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付之一炬

岑守拙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拿出一个解咒符捏在手上烧了,他等着隐身符、障眼法这些法术效力消失,结果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有。

岑守拙伸出食指要祭出定妖砂,闵汯安压下了他的手:“行了,别折腾了。那些尸体明显已经被人搬走了。”

虽然很惊讶,岑守拙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尸体自己能动的话,搬走它们也不难。

两个人分头行动,把那一夜发现尸体的房间都看了一遍。

那些尸体全部都不见了。不仅如此,那些曾让他们爱不释手的东西也不见了。

他们出来,发现那二十个赵家庄的精兵站在街道上正在转头四顾。

“嘶。”闵汯安皱眉暗暗倒吸了一口气。

那两女人果然不会那么听话。岑守拙暗暗捂眼。

杜纤纤从客栈里跳了出来:“怎么几天不见,就这么脏?”

龚芳染跟着她迈出来:“看来那伙计在偷懒。”

“今晚住哪儿啊?”

“自己打扫一下呗。”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然后对上了闵汯安和岑守拙森森的眼神。

“呵呵。”杜纤纤干笑了一声。

“你们真是……”岑守拙想说她们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又怕被她们打。

“你们刚才说的伙计是谁?”闵汯安却关心别的问题。

以龚芳染的读心能力和杜纤纤的口才,把这些士兵劝服改道跟上岑守拙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她们口中所说的伙计。

杜纤纤和龚芳染交换了个眼神。杜纤纤才说:“哎呦,告诉你就是了。之前住在这里时,每晚都有一个伙计出来打扫客栈。”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伙计?”岑守拙一听也紧张起来。

在闵汯安和岑守拙的逼视之下,杜纤纤只能嗫嚅着回答:“就是个普通伙计。”她不敢再多说,不然他们两个真生气了。其实后来杜纤纤和龚芳染看了那满屋子的尸体,就觉得她们跟伙计接触的这个行为有些冒失。

“此处不可久留,速速离开。”闵汯安不由分说拉起杜纤纤的手,“此刻启程,尚且能在天黑时赶到下一个驿站。”

他暗暗从前面士兵背着的箭囊里抽了一根箭递给岑守拙。

岑守拙接了一转身牵住了龚芳染的手,跟上闵汯安走远了。

其实牵着龚芳染离开的,是刚才闵汯安递给岑守拙的箭。岑守拙早隐身退了一步,默默看着他们离开。

他和闵汯安如今配合默契,不用任何手势和言语沟通便知道对方想干什么。

岑守拙默默坐在客栈的一角。其实他有些后怕,之前他太虚弱,竟然不知道夜里有人在楼下打扫。如果那伙计心怀不轨,杜纤纤和龚芳染早就被……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困了就靠在柱子上眯一会儿,眼看日升日落,几日过去,都没有任何影子。

这个小镇太安静,没有任何声音,独自一人坐在寂静里,让黑夜和白天都变得很漫长,

有时候白天他就睡着了,然后后就这样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几乎忘了时间。

“唰,唰。”

岑守拙被这声音惊醒,坐直了身子。

月光从大门照进来,让大堂上站着扫地伙计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了细长的影子。

伙计手里拿着一个大扫帚,似乎比他还高,比他还宽,让他瘦小的身影看着越发干瘪。

岑守拙慢慢靠近,仔细打量这个伙计。

跟山寨的那些人一样,他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以整张脸看着像骷髅一般吓人。只是他身上没有金粉。

岑守拙又闻到那香气。听杜纤纤她们的口气好像曾跟这个伙计说过话,既然如此,他也可以从伙计口中问出点什么来。

岑守拙决定先礼后兵。他现在搞不清楚这种‘活死人’是得了什么古怪病的凡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所以不敢轻易动粗,怕伤及无辜。

于是他撤了隐身符,在伙计面前显出了身形。

那伙计呆楞地跟凭空出现岑守拙对视了片刻才猛然跳起来,扔了扫帚就跑。

岑守拙却比他动作还快,在他转身那一刻便捉住了他肩膀。

只是伙计的肩膀好像是熟了太久的鸡爪子一样,稍稍一用力,整个皮就掉了。

岑守拙呆楞地看着手里带着人皮和肉块的衣服。

伙计却丝毫没有停顿,朝大门外跑去。扯掉了一块铺,他却一滴血也没流。肩膀上森森白骨反射着月光发出惨白的光,看着十分瘆人。这个情形跟那次捉产婆的助手一样,好像这些人都察觉不到痛楚。只是那一次,产婆的助手被打伤至少还会流血。

岑守拙一阵恶寒,忙把手里的皮肉扔掉。

眼看伙计就要跑出去,门外忽然出现一个庞大的黑影将整个门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是闵汯安。

那伙计停了步子,仓皇后退,转身又对上了岑守拙。

“跑什么?我就问你几句话。”岑守拙笑嘻嘻地说。

伙计却猴一般从他腋下钻过去。

岑守拙恼了。既然再次确认这不是活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祭出定妖砂,变成天罗地网将那伙计团团围在中间。

伙计却疯了一般往外冲。定妖砂如同烧红了的烙铁发着红光,‘吱吱’灼烤着伙计的皮肉,发出一阵焦臭味。

伙计的脸上的皮被烧焦,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了牙床和眼球,看着越发恐怖。

“捉妖师,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他胸膛里发出似哭泣又似怒吼的怪异声音,明显不是人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死在他手里的妖怪又要多一个,诅咒便又会更深一分。可是若要把定妖砂撤了,伙计就会跑了,唯一的线索又没了。怎么办?

岑守拙皱起眉来。

门口那个身影却忽然变得更大。

“区区小妖,休得猖狂。”那低沉的怒吼,瞬间让伙计安静下来。

伙计缩成一团,匍匐在地上:“大人要问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嗯,有的时候,还是要仗势欺人。岑守拙暗暗点头,笑嘻嘻搬了个凳子坐下:“对嘛。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说,早这样多好。你是人是妖?”他暗暗比了阵法,让任何东西暂时都靠近不了这个客栈。闵汯安也恢复了人形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听。

那伙计回答道:“我本是后面山上的一个小猴妖。”

“嗯,继续讲。”

“听人说人间好,我就下山来这个镇子,想要找个合适的凡人婴儿寄生。只是我刚一下山,就被人捉住了。”

“是谁捉住你?”

“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那是个男人,年纪应该不大。”

岑守拙想应该就是他们看见的那个黑影,又问:“然后呢,你如何会有这副凡人的肉身?”

“我醒来就在这个躯壳里,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

岑守拙有些吃惊,那人竟然可以将妖气直接逼入凡人的身体。如果猴妖说的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以后人妖就没有了界限,妖可以随时进入人的身体,还不会被察觉。

“他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我听话好好干活,他就在潭州城找个大户人家的婴儿让我寄生享受一世荣华富贵。我想着,反正逃不掉,本来下山也是想找个人寄生,就应了。”

如此说来,他们镇子上看见的那些‘活死人’,包括山寨里的‘金骷髅’就都是这样来的了。

“你所有一切都跟活着的凡人一样?”

“除了不能吃喝拉撒,其他都一样。”

这就对了。因为不能吃喝,所以被寄生的躯干才会慢慢被消耗干,变成一具干尸。

所以那个黑影才需要寻找源源不断的尸体来替代完全被消耗掉不能再利用的尸体。这个镇子是为山寨供应源源不断劳动力的库房和中转站。

或许那人还想用同样的法子驱使赵将军他们。可是赵将军他们并非凡人,身体也不是可以随便进去的。那人尝试了数日之后才放弃,赵将军他们的身体才会变得那么干瘦。

岑守拙还要问什么,忽然一道黑气从那伙计头顶冒出来。

伙计便忽然瘫倒在地没了声音。一只猴子的影子在定妖砂网中痛苦地挣扎。

岑守拙知道那是它寄生躯壳的极限倒了,忙张开伞,将定妖砂裂开一个口子。

猴妖立刻钻入了伞中。

岑守拙把伞一收,一切都安静下来。

这些日子在寄生体内挣扎,猴妖也痛苦不堪,此刻终于得到了安宁。

“多谢。”它在伞里闷声说。

“你怎么这么慢才来?”岑守拙问闵汯安。

“我早来了,守在外面没告诉你而已。”闵汯安将龚芳染她们送到下一个客栈就赶回来了。闵汯安对士兵说再放跑杜纤纤和龚芳染,或者带着他们离开客栈就军法处置,所以,这一次,杜纤纤她们说什么都逃不出来了。

“既然有人看着她们两,不如我们顺便把那宅子也探一探。”

“正有此意。”

门外忽然涌入呛人的浓烟,街道上也烟雾迷漫。

岑守拙和闵汯安跑出去一看,一整条街的所有房屋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岑守拙忽然发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绸缎铺里堆着许多干柴一样的尸体。

他想靠过去细看,只是身后的客栈也开始烧了起来。

人肉烧焦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闵汯安捂住口鼻:“走,别看了。”

岑守拙不敢大意,忙跟着他撤出了镇子。

跑到牌坊停下来回头一看,整个镇子已经火海一片,热浪灼人。

‘若无镇’那块招牌终于也在大火中落下,烧成了灰烬。

“这是毁尸灭迹。”岑守拙咬牙切齿地说。

“嗯。”闵汯安闷声应了。

那个黑影把用过的人又运了回来,然后在他们面前连同这个镇子一把火烧为灰烬,分明是在嘲笑他们。

就算是闵汯安和岑守拙日后跟人说起,也不会有人相信。

虽然知道这里面没有活人,可是这些尸体不知道是谁家的兄弟姐妹,父母儿女,都在这里成了一捧无名的骨灰。

这样岑守拙和闵汯安心里很不舒服。

“去山寨看看。”岑守拙跟闵汯安又几乎同时出声。

虽然明知道那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让他们侦查,可是他们总要去亲眼看看才死心。

上山时,岑守拙一直在琢磨:那人用了什么办法打破界限,让妖怪精魄能进入死去已久的凡人尸体?就算是有办法让精魄进去,那些妖怪怎么会听人摆布,还跟朝廷官员一样,上工点卯,下工也不跑?

闵汯安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说话。他反正话也少,岑守拙早习惯了。

两人上山的速度比那日从山上逃下来时要快多了,不到一刻钟便站在了那日岑守拙晕厥的地方。

岑守拙指着面前那片茂密的树林疑惑地问闵汯安:“是我弄错了地方吗?”

“不,就是这里。我行军打仗多年,这点方位感还是有的。”闵汯安摇头。

岑守拙绕着树林走了一圈。没有障眼法,这片树林是实打实存在在那里。

没有看见半片砖瓦,木桩和地基。好像这座山寨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或是被神秘的巨手连根拔走,再抹平。

可是林中树木虽然茂盛,树下的泥土却很新,而且几乎没有杂草。这分明是被人新中上去的。

当时他就没能查到金矿的具体位置,更别说查明赵将军他们到底是怎么淹死的了。

如今一切证据都被毁灭了,就更查不到了。

岑守拙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他凑近树干闻了闻。没错,那树干上确实沾了那种怪异的‘油’。

也就是说,这些树确实是那些‘活死人’种下的。他们并没有产生幻觉,只是被抢先了一步。

“他不会罢休的。”岑守拙看着指尖的粘腻。

闵汯安垂眼理着袖子:“嗯,只要金矿还在,他总会回来的。”

从今日起,他便让人日夜守在这里,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他发现。他就不相信捉不到他。

“那些尸体搬走后需要重新找地方藏。”如果这个人打算将来有一天重操旧业,一定不舍得把他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工具’全部丢弃。

“嗯,我会让人彻查潭州城和附近镇子上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包括粮仓,库房,山洞和地窖。”

“好。”

“还会让各县郡把最近半年死亡失踪的人口都报上来。”

“还有被买走尸体或者被掘开坟墓盗走尸体的。”

“嗯,知道了。”

杜纤纤和龚芳染每日在驿站里望眼欲穿,等着岑守拙他们回来。

此处离潭州城只有几日路程,岑守拙以为士兵早把她们护送回去了,所以看见她们有些惊讶。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她们不肯走。”士兵愁眉苦脸。

这两女人软硬不吃,士兵又不敢动粗,只能任她们赖在这里。

“怎么样?”杜纤纤满脸好奇。

“小镇烧了。”

“哈?!山寨呢?”

“没了。”

杜纤纤和龚芳染交换了个眼神:难怪他们两一脸郁结。

杜纤纤转开话题:“守拙哥,你身上怎么那么大一股烟味?快去洗洗。”

“嗯。”岑守拙点头。他摸了摸胸口,发现一直贴身放着的那个手帕。

现在仔细想想,应该是猴妖在跟他缠斗时悄悄拿走藏在了身上。

岑守拙恍然大悟:刚才他还觉得奇怪,那个黑影心思如此缜密,为什么会留下伙计这么大一个破绽。原来是为了把他身上留下的唯一证据拿走,然后跟随伙计的尸体一起在火海中烧为灰烬。反正对那人而言猴妖的精魄已经没有用了,所以他便任岑守拙把它送回了山中,

岑守拙原本还想去问问他爹这是什么油,现在手帕没了如何是好?

“怎么不去洗澡?”龚芳染皱眉问岑守拙。

岑守拙抬头一笑:“算了,不洗了,累了。”

“啊?!”龚芳染皱眉。这一身臭汗加黑灰,他竟然不洗澡?平日他不知道多爱干净。

岑守拙也不解释,伸了个懒腰:“困死了,我要去睡一觉,你们谁也别叫我。”

不仅如此,第二天,第三天,他依旧不肯洗澡。

吃饭时,大家都离他远远的,因为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

闵汯安一脸嫌弃:“卖伞的,你什么时候有了不洗澡的奇怪嗜好,真是熏死人了。”

岑守拙故意靠近,让气味更浓烈:“呵呵,你们打仗的时候,还不是常常许多日都洗澡,少给我装高洁。”

“你到底哪根筋不对?”闵汯安皱眉连连退了几步。

龚芳染一脸担忧看着追逐躲闪的岑守拙和闵汯安:“我觉得,守拙是受刺激了。有时候人在遇见巨大的打击之后会自责,努力想要保持原状。不洗澡也许就是他保持原状的方法。”

“你是说守拙哥疯了?”杜纤纤瞪大了眼睛。

龚芳染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杜纤纤泪水盈眶:“守拙哥真可怜,这一次真的被逼疯了。”

第十二章付之一炬
寄妖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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