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螳螂捕蝉

寅时二刻。

通天大街外,神色慌张的斥候重重叩响了多尔衮将军府的大门。值守的小奴从侧门拉开一道小窗,神色警惕地问道:“来者何事?”

“快,快去通知将军,罕王宫乱了!”斥候大喊。面前的小奴伸手去拉门闩,拉到一半时忽然瞪大了眼睛呆在了原地。斥候一愣,急迫地催促道:“怎么停下了?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唯你是问!”

但小奴没有回他的话,而是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重重栽倒在地。斥候感到心跳像是漏了半拍——小奴的后背被一柄锋利的匕首贯穿,身子犹自在地上抽搐着,鲜血不住地喷涌。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匕首的主人已然不知去向。

大院之内,多尔衮的寝房安安静静,垂着帘帐的卧榻上隐隐约约睡着一个人影。持刀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惨白的月光将巨大的黑影投在窗沿上。大门被轻轻拉开一线,持刀者极为轻巧地迈进屋内,脚步如同野猫一般毫无声息。他来到床前,手中的钢刀对准了床上的人影。面甲严密包裹着持刀者的脸颊,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只见寒光闪烁,他毫不犹豫地用钢刀贯穿了床上的人影,而在刀锋触碰到人影的瞬间,持刀者的神色立即变了——那分明不是一个活人!

持刀者狠狠掀开被褥,只见被褥下只有一团厚厚的棉絮,被人伪作出人影的模样。持刀者心头一寒,当即毫不犹豫地匍匐在地。几乎是在他伏地的瞬间,无数支尖锐的弩箭呼啸着刺破了窗户与大门,覆盖了整个房间,狠狠钉入了屋内的立柱。持刀者紧紧贴在地面,在心中暗数了几个弹指后,料想门外的士兵第二轮齐射已然装填完毕,反手抄起一方木凳,披上被褥后大力甩出了门外。门外的驽箭手误认为持刀者从正门冲出,密集的箭雨立即将木凳的方向覆盖。持刀者立即抓住了这片刻的间隙,从一侧的窗台破窗而出,借着长廊上的立柱为掩护狂奔起来。弩手们瞬间意识到自己被持刀者的障眼法所蒙蔽,但再次装填弩箭也需要时间。只一眨眼,持刀者便冲过了整座大院。

但下一扇门背后,明亮的火把骤然照亮了整个庭院。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正白旗武士从各处角落奔涌而出,与前来接应持刀者的其余几名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而在重重护卫之后,披挂严整的多尔衮亲自指挥着部下将持刀者一行人团团围困。

“糟了,主子中计了!”一名黑衣人且战且退来到持刀者身边,“多尔衮这厮早有防备,刺杀一事断不可行!”

“主子有令,若是刺杀不得,立即脱身,不可叫他人生擒!”持刀者低声道,“当务之急是立即向主子禀报消息,难保罕王宫内不会也有同样的准备!”

此言一出,几名黑衣人对视了一眼,迅速向彼此靠拢。

“不妙,贼人要跑!”有反应快正白旗将佐大喊道。阵后的多尔衮眉头紧皱,嘴里犹自嘲讽道:“进了本将的府内,岂是容你说走就走的?”

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一阵巨大的风声吞没了。只见包围圈中心的几个黑影人背后骤然张开了巨大的黑色羽翼,如同黑影中一群狰狞的蝙蝠。周遭的正白旗武士没有见过如此光景,纷纷下意识退后了几步,反倒为黑衣人让出了一片起飞的空间。

“今日先留你狗头,日后爷爷们自会再来取!”持刀者临走前发出最后的嘲讽。话音未落,黑衣人们轻巧地跃上假山,而后跨上屋脊,背后的翅膀高速扇动着,带着几名黑衣人直冲云霄,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放箭,放箭!”指挥的将佐感受到莫大的侮辱,“断不能放跑一个贼人!”

“不必浪费时间了!”多尔衮沉思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贼人的主要目标不在我们!”

几乎是同一刻,将军府大门被狠狠撞开,几名小奴引着方才那名斥候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大人,大人,王宫告急!”

多尔衮脸色一沉,脑海中几乎立刻想起豪格临边前的神态,心底暗叫一声大事不妙:“速速点齐人马,随本将直奔罕王宫!”

同一时刻,罕王宫崇政殿之外的广场上已然是杀声震天。图门金亲率两大营的精锐人马朝内苑杀去。一路上只见己方弟兄如同割麦子一般倒下,敌人的却不见半个人影,图门金心底不由愤怒又恐惧。当黑夜中倒下的弟兄超过二十人时,图门金猛然刹住脚步,对身后的众将士们大吼着下令:“都给老子原地列阵!照这么个冲法,杀不到内苑咱们的人就都死光了!”

镶黄旗的数十名武士随即紧密地靠拢在一起。由于事出突然武士们并未随身携带盾牌,只能以手中的钢刀死死护住脖颈。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黑夜中的杀手专门冲着人的脑袋下手,一出手必然会有一个兄弟人头落地。

“注意听头顶的风声!”那名侥幸在杀手袭击下幸存的西大营武士大吼着提醒。

话音未落,只听众人头顶几丈远的半空中传来凄厉的破空声,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夜空中呐喊,众人手中的火把照不透浓厚的黑暗,看不清头顶究竟有多少杀手在盘旋,只隐隐感觉四下里全是人。

图门金眼见将士们的士气越来越低,面对暗处的杀手甚至连刀也握不住了,不由狠狠一咬牙。

“踩灭火把!”他大声下令,“这帮畜生要和我们玩夜战,咱们镶黄旗也不是他娘的孬种!”他说着率先狠狠踩灭了火把,身边的武士们只愣了片刻,旋即纷纷将手中的火把踩灭。

四周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黑夜中只听耳边到处是呼啸声,空中的猎手似乎也被图门金以命搏命的战术惊住了。完全的黑暗中没人再敢贸然发起袭击,因为两方几乎无法在人群中辨别敌我。尽管镶黄旗的武士也可能在混乱中砍死自己人,但血滴子也保不准会无意间击杀血滴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空中的猎手拿镶黄旗的武士们毫无办法。战场上的宁静只持续了片刻,只听空中传来更为尖锐与细微的呼啸声。紧接着阵列中传来一声惨叫,图门金冲开人群上前一看,只见一名镶黄旗武士胸口插着一枚锋利的匕首,虽然没有一击毙命,但看伤口的深度,这名武士大概率也是救不回来了。

负伤武士的同伴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抛下武器径直脱离了队列,朝着无人的空旷地逃去。图门金注意到逃兵的踪迹,脸色一变,正要下令阻止,却听黑暗中的猎手向着落单的武士直扑而去,紧接着是一阵刀锋割开皮肤的闷响,那名逃兵的尸首轰然倒地。

“妈的,又是匕首偷袭,又是半空袭击!”图门金气的直骂娘,“有本事下来堂堂正正地杀一场,躲在头顶上又算什么本事?”

图门金的怒吼引同时起了几名杀手的注意。霎时间,只听黑暗中无数道破风之声呼啸而来,眼看着是朝图门金的方向刺去。要说不愧是驻守罕王城的镶黄旗精锐,图门金眼疾手快,在匕首抵达的瞬间挥刀格挡。只听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几枚匕首叮叮当当摔落在地。

“这帮畜牲现在只能靠听声辨位,精准度大大下降了!”图门金大笑了两声,“儿郎们听好了,把队形微微散开,每个人都给老子把在婆娘炕头上的劲头使出来,狠狠地跺脚,高呼,用声音扰乱他们!”

数十武士随即将密实的队列略微散开了几分,牛皮军靴在石砖地面上踏出密集的声响,手中的钢刀彼此碰撞在一起,发出杂乱刺耳的摩擦声。在一片人为制造的声音混乱中,镶黄旗武士们在图门金的率领下朝着内苑继续推进。

“这么大的动静,城外驻军都是瞎子么?怎么还不见大军前来勤王?”图门金在心里暗暗骂道。

几乎是在与此同时,盛京城外,负责拱卫大南门的正黄旗武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漆黑的夜色被明亮的火把所点亮,如同一片燃烧的海洋。城门外是列队严整的数百名大金武士,仔细辨别发现各家的旗帜都有,两黄旗,两蓝旗,粗略估算足有三五百人之众。这么大的部队调动大汗不可能不知情,可为何今夜没有任何军令提前告知大南门驻军呢?

“正黄旗的弟兄!”城外领队的额真高声疾呼,“我等今夜奉大汗之命,要迅速赶往罕王宫,替大汗铲除身边的小人,还望弟兄们不要贻误军机,快快将大门打开!”

“不是小人不信将军,实在是事关重大!”把守城门的将佐感到一阵为难,“将军说受大汗之命,可小人今夜并未收到任何来自罕王宫内的手令,这盛京城内难道还有两个大汗不成?”

将佐说着越发觉得情况不对,什么情况下会出现城外的驻军受大汗命令提前集结,城内的守军却浑然不知的情况呢?保险起见,他决定差人先去罕王宫瞧瞧动静,打探清楚虚实在做打算。

“来人,派几个精干耳目,去罕王宫问问,今夜有没有大汗的手令传出。”将佐朝身后下令。

“手令依我看就不必了吧?”身后有人回答。将佐一愣,微微皱眉——这分明不是自己手下的声音。

“谁在那?”将佐警惕地回身,随即虎躯一震,愣在了原地。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身披黑袍的武士,提着鲜血淋漓的钢刀冷笑着注视着他。在几名杀手脚下,正黄旗武士的尸体倒了一地,皆身首异处,血流成河。

“至于将军问这盛京城内是不是有两个大汗,在下可以代为回答。”杀手抹去钢刀上的鲜血,冷冷地说道,“大汗永远只能有一个,但今夜之后,老大汗将不复存在,新大汗将塑造大金新的荣耀。”

将佐心头一颤,还没来得及品味杀手话里的深意,只见面前寒光一闪,随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城外数百名各旗青年精锐的注视下,大南门徐徐敞开。这扇原本只为大汗一人而开的大门终于被叛军占据,同时也将今夜罕王宫的内乱推向了高潮。

多尔衮亲率数十人的亲卫队慌慌张张奔赴罕王宫。行至半道时,他猛然招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他的手下多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几乎是在多尔衮下令停步的同时,所有人都感到了莫名的危机。远处隐隐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细细分辨之下可以听出来者足有数百人之众。多尔衮思索片刻,低声下令道:“两侧散开,隐入民房之内,没有本将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众人随即四散开来,在黑暗中小心地蛰伏。片刻之后,远处的脚步声越发响亮,街边随即被明亮的火把所点亮。自大南门长驱直入的大军正以近乎疾跑的速度奔赴罕王宫。

“是城外驻军!”多尔衮手下的将佐眼睛一亮,“是来勤王的么?”

“不可妄动!”多尔衮迅速按住了他。多尔衮一眼便认出,领队的军官们皆是豪格一派的青年八旗子弟,“情况不对,这支队伍有诈!”

“有诈?”将佐愣住了,深夜披挂严整的驻军急匆匆奔赴罕王宫,不是去勤王还能是做什么?难不成是……

“豪格,你为此究竟筹备了多久?”多尔衮冷着脸说道。

待到大队人马通过街道之后,多尔衮才下令让属下重新集结列队。

“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将佐犹豫着问道,“还去不去罕王宫了?”

“罕王宫,自然是要去的。”多尔衮凝视着远方被火光点亮的半边天,“只是现在去岂不是白白折本么?既然老大汗和他的儿子今夜注定要有一番厮杀,我们为什么要贸然介入他们的家事?”

“大人的意思是?”将佐隐隐反应过来。

“以逸待劳,静观其变。”多尔衮淡淡说道,“今夜一战,谁赢咱们帮谁。”

“主子,咱们的人马已经从四面八方控制了罕王宫内苑,里面的只有寥寥几个守卫,都被弟兄们解决了。”血滴子禀告道,“但寻遍了内苑各处,偏偏不见大汗的踪迹!”

宫殿群的檐顶之上,豪格背手而立,遥望远处燃烧的大殿,以及漆黑一片的王宫内苑,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依照父亲的性格,此时应该亲自拿着刀上阵搏杀。”豪格低声说道,“但偏偏今夜,王宫内苑如此平静,这合理么?”

“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也许大汗继承大汗宝座之后自恃身份,不肯轻易出面。”血滴子沉吟道。

“不,你会这么想,说明你一点也不了解大汗。”豪格眼里闪过一丝阴翳,身后骤然张开巨大的羽翼,“父亲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男人,就像追逐鲜血的秃鹫,只有战争才会让他兴奋起来!”

“告诉弟兄们不必有所顾忌,随我杀进内苑,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大汗!”豪格大声下令,旋即向着面前的黑夜纵身飞跃而出。黑色的羽翼呼啸着将他的身体托起,如一发弹射的箭矢,直向着王宫内苑杀去。

“大汗,大汗!”图门金重重叩响内苑大门,“图门金来救驾了!”

深夜擅闯内苑,这在往日是以下犯上的大罪。但今夜谁也顾不上礼数了,为了顺利抵达内苑,出发时浩浩荡荡的大队此时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人。再拖久一点空中那群猎手便要将地上的所有人尽数收割。

但今夜内苑静得不同寻常,无论图门金如何纵声高呼,大门依旧紧闭着,仿佛门背后已经没有活人能为他们开门了。

“坏了!”图门金心头一凉,“别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至今仍记得老汗去世时大金上下风雨飘摇方模样,内部人心思动不说,连向来与大金私下通好的几个蒙古部落都开始犹犹豫豫,老汗下葬之日甚至连基本的吊唁使节都没有派来。仰赖新大汗继承大汗宝座,雷厉风行整顿大金国政,不过几年光景便又恢复大金往日荣光,人人皆传颂大汗为大金一代雄主,未来成就将不亚于老汗。图门金也是在这个时候逐渐崭露头角,随着大汗南征北战,成为镶黄旗内冉冉升起的一颗武将之星。

他是从心底里敬仰着大汗的。今夜倘若大汗有失,那么大金好不容易寻觅到的崛起之路,很可能将在今晚白白丧失!而这一切都有他图门金救驾不力的责任!

“妈的,眼下也顾不上这许多了!”图门金咬了咬牙,忽然生出一股所谓“恶向胆边生”的悍勇,举刀对准面前的内苑大门,“弟兄们,给我把门撞开!”

此言一出,身后的武士们都愣住了。王宫内苑在他们看来是大汗重地,寻常来说他们这些守城的小卒连接近它的资格都没有。纵使是今夜情况特殊,但毕竟是冲撞了大汗的威严,日后难保上头不会怪罪下来。

“不必有如此顾虑!”图门金心急如焚,“今夜之事有我图门金一人承担,大汗若是怪罪,弟兄们尽管往本将身上推,必定不让弟兄们受委屈!”

“将军见外了!”队列中一名收起钢刀冲到面前,“今夜若是大汗有失,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日后怪罪?这扇大门是弟兄们一起撞开的,是生是死,也有弟兄们一起担着。”

他回头向武士们高声大喊:“弟兄们,咱们可是罕王宫卫戍军,堂堂镶黄旗武士,连这几分胆气都没有么?”

这话点燃了年轻将士们的满腔怒火:“将军莫要小瞧了小人,我等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图门金不由鼻头一酸,七尺男儿眼里竟泛起泪花:“好,好样的!”

说罢,他大步站进了队列之中。数十武士聚成一团,彼此手挽着手,向着内苑大门狠狠撞去。

只听一声巨响,内苑大门在撞击中微微晃动了一阵,并未被撞开。图门金指挥着众人正要发起第二次冲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更为沉重的开门声。

漆黑的夜色瞬间被火把点亮,在他们身后,越过正在交战的广场和燃烧的群殿,罕王宫大门徐徐敞开,数百披挂验证的大金武士迈着整齐的步伐踏入王宫,杀气逼人。

“太好了!是城外驻军到了!”武士们眼前一亮,兴奋地欢呼起来。

“不,这阵势看着不对。”图门金低声说道,一手握紧了钢刀。

半空中盘旋的黑色秃鹫们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有一阵不见他们对地面上的人群发起袭击,这反倒让图门金心里的不安越发加重。广场上,一番血战后残余的百余名武士气喘吁吁地拄着刀站立,东西两大营的士兵混杂在一起,谁也没法立刻建立有效的指挥。此时那支正在朝着内苑开来的大队便是罕王宫内唯一军纪严整的队伍。

“统治两大营的将佐,立刻去收拢残兵。”图门金朝身边亲卫吩咐道,“今夜罕王宫多方势力盘根错节,除了咱们自己的人,谁也不能信!”

仿佛是为了应证图门金的担忧,广场上有两大营残兵上前要去迎接这支新开到的大军,却见大军将佐冷笑一声,猛然拔刀,手起刀落斩下了残兵的人头。

可怜的残兵九死一生躲过了血滴子的绞杀,却偏偏倒在了自以为的“自己人”手中,倒地的瞬间脸上惊愕的表情依稀凝固,给周遭的两大营将士心底染上了一层寒霜。

“糟了!”图门金脸色一沉,“这是打算趁乱袭击罕王宫的叛军!”

10.螳螂捕蝉
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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