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大厦将倾

我叫陈二,大明百万官军之一员。当今皇上的年号是为崇祯,据说是位少年天子,智勇双全,一上来就连根挖掉了九千岁魏公公。咱也不清楚帝王宫廷那些事,就知道东林书院一帮书生都在交口称赞,说皇上少年英才,必是中兴之主。

是不是中兴之主,咱也不好判断,但朝廷拖欠军饷这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我日夜期盼,皇上能尽早把亏欠的军饷补足,我好托人上村子里说媒。老大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了。

要说大明朝的日子,从万历末年开始,便是越来越难熬了。万历四十六年,辽东那边可不怎么太平。那一年的辽东边墙之外,偏远苦寒的建州之地,忽然崛起了一群战力彪悍的女真人,那阵势可真叫一个势如破竹。抚顺,辽阳,几座守备严密边防重镇都被女真攻陷了。朝廷一时间大为震怒,从四面八方调兵遣将,势要挽回朝廷的颜面。

乖乖,我陈二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阵势。那一年,云南,四川,还有浙江,到处都有大军的调动。亏得我们卫所没有接到调令,不然以我陈二那点本事,上了辽东战场,还不和切菜似的被人砍?

听镇守总兵大人说,当年在辽东,朝廷一口气集结了十几万大军,还有从蒙古和朝鲜调集的援兵,兵分几路同时进剿。按说准备如此充分,区区后金几万人马,怎么会是大明天军的对手?

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军在萨尔浒这个地方遭遇了敌兵,一番恶战下来,十几万大明官军竟然被打到溃不成军,四路大军有三路全军覆没,据说尸骨铺满了整片山谷,辽东边防局势至此崩坏。

按说千里之外的战局其实和我们没有太大关系,但朝廷为了编练新军,募集军饷,特别开征了每年几百万两银子的辽饷,这就和我们有关系了。卫所周边的物价都跟着涨了一番,但腰包里却总是空空如也,这么下去,啥时候能讨上媳妇?

有时我会听老一辈的军户前辈说,大明立国之初,军户的日子压根不像现在这样紧巴巴。那时军户有农田,可以耕种,不光自给自足,多余的粮食还能堆满粮仓,日子富足得很。可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大大小小的官员,还有皇家的宗室子弟,人人皆来侵占屯田,肥沃的土地再也分不到军户手里,以往的土地又退化得厉害。土里种不出粮食,或者是压根没了土地,弟兄们只能去给别人家种地。今天去将军大人家种,明天去巡抚大人家种,得了收成都是人家的,咱们也就勉强糊个口,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你以为咱们这些给别家种地的军户已经够惨了吗?还有更惨的,他们的名字叫班军。班军可不是一支军队,据说大明朝立国之初,为了确保京师的防卫,每年会让各省军队开赴京师,接受朝廷的点检。这些轮番奔赴京师的部队谓之班军,在京畿地区驻守几个月后又会返回原籍,军容良好的,还能得到朝廷赏赐。

但如今班军的日子可比我们凄惨多了。不知何年何月开始,朝廷征召他们上京师不再是为了操练,而是专门做些营造宫殿、修缮府邸之类的苦力活,还得忍受各级官员的层层盘剥,几乎快要活不下去了。因此每逢朝廷征调班军时,弟兄们哪个不是能逃就逃?据说有的队伍出发时浩浩荡荡几千人,到京师后一清点,逃得只剩几百人了。朝廷要点检部队,将军们只得上市集去雇人凑数,检阅时站在原地高呼几声,凑个阵势而已。

什么?你问我们这些给别人家种地的军户逃不逃?当然逃了,按照朝廷军制:一个千户所理应有额定兵员一千余人,五个千户所合一个卫。别的地方我陈二不清楚,但咱们这个卫,五个千户所凑在一起不见得能集齐两千人。这些年大伙哪个不是能逃就逃?

但我还是没这个胆子。倒不是怕朝廷追究,逃户的人数以万计,早已经遍地都是了,朝廷怎么追究的过来?可是没了户籍,也就彻底成了流民,四处为家,一辈子都没有安稳日子了,我陈二还是没这个勇气。据说连年来中原各省都是蝗旱灾祸连天,流民们没有活路,都已经在商量造反了,这么下去,中原迟早要出事,那时大明朝可就危险了。

说回卫所吧。其他卫所听说有缺额更厉害的,据说当年与戚继光大人齐名的名将俞大猷,在赴任总兵之时,麾下能调用的官兵不过三五百人;江浙一带的卫所基本如此,仅剩的军户也多是老弱之兵,也难怪当年会被倭寇追着打。天佑大明,幸亏有戚继光大人编练新军,狠狠收拾了那帮子倭寇,为咱们卫所兵出了一把气。可戚继光大人离世后,他所编练的新军又烟消云散了,据说最后的精锐也战死在了辽东战场上,想来实在让人惋惜。

还是说回生存这事吧。据说北方边塞军户更凄惨,嘉靖年间,在大同,活不下去的军户合起伙来占领了城池,向朝廷索要军饷。朝廷派大军来合围,大同军民竟然坚守了半年之久,最后还是朝廷妥协了,拨来银子补足了军饷,这才平息了民愤。

那可是边塞重镇啊,边军的日子尚且如此,若是关外敌兵再度侵犯,大明朝岂不是危如累卵?

算了,这事我陈二不敢深想,还是先过好眼前的日子吧。

说到这挣钱的法子,其实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的名字叫“买闲”。像咱们这些长久没有战争的卫所,可以给千户大人缴纳一点钱财,之后他便会将我暂时从名册上划去,我便可以离开军营去谋点其他营生。除了人,马也可以买闲,私下拉去干些运输商贸的的零散活,补贴军中用度。靠着这些明里暗里的门路,我的日子倒还算过得下去。

但我陈二心里还是有些疑惑:咱们再怎么说,也是大明朝的官军。若是边塞告急,或是发生内乱,咱们是要第一个顶上去的。可咱们连盔甲都凑不齐,平日里不是种地就是干苦力,哪里还知道怎么打仗?大明百万官军上下已经败坏到根里去了,若是发生军情,真的能守护大明江山平安吗?

前些日子听逃户的兄弟说,北边又兴起一支义军,好像叫个什么闯王,势力正在快速扩张,从前不少军户兄弟都奔赴闯王麾下了。若是这个闯王势力真的做大了,大明朝的官军,真的能应付吗?更何况辽东还有虎视眈眈女真骑兵,朝廷这是在双线开战,若是一着不慎……

不敢想,不敢想。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卫所小兵,连明天的日子怎么过都没想明白,怎么能想明白朝廷的大事?

祈求天佑大明,而我得先去种地了……

书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次向着大汗作揖,以示故事已经结束了。

“很好,很好。”皇太极似乎仍在回味书生的讲述,“细节详实,朕几乎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军户了。明国的将士竟已悲惨到如此地步,何愁我大金不能成事?”

“大汗说的是。大金威武。”书生淡淡一笑。

“你讲的很好。朕会给你在王城内安排一份差事,明日夜里你再进宫来,朕可以接着听你的故事。”

“是小人的荣幸。”书生静静退出去了。

“诸位,方才明国文人所言,你们都听见了吧?”待书生离开大殿之后,皇太极低声问道。

屏风之后,几名披挂盔甲的武将一齐站起身:“回大汗,都听清了。”

“明国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大动静了,即使有,他们的大军也绝不是我八旗铁骑的对手。”皇太极轻松地说道,“对漠南蒙古的征讨可以开始准备了,林丹汗此番插翅难逃!”

翌日,盛京城内接连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冲突事件。南市的几个衣着不凡的下人毫无征兆互相斗殴,巡城的官兵循着动静一路赶来,发现斗殴的双方竟分别是和硕贝勒豪格与正白旗将军多尔衮府上的下人。巡城的官兵不由感到一阵头疼,这已经是同一日内第三起冲突了,两家人马似乎在城内各处都撒下了大网,城中的茶室、春楼、市集等每一处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皆活跃着两家家丁的身影。

而在两家宅邸之内,来来往往的斥候与侍从络绎不绝,时刻汇报着自家在城中各地的战况,无异于在打一场隐形的战争。

“这个豪格,到底在查什么?”多尔衮听着下人的回报一阵皱眉,“今天都是第二天了,他还在查天地会的资料,他这是什么意思?天地会是本将负责剿灭的,他豪格是想暗示大汗,本将剿灭不利么?”

“依属下看来倒未必,贝勒看上去是及其认真地在查天地会的人员往来,似乎是在追寻某个特殊的线索。”侍卫斟酌着说道。

“再探再报。”多尔衮不耐烦地轰走了侍卫。

另一边,豪格府上,豪格也在发出相同的抱怨。

“这个多尔衮,到底在查什么?”豪格重重皱眉。

“根据属下观察,他是在顺着杨云清这条线索追查。”侍卫回答。

“这个朕知道。”豪格叹气,“可他查杨云清此人也就罢了,居然在询问每一个八旗将领时都要加一句,你认为这个杨云清与和硕贝勒有什么关系?这是在查案么?这就是直接冲着本贝勒来的!”

“多尔衮确实对主子有很重的疑心。”侍卫思索道,“那接下来,属下是不是要加派人手,干扰他们的调查?”

“不必了,让他们折腾去吧。”豪格顺手接过一名斥候递来的字条,展开看了看,脸上流露出几分喜色,“让多尔衮顺着杨云清这条线继续查好了,反正他最后会发现什么也查不到。我们越是刻意阻拦,他倒越认为其中有猫腻。”

他说着站起身来,匆匆取过了华丽的锦织大衣:“我已经掌握了更关键的信息,今夜便要入宫面见大汗!”

傍晚时分,城内一处酒肆,喝得微醺的书生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到窗台边,扶着栏杆站定了身子。夕阳渐渐西沉,书生找到了南方的位置,对着遥远故土与再也见不到面的故人作揖,又瞧瞧用衣角擦了擦泪水。

“东江军的弟兄们,今夜我便下来找你们喝酒,聊聊讲讲刺杀大金大汗的故事。”书生在心里默默说道。

夜幕降临时,一席素衣的书生缓缓走进大殿。

今夜皇太极仍在研究行军方略,书生默默上前,在距离皇太极五步之遥时被拦下了,比昨天又进了几步。

“在这里好了,这已经是格外的恩典了。”侍卫说着为书生搬来了一方雕花木椅,“今夜先生可以坐着说。”

“谢大汗。”书生轻声道,“不知今夜大汗想听什么故事?”

皇太极抬头思索了片刻,沉声说道:“不如与本汗说说东江军,如何?”

“东江军?”书生一愣,感到心跳像是漏了半拍,“恕小人无知,小人对东江军了解不深,不知该从何说起。”

“说些你知道的。”皇太极低声说,微微背过身去,点起了一支蜡烛。

书生低头沉思了片刻,种种心绪在他心头划过,最后化为嘴边的一抹苦笑。

“东江军小人的确了解不深,可小人恰好有幸结识过一位东江军出身的小人物,他曾经和我说起过他的故事。若是大汗不嫌弃,我便与大汗说说他。”

“东江军的一位小人物么?”皇太极思索起来。

“是,也不是。”林忆低低一笑,“在充军发配辽东之前,他身在大明一支更古老的军队……”

“他叫张定远,乃是大明朝漕军浙江都司总千户……”

我叫张定远,大明朝漕军浙江都司总千户。我的职责是协助漕运总兵大人,对京杭大运河浙江段的船只进行调度与指挥。崇祯元年三月某日,属下报告,军中一名文书要投河自尽,被巡逻的将士救下了。

这年头活不下去的军户比比皆是,一个自寻短见的文书原本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可属下报告说,他们在文书身上发现了一封厚厚的书信,在书信结尾又有一行刺眼的大字:积重难返,大明将亡。

这我可就坐不住了。新皇刚刚即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谣言若是被皇上听见,我们这些管事的都得跟着倒霉。

于是我取来了文书的信,仔细研读起来。

半个时辰后,我读完了书生的信,长出一口气,忽然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15.大厦将倾
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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