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主母云瞬

五月的春风拂过长安城,本该到处是碧绿生机的季节,在这座园子里却没什么生气,原因很简单,陛下原本命人拟好晋升武媚娘为昭仪的圣旨好似清晨的露水,只在叶子上打了个滚儿,就没了下文。

依着武媚娘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可不得气出个病来?云瞬担心她坐着月子的人心里赌气对身体不好,特意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宫中看她,寝殿里有月子娃娃特有的奶香气,一进门,眼前的场景就出乎云瞬的预测。

武媚娘正抱着儿子笑得眉眼弯弯。

“弘儿乖,来,叫云瞬姑姑好。”云瞬提着的心喘息间放了下来,看来是她多虑了。

“他才这么一丁点小,怎么会叫呢?”云瞬逗弄着他胖嘟嘟的小脸,“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可真像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呢。”

“他长得是不是个美男子我可不管了,他能平安降世就耗费了我多少心力啊。以后,我只盼望着他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长大才好。”

做了母亲之后,武媚娘的身上发生了一些改变,从前,她是决然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的。武媚娘招手让人抱走弘儿,只留下香螺一个在旁伺候,她拉着云瞬的手在软榻上坐下,低声道:“快些找你弟弟回来。陛下不日将拔擢陈王李忠为太子了。”

云瞬眉心一皱,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老王爷还在的时候,李云彻是陈王伴读,陈王这次晋升为太子,李云彻日后荣耀不可限量。”武媚娘拉着她的手,说得语重心长。

见云瞬还在犹豫,武媚娘又加一把劲:“你不会是忘了,你娘身上的罪,还没有被免除,即便她已经身故,可在大唐的宗卷之中,她仍然是戴罪之身。”

云瞬浑身一僵,抬眸看她。

武媚娘叹了口气:“别以为我是在逼你卷进这些是非中来,云瞬,你既然已经进了长安城,已经成了这皇城之中的一员,你还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你以为别人看不透,我还看不明白吗?你如今在安庆王府里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不是你不行,而是你李云瞬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罢了。

“别怪我多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谢丽姝,你还有李云彻,一个不得宠的王妃弟弟,在朝堂上,他也少不得被人笑话。他已经没有父母靠山,他有的,只是你一个姐姐而已。”

他有的,只是你一个姐姐而已。

最后一句告诫,振聋发聩。

大明宫的甬道宽阔又笔直,云瞬带着巧眉在道上慢慢走着,那么宽的道路,却开始让云瞬迷茫,从前未思考过的事情潮水般涌上她的思绪,堵塞在心口。想要独善其身的想法在金碧辉煌的大明宫是多么可笑,她非一人,还有母亲,还有兄弟。

马车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奢华精致的车身上挂着两盏没有亮起的灯笼,水绒的灯面儿上描着金色的“长孙”二字。

无论她在哪里,她都是安庆王妃,这名头如同紧箍咒一般要追随她一生。

马车在路口打了个转儿,云瞬挑起车帘,背后,安庆王府的红砖高墙和她渐行渐远。

巧眉察言观色,忍不住劝道:“主子,咱们要不回去看看吧?”

车夫听见巧眉的话,放慢了车速。

半晌,云瞬放下车帘,缓缓合眼靠在马车壁上,曾经和舒豫也这样一起坐过马车吧?他坐在自己身边,赖皮地靠在自己身上假装睡着……

想起这些的时候,心头虽有些酸涩难过,张了又合的唇里仍是轻吐出几个字来:“回盛王府。”

车夫重重“唉”了一声,车轮快速旋转起来。

转身时的勇气,她还没有。

云瞬心事重重,不想从正门进盛王府,免得和一群人寒暄,让车夫转到后门,轻轻捻起裙角打算从后园回到自己房间,然而,她刚刚进去便看到有人抱着许多卷宗在花架下慢慢踱步,嘴里不时斟酌诗句,眉头紧锁,显然是在两难。

青衣杉杉,腰间挎着笛囊,一半软塌塌地耷拉下去,云瞬心里一震,回身想要离开,可脚步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开半分。四周围的声音都寂寥下去,只能听见那个曾经眸如清水的男子反复吟哦着:“闭门推开窗前月,闭门推开……”边说,手中边模仿推窗揽月的动作,看起来是在为对上这半句而费脑筋。

云瞬低头思索片刻,险些从花架的阴影下走出去,猛然回头的理智让她堪堪收回脚步,云瞬思量一会儿,俯身捡起一块碎石丢进花架旁的水缸之中。水花激射一片,凉凉地溅在苏墨远的身上,苏墨远一惊,恍然大悟地冒出一句:“投石问清水底天。啊,原来是这样。”得了佳句的苏墨远欣喜非常。

云瞬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怕他发觉自己,转身欲走,却听见背后有女子打趣的声音:“‘问清’对‘推开’似乎有些不妥,不若将‘问清’改作‘问落’,相公你看如何?”

“投石问落水底天?果然合称,果然合称。”

云瞬刚刚抬起的脚僵在半空,这声音……是槿华。

“相公你的卷宗还没有送完吗?剩下的我来送吧,你休息好了。”

“不碍紧,还有这几份送完就没事了,娘呢?”

背后的交谈渐渐远了,绿叶铺满的紫藤花架底下,只剩她一个人。抬眼看去,满眼的绿树紫叶间,阳光忽然变得刺眼。

停在原地不前的人,究竟只她一个。

“姐姐,你在这儿?见到武媚娘了吗?她还好吗?”清菡扶着腰从前院走过来,碧盏在她身侧搀扶着她。

云瞬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旁人,否则自己又要多费一番唇舌。清菡走累了,要坐,碧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厚实的蒲团来给她,怕她受凉。清菡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姐姐你瞧,我现在倒是金贵起来了。”

“你现在和以前自然不一样了,多仔细些有好处。”云瞬笑着说。

清菡刚坐下就回身张罗:“碧盏,东西呢?快拿出来。”

碧盏很小心地四顾瞧瞧,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一股浓浓的辣味扑面而来,呛得云瞬直咳嗽,掩着帕子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清菡很享受地深深吸了几口,探手抓起一块就塞进嘴里,吃得陶醉至极。云瞬拿过她的纸包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菡你是没吃过肉脯还是怎么的?”原来清菡拿着的是一块辣椒腌制过的肉脯,不过块头很大,被切成了许多小方块,辣椒实在放得太多,要不仔细看,简直连肉的本色都看不出了。

清菡不服,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我婆婆不让我吃这个,可我做梦都想着这口。姐姐,你要不也来点?”

云瞬摇摇头:“看着就辣,你自己吃吧。”

碧盏掩着嘴儿也笑:“小王妃馋这个馋了好久了,这会儿可算是吃到了。”说着,给清菡倒了一杯茶,“主子,您喝点茶吧,仔细噎着。”

说话间,清菡已经把整整一包卤肉脯吃得干干净净,剩下点肉渣都被她舌头一卷,全都吞下肚,云瞬撑着头看她,心里想着之前武媚娘有喜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能吃。

“茶水,茶水。”清菡总算把嘴里的都咽下去,回头接过茶水含了一口,没喝,咕噜了两声却吐了出去。

云瞬好奇地看着她,清菡拿帕子擦了擦嘴,朝她神秘一笑:“漱漱口,省得一会儿嘴里有辣味儿。姐你看我现在是不是聪明好多?”

云瞬听了,一愣。不仅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反而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咱们回去吧,要不一会儿我婆婆看不见我,又要到处找了。”清菡站起来拉了一把云瞬,云瞬有话想问她,可看到清菡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时,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但愿,一切只是她多想。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呢,原来是去接安庆王妃了。”老王妃果然在厅里等她们,见清菡回来立刻迎上来,嗔怪似的说,“瞧瞧,还有些日子就生了,也不仔细些,到处跑。”

“就等你回来了,咱们开饭吧。”老王妃招呼着云瞬,碧盏和巧眉去打水伺候她们净手,云瞬挨着清菡坐下,看了眼空空的老王爷的位子:“怎么老王爷没来?”

“哦,今天来了个苏大人送卷宗,盛骏不是不在嘛,老爷去前头照应了。听前头人说,老爷很喜欢那个苏大人,留他们夫妻一起用饭了。咱们吃咱们的,不用管他们。”老王妃笑着布置碗筷,云瞬低下头默默将“苏大人”三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

清菡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云瞬抬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要放下的感情,终究还是在和时间作对,浓浓的执着之后,剩余的,是对曾经的眷恋和遗憾。

不大一会儿,饭菜摆了上来,云瞬瞧了一眼,醋溜土豆、醋溜鱼片、醋烧排骨、糖醋藕……云瞬看得牙都酸了,老王妃看出她心里所想,嘴上说着抱歉,可神色却怎是一个“眉飞色舞”可以形容。

“这不是清菡害口嘛,就想吃这口儿,是我疏忽。碧盏,去让厨房烧几个别的菜来。”

“别麻烦了,我也挺爱吃酸的。”云瞬明白了清菡为什么要偷跑出去吃肉脯,侧头看她,清菡正抱着碗吃着醋溜鱼片,脸上在笑,可云瞬知道,这鱼片在她的嘴里,只能是食不下咽。

吃过饭,云瞬扶她回房,才回到房间清菡就吐了。碧盏和巧眉收拾半天,终于,清菡把头埋进枕头里,低声哭了起来。

云瞬坐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她强忍着哭声的抽泣。

老王妃想要个孙子,相信酸儿辣女的老话儿,可清菡……她明显对酸的东西没什么胃口,想起她方才在饭桌上强颜欢笑,还有在花园里狼吞虎咽的模样,云瞬忍不住道:“好好的,哭什么,难道生女儿就不是盛骏的骨血了吗?再说,现在是男是女还说不定呢,好了,快别哭了。”

“是啊,小王妃,您可别哭了,一会儿让老王妃瞧见您红肿的眼睛,又要说您了。”碧盏也跟着着急。

正说着,门砰砰一响,有人敲门。惊得清菡立刻拉过被子来盖住自己的脑袋,瓮声瓮气地说:“就说我睡了。”

云瞬在她身上拍了拍,让她安心。

“安庆王妃,那个……老王妃请您到前厅去一趟,您府上来人了。”来的人不是盛骏他娘,而是老王妃身边的一个侍女。

被子底下的人立刻松了口气:“姐姐你去吧,我没事的。”

“好,那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听见没?”云瞬还是不放心清菡,吩咐碧盏好好看着她,自己随着那侍女走了。

前厅里,果然有人在等自己。云瞬一进来就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谢丽姝。几个月不见,她除了肚子变大了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发福的痕迹,看样子她把自己管理得很好。

“王妃……。”她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云瞬朝她点点头:“你身子重,坐着说吧。”说完,坐到了她的对面。

老王妃吩咐人上茶上点心,嘘寒问暖了几句,起身告辞。她看的出来,谢丽姝今天来,定是要和云瞬说明白。

果然,老王妃才一走,谢丽姝就忍不住开了腔,语气也森森然不似方才那般:“你到底什么时候肯回去?”

“我什么时候回去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云瞬看着她,淡淡开口。

谢丽姝咬着牙,似乎是在隐忍着极大的怒气。云瞬把视线落在她气得起伏不定的胸口上,笑了下:“你心里有气,干吗还来找我?在府里好好待产不好吗?”

“你以为我想来吗?”谢丽姝几乎喊了出来,她身后的侍女玉婷赶紧端茶给她:“您别动气,小心身子。”

茶盏被她大力掼到地上,茶水和瓷片飞溅满地都是,玉婷惊得跳到一旁。云瞬根本不为所动,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来喝了一口:“你还是没点长进,这是盛王府,不是你可以耀武扬威的地方,话说完了就请回吧,别在这儿作威作福的。”

谢丽姝喉咙动了几动,好像把所有的怒气都在努力咽下去一样。她盯着云瞬,眼角开始泛红,终于,她缓缓站起来,踏着那些碎片,一步一步挨到云瞬面前,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玉婷搓着手也不敢上前,只能看着大腹便便的谢丽姝跪在云瞬面前,跪在那些瓷片上。

云瞬放下茶盏,眼波一扫,冷冽的气息蹿上眼底,她看着带着明显挑衅表情的丽姝,不怒反笑:“你这是做什么?在用舒豫的孩子和我演苦肉计吗?”

“方才还说我没长进,你不也还是这么酸刻!没错,我就是在用舒豫的孩子要挟你,怎样?你今天不随我回去,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谢丽姝抬头看她,红色的眼眸里遍布挑衅。

“呵。”云瞬彻底笑了出来,“你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说完,她站起来,带着巧眉走了。

玉婷看云瞬走出花厅,过来想搀丽姝起来,被丽姝狠狠推开:“你懂什么!她会回头的。”

“主子,您何苦难为自己呢?您为什么不和王妃说王爷……”玉婷看着丽姝被瓷片割破的衣裳,十分担心。

“闭嘴!不许说,记住,那件事永远也不要说出去!还有现在的事,也不许说出去,你记住了吗。”丽姝怒目横视,吓得玉婷立刻闭口不语。

那件事,是她的奇耻大辱,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李云瞬,舒豫当时是怎么用孩子威胁她,告诉她,如果云瞬在她生产之前还是没有回府的话,日后,她就休想在安庆王府里待上一时片刻。

果然,不出谢丽姝所料。过了半顿饭的光景,花厅的门开了,巧眉挎着包裹跟在云瞬的身后,云瞬看了眼还直挺挺地跪在那儿的丽姝,淡淡开口:“走吧,马车在外面。”

丽姝倔强地转过头,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挚爱了十年的男人为了这个女人,竟然打算抛弃她和自己的亲骨肉。这已经不是委屈,而是屈辱。

起身的时候,谢丽姝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李云瞬,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为今天的骄傲付出代价。”

几月未见的安庆王府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下人们听说王妃回府,一水儿地出来候着,贺叔看见明显比之前消瘦一圈的云瞬,嘴巴动了动,冯妈则拉着云瞬的手,悄悄抹掉眼角的泪。王妃回来了,王爷就好了。

在人群中看了一圈,也未见舒豫的身影,冯妈知道她的意思,在她耳边低声说:“王爷在书房呢,最近好像朝廷上有什么事不顺心,正在烦恼。”

巧眉挎着小包裹,抢着跑进院子,说实在话,这几个月没回来,她还真挺想念这里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巧眉新奇地回头问道:“这院子怎么把门都修没了?”

云瞬也看见先前被丽姝拆掉的那堵墙现在彻底没了,不仅墙没了,连旁边和跨院相通的月亮门洞也不见了。

贺叔呵呵笑了起来,解释道:“整套院子现在只有王妃一个人住,修不修墙也无所谓了。要是王妃喜欢这儿有面墙的话,老奴再吩咐工匠们重新砌一个就是。”

“只有我们主子一个人住这儿?那……跨院那位呢?她搬走了吗?”巧眉更纳闷了。

冯妈低声笑道:“那位另有住处了,先前在京郊那儿不是有套别院吗?王爷吩咐那位去那儿待着,直到孩子出生再回来。”

“京郊……多偏僻啊!可……这么着……那老王妃呢?她老人家不是很宝贝谢主子的吗?她老人家能同意吗?”巧眉今天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看着自家主子在别人家府上住着心里就难受。

冯妈四顾看看,见没有旁人,才说道:“王妃走了之后,王爷和老王妃生生吵了一架,老王妃拗不过王爷,又回清心观的斋房去住了,只说等孩子出世,派人去给她送信,让她回来看看孩子就好。”

云瞬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垂着头不说话,冯妈察言观色,柔声道:“您也别往心里去,之前也是谢主子她欺人太甚了些。”

“有劳你了,冯妈,你去忙吧,这儿有巧眉就好。”

冯妈愣了一下:“您……不去看看王爷吗?他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云瞬沉吟半晌,终于点头:“也好。”冯妈立刻兴高采烈地去泡茶端给云瞬:“这个是王爷最喜欢的,一会儿老婢还有点事儿忙,您受累,给王爷送过去吧。”

乌木的茶盘端在手上,压得心也变得沉甸甸地忐忑起来。

书房里头安安静静的,白檀的香气四下弥漫,轻巧却稳的脚步声响在走廊之中,惊动了临窗看书的舒豫。

是她。

知道她要回来,强忍着跑出去和下人们一起迎接她的冲动,舒豫在书房中等得心里快要长草,这会儿抓着书卷的手指不由得握起来,要冷静,要冷静。

脚步声到了门口,却停了。

等了半晌,没再听见外头有动静。舒豫再也忍不住,把书丢在一旁,几步到了书房门口,哗啦一声打开房门,惊得外面端着茶盘的云瞬一晃,他蜜色的眸子里似乎有火在烧,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掠夺般将她拽进书房,随即砰一声关上房门。

云瞬惊慌失措地仰头看着他,手中的托盘被他甩到地上,精致的茶盏都碎裂成片,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就不想我吗?”舒豫先开了口,无论隔了多长时间,只要和她站在一起,先开口的人总是他。

云瞬低下头,不去看他太过期待的眼神。

他原先想着不去迎她,看她回来后要怎么办,她折磨了他这么久,他就把她晾在外面一次怎么了?可惜,他长孙舒豫的狠心维持不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全数消散,眼巴巴地在书房里枯坐等她,想要调教她,到头来,却又把自己折磨了一顿。

重新抱着眼前人的时候,长孙舒豫只能在心里认输。

淡淡的兰花香让他焦躁的心都安静下来,万千话语只变作一声叹息在她的耳边:“怎么办?看来这辈子,我长孙舒豫是栽在你的手上了。”

云瞬心里一动,双手忍不住回抱在他的腰间。

不想他?真的能不想他吗?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他们二人当初如何做成这门亲事,她不得不承认,长孙舒豫是一团热火,渐渐烘暖了自己冰封已久的心。

“我前些日子给云彻捎了一封信,让他早些回来。”晚饭的时候,舒豫对云瞬说起这件事。云瞬忽而想起武媚娘对自己说的话,她希望云彻能早回来,怎么这么正好,舒豫也把云彻召回?舒豫看她出神,“怎么?云彻回来不好吗?”

云瞬摇摇头,顿了一顿,说道:“回来就不要到处走了,他在外面,我不放心。”

舒豫给她碗里夹了一块素饺,笑了下:“不过这一次可能你还要担心他一次。”

云瞬看他,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舒豫挨着她坐下,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西突厥从年初起就不安分,陛下想派支队伍过去给他们示示警。我已经向陛下保举了云彻。”

“什么?”云瞬先是一惊,脑海里武媚娘对自己说过的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和方才舒豫说的重合,又分错,她吸了口气,再问,“那……领兵的将军呢?”

舒豫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是盛骏,他打头阵,不然我也不会举荐云彻随他一起。”看云瞬沉思不语,舒豫继续说道,“别担心,云彻经过这次在乌里雅苏台的历练,应该会成熟不少,这趟山高水远的路他走下来,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和本事,好男儿志在四方,别让一个长安城困住他一个有为少年。”

“嗯。”云瞬勉强算是认同他这个观点。

次日,在府中休息的云瞬还未等来李云彻,却等来了谢丽姝生产的消息,舒豫上朝未回,玉婷派人来送消息说丽姝的情形不太好,云瞬接到消息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去请长安城最好的大夫和稳婆,自己也带着冯妈和巧眉赶到京郊别院。

她到的时候,槿华已经陪在丽姝身边,之前请来的大夫满头是汗,见她来了,立刻请罪,云瞬没工夫和他废话,吩咐自己带的稳婆快去帮忙。

巧眉听着产房里谢丽姝一声接着一声地痛呼,在外面一个劲儿念佛:“我的老天,生孩子这么难!王妃您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没等云瞬说话,里头玉婷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云瞬面前:“王妃,大夫问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混账话!什么大人孩子的,你进去告诉大夫,两个都要保,让他尽心尽力!否则,安庆王回来拿他是问。”云瞬一拍桌子,震得屋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喘。顿了顿,云瞬又叫来巧眉,“再去找两个接生婆来,丽姝怕是要难产,就这么点人手恐怕是不够。”

“是,奴婢这就去。”巧眉撒脚如飞地跑了出去。

里头的大夫嚷嚷着要人手,本是要进屋的玉婷听了云瞬的话,眼泪一下就出来了,折返回来跪在地上给云瞬磕头:“王妃,您是好人。”说完又立刻跑回去帮忙。

槿华也在外头等着,听见云瞬这样说,忍不住重新打量她。云瞬只装作没看见,坐在椅子上等消息。

巧眉的稳婆还没来,产房里头忽然传来孩子不怎么响亮的啼哭声,云瞬悬在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落了地,长出一口气。稳婆欢天喜地的把收拾好的孩子抱出来给云瞬瞧,小孩子红彤彤的,眼睛还没睁开,十足的惹人怜爱。

“恭喜王妃,是个男孩。”跟着出来的丫鬟婆子呼啦啦跪了一地,个个都换上一副欢天喜地的笑颜。

云瞬点点头:“你们都辛苦了,来人,去给老王妃报喜,生产不顺的事儿就不要对老王妃说起了,免得吓着老人家。”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里面忽然传来丽姝歇斯底里的哀号声,玉婷按住疯了一样的丽姝:“主子您还不能下床,孩子好好的,正在王妃那儿。”

“李云瞬,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放开他,他是我的命啊。”嘶声力竭的吼叫从产房里传来,稳婆们都吓了一跳,看着神色不变的云瞬,不敢再乱说话。

云瞬把孩子递给稳婆:“让她看看孩子。”稳婆抱着孩子进去,那嘶声裂肺的喊叫才停下来,变成呜呜的哭声。

云瞬转身对身边的稳婆说:“你也看到了,她情绪不稳,又刚刚生产,多下点心思,让她好好休养,缺什么用什么让玉婷来和我说,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顺着她的意,明白了?”

“是,王妃,奴婢都记着了。”

巧眉带着四个稳婆匆匆忙忙赶回来,一进屋,瞧见一屋子人都杵在那儿,脸上的神情似是高兴又似是不高兴,不由得跟着心也是一跳:“主子,怎么了?谢王妃还好吗?”

云瞬朝槿华点点头:“这儿有你陪着她,我也放心了。”又对巧眉说:“从府里找几个人来帮忙。”她转身的同时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累了,抬手揉了揉眉心,“给几位稳婆拿钱吧,别让人家白跑一趟。”

云瞬带着人走了,槿华才站起来绕到屏风后面,深深行礼:“老王妃,人已经走了。”

屏风后响起笃笃的闷响,一位华衣妇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保养得极好的脸上带着含义不明的神情,此人竟是舒豫的娘。

老王妃摸了摸手上打进屋就没停过的念珠,叹了口气:“豫儿看人的本事不差,李云瞬……呵,她够这个资格做安庆王妃。”说完,横了一眼低着头的槿华,“你和里面那位感情最好,有些话,你也该和她多说说,免得她搅扰得家宅不宁。”

槿华咬着唇,重重点了点头。

“姐姐,给你道喜,生个男孩儿。”槿华走进收拾好的产房,瞧着拢着孩子默默掉泪的丽姝,“你现在可是坐月子,别动不动就哭,对身子不好。”

“你以为我想哭,我想掉泪吗?槿华,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根本不知道,这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槿华替她揩掉脸上的泪:“过去的就别想了,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想多了,反倒徒生烦恼。”

“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好姐妹?”丽姝瞪了她一眼。

槿华淡淡笑道:“我从前也很讨厌李云瞬,觉得她没什么好的,可偏偏墨远还对她念念不忘的,可刚才姐姐生产的时候,我瞧她安排处事样样得当。大夫问她,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时候,她竟根本没理,径直说,孩子大人都要保,保不住,就让安庆王来收拾她。那时候,我还真被她那气势吓到了,想起从前我们对她做的事,她如今还能这样做,当真是个好人。所以,姐姐……”

“够了,别说了!你们一个两个都被她的表象蒙蔽,槿华,你只看见她在外面假惺惺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你知道吗?她离家在外,是我,是我跪下来求她,她才肯回来的!”丽姝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起来,“她给我的耻辱太多了,我能生下这孩子,是我们谢家祖上庇佑,她?她只不过是怕到时候没有办法和舒豫交代罢了。”

槿华叹了口气,看丽姝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样子,她也不想多和她分辩什么,替她盖好被子:“左右你现在有了儿子,也不怕她了。”

“儿子?生了儿子又有什么用呢?早生,也是庶子。”丽姝爱怜地抚着孩子熟睡的小脸,“他还这么小,我不为他争取,还能有谁替他多想一想呢?”

“大夫说孩子身子弱,我过几天让墨远给你写点幼儿补身的方子来,你看着给孩子试一试,兴许能管用。”槿华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绕回孩子身上。丽姝莞尔笑道:“你怎么忘了?说起病理药理,整个长安城的郡主姑娘加起来也没我的本事好。”

槿华连连点头,拍了拍额头也笑起来:“瞧瞧我,竟然忘了你可是师从百家之长学了好一身的岐黄之术来着,可比墨远那个半吊子强多了。”

丽姝露出一丝苦笑:“想我当年狠下心来学医,还是因为他。”

槿华看她目光流露出来的痴缠,抿紧嘴唇,没再说话。谢丽姝对舒豫的执念太深,对李云瞬的误会也太深,而这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宛如一条看不见的纤绳,捆绑在她们彼此的身上,也无可避免地绵延到下一代的身上。槿华看着满面疲倦的丽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亲眼看到了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变成现在这副可怕可怜的模样,她,不要像她一样。

槿华离开京郊别院,没有立刻回墨妙苑,而是来到安庆王府。

对于她的到来,云瞬有点意外,可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苏夫人,请坐。”云瞬命人上茶招待。槿华坐在她对面,微微叹气:“李云瞬,你还是叫我梁槿华听起来比较舒服。”

云瞬闻言一笑,槿华端起茶喝了一口:“那天在盛王府的后园,你为什么不和墨远相见?”

云瞬手一顿,淡淡道:“见和不见,又有什么不同呢?见了,又是一场麻烦。”

槿华环视四周看着奢华的安庆王府有些感慨:“想我们都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已经相识,打打闹闹,一晃也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到现在,我总算是有些认识你了。李云瞬,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前……是我不对。”

云瞬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槿华,半晌反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是苏墨远遇到什么事了?”

槿华似乎是想笑,又忍住,摇摇头:“没有,他很好,我也很好。虽然墨妙苑里冷清困顿,我之前偶尔也会觉得委屈难受,可今天我看见了丽姝那个样子,我忽然觉得,这奢华高贵的安庆王府似乎还比不上我们的墨妙苑住着舒服。”

云瞬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喝茶,槿华又说:“丽姝对你误会很深,不是一日半日能够消减了的,你不要同她计较。”

“她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有这个准备。”云瞬赞同她的话,“不过,反倒是你,今天怎么会来我这里,又和我说起这些,这可不像你平时的作风。”

槿华听了哈哈笑起来:“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之前我害你伤心难过,还大病一场,总算是对不住你,今天来和你说了这些话,反倒觉得心里安稳多了。”她站起来,半回着身对身后的她说,“李云瞬,谢谢你当初肯对墨远放手,我现在,很幸福。”

云瞬愣在原地,等桌上的茶都冷掉,她还没能从槿华的话中醒过来。

难道是她放弃了苏墨远而不是被苏墨远抛弃吗?

那如果当初她肯多向前伸一伸手,肯再多些胆量和老天爷争一争,那么所谓的命运是不是就会改变,她如今……会不会就不是安庆王妃,而是另一个苏夫人?

“王妃,王爷回来了。”巧眉从外头跑进来,看见云瞬站在原地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是不是刚才苏夫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您还不知道她和那位一样,都是蛇蝎心肠的坏女人啊。”

“不许胡说。”云瞬低声喝了她一声,巧眉不敢再说。云瞬看着刚刚槿华坐过的位子,喃喃道,“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恶人?谁是错,谁又是对的,我现在倒看不清了。”

舒豫跨进院门,冯妈过来给他贺喜,舒豫点了点头,未见什么喜色。

“就算你不喜欢丽姝,也要对孩子好一点,他终归是你的长子。”晚上,云瞬看舒豫磨磨蹭蹭半天也没有要去京郊别院的意思,忍不住说了出来。

舒豫别扭地避开她的目光,往椅子上一靠:“不一样,你不懂。”

云瞬垂眼,好吧,她是不懂,她从小就没父亲疼爱,也不知道一个父亲该怎样疼爱子女。

“生气了吗?”舒豫伸手揽住她,“好,好,你想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我已经让人给老王妃送信,她应该很快就会……”云瞬低声说,被舒豫半路拦回去,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给她,“娘已经来信,说孩子已经见过,还说有你在家主持家务,她很放心。”

“见过孩子了?那就是今天的事儿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云瞬接过信展开看。

舒豫轻声一笑:“不止你奇怪,我也奇怪,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让我娘忽然对你这么放心。”

“只是做了一个正室该做的事啊,没什么特别的。”云瞬还是不明白。舒豫朗声一笑,在她的脸上亲了亲,“现在总算承认是我的妻子了?”

云瞬别开头,舒豫和她说了会儿话,湛栌走了进来:“王爷、王妃,马车都备好了,可以动身了。”

舒豫拉起她:“走吧,去别院。”

云瞬有点犹豫:“你去看丽姝吧,我就不同你一起去了。她见了我,不会开心的。”

舒豫轻蔑地笑了下,执拗地拉着她不松手:“她开心不开心都得接受这个现实,她儿子也是要管你叫母亲的。”

云瞬又愣了。

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王爷,您恐怕还真不能带着王妃一起去了。”冯妈从外头带着喜气儿进来,笑嘻嘻地给云瞬行礼,“还得给王妃道喜,云彻少爷回来了!”

“真的?快带我去!”云瞬这次是真的笑了,半年多没见,她真的是想他了。舒豫也是一喜,拉着云瞬往外走:“今天不去别院了,走,我们去给云彻接风!”

第二十章 主母云瞬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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