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山雨欲来

天上的云越积越多,是将要变天的征兆。冷风从大漠草原的方向,一路向南奔来,仿佛要吞噬一切。这些年,一年冷似一年了。

山海关外,盛京。

多尔衮在他的大营里缓缓踱步,眼珠狡猾的转着,而嘴里反复的念叨着一个名字:杨云清。

“这个杨云清,究竟是何许人也?”他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确实有一个答案。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必定是豪格。

想到豪格,他便难以克制自己的杀意。他像一匹狼一样,盯得多尔衮时时刻刻的不自在。而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也的确十分不对劲。

“诡异的巧合,从来都不是巧合。”多尔衮又在自言自语。

“什么巧合啊?”

大营外,洪亮的声音传来,将多尔衮的思绪拉了回来。多尔衮回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兄长,大汗皇太极。

“大汗,有失远迎,请恕罪。”多尔衮换出一副谦恭的神色,施礼道。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拘礼?”皇太极摆了摆手,坐在了椅子上。

“大汗功勋卓著,振兴了我们的部族,您应该受这样的礼节。”多尔衮低着头说。

“我是你兄长,我还不了解你?你什么时候不是最心直口快的那个?”皇太极笑着,视线落在多尔衮的桌子上。上面摆着的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地图和几本兵书。他觉得很有趣,便接着说:“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样子,就像深山里和猎户斗了几年的狐狸。”

“您可太抬举我了啊,大汗。”多尔衮满脸陪着笑,说:“臣弟只是渐渐觉得,头脑比武力有用多了。”

“这两个,都有用,有大用。”皇太极点了点头,说道:“今后这天下,还要仰仗你啊。”

“臣弟为大汗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多尔衮快速的说。

“你可别肝脑涂地,很快你也不必叫我大汗了。”皇太极拍了拍多尔衮的脸,笑着看自己的弟弟,这表情让多尔衮心中直发毛。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飞速的旋转,思索着皇太极的意思。

“我要做皇帝,女真人的大皇帝。”皇太极望着火炉里燃烧的煤炭,仿佛眼睛中也燃起一团烈火。

多尔衮愣住了,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对于自己兄长的野心,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可他没想到,上皇帝尊号已经被他提上了日程。

“目前明国虽然屡败于我,但现在考虑这个是不是有些……”多尔衮试探的问。

“当然不是现在,不过相信我,这一天不远了。”皇太极颇有把握的说:“弟弟啊,你和豪格,要以我们部族的利益为重,齐心协力才能入关建制。”

“大汗……不,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多尔衮低下头,缓缓地说:“只是……若豪格要反……”

“你来彻查此事,记住,不疾不徐,不声不响。明白吗?”皇太极凑到多尔衮耳边,轻声对他说道。

“臣弟……明白!”多尔衮点了点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皇太极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多尔衮擦了擦汗,许久才敢回头一看。

“来人,把那天收集来的东西拿来!”多尔衮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营门外的士兵叫喊道。士兵随即端来了一个木匣,匣子里装着一些还带有血污的,奇怪的残片。

多尔衮拿起这些奇怪的残片,仔细端详。残片的结构有木头,有金属,有的里面还有销钉弹簧。一些零部件依旧严丝合缝的被组装在一起,看起来精密而可靠。多尔衮轻轻拨弄机关,机关残片“啪”的一生,弹起了一块木楔,机关里面的零件也飞了出去。

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多尔衮一跳,他仿佛在恍惚之间想到了什么。

当年,在北京城外,后金军与袁崇焕军对战。后金军士气旺盛,机动性强,却在关宁铁骑和机关术的面前讨不到一点便宜。在龙城下,在连珠铳前,无数士兵丧命于此,再也回不到白山黑水的关外。

营帐外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寒冷的风直吹进大帐之中。多尔衮意识到自己在发呆,他的视线注视着面前燃烧着的火炉,他想起了一个军官的脸。那名军官代替他走入了龙城地道,之后中了埋伏被困,死于火攻。当找到那名军官被烧的变形的铠甲和焦黑的尸体时,多尔衮已经记不起他那时的心情了。

他只记得,在那之后,他很少再大大咧咧的笑了。

多尔衮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他仿佛本能般的站了起来,随即一脚将火炉踢翻。

“无坚不摧的人,是我多尔衮。”他怒不可遏得自言自语道:“杨云清,不,豪格……你给我等着。你有机关术?那我也要有……”

信鸽铺天盖地的从盛京的军营出发,掠过了关外辽远的天空。它们的使命是传出多尔衮的指令。接到信鸽的人们纷纷带上行囊,走到街头巷尾,暗中盯着一个个工坊,一个个铁匠铺;装作漫不经心的偷听着工匠们的谈话。

多尔衮的信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寻访机关术传人,重金交好,带来见我。”

多尔衮的亲信一夜之间便尽数被洒在了关内外各地,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寻访民间善于使用机关术的人,准备成立一个只听命于自己的机关术小队。

山雨欲来风满楼。未雨绸缪者,历来都不是只有一家。

山海关内,大明北京城。

天地会总舵所在的地方,在北京城的深处。那是一座看起来古朴而低调的大宅子,隐藏在京城的民居之中,平常人根本不会注意。有趣的是,虽然你能远远的看到宅子的屋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宅门的入口。

宅子的入口,隐藏在周围散落的民居之中。入口由机关术操纵,一旦有人入侵,机关就会发出警报,并关闭宅邸入口。周围所有的民居,住的都是天地会的成员。宅子周围的角楼里隐藏着帮会内部的高手,由他们时刻警惕着宅子周围的动静。任何可疑之人,都无法接近宅邸。

陆九渊在总舵周围的民居里养伤,已经几个月了。每天,帮内都有专业的郎中来为陆九渊检验伤势,更换药品。木兰也时常带着自己熬煮的菜粥来看望他。在如此细心的看护下,陆九渊的伤也渐渐的好了起来。

此时,陆九渊正在屋子里养病。他的剑摆在架子上,已经落了一层灰。桌子上,几本机关术相关的书正摊开放着,而他自己躺在床上,盯着空空荡荡的房梁发呆。

房梁边,一只苟延残喘的苍蝇正有气无力的飞着。忽然,它撞到了蜘蛛网。蜘蛛从暗处扑了出来,用丝把苍蝇紧紧地缠住。

陆九渊猛地一惊,回过神来。这些日子,他常常这样发呆。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后金军的队列,袭来的血滴子,飞溅的血水,以及在盛京死去的人们。血腥的景象一幕幕闪过,梦醒时,画面消失。剩下的只有院子里花,以及花旁的阿朱。

他摇了摇头,坐了起来,想伸手去拿剑。只是手刚碰到剑鞘,他迟疑了一下,又放弃了。他甚至生出了如果自己是个普通书生的念头。

陆九渊不害怕死亡,陆九渊厌倦死亡。

陆九渊不厌倦敌人的死亡,陆九渊厌倦朋友的死亡。

“我不该活着,我该死在盛京。”陆九渊自言自语道。

“谁在说着没出息的话?”屋外传来了严厉的声音。

“天地会,陆九渊!”陆九渊自嘲的笑笑,看向了简陋的门,可门却迟迟没有被推开。正在他疑惑不解时,窗户被粗暴的推开,一个头探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满满的的京城晚秋特有的阳光。

“别动,锦衣卫!”来人轻撩头发,笑了起来。此人正是木兰。

木兰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一跃,翻窗而入。陆九渊无奈的扶着额头,看着这不请自来的侵入者。

“老规矩,先吃饭。”木兰把粥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

“你不必来送饭的,我可以自己做饭。”陆九渊无奈地说。

“我也没吃饭呢,就是做多了,找人陪我吃而已。”木兰说道。

“你自己吃呗,总往我这跑,别人会说闲话的。”陆九渊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看哪个敢!”木兰高声叫道:“看我不打烂他脑袋!”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陆九渊端起碗筷,小声嘀咕着。

“和你一起吃饭比较香嘛……”木兰见状,也端起了碗筷。

木兰并不是很会做饭,或者说,初学者做的菜都比她做的好很多。她曾在天地会的后厨帮忙,后来竟然被厨子们集体赶了出来。她自己想象不出可口的菜是什么口味,大概是因为她从没有吃过的缘故。可她做的菜粥,总会被陆九渊一粒米都不剩的吃光。这让她很有成就感。

或者说,这是她接近陆九渊的一个最为方便的借口。

二人吃饭时互不说话,吃饭只是吃饭。这是他们二人共同的习惯,也是他们屈指可数的默契。

“好了,说说吧。”二人同时放下碗筷,木兰忽然正色说道。

“说什么?”陆九渊疑惑的问。

“你的心事。”木兰的面无表情,仿佛变了一个人,说道:“别以为我傻,进屋之前我就闻到你屋子里的丧气了。”

“我们做的事,毫无意义吗?”陆九渊沉默了一会,小声说道:“他们的死,也是毫无意义吗?”

木兰知道他的心事,一直都知道。

“在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木兰白了陆九渊一眼,接着说:“去救回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报仇,这一切就都有意义了。”

“我们拿什么去救?拿什么去复仇?动静搞大了,锦衣卫闻着味就找上门了。我们连山海关都出不去。”陆九渊愤怒的说。接着,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说话是不对的,赶忙道歉。

“去和他们拼了,也比你在这里唉声叹气强。”木兰也觉得很生气,陆九渊从来没这么优柔寡断,这一次是怎么了?被豪格的背刺刺激到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对不起。”陆九渊小声说:“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是有解决办法的。不需要那么大的牺牲也可以解决的……”

“是吗?那你证明给我看……”木兰走到门口,一脚踢开了破旧的门,只留给陆九渊一个忿忿的背影。

“那我就……再努力一次吧。”陆九渊叹了口气,来到桌前,继续研读起他的机关术。

在这之后的几天,木兰再也没有来,陆九渊也一直没有出他的房间。谁也不知道,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总舵的宅邸,每天都发生着一如往常的事情。木兰每天都要去后厨帮忙,每天都会被赶出去。藏在宅邸四周的高手们盘腿坐着,一言不发,动作都很少,仿佛他们在进行一场静坐比赛。

关内关外,这几日都没有什么大消息,仿佛双方在有意默契的维持着有限的和平。战争持续的有些久了,双方都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的交锋。

京城的街头巷尾又有了古怪的传闻,说是某天夜里,一位老翰林在皇宫值班结束,准备回家时,看到天上飞着一只怪鸟。他被吓倒了,第二天就告了假,歇了几天才好。

小巷里的人传着这样的言论,不过却没人真的相信。他们更关心年年的租税,和下一顿的粮食。

可第二天,天地会总舵发出通报:陆九渊失踪了。

某天清晨,北京城,某座小楼。

两个身穿粗布衣服,头戴布帽的人并排走进了院子,并关上了大门。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走出来迎接。两人看到中年人的脸,摘下了帽子,露出了盘在头上的女真人的辫子。

“二位远道而来,快进屋坐。”长衫中年人做出邀请的手势。

“不必了。”二人打开包裹,将一个信封掏了出来,递给中年人,接着说:“这是多尔衮大人批下来的银票。用这个钱,去收买会机关术的工匠吧。”

“我们一定完成任务。”中年人连连点头,接着将二人带到院子中的石桌子旁,请他们坐下。几个他的手下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端着酒肉和大饼。二人便在院子里大吃大喝起来。

这是一个多尔衮在北京的秘密据点。关内关外都有一些类似这里的房子。他的眼线负责注视着城中发生的一切,由此推测世间即将发生的变化。皇太极知道多尔衮做的事,但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正在吃喝,忽然听见有人在砸门。中年人打开门,发现来者腰中挎着绣春刀,身穿软甲,头戴乌纱帽。手中握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

“锦衣卫,例行检查。”来者并没有给中年人什么好脸色,而是径直走进了院子。两个留着辫子的人来不及遮蔽,站了起来。

“你们,来头不小啊。”锦衣卫拔刀出鞘,正要吹哨呼叫支援,忽然一只手被牵制住了。中年人挽起袖子,直扑过来。桌前的人也手拿武器冲了出来。

锦衣卫一个闪身,躲过攻击,抬起刀,挡住了迎面而来的暗器。他正要反攻,忽然觉得后背一凉,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肩膀。锦衣卫心想不好,向门口极速退却。

原来,正在他奋力搏斗时,屋内的人用手弩射中了他。后金细作封住了门,准备给这个锦衣卫最后一击。

忽然,天上掠过了一只飞禽的影子,随即,几发箭矢从天而降,贯穿了那个中年人的身躯。他喷出一口血,便栽倒在地了。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后金细作,都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了,便抬头仰望。原来,在天空盘旋的是一个人,他身后背着木鸢,手中拿着手弩,正在俯冲而下。后金细作赶忙散开,拿出了屋子里藏着的火枪。

“你……你是什么人?”锦衣卫忍着伤口的疼痛,问道。

“在下陆九渊,神机门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者露出了脸,原来,这个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正是陆九渊。

17.山雨欲来
木鸢血滴子3:江湖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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