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烽烟散尽

清理尸体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夜,由于两大营士兵损失惨重,白甲兵成为拱卫罕王城最主要的力量。为了让白甲兵保持体力,获得足够的休息时间,皇太极不得不下令另行调集四百名包衣进宫收拾残局。这些包衣都是没有见过战场的下人,眼见战场上惨烈的死伤,以及众多头颅与尸体分离的惨状,没等把战场打扫完,一个个扑在地上干呕起来。关键时刻,豪格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自称夜里睡的太死而没有听见城内的动乱,听闻罕王宫遭遇乱贼偷袭,立即点齐人马前来救驾。和多尔衮一样,豪格又哭又嚎、声泪俱下地在白甲兵额真面前表演了一番父子情深的大戏,在得到大汗安全无虞的保证后才转悲为喜,拍着胸膛保证一定要将乱贼捉拿归案,声势之大不由再度令额真感到头疼不已……

如此一番折腾,直到天光方亮时才把广场清理完。扑灭了宫殿大火的多尔衮又率人引来了十数辆水车,以清水冲刷着鲜血淋漓的石砖地。血水混合在一起缓缓流淌,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血色的海洋。

在一片人声鼎沸的混乱之中,皇太极站在寝宫的石阶之上,俯看着广场上忙碌的众人,神色冷漠。

“我原以为,不和大明打仗的日子里,宫里还能清静几天,没想到自己人内斗起来竟比和大明打仗还要凶狠。”皇太极沉痛地叹气,“也不知是我太天真,还是臣子们心事太重。”

“今夜贼子偷袭罕王宫,究竟谁是幕后主谋,大汗心中可有答案?”一名跟随皇太极多年的老奴低声问道。

“你有何看法?”皇太极轻声问,“你并非朕麾下将军,也没有爵位在身,朕料想你不会参与这党争之事。”

“老奴只知有大汗,不知有何党争。”老奴恭敬地说道,“不过老奴自幼跟随老汗,老汗在世时,也会以国策方略问于老奴。”

“朕正是看重这点,才让你跟随朕左右。”皇太极眯起眼睛,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广场之上似乎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多尔衮的手下冲撞了豪格的手下,两拨人马眼看着要掐起架来,夹在中间的包衣哪边也不敢劝,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更远处的白甲兵严整列队,冷漠地注视着两派人马的对峙,似乎也没有出手制止的意思。

皇太极冷冷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心里的情绪不知该是愤怒还是悲凉。

“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他收回目光,郑重地看着老奴。

“那老奴便斗胆一言。”老奴沉吟道,“王城之内有能力调动如此大批人马的大人物其实有很多,几大贝勒,还有数不清的领兵大将,若要一一盘查,必然引起军心震动。但倘若论行事动机,则可能的人选只有两个。”

“是谁?”皇太极低声追问。

“正蓝旗主,他与大汗不和由来已久,难保今夜不是正蓝旗怀恨在心,对大汗发难。”老奴慢悠悠地说道。

“不会是他。”皇太极摇摇头,“昨夜作乱的叛军分明都是军中青年八旗子弟,一向打着反对汉人政策的旗号。我那哥哥虽然对我颇有不满,在国策上向来是支持朕的,就此一条,他叛军心中便没有号召力。”

“剩下的那个,就只能是大汗您的亲生儿子,和硕贝勒豪格了。”老奴一字一顿道。

“朕的儿子么……”皇太极再次将目光投向广场之上,回忆着昨夜宴会上的种种,低头沉思起来。

“老奴忽然想起很久做过的一个长梦。”老奴幽幽说道,“那还是老汗还年轻的时候,也是老奴年轻力壮的时候。那时我们女真部族还归附于明国辽东将领李成梁麾下,随他征战四方,那时我们骑着明国的战马,披着明国的盔甲,似乎所向披靡。后来我女真部族惨遭明国骑兵屠戮时,又被明国的战马,明国的盔甲践踏……”

老奴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那一年的赫图阿拉,黑色的大地在沉重的马蹄声中颤抖。寥寥数百名女真武士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向着远处黑色的洪流眺望,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昂首立于阵前的将官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面色苍白。在他身后,女真武士放平了长枪,神色灰暗。

这是几番血战之后,女真部族仅剩的野战军团,如今已被敌兵重重包围。将士们自知生还无望,心中已然有了赴死的决心。

大地的颤抖越发剧烈,战马的嘶鸣声响彻长空,灰色的天际线升起了一面迎风燃烧的黑色大旗。那是明国大军数千精锐辽东兵,还有数千精锐步兵。在明军中,他们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辽东铁骑。朝鲜之战之破倭寇,蒙古草场破敌兵,这支明国大将李成梁麾下最锋利的箭,终于在女真军团行将覆灭的最后一刻,射到了战场上。

大风四起,卷来浓重的血腥味,女真武士们无不感到莫名的悲凉。在女真部族追随明国时,明军的铁蹄似乎永远不会践踏在他们头上;但当明国的钢刀真的落在女真人头顶时,毫无抵抗能力的族人何其绝望。而仅仅十余年后,老汗努尔哈赤又率女真部族再度崛起,将昔日明国人施加在女真头顶的恐惧尽数还给了明军,老奴也随着大金铁蹄踏破明国辽东、辽西的各路大军,一雪前耻。

“世事流转,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老奴轻声说,“但明国的衰弱是有迹可循的,因为他们深陷内斗之中,自断臂膀。昔日女真弱小,无力自保。但今朝我大金国绝非往昔,我也不希望大金陷入和明国一样的困境之中,因内乱而自我消耗,逐渐衰亡。老奴已经体会过屠刀落到自己头上的恐惧,也感受过亲手将屠刀砍在敌人头顶的快意,老奴年纪大了,只希望不要再看见一切反转过来,我们的儿郎再被敌人屠戮,这是老奴最后的心愿。”

“朕明白了。”皇太极默默听完了老奴的追忆,轻声叹叹气,“朕心中自有考量。”

此时朝阳已然完全升起,广场上的内斗也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几乎要拔刀对砍,气氛剑拔弩张。皇太极伸手召来一名侍卫,对他耳语了几句。侍卫匆匆奔向远处待命的白甲兵,传达了皇太极的军令。观望许久的白甲兵终于行动起来,以严密的列阵和威严的气势大步上前,阻断了两派人们的斗殴。

“今日站在罕王宫内的都是自家的弟兄。”那名传话的侍卫冷声说道,“大汉已经命白甲兵随时待命,若王宫之内再有任何异动,或是还有谁想要对自己人动手,大汉准许白甲兵先诛杀再禀报!”

此言一出,原本准备为主子大打出手的多尔衮人马与豪格人马纷纷消停下来。

日上三竿之时,罕王宫内苑传来消息,令豪格与多尔衮面见大汗议事。在此之前,城外八旗驻军已经将各营的盘查报告提交给了内苑。一切正如皇太极所料想,两黄及两蓝旗内的大批青年将佐昨夜擅自领兵行动,夜闯罕王宫的正是他们。

“无论是大金还是明国,最大的敌人都是自己啊。”皇太极听完了属下的禀告,内心升起了巨大的疲倦。

自他在大金推行汉家政策开始,底下或明或暗的反对之声此起彼伏,似乎效仿了汉家政策便会令大金万劫不复。可若不是从明国来降的文人口中得知明国的现状,皇太极断然不会像今天这般,坚信此战大金必然要与明国打下去。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昧只知晓反对皇太极的人,根本不明白他都看见了什么。

自明国万历四十六年,后金与明国开战以来,明国朝廷便向全国征收了“辽饷”二百万两,用以补充与训练辽东边军。第二年又加征了四百万两,第三年加征了五百万两。到了崇祯三年,明国更是一口气加征了六百六十万白银,砸在了战事连年的辽东战场上。即使如此巨额的财政投入,对战况激烈的前线而言仍嫌不足,边境线上仍有大量的堡垒需要修缮,大批步卒需要配置铁甲钢刀、火枪火炮、粮草马匹,遑论其中还有各级军官上下其手、层层盘剥。战争有如一个无底洞,持续地从明王朝庞大的身躯上吸血。而自万历四十七年以来,北方各省便陷入连年的自然灾害侵扰之中。仅仅只看崇祯一朝,自崇祯元年,旱灾、洪涝、地震及蝗灾接连不断,你方唱罢我登台,连续重创北方各省的经济。崇祯元年,陕西、河北、河南各出现大旱,河北到了崇祯四年更是霜旱蝗三灾齐发,一套夺命三连,致使全省出现大规模饥荒。而河南的疫情更为严重,十几年来肆虐中原大地的蝗旱天灾几乎没有中断过。皇太极与明国文人交谈后才知晓,明国中原的灾情已经致使“野无青草,十室九空;有鹑衣菜色而行乞者,有泥门担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残食者”。在更广阔的的范围上,山西、山东、湖广、宁夏诸省皆出现不同程度旱灾,进而引发了经济上的一系列连锁反应:米价飞涨,朝廷财政收入减少,不得不加派税赋。在前期已经征收上千万辽饷的基础上继续累加,致使税赋沉重,进而导致大批无法承担繁重税赋的平民大规模地逃亡。在形成严重的流民现象的同时,也使得明国的税源进一步缩减,形成恶性循环。某种程度上这无异于自毁根基。

这与当下的大金何其相似?大金何尝不是在动员全国上下全部的资源在投入战争。辽东的土地接连十几年都因古怪的气候而欠收,每年征收的军粮完全不足以支撑大军作战,因此每次远途奔袭大军都只能携带少量口粮,剩余的部分只能寄希望于与敌作战的缴获。包衣和汉人在老汗的高压政策下不断起来反抗,加上外部的军事压力,大金一度处于崩溃的边缘。当下的局势就是在比拼谁更能扛住,若是明国率先扛不住,便是大金入主中原,成为天下之主;若是大金率先扛不住,便是明国长驱直入,再度将女真一族变为奴隶。这根本不是用什么方略国策或是信不信任汉家政策的问题,而是事关大金生死存亡的问题。皇太极失望的是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实,无论是他的将军还是他的儿子对此都一无所知,依然在为不知所谓的理由彼此争执……

如此看来,大金与明国又有什么区别呢?皇太极陷入沉思。

“末将求见大汗。”

“儿臣求见大汗。”

大殿外传来异口同声的呼喊,似乎在比谁的嗓门更大。皇太极叹叹气,朝侍卫招了招手。不一会,披挂严整的两人大步走进了大殿。

“昨夜是末将救驾来迟,让大汗受了惊吓,末将有罪!”多尔衮率先下跪,“末将今日愿在大汗面前立下军令状,不出三五日,必定在这王城之内,将昨夜突袭王宫的幕后主谋抓拿归案!”

“哦?你的忠心倒是表的快。”皇太极淡淡说道,“那么豪格你呢?你有什么豪言壮语要说与朕听?”

豪格闻言也“扑通”一声跪下:“回大汗,昨日儿臣也救驾来迟,这是儿臣莫大的失职。儿臣一心只期望为大汗,为大金排忧解难。只是儿臣内心自知自己已是戴罪之身,不敢向大汗承诺什么豪言壮语,但儿臣自会用行动让大汗看见儿臣的决心!”

“你倒是会说漂亮话。”皇太极冷笑一声,“既然二位都说自己有罪,那干脆简单一些好了。来人!”他高声下令,“将此二人拖出去,在罕王宫门前,斩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一众侍卫听见皇太极的呼唤正要上前,听完了后半句却直接愣在了原地。多尔衮与豪格同时抬头望着皇太极,眼里流露的情绪不是惊恐而是茫然,像是没听明白大汗在说什么。

“都没听见么?朕让你将他们多出去,斩了!”皇太极愤怒地起身,“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二位在心里动的什么心思么?多尔衮!你是不是一直想着两边下注,若是贼寇得手,你便支持贼寇,若是朕得胜,你便第一时间来表忠心?”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大汗!”多尔衮这才反应过来,面如死灰,不住地在地上磕头,“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大汗明察!”

“不要再和朕说什么明察的鬼话了!”皇太极恶狠狠地打断了多尔衮的话,“朕已经听腻了!既然这罕王宫内的关系盘根错节,不如一口气都斩了,朕也落一个耳边清静!”

多尔衮在原地蜷缩成一团,不敢再说半句话。

“还有你,豪格!朕的好儿子!”皇太极狰狞地大笑起来,“昨夜擅闯王宫的八旗子弟,似乎有不少与你私交甚好?偏偏你也救驾来迟,你让朕如何不怀疑,昨夜一事是你一人主使?”

“儿臣绝无以下犯上之意!”豪格的反应与多尔衮截然相反,回话的时候直视着大殿前方,笔挺地直着身子,看上去毫无惧色,“儿臣对大汗与大金的忠心,日月可鉴!若是大汗听见有人传出如此谣言,烦请把他请来大殿,儿臣要与他当面对质!”

“当面对质?你是在嘲讽朕么?”皇太极恶狠狠瞪着他,“昨夜起事的叛军被一群看不见影子的杀手杀了个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儿臣一心只想确认大汗安危,其余一概不知晓!”豪格铿锵有力地说道,义正言辞的神态不由令一旁的多尔衮一阵发愣。若不是他心底确定幕后主使必然与豪格有关,今天当真要被他逼真的演技糊弄过去。

而豪格表面看上去毫无惧色,其实心脏已经快调到嗓子眼,后背也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就是大汗并没有明确证据指向昨夜动乱的幕后主谋。多尔衮纵使内心对豪格有怀疑也无伤大雅,捕风捉影的话并不能对大汗的决策产生决定性影响。在前来罕王宫之前豪格已经迅速将昨夜的一切布置回顾了一遍,又仔细核对过给青年八旗子弟发布命令时的所有流程,最终都只会将结果导向城内一个名为“杨云清”的神秘人物。王城之内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数以百计,要彻查起来绝非一时一刻之功,在这个过程中豪格便可以暂且蛰伏,徐徐图之。

从大汗的反应来看,豪格的豪赌应该是赌对了。在豪格几番表露忠心后,皇太极只是不满地低语“嘴上的忠心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却再没有继续为难二人。

“行了,你们起来吧。”皇太极微微消了气,又回到位子上。其实今天他并非真要拿二人怎么样,只是身为一国之君,统御群臣,驭心为上。要和两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讲大道理,非得先挫败他们的锐气不可。

“今日我大金国的王城之内,甚至朕的王宫内苑之内,都出现了心怀不轨的敌人,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皇太极冷冷说道。

多尔衮与豪格对视了一眼,看出大汗是有话要与他们说,于是收收敛急匆匆表露忠心的模样,并肩而立,老老实实地低声说道:“谨听大汗教诲。”

“教诲是应该的,但不是由我来说。”皇太极拍了拍巴掌,从屏风后边阔步走出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是天地会的书生。

12.烽烟散尽
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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