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战事将起

书生的信,并不复杂。所书写的内容,正是我们漕军面前的大运河。所叙述的事,正是连接大明朝南北命脉的关键形式:漕运。

何为漕运?自先秦以来,历朝历代若是要集中天下粮食赋税,可凭借的途径无非两种:一为陆运,二为漕运,有时二者又相互结合。自魏晋以来,北方各地连年战乱不休,民生疲敝,南方各地大量丁口涌入,江南经济迅速发展起来。于是江南的粮赋的重要性逐渐超过了北方,朝廷也越发依赖来自南方的钱粮赋税。

本朝立国之初,京师原本设在南京,本意便是依托江南财税重地,避免粮食赋税运输距离过长。但自洪武末年开始,北边蒙古的骑兵不断进犯我大明疆界,到了永乐年间,成祖皇帝几度北伐,也未能彻底根除边防威胁。以我大明疆土之辽阔,江南之地距离边塞实在太过遥远,边防重心与财税重心无法兼得。于是在永乐年间,朝廷开始经营北方边防中心,为迁都做筹备。

整个永乐朝,北方各地的丁口、工匠、驻军以及粮草、木料纷纷集中在新的京师附近。北方人口凋敝,农田荒芜,粮食产出不足以维持京师的需求。在此背景下,朝廷开始经营大运河,以求调运南方的粮食。

大明朝十数万漕军,就如此开始了护送粮船、保卫京杭大运河命脉的重要使命。

京杭大运河,北起京师,南抵苏杭,连接京师、河北、山东、江浙各地,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及钱塘五大水系,大型船队可以顺着京师直达江南财税重地,无疑是大明朝立国的命脉所在。

永乐十二年正月,朝廷发文,令各地卫所挑选精干军士编制漕军。建成之初,全军有十三万之众,大小船只五千五百余艘,年运粮数三百余万石。

三百万石粮食什么概念?崇祯年间,京师丁口及驻军合起来数以百万计,所需粮食为四百万石;永乐朝京师人口远不及此,依据永乐朝漕军史料所记载,漕运在永乐年间极大缓解了京师的粮食危机。

可漕军创建之初,原本是为成祖皇帝出征北元提供后勤储备,建立时全无定制,管理上更无章法。永乐年间,朝廷北伐兵员不足时,时常会从漕军中抽调;宣德年间天下太平时,漕军又一度膨胀到十六万之众。正统十四年,圣上听信王振小人的谗言,率全国精锐北伐,在土木堡兵败,十余万精锐一扫而空,连皇帝本人都被俘了去。幸而于谦大人挺身而出,调集后备兵力奔赴京师驻防,才挽救大明于倾覆之中。而此次调动,漕运大军又多有支出,一度令漕运无法维持。

除了编制人员上起伏不定,漕军的运粮方式上也多有变更。起初漕运方式为“支运”,南方民户分别将粮食运至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四大仓库,再由漕军统一将其运载至通州、天津两大仓库,以备京师调用。每年运送四次,民户与官军各运一半,此为支运。可如此施行,民户怨言极大。运输路途漫长,民运组织度有限,运输路途难免艰难,若是路途中出现损耗,又要额外多出粮食补足,其中免不了有各级官员上下其手,民户运量的抱怨之声一时甚嚣尘上。

在此背景下,漕军历经几度整顿,最终在成化朝形成定制,将漕运形式确定为由官军统一运输,由分段运输转为长运。

可漕军并非至此稳定。以漕运里程之漫长,漕军数量之庞大,运输粮食之关键,注定这个庞然大物要不断经历变化。自永乐年间建成以后,不到六十年,漕军的补充来源便濒临枯竭。卫所补充士兵多为老弱之兵,甚至需要从市井雇佣人员。

成化年间,朝廷将漕军统一编制,划分十二区块,额定船只一万一千余艘,额定兵员十二万,将漕军以定制确定下来。至此以后漕军便不再担负作战任务,而专门以大运河输送为职。

啊,那时的大运河两岸,何等繁华。一眼望不到头的船队航行在千里运河之上,船队停靠休息之处,大大小小的市集闻声而来,小贩商队来来往往,马匹驼队川流不息,连带着江南的经济也随同繁荣起来。那时漕军的船只中,除了装载供给京师的粮税外,又可额外装载大豆红枣、竹木杂物等商品,时人称漕军“置货满载而往,复满载而还,是以运粮兼贩也。”

彼时漕军的日子,可谓是一段令后人怀念的繁荣期。漕运年输运粮食超过四百万石,船只数量每年都在增长。朝廷给予漕军的待遇也格外优渥:大运河两岸种植有绿植供大军遮荫,又有专门的屋舍供漕军上岸休息;漕军若是在运输途中因故身亡,朝廷又有重金抚恤。那时人人皆想入漕军,军中将士皆以此为荣。如今回想起来,弟兄们怀念的与其说是漕军昔日的辉煌,不如是在怀念大明朝昔日的辉煌。

而如今的大明朝,正和这漕军一般,呈现日暮西山,大厦将倾之势了。

阴影出现在正德年间。由于脱离战争许久,漕军作为“军”的属性逐渐退化。正德五年爆发的大规模民变,如烈火一般席卷了江南各省,漕军也没能幸免。那时漕军上下猛然发觉,二郎们在平静的生活中过了太久,已经忘记了战乱为何物。而那些失去了土地,活不下去的农民,将愤怒尽数发泄在朝廷的粮税通道上。数万漕军被屠戮,焚毁的船只高达五千余艘,大运河几乎被冲天的火光所吞噬,漕运也一度中断。

自那以后,大运河数年都未能恢复元气。这时弟兄们才隐隐发觉,大明朝似乎是生病了,病源在大明朝的根基,而且病得越来越重。

正德之后,漕军迅速败落。首先便是朝廷违背了许诺。漕军专司粮草输送,可以免去土地税租。但不知何年何月起,朝廷又开始对漕军所属的卫所征收粮税,漕军生活顿时陷入困顿之中。此外漕军将士还需额外承担造船与维护船只的任务,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有朝中大人曾上疏为漕军将士请命,奏疏中写漕军“殷者赔贫,役尤不免,贫者累死,世害无休。”

但朝廷上下并未重视漕运困境。到了隆庆年间,朝廷的克扣更反倒越发严苛。为了补贴造船用度,兵部甚至开始克扣漕军口粮钱银,月粮也时有停发。拖欠军饷最严重的漕运卫所,有足足六十月未能发放。

这一点据说隔壁的步兵卫所比漕军更惨,连边塞驻军都不能按时发放军饷。不过这是比谁更惨的事么?若是漕运有失,大明命脉将被切断,届时京师局势将是危如累卵。

到了万历年间,正是本将的父辈跑漕运的时候。各级贪官污吏巧立名目,企图从漕运这项肥差中捞点油水。朝廷对运船的抵达时间有严格规定,漕军在装运粮食时,地方官府便趁机掺杂发霉腐烂的粮食,贪的便是漕军军令在身,无暇仔细辨认的空子。而最后交付时核查出现问题,损失还是由漕军承担。若是遇上运河沿线河道失修,漕运不能按时抵达不说,来回旅程更是将以数年计算,有的漕军兄弟甚至至死仍在运量的半途中。个中的损失与委屈,大概只有亲身体会才足以言说。

父亲在时,家中家境尚且殷实,到本将蒙荫接任父亲的官职时,家境已然大不如前了。也是自那时开始,不时有活不下去的漕军兄弟投河自尽。更有甚者,聚众暗中作乱,在漕运半途杀将夺船,私分粮税,搏一个富贵险中求。可这样的富贵是这么容易求得的么?每年因此被斩首的漕军弟兄数以百计,朝廷对偷盗粮税的责问极为严厉,纵使本将是他们的千户,也不能庇护纵容,甚至要亲自将他们捉拿归案。

到了万历末年及天启年间,朝廷对大运河再度重视起来。缘由在于北方的后金强势崛起,朝廷几度在关外用兵,都遭遇了惨败。此时关外正在集结新的大军,粮草输送便极为关键。朝廷在关外打了败仗没有什么,可一旦粮草出了问题,京师首先便不攻自破了。

以上所言,几乎也都出现在文书的信中。他也许是想要向朝廷上疏陈明利害,但在最后关头却忽然放弃希望,转而试图投河自尽,幸而被巡逻的兵士救下。不过依本将来看,这对他而言也许比死了还更难受。

“如此以往,根基溃烂。积重难返,大明将亡。”文书颤抖着说道,浑身上下被冰凉的河水浸湿。本将命人将文书带下去好生休息,脑子里却不住地盘算起书生的话。

根基溃烂,积重难返。此话细细品来,绝非虚言。

可本将区区千户,于时局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求一个苟且偷生罢了。因此我吩咐下属将文书妥善照料,为大明多保留一个读书的种子,也仅此而已了。

很快,霉运也落在了本将头上。船只在行进途中,沿途官员送来的粮食果不其掺杂了大量泥沙。在京师接受盘验时,负责清点验收漕粮的官员里里外外暗示本将花钱消灾,而本将怒而拒绝了。于是官员如实上报朝廷,说本将私吞漕粮,罪无可赦。本将不服,据理力争,奈何武人势单力薄,一番抗争下来仅仅保下了一条小命,被朝廷充军发配辽东,和那里的东江军兄弟一起对抗鞑子骑兵。大概是为了回报救命之恩,文书也随我一道。一个戴罪之身的千户,一个柔弱无力的书生,我们就这么并肩踏上了前往辽东的凶险征途。

离开京师前,本将最后一次看着大运河。新的运粮船队正在准备要出发,大运河上扬起密集的白帆。不知哪一只大船忽然发生动乱,几个愤怒的漕军点燃了风帆,大火熊熊燃烧。在跳跃的火光中,本将好像看见垂垂老矣的大明朝,在烈火中扭曲,碎裂,直至消散。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东江军游击将军,竟也背负如此沉重的过往。”皇太极轻轻叹气,旋即又低笑了两声,“明国腐化堕落至此,何愁我大金不能成事?”

“大汗威武。”书生轻声赞叹,一面不动声色地朝皇太极的背影靠近了一些。

紧接着,书生心底忽然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同寻常。他从头到尾都并没有说明张定远的在东江军中的官职,为何皇太极会一语道出“东江军游击将军”的职位?想到这一点,书生猛然感到后背发凉。

“说起来,你方才说与这个张定远有过一面之缘,是在何处?”皇太极慢悠悠问道,“是在多年以前,还是在近期来盛京城的路数上?”

书生心头一惊,竭力控制自己不流露多余的表情:“小人不明白大汗在说什么。小人一心是奔着投奔大金而来,怎么会在半途与东江军贼寇有所往来呢?自然是多年之前,小人游走四方时,偶然听来的故事。”

“不尽然吧?”屏风之后一声低吟。书生一愣,发觉那竟是豪格的声音。

“先生的故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彩。”豪格拍了拍掌,“不过先生来盛京城一路的经历,是否有所隐瞒呢?本贝勒可是仔细查了整整两天,放出去了数十名斥候,将天地会覆灭到先生抵达王城这段时间内所有相关的记录都查阅了一遍。”

“天地会?这又与天地会有何关联?”书生皱眉,“大汗和贝勒还是不要取笑小人了,小人只是一个读死书的小人物,天地会和东江军怎么会看得上我?”

“岂止是看得上你?”豪格直视着书生的眼睛,“你绝非是简单的读死书的书生这么简单,你参加过天地会,在从天地会逃脱的过程中,还接触过东江军。进盛京城后,你还在多方联系城中的锦衣卫暗桩。你的背后藏着很深的势力。”他慢悠悠地在书生身边踱步,“你既然有半分了解明国内部的诸多机密,也必然有办法知晓大金内部的机密。你老实告诉本贝勒,前日夜里的罕王宫夜袭,你是受谁指使而发动内乱的?”

“什么?”书生愣住了,这次是真真正正的茫然。

“你不必隐瞒,本贝勒都已调查清楚了。”豪格阴沉沉地笑了笑,“天地会被多尔衮剿灭之后,和你一同逃亡的余党,是不是还有一个姓曹的算命先生?此人原先还是明国辽东边军的一名军官,后来流落至天地会。据本贝勒所查,此人在北上来到盛京的半途,曾遭遇了多尔衮率领的正白旗骑兵。而依据那几日巡逻骑兵的记录,那条大道上同时还出现了数百东江军士兵。你看看,多么意味深长的巧合?天地会,东江军,多尔衮,竟然碰巧地同时凑在一起,而东江军的大队人马竟然还通过渡口逃跑了!”

“他们顺利赶到渡口了么?”书生在心里想,不由松了一口气。

眼见书生如此反应,豪格不由兴奋起来。

“你果然知道此事。”豪格大笑两声,乘胜追击道,“那你告诉我,三方人马汇聚一堂,彼此之间不暗通款曲的可能性有多大?”

书生皱了皱眉,隐隐反应过来。豪格三句话离不开多尔衮,看来是要借自己这把刀铲除异己。

“进城时,姓曹的算命先生被多尔衮斩首了,而你却偏偏顺利入宫。”豪格慢悠悠地说,似乎在给书生反应时间,“这难道不是多尔衮为了让杀手顺利潜入王宫而使出的苦肉计?”

书生低下头,似乎正在思考豪格的话。豪格心下一喜,正要以为诬陷奏效时,书生忽然发出一声低笑。

接着,书生抬起头,笑声越来越大,神色几近癫狂,很快整片大殿皆是书生令人心悸的笑声。

“老曹,咱们走到哪,都逃不开成为棋子的命运!”书生猛然止住笑,眼里露出凶狠的杀机。

豪格心底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

“为了大明!”书生猛然暴起,因为进宫需要多方盘查,他身上不可能携带武器,可偏偏侍卫今天给了他一张沉重的椅子!书生身体里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将椅子在半空转了一圈,狠狠砸向了案台前默默聆听的皇太极!

椅子不偏不倚地砸中了皇太极的头颅,只听一声巨大的闷响,皇太极应声倒地,腥红的血溅洒在整片大殿上。

“东江军的弟兄们,我来找你们喝酒了!”书生兴奋地站起身,欢呼的话还在嘴边,没来得及说完便戛然而止。

锋利的钢刀贯穿了书生的胸膛,温热的血液如瀑布一般喷洒,染红了整件素衣,也刺穿了小心存放在他胸口的一封书信。关于张定远与文书的全部故事,都是自那封书信上读来。可惜的是它还没有来得及寄出……

“对不住了。”豪格眼里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一面狠狠拧动长刀,“先生将的章台柳典故,我很喜欢。”

书生脸上露出几分不可置信。他刚刚砸倒了他们的大汗,豪格却显露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书生心里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转过头,发觉倒在第上的那人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侍卫,只是换上了大汗的装束。真正向书生发问的大汗实则从头到尾一直坐在屏风之后,神情显露出几分哀婉。

“豪格起初对朕说,你是天地会的余孽,受命前来刺杀朕,朕是不信的……”皇太极惋惜地叹气,“朕一向惜才,但也清楚,内心认定了明国是故土的人,很难用高官利禄来收服。可惜了,朕原本打算重用你……”

“呸!”书生忽然恶狠狠地发出一声嘲讽,血沫从嘴角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鞑子的官……小爷我……看不上!”

豪格朝皇太极投去询问的目光,皇太极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随即闭上了双眼。

豪格狠狠抽出钢刀,紧接着狠狠挥向了书生的头颅。

转眼间,书生的世界只剩一片漆黑。

宫殿大门徐徐敞开,侍卫们涌入大殿,迅速拖走了尸体,并以清水扫净了地面,大殿很快恢复如初,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今日你替朕铲除了一个隐藏的威胁,这很好。”皇太极淡淡说道,“但罕王宫内乱的主谋,至今仍不清楚。”

“儿臣与大汗的三日之约还有一日,请再给儿臣一次机会!”豪格连忙保证道。

“不必了,此事留待日后慢慢彻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皇太极在案台边缓缓坐下,“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重重将手掌拍在面前的漠南蒙古诸部分布图上,“对漠南的西征,很快要开始了!”

16.战事将起
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