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无名之辈

“大家坐好别动,密林里边有鞑子。我们被盯上了。”洞穴内,张定远骤然警惕起来,“弟兄们,有武器的都到洞穴口警惕,其他人在阵后保护妇孺,没有本将号令不得轻举妄动!”

“怎么了这是?”书生瑟瑟发抖,“老曹还在外面呢!”

“要杀鞑子了!”吴远莫名兴奋起来,激动地摩擦着手掌。

张定远在黑暗中抽出钢刀:“注意听我号令……”

吴远脸色忽然一变,低声吼道:“当心箭矢!”

紧接着,黑夜中一排闪着寒光的箭宇呼啸而来,精准地贯穿了洞开一名东江军士兵的咽喉。所有人立刻放弃隐蔽,毫不犹豫地冲出洞穴。只见漆黑的山林之间,文书和老曹分别对上了一名金兵斥候,战况激烈。而林子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人放箭压制洞口追兵,另一人立即转身朝山下奔去。

“不好,不能让斥候回营!”张定远脸色一变,提着钢刀便追了上去。吴远只迟疑了片刻,也紧跟而上。黑暗中一众东江军将士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书生急的在原地直跺脚。

“老曹,老曹,他们在杀鞑子,我不能在一旁看着!”书生冲老曹大喊,“我也得去帮忙!”

“该干啥干啥去,别烦老子!”老曹赤手空拳和一名斥候搏斗,几次险些被一刀劈中,“只有一条,千万别给老子死了,别忘了老子留你有大用处!”

“我可是大明文官,肩负守土之责,所学乃是王门学派知行合一之道。”书生在心里默念,反手抄起一根带着木棍,“不是只会躲在阵后苟且偷安的鼠辈!”

跟着他怪嚎着冲出了洞穴,像只勇猛的猩猩。

张定远一马当先冲入浓郁的夜色中,朝着脚步声的方向奔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被钢刀钉在树干上的尸体。张定远心下一惊,脚步停顿下来。

是东江军的另一名暗哨,鞑子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他。

“好狠的手段!”一旁的吴远低声说道,“怕是鞑子精锐斥候!”

“当心!”张定远大吼一声,一手拦住身边一名部下。部下脚步一顿,有惊无险地闪过了一发箭矢。

“这帮鞑子,箭射的真是准!”张定远骂道,挥着长刀冲了上去,与那名鞑子缠斗起来。

“将军小心了!”吴远见黑暗中的另一名鞑子要回身偷袭,反手投掷出一块碎石,精准地击中了鞑子的脑门。鞑子闷哼一声,随即被一拥而上的东江军将士刺穿。

“好小子,深藏不露!”张定远大声赞叹,一边挥刀格挡面前鞑子的突袭。

吴远正要上前帮忙,忽然眉头一皱,低声问道:“你们听见猪嚎声了吗?”

“不是猪嚎。”有东江军将士摇了摇头,“那好像是什么人的嚎叫声……”

张定远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面前的鞑子斥候。这厮运刀如风,构筑起了铁筒般的防御,张定远一时难以突破。而鞑子也不敢放弃防御去攻击张定远,双方就如此僵持不动。

直到黑暗中跃出一只巨大的黑猩猩。

猩猩嘴里发出“贼寇纳命来”的怪叫,手中挥舞着半截木棍,自半山腰上一跃而起。好一副充满杀气的气势!那一刻林间大风四起,卷起落叶纷飞,黑影刺破空气一跃而下,恍如天神下凡。

这一华丽的出场惊呆了僵持着的双方。那鞑子似乎受了惊吓,大声用满语暴了一句粗口。跟着黑影手中的木棍狠狠砸在鞑子门面上。鞑子只来得及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黑影稳稳着陆,周身微微颤抖着,似乎仍有余怒未发。

竟然是书生。

此时密林那头再次传出惨叫声,划破了寂静寒冷的夜空。张定远与吴远迅速对视一眼,转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跑去。书生在原地喘着粗气:“你,你们先上,我随,随后就来……”

众人赶到密林那头时,几名东江军将士已经在收拾尸体了。老曹和文书背靠着背喘气,浑身的是伤口。而两名鞑子的尸体则横在泥土地上,两人都是被长枪一枪贯穿。

“小兄弟好枪法。”老曹重重喘着气,“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去盛京?”

“你去盛京……究竟要做什么?”文书一边喘气一边问。

“老子要……刺杀皇太极!”老曹狰狞地笑了起来。

“全营即刻准备开拔。”回到营地后,张定远立刻下达了转移命令。今夜他们在林子里杀了四个斥候,但难保不会有其他斥候成功回到营地。即使他们在林子里只安插了这四人,明天天亮之前多尔衮没有发现斥候回营,也定然会有所防备,那时要走就更难了。

百余人的队伍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没人对张定远夜间行军的命令表示质疑,看得出这不是他们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了。书生注意到,整个转移过程竟出奇地安静,跟随队伍的幼童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哭闹。

“他们其实都吓坏了。”张定远注意到书生的目光,“这一路上他们看到无数鞑子屠戮难民的惨状,这教他们学会了保持安静。”

“鞑子已经有警觉了,官道走不通的。”老曹抱着胳膊躲在角落里,“你们这是在白白送死。”

“这是我东江军的事了,与你们无关。”一旁的吴远冷冷地说道。

“这么快就成你们东江军了?”老曹面无表情地说,“那就祝你此行顺利。”

“你别忘了!”吴远感到老曹语气里的嘲讽之意,忽然愤怒起来,“他们原本可以顺利通过官道,就是因为鞑子剿灭天地会的原因,才被困在此处的!”

“你的意思是,应该怪天地会?”老曹来了怒气,“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吗?天地会可是已经被屠了个干净,连舵主都被斩杀了!”

“我从没说要怪什么人!”吴远别过头去,“要怪也是怪正白旗这帮畜生!”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老曹望着收拾行装的众人,又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吴远,忽然低声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老曹低沉地说道:“都是自家弟兄,没什么好斗气的。天地会活着的人不多了,此去一别,还望你多多保重。”

吴远诧异地看了老曹一眼,胸中的怒气渐渐消散了,一股莫名的悲凉又徐徐荡开。

“你也是,多多保重。”吴远叹叹气,“你方才说要去盛京刺杀皇太极,可是认真的?”

“当然。”老曹郑重说道,神色凝重。

“你打算怎么做?”吴远不由好奇。

“靠那个书生。”老曹神秘地笑笑,“这个书生可不简单,见多识广,识文断字。眼下那皇太极不是在大力启用汉人文官么?以书生的才学,很大可能会得到皇太极的接见。一旦书生能有机会近他的身……”老曹狰狞地笑了笑,“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也值了!”

“你这是利用书生去送死!”吴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书生会答应么?”

“不瞒你说,这个计划最早,就是那书生提出来的。”老曹低声说道,“我一生别无所求,因为我本该是已死之人。我的家人、兄弟、朋友,都死在辽东了,现在我唯一的使命,就是安全护送这书生到达盛京,等着他将刀刃刺入皇太极身体的那一天。”

“如果他不能成功呢?”吴远轻声问。

“那我就亲自拔刀冲向罕王宫,能杀一个鞑子是一个。”老曹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一刻,“我已经为此准备很久了,无论哪种结果我都能接受。”

“小兄弟。”张定远招了招手,把吴远招呼过去,“一会你随着大队人马一块走。既然你已经是东江军的一员,那么这些妇孺老弱就交给你护卫了。”他说着拍了拍吴远的肩膀,“安全把他们带到渡口,不能出半分闪失。”

“将军,你这是……”吴远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率将士们留下,在官道上伺机埋伏骑兵,为你们争取时间。”张定远笑笑,笑容苍白,“其实大家的担心不无道理。那可是八旗兵中的精锐骑兵,本将若不亲自留下,哪有资格号令部下去上这种十死无生的战场?”他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腰间钢刀,“其实身为武人,迟早要有这一天。能以这种方式战死沙场,想来也是武人的荣幸。”

“大人今年多大?”吴远忽然问。

“万历三十年生人,算算日子,该有二十九了吧?”张定远幽幽叹气,“说起来还是会觉得舍不得啊,毕竟还没有亲眼看见大明收复辽东的那一天。”

他重重拍了拍吴远的肩膀:“我们东江军,就像是大树的种子,无论散到何处,都会成长为参天大树的。既然你今日自愿投身东江军,那便是一枚新的种子。答应我,好好活着,替本将亲眼看到辽东被收复的那一天!”

吴远郑重地站直了身子:“我保证,大人!”

“文书!”张定远大声喊道,“我走之后,你替我职位,别轻易给老子死了!”

“将军不是说,文人不可掌兵么?”文书笑了笑,眼里却满是悲凉之色。

“今天起你是武人了,游击大人。”张定远大笑起来,阔步转身,走出洞穴,再没有回头。洞穴外,二十余名东江军将士整齐列队,手里握着简陋的武器,等着跟随将军上阵杀敌。

“我东江军,威武!”他拔出钢刀,直指天际。将士们随之一同高喝——“东江军,威武!”

浓厚的夜色中,分别时刻悄然到来。数百名幼童与妇孺将趁夜色沿着官道迅速转移,张定远率领本队人马在大道两侧布下重重陷阱。老曹郑重与他们每个人道别,书生站在他背后,望着勇敢赴死的东江军将士,心底忽然有些悲伤。

“书生。”张定远悄悄把书生喊到一旁,“虽然咱俩去的都是要命的地方,但至少你是九死一生,我是十死无生。”他叹叹气,小心翼翼地把胸口一封书信交给书生,“这不是家书,我早没有了家人。它比家书还更……特殊一些。盛京城内有大明的锦衣卫在活动,若是有机会,我希望你能把信交到他们手里,让他们呈交给朝廷,也算是……替我和文书兄正名吧。”

“记下了。”书生点点头,郑重手下信件。

“小兄弟,你可要加油!”张定远推了书生一把,示意他们尽快离开,又朝远处的老曹挥手告别,“你若是成功了,到了下边记得来找弟兄们喝庆功酒!”

“一定!”书生也大力挥手。

“走吧,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老曹拽了书生一把,“生死有命,但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事实证明,昨夜顺利击杀斥候还是为东江军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多尔衮直到天光大亮才意识到山林里的斥候遇上了麻烦,当他派遣第二队斥候进山搜索时,吴远和文书的大队人马已经走出了十余里官道。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多尔衮立刻集结本部兵马沿着官道直追,抵达东江军设下的伏击圈时,已经是日上三竿。正白旗的精锐骑兵与东江军展开厮杀时,老曹与书生已经快抵达了下一个镇子。一路上书生一步三回头,好似目光已经越过山峦与树丛,看见勇敢的东江军战士毫无畏惧地向着密集的骑兵队发起冲锋。

书生往后再也没听到过张定远或吴远的去向,不知吴远的妇孺大队是否顺利抵达了渡口,也不知张定远是否如他所愿地战死沙场。但书生知道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使命,在他前方的平原上,恢弘的盛京城已经隐约出现在地平线。

“我就送你到这了。”老曹也与书生告别,“接下来,我有自己的仇要去了结。”

“为了天地会。”书生轻声说。

“为了大明。”老曹低声回道。

暮色逐渐覆盖盛京城。阴云密布的天际仅剩一抹刺眼的鲜红,长久驻留在长云尽头,隐然暗示着不久前发生的血色杀戮。

沉重的夔鼓被重重叩响,低沉的鼓声传遍了整条长街。城门外,被残阳染红的大地尽头忽然扬起了高高的尘土,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骑兵大队。矮小健壮的蒙古马上皆是身披重甲的八旗武士。眼见靠近城头,骑兵们纷纷打起自家的旗帜,绣着暗金色流纹的白色旗帜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白色的云彩。值守城门的八旗兵纵声高呼:“正白旗!是多尔衮将军回来了!”

城门徐徐拉开,数百骑兵纵马跃入城池,在瓮城内肆意奔跑,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值守城门的是镶黄旗麾下的牛录百人队,统帅这支百人队的额真不由变了脸色。盛京城八门分属八旗驻守,其中大汗亲自率领的正黄、镶黄两旗驻守的便是最关键的大小两座南门,大南门为德胜门,正黄旗驻守,只有在大汗亲率大军出征时才会敞开;小南门为天佑门,镶黄旗驻守,一般大军开拔走此门。但无论是哪座大门都不容许骑兵如此放肆纵马。过了天佑门,沿着长街一路奔行,经过老大汗努尔哈赤所营建的大政殿和十王亭,便可直抵大内宫阙——罕王宫。没有大汗召见而径直冲击罕王宫,多尔衮这是要造反么?

“将军,王城之内,不可跑马!”额真振臂高呼。一旁的镶黄旗武士也反应过来,大喊着冲上前去。见成群的骑兵看也不看自己,径直闯进城门,额真不由怒上心头。他知晓这多尔衮近期风头正盛,大凌河之战奋勇杀敌,虽战功不及豪格,在年轻一代八旗将佐中却也极为亮眼,连几位贝勒都对他赞赏有加——但这不是他在王城之内目中无人的资本。额真自老汗在世时便追随镶黄旗麾下,西征蒙古林丹汗,东讨大明东江军,什么恶战没有经历过?在镶黄旗面前摆资历,正白旗的娃娃还不够格!

额真狠狠抽出钢刀,纵身拦在瓮城内城门前,高声怒喝:“大汗有令,王城之内不得纵马,还不速速停下!你们是要造反么!”

额真最后一句话引起了马队中一名骑兵的注意。只见他一身厚重的白甲,细密的鳞片沾着点点血迹,胸前的护心镜闪闪发亮。骑手高举右手,大喝一声,奔驰的马队转眼之间便停下了,如潮水般汇聚在男人身边,如铁桶般将他拱卫起来。

“何人说本将要造反?”男人低声说道。马队向两侧裂开,白甲男人慢悠悠来到额真面前。

额真仰头望着马背上的男人。大约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厮杀,男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浓厚的血腥味,脸颊上还沾着点点血迹。这就是正白旗乃至整个盛京城内赫赫有名的领兵大将多尔衮么?看上去更像是杀人无数的山野绿林。

“若不是造反,何故在王城内纵马飞奔?”额真反问。

“本将刚刚为大金国除去了一块心头之患,分明是在为大汗分忧。为了将得胜归来的好消息告诉大汗,我和麾下的儿郎长途奔驰,片刻没有停歇,没想到在自家的地界上被人怀疑不忠。”多尔衮沉沉叹气,“本将倒没什么,但若是身后的正白旗儿郎们寒了心,说堂堂镶黄旗仗势欺人,唯恐人心生变呐。”

额真一愣,脸色飞速变化着,当下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分明是正白旗无理在先,如今反倒变成镶黄旗目中无人了。额真不由暗骂多尔衮玩得好一手攻心计。

“说将军造反实属唐突了。”额真决心不与多尔衮争辩,“只是卑职职责在身,为了避免人马惊扰了大汗,才如此出言制止,还希望将军不要让卑职难做。”

多尔衮满意地笑了笑,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本将知道你职责在身,今日定不会叫你为难。”

额真闻言微微松了口气,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忽然被多尔衮打断了。

“但是,以最快速度赶到大汗身边,向他送上捷报,也是大汗的命令。”多尔衮大笑两声,“本将也是谨遵大汗的命令,职责在身,多有得罪了。”

说着,他转身下令道:“儿郎们,咱们不能让额真大人为难,不可拖延,拿出在战场冲锋的阵势,直奔罕王宫,为大汗献捷!”

“为大汗献捷!”数百骑士齐声欢呼,白色大旗再度迎风飘扬,马队肆无忌惮地奔驰起来。

镶黄旗的武士们呆站在一旁,面面相觑。在飞溅的泥点与飞扬的尘土之间,额真的脸色沉到了极点。

5.无名之辈
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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