第十七章 满心期待

黄昏之后,房内开始掌灯。容安从外面托着香茶走进来,王皇后正对着梳妆镜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容安笑着走过去,把茶水放在她的手边,转身替她轻轻捏着肩膀:“武才人进宫如此顺利,您还在担心什么?”

王皇后轻笑一声,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和身后的容安:“是啊,她已经安然进宫,我还在担心什么?可我这心里头总感觉不踏实。”

“您啊,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奴婢已经安排武才人准备妥当了,今晚上就吩咐她去御书房伺候陛下。”容安说到最后的时候,话语之中染上几分暧昧。

谁承想,她的话刚说完,王皇后立刻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已经去了?”

容安听她口气不对,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没有,准备等陛下奏章批阅完毕,再差遣她过去服侍。”

皇后没等她说完,松了口气的同时摆了摆手:“不要急着把她送过去。”

“您有什么打算?”

王皇后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褪去了些许香气:“再好的茶放的时间久了,也会被人嫌弃。眼下的武媚娘就是这样一杯被闲置了两年的好茶,再醇香也抵不上新茶鲜嫩。”

“您是担心陛下对武才人的心思已经淡了?”容安听明白了王皇后的意思,也跟着深思起来。

“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事到如今,本宫不能再输了,也再也输不起了。我要用武媚娘做一颗探路石,探一探陛下的圣心龙意。”她要看一看如今的武媚娘到底还能在高宗的心里占据多少分量。

很快,王皇后的疑问就得到了答案。

天方入夜,高宗鲜少地没有去甘露殿而是到了她的寝宫。

皇后有硬牌在手,高宗不问,她也不提,只淡笑温顺地陪高宗坐着饮茶,说些其他的闲话。

高宗很快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焦虑,眼神在寝宫里的侍女们身上扫了几圈也没见到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身影,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话也少了。

王皇后见时机刚好,把高宗面前的茶盏取过来递给容安,顺便打了一个颜色:“去,给陛下再烹一盏茶来。”

容安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高宗站起来,一摆手:“不必,朕已经乏了,皇后早些安置吧。”

“陛下当真不再坐一坐了吗?”皇后垂下眼帘,似有所指。

高宗隐隐有些不悦,一回身正要发作,不料撞上身后端着茶盏上来的宫人,眉头一皱:“朕不是说了不用……”

高宗未完的话哽在喉咙里,眼前看到的景物竟是那么不真实,是雾气升腾在眼眸上,结出朦胧的泪幕。

一双莹莹玉润的素手捧着白玉青花的茶盏,那只价值千金的青花玉盏在这双手上,竟被比得逊色。熟悉的容颜上娇媚的神韵似乎淡去,然而比那更动人心魄的成熟韵味比之从前更让他为之心动怦然。

这个人……

武媚娘。

一双美眸当中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被这样的一双眼睛凝视着的高宗一时百感交集,竟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皇后和容安悄然退去,将寝宫的正室留给了他二人。

“媚娘……”

“嘘。”

武媚娘轻笑一声,伸出手指抵在高宗的唇上,也遮挡住他未完的,近乎呓语般的呼唤。

“陛下,什么都不要说,让我好好看看您,可以吗?”泪,从眼中滑落,这个夜晚对于她武媚娘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宝贵了。两年深山中的清修没能消减她对红尘俗世的思念,相反,深被权贵、命运、地位摆布过的她更加深了对名利场的向往。

想要不被人随意践踏的最好办法,就是站在能够俯视所有人的位子上。

眼下的高宗,就是她通往俯视苍生之路的大门。

幸好,站在这扇门前的时候,她的手中握有开启此门的钥匙——高宗对她的炽恋。

这,已经是她现在所拥有的全部筹码。

如斯良辰,如斯美夜,却有人将一盏孤灯挑到夜半。书房里,舒豫手中拿着早已瞧过十几遍的字帖,湛栌站在他的身边,想劝他回房的话在舌头上绕了几圈,也没说出口。湛栌想了半天,看了看沉默的舒豫,转身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转回来。生怕他听不见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舒豫果然回头:“叹什么气?我还不够心烦吗?”

“奴才是想啊,这么晚了,王妃她还不睡,是在忙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王妃没有安置?”

湛栌机灵地晃着脑袋,信心十足地说道:“奴才也不能掐会算,要不是王妃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奴才哪儿能知道呢。”

舒豫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湛栌察言观色劝道:“要不您也过去瞧瞧,看看奴才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这点小伎俩岂能瞒得住舒豫,不过舒豫这会儿正巴不得有个人能给他个理由,要是他自己,他还真转不过这个牛角尖来。

内宅之外老远就瞧见灯火摇曳,伊人暗影在窗纸上静静地映着,瘦长的斜影透着几分寥落,几分寂寞。

舒豫面对着卧房站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湛栌在一旁站着干着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等着,瞧着这屋里屋外的哑巴戏。

“您要是心里头不舒服,就去找王爷说说吧。”

还是巧眉打破了这能闷死人的寂静,舒豫站在门外,一怔,他想要推门的手缩了回来,他还真想听听云瞬打算和自己说什么。

“不用了。”是云瞬清清淡淡的声音。

“可您下午的时候不是要去书房找王爷的吗?难不成是因为那两位来闹得您乏了?不愿动了?您要是想见王爷,奴婢去禀告一声。”巧眉加把劲儿怂恿云瞬去找舒豫。

“不用,他……公务很忙。”云瞬侧过头,瞧着墙壁上挑着的璧山远空图,神情有些阴晴不明。

巧眉咂吧咂吧云瞬这句话里头的滋味儿,又开了腔:“奴婢觉着吧,就算王爷真的公务特别繁忙,只要您开口,王爷他一准儿能过来。”巧眉说得信誓旦旦。屋子外头忙着熄灭灯笼的湛栌听得一阵心里发暖,为了这两口子的事儿,不管是他还是巧眉,都算是尽足了心意,剩下的,就看这两位自己的了。

湛栌抬眼看了看舒豫,心里默默祈祷,王爷啊王爷,我们做奴才的都努力到这个份儿上了,您可别让我们白忙活、白操心一场啊。他的小心思没有动完,就看到舒豫一贯冷漠高傲的脸上带出不可思议的惊奇之状,云瞬下午的时候想来找自己?她也有需要他的时候了吗?一种久违的满足感席卷上舒豫的心头,他想也没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忽然冒出来的舒豫,把屋里的主仆二人吓了一跳,巧眉噎了一下,赶紧行礼见过舒豫。云瞬也站起来,看了看表情异于平常的舒豫。湛栌一扯傻站在那儿的巧眉,巧眉立刻会意,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湛栌悄悄把房门带好,对着门拜了两拜,低声道:“天灵灵地灵灵,赶紧让王爷和王妃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在一块儿吧。不打架,不拌嘴,和和美美……”

巧眉推了他一把:“这你就不懂了,人们都说两口子得哜哜嘈嘈,才能白头到老。走,走,忙你的活儿去,别在这儿碍事。”

湛栌还想趴在门缝上往里瞧,被巧眉抓起后脖领,一把扔出去老远:“王爷和王妃说话,你也敢偷看,找死啊。赶紧走吧你!”

屋里头舒豫和云瞬面面相觑了半盏茶的工夫,还是舒豫先开了口,他开口的瞬间,心里竟然有些悲哀,他素以沉默冷静闻名朝野,可偏偏和她在一处的时候,他才是话最多的那一个。

“巧眉说,你下午来找过我?”舒豫上前半步,俯视着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云瞬的脸上被光打出一片阴影,似乎这样的她,比之平时更多了几分柔媚。

从他破门而入那会儿她就猜到自己刚才和巧眉的对话可能都被他听到,所以舒豫这么问的时候,她也没觉得特别奇怪。只是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罢了。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她,只能用一贯的沉默来应对。

舒豫本也没指望她会搭理自己,回身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过来,陪我坐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她不愿当面对他说起的话,就让他先开口吧。

云瞬垂了眼睫,象征性地往前挪了一步,显示自己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舒豫叹了口气,自从和她重逢到现在,他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双绣鞋踏进他的臂展范围之内,舒豫想也没想,拉起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拉,云瞬不妨他有这一手,一拽一拉就被他揽入怀中。

“云瞬,相信我,我娶你回来,是打定了主意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其他的事情都安排好,你相信我,好不好?”

这已经是他穷尽所能的表白极限,下个月初八就是他和丽姝要成亲的日子,这些话,他想要早一点说给她知道,毕竟……他已经让她误会了太久。

云瞬在他的怀里一抖。

如斯冷漠高傲的安庆王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可他现在这样的说辞,她能信吗?对于他之前的种种劣迹,她还敢信吗?

“不信吗?”舒豫苦笑,“别不信,云瞬,终此一生,能够独享安庆王妃尊崇的人,只有你。再说,就算你嫁给了苏墨远,你能保证他一辈子不纳妾,身上不沾染别的女人的味道吗?”

她永远不知道,他在她面前说起苏墨远时候的心情。

她眨了眨眼睛,他这是在给她讲道理,是想用这种方法来让她心里好过些吗?

他错了,云瞬无声地勾起嘴角,他从来不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东西,也不会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所在。

她甚至已经不想去深究他这番承诺背后的沉重和专情。就算他以后再找来更多的人和她共侍一夫,就算这结局再不堪,他,也从来没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冷意蹿进她的心里,云瞬咬了咬牙,打算和他说一些比那冷意更让人心寒的话。可当她直视着他眼睛的时候……呆住了。

这双被她冷漠仇视过无数次的蜜色眼眸里,满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无奈和怜惜。她以为自己已经熟悉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的冷傲,他眼睛里的精芒……可此时,她从没看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她的心忽然被这股眼神撞入,碎裂了什么似的,有一片空白。

她如此凝视他的眼神让舒豫的心振奋得如同单枪匹马扫平敌人百万大军,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他了!第一次,有他了。

“云瞬,忘了他吧,忘了所有的不快乐。”他甚至连嗓音都轻微地颤抖起来,“没有人能再将你从我的身边夺去,谁也不能,谁也不能。”

承诺,他终于顺利地说出了口,不管她信不信,他也轻松了。

云瞬默默转过身,望着床头露出的一角红穗子,是苏墨远送给她拴在陶埙上的同心结。

她也很想忘记过去的种种,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可惜,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脑子总会不受控制地想到和苏墨远从前的点点滴滴,每一个细节都会翻涌上脑海,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如今她想到最多的是苏墨远咳嗽着、佝偻着背脊时候的模样,在舒豫面前满不在乎的模样,和槿华恩恩爱爱相互搀扶的模样……

那么想要忘记的,反而被牢牢地记得深刻。

饶是知道记得只会让自己更痛苦,可那些画面都太清晰,就连她想要自欺欺人地假装放手……都做不到。

他总是在给自己承诺,可偏偏这些承诺她都无法表现出一丝欣喜。回应给长孙舒豫的,仍是她惯然的沉默。

安庆王府的当家人正在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着承诺的时候,皇后的寝宫里,也有一个男人正对着自己的爱人做着承诺。

“朕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朕从前以为……这辈子要见你一面都会难于登天。”软香芙蓉罗帐里头,高宗拥着娇柔的武媚娘,心里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武媚娘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也充满感激地说道:“是啊,陛下,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好似在梦中一般,陛下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们是真的在一起了吗?”

高宗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说傻话,朕把你接回来,咱们就一直在一起。”

“真的?”

“自然。”高宗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心里更加温暖,“朕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多谢陛下。”武媚娘开心地笑起来,又叹了口气,“我觉得这件事说到底还要谢谢皇后娘娘,陛下你一定要对皇后娘娘很好才行。”

高宗闻言愣了一下,沉默了。

武媚娘纳闷地眨了眨眼,望着高宗年轻的脸:“怎么了?陛下?我刚才说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你是朕见过的最善良、最纯洁的女子。”高宗爱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上面未着脂粉,轻盈透亮,这种纯净天然的感觉让高宗欲罢不能。拢了拢散在床畔的她的黑发,掬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清香淡雅的味道如同山间兰秀。

“你不在的时候,朕也想过,这些女人明明都很美丽,可为什么,在她们的身上我找不到一点能够及得上你,和她们在一处的时候,朕的心里、眼前也都是你的影子,朕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今天朕算是明白了。这后宫之中的女人皆是邀宠争名,唯独你,卓然淡雅,那些世俗之物,你从来没放到过眼里。”高宗凝眸,深深看着她。

听完高宗的话,武媚娘咯咯笑了起来:“陛下,媚娘哪儿有您说得那么好?依我看,那些娘娘都是一等一的绝色美人,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想要怎么样的女子,只需要张张嘴,自然会有人送到您的面前。又怎么可能会时时刻刻总念着媚娘一个人呢?”

“胡说!”高宗忽然绷起脸,正色说道,“怎么?你以为朕是在说这些话来哄你开心的吗?朕是认真的!”

武媚娘停了一停,忽而笑得比刚才声音更大。高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凶她两句,偏又开不了口。

“陛下,几年不见,您倒成了小孩子的性子。媚娘几时说过不信您了?只要是陛下说的话,媚娘统统相信。就像去年,您上山来祈福还愿时对媚娘说,您一定会来接媚娘离开这里,媚娘就深信不疑,安安心心地在感业寺里等着陛下的佳音。连那些尼姑来刁难我的时候,我都没感到一点害怕,因为在媚娘心里,陛下是神一样的男人,可以处处维护我,时时保护我。”说着说着,武媚娘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感业寺里的日子……她这辈子都不愿再回想。

高宗眼窝浅,被她说得已经潸然泪下。武媚娘抬手拂去他脸上的泪,破涕为笑道:“瞧瞧,怎么好好的都哭起来了,我不说了。”

高宗握住她的手,哽咽道:“这两年,让你受苦了。日后,朕会加倍补偿你,让你衣食无忧,让你荣华富贵。”

“有了陛下这句话,媚娘觉得之前的苦都不算什么了。真的。”

二人絮絮地说了半宿的话,天才亮,武媚娘起身服侍高宗洗漱,高宗看着她忙前忙后,忽而抱住了她:“媚娘,朕现在有点能明白周幽王的心情了。”

武媚娘抿嘴偷笑:“陛下别胡说。媚娘不是祸水褒姒,陛下也莫学那亡国的周幽王。您哪,还是好好地去上朝吧。”

“那你乖乖地等着朕,朕下了朝,就回来陪你。”高宗恋恋不舍地抱着她不肯松手,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在武媚娘的催促之下,高宗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寝宫。

他才走了片刻光景不到,王皇后和容安就进来。武媚娘早就将寝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王皇后进来环视一圈,眼光落在赶着来给自己行礼的武媚娘。眼中的冷光微微缓了一缓。

“陛下呢?”皇后发问。

武媚娘一直伏低着身子,小心回答道:“回禀娘娘,陛下已经上朝去了。”

“哦?你没有留住陛下吗?”皇后的话语里有几分讥诮似的含义不明。武媚娘似是没有听出这些似的:“陛下是英明的君主,心里以江山为重,媚娘不敢耽误陛下的宝贵时间。”武媚娘话锋一转,柔声道,“况且陛下昨天还教导媚娘,以后在娘娘身边,要多看娘娘怎么说话,怎么处事。”

皇后轻笑:“哦?陛下真这么说?”

容安这时端过茶盘,武媚娘直起身,双手接过茶杯,毕恭毕敬放到皇后手边,又重新退回原地伏低身子说:“也不全是,陛下只是说娘娘宽宏大度,是后宫之主,您说的话,自然是不错的。”

王皇后舒心一笑,放下茶盏:“难怪陛下喜欢你,果然讨巧。你以后在本宫的身边服侍,眼力要机灵,手脚要勤快。你要记着,在这六宫之中,唯有本宫这里才是你能活命之所,也只有本宫才能护你周全。”

“是,奴婢谨记娘娘教诲,娘娘的恩德,奴婢不敢忘记。”武媚娘跪在地上,说得战战兢兢。

皇后心满意足,挥了挥手:“你下去歇着吧,小心仔细伺候陛下。”

“是。娘娘。”武媚娘退出寝殿,香螺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迎了上去,低声问:“才人,您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嘘,别说话,先回去。”武媚娘身子一晃,险些没有滑倒,香螺慌忙扶住她,两人慢慢朝掖庭局走去。

容安重新为王皇后换上一杯茶,皇后闭着眼,缓缓地说:“你都看清了?”

“是的,奴婢亲眼瞧着那位在台阶上下来的时候,身子晃晃悠悠的,要不是身边有个小丫头扶着她,她可就摔在地上了。”容安笑了下,“您刚才的脸色就是奴婢瞧着也觉得心里头瘆得慌,别说她一个刚从寺庙里出来的姑子了。铁定被吓得够呛。依奴婢看,日后这个武媚娘肯定会被您牢牢地捏在掌心里头。”

王皇后点了点头,揉了揉太阳穴:“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瞧着她掀不起什么风浪。这些天,掖庭局里头多安排几个咱们的人,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牢。”

“张管事那里已经关照过了,她不会为难武媚娘的。”在武媚娘进宫的当天,容安已经做了安排。

“只要她安安生生的,本宫就给她好日子过,不仅给她好日子,只要她够听话,本宫还要把她捧到和萧淑妃一样高的云彩里,让她享受享受高高在上的滋味儿。”

这边的主仆自有计较,另外一边,扶着武媚娘挪回掖庭局的香螺听了方才的经过,惊得脸色发白。她方才只是在寝殿外站了一站的光景,没想到殿内竟有如此危险的事情。

香螺抚着自己的胸口,嘴里一个劲儿地念佛:“谢天谢地,多亏您机智聪明,才能讨得皇后的欢心,要是您方才说错了一个字,这结果……奴婢简直不敢想。”

舒展着筋骨的武媚娘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柔弱恐慌之状?简直和刚才险些从台阶上晕倒的她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正斜靠在软凳上,浅笑着眯缝着眼,听香螺说完,掩口笑道:“你当我方才的举动是真的吗?”

香螺大惊失色,反问一声:“难不成您方才……是装出来的?”

“小点声,要嚷嚷得遍大街都晓得吗?”武媚娘嗔怪她一句,瞧了瞧外头没有可疑的人在,“自然是假的,难不成我还真怕了那位东宫娘娘吗?只可惜,我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把王皇后哄得开心,哪里有咱们的好日子?”

“那现在好了,王皇后对您彻底放心,以后您就不必那么谨慎了。”

“香螺,你真以为她对我已经完全放心了吗?你个傻姑娘。”武媚娘笑着摇了摇头,“从咱们进宫开始,这皇宫里头就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咱们,在这儿的每一天咱们都要打起精神来对待,要知道,最厉害的敌人往往是藏在暗处的,他会用雪亮的眼睛仔细瞧着在黑暗中的我们……到底在做什么。”说罢,武媚娘伸手握住香螺的双手,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随我吃过苦,患过难的,在这宫里,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可惜,眼下我还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所以,你只好先学会如何保护好你自己。”

这话说得太深奥,香螺听得似懂非懂,却坚定地点头:“您放心吧,奴婢从跟着您到感业寺那天开始就决心这辈子都跟随您。奴婢会小心的,不会给您惹麻烦,更不会让别人来找您的麻烦,奴婢不止要保护好自己,奴婢还要保护您。”

武媚娘凝视着香螺坚定的双眸,半晌,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裳:“行,现在赶紧去备水,趁没人进来的时候,我得好好泡泡澡,昨天晚上……真是累死我了。”香螺伺候着武媚娘沐浴,她忽而想起一件事:“才人,您方才说错了。在宫里头可不止奴婢一个人值得您相信,还有一位,奴婢觉着她也是个值得依靠的人。”

“你是说李云瞬?”泡在浴桶里的武媚娘被热气蒸红了脸颊,“她嘛,如果她不那么善良的话,我倒觉得可以拉上她来帮帮我的忙,可现在,我已经打定主意,以后的日子,我只靠自己,不靠别人。”

香螺瞧了一会儿靠在桶边昏昏欲睡的武媚娘,半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日头爬到天当中的时候,文府里已经忙得热火朝天,贺叔站在文府外头擦汗,看着下人们将东西送进府里,不停地叮嘱他们哪个是古董,哪个是瓷器,哪个需要小心搬动。

文府里的管事老艾也跟着跑前跑后,两个半大老头子站在大门口的阴凉处,瞧着仆从们忙着将贺礼从马车上卸下来。从早上开始,前前后后一共有四辆马车停在文府门口,统统都是安庆王妃给清菡郡主送来的嫁妆还有贺礼。

老艾对着手里长长的礼单直咂舌,半晌叹了口气:“这位安庆王妃,是真心疼我们郡主。”

老贺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点了点头:“王妃和清菡郡主亲如姐妹,这些事也是应该做的。”他也没想到,这个传说中在边疆长大的王妃其实是个思量全面、出手大方、极懂得处事之道的女子。亏王爷之前还叮嘱他帮衬王妃准备给清菡郡主贺礼的事情,眼下看来,这些事王妃安排得周到详细。东西送得华贵精致,既大方得体,又没逾越盛王府的品级,真是个水晶心肝儿的人。

客厅里,云瞬正听着文夫人一桩桩一件件叙说着清菡小时候的糗事。文夫人自己说着说着都笑得流下眼泪。清菡在一旁听得又羞又恼,连连推着自己的母亲:“娘,这么丢人的事儿您还记着!快别说了,姐姐要笑话我了。”

文夫人看了一眼只浅笑不语的云瞬,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老贺从外头走了进来,给她们几个人见礼:“王妃,贺礼都安置好了,请您过目。”

云瞬站起来,向着文夫人歉意地笑了笑:“既然东西都安排妥当,我就不多耽搁了。文夫人,告辞。”

“再坐一会儿吧,等会儿就该用午饭了。”文夫人热情地留她。云瞬摇了摇头:“午饭就不用了,您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休息。”

清菡忙不迭把手里的芙蓉糕塞进嘴里,两只手往身上擦了擦,含糊不清地说:“姐姐,我送……送你。”

文夫人拧着眉,抓过往外走的清菡:“瞧瞧你这副样子,出去叫人笑话!你这副猴样子,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后有你婆婆教训你的时候。”

清菡扮了个鬼脸:“才不会呢!我有盛骏帮着我,以后肯定是我教训他的份儿!”说着追上了走在前头的云瞬。云瞬侧头看她,笑道:“再过些天你就要出阁了,府里头肯定要忙的事情不少,我从府里拨几个伶俐的丫头过来给你帮忙,初晴和晚雨两个丫头是我身边的人,信得过。”清菡点了点头,乖乖地答应。

“好了,你别送了。我出来好一会儿,得回去了。”云瞬知道清菡舍不得自己,连连安慰她,“又不是不来看你了,等云彻走了,我还要常到盛王府上去找你呢。”

清菡脸一红:“那成,替我给云彻问个好,就说我这个半大姐姐不能去送他,祝他一路平安。”

“好,我替你那个半大弟弟谢谢你。”云瞬也笑了起来。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清菡依依不舍地把云瞬送上马车。

目送云瞬离去的文夫人从台阶上下来,挨着自己的女儿,低声道:“你这位姐姐,真是……难得。”

清菡没明白母亲的意思:“自然难得,我姐姐的容貌、品行、见地,就是长安城的贵族郡主们也及不上她。”

“我不是说这个。”文夫人看了看自己女儿眼睛里纯净懵懂的光,叹了口气,“德容言工俱佳的女儿家长安城里比比皆是,娘刚才说安庆王妃难得,是说她那份心性,还有性情。”

“哦。”清菡其实还没明白。

“再过几天,那位谢大人家的刁蛮郡主就要嫁进安庆王府了吧?偏这时候,那位李家的少爷要出远门。”文夫人不无可惜地叹气,“这么一来,安庆王妃可就没有一个娘家人在眼前了。”

这一句,清菡听得明白,不以为意地说:“要我说,那位小爷不在反倒是好,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没给过姐姐几个好脸色。他不在,姐姐还省得看他的脸子,没准儿倒省了心。”

文夫人又是一叹,心里想的是上个月安庆王娶妻时候轰动长安城的热闹场景,有所感悟地低声道:“为娘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她那时候会说‘怎么样都好,只是别同她一般’了。”

文夫人这么想着,不由得心头更沉,看着自己天真浪漫的女儿,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不好的感觉。那样心思玲珑通透的安庆王妃尚且不能驾驭自己在王府的生活,那么,天生就没心眼儿的清菡呢?在门槛那么高的盛王府里,她又能过上怎样的日子?又能不能如她自己所想那样,处处受着盛骏小王爷的维护和宠爱呢?

这一刻,文夫人竟有些后悔,可她望着满院子的贺礼和已经堆起来的红色绸缎,只剩下叹气的份儿。

可这会儿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第十七章 满心期待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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