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母亲太偏心

三文钱被岑守拙痛苦的样子吓坏了。它跳起来围着岑守拙转圈,不停嗅着他,舔着他的脸,却没有办法。

岑守拙把身子弓成一团,额头顶着地,大口喘息,才能保持清醒。

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吓人。

“你这是又怎么了?诅咒又发作了?”三文钱的声音有些抖。

“没事。”岑守拙断断续续回答,“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是头一次,他无缘无故地被诅咒惩罚,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断调整呼吸,努力收敛心神,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才慢慢消失。

岑守拙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不对,不是无缘无故,他在想龚芳染,他还有浓烈的冲动要带龚芳染离开。前几日他这么想的时候,还只有想学狗叫的冲动。所以他一定是被追加了新的诅咒。诅咒他的人要让他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还要让他就连想一想带着她逃走都不可以。

他只是想活下去。虽然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他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痛苦和死亡加诸与人。只是那些妖和人,没有丝毫怜惜不停把他往绝壁上逼。

现在连他生命里仅有的甜蜜和温暖都要带走。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心慈手软?

下咒的可能就是周大人,那就杀了周大人好了。

“三文钱,你说,如果我把下咒的人杀了,诅咒是不是就会消失?”岑守拙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冰冷过。

三文钱被吓得退了一步,犹豫着回答:“没有用。除非他解除咒语,或者你……”

或者被诅咒的人死了。

岑守拙知道三文钱的意思。三文钱只是不忍心把后面那几个残忍的字说出来。

他被浓浓的悲哀包围,满心绝望,翻身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对方既然下咒,自然是要他痛苦一生而死,怎么会解咒?如果结果都已经注定,他还需要再苦苦挣扎吗?

三文钱凑近,趴在岑守拙的身旁,用嘴拱着他,低声呜咽:“主人,你别这样。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你,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岑守拙低声说:“都说是我收留你,其实我何曾不是幸亏有你作伴呢?不然我的人生得有多孤苦。”

他伸手揽住三文钱的脖子,侧身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

三文钱一动不动任他抱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银杏树的叶子如一把把精致的小折扇从天空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在岑守拙米色的衣裳和三文钱火红的毛上,像是也不忍看见他们这样颓废悲哀,要给他们盖上绿色的薄被。

大门忽然一响,那是喝得醉醺醺的岑苟生就回来了。

岑守拙看了一眼三文钱,示意它不要出声,自己扶着树干勉强站了起来。

岑苟生完全没有注意到岑守拙的不妥,自顾自打着嗝哼着小曲,摇摇晃晃走到银杏树下瘫倒在地。

岑守拙一脸无奈望着他,弯腰扯着岑苟生:“爹,起来去里面睡。这里凉。”

只是他才经历过苦楚,手脚酸软无力,根本拉不动岑苟生。三文钱叼住岑苟生的衣服帮忙往里拖。岑苟生喝醉了之后身子格外沉重。岑守拙和三文钱死拽活拽,弄得满头汗却只像翻动一团烂泥一样让岑苟生地上转圈。

岑守拙彻底恼了,松了手:“喝喝喝,你非要喝死自己才罢休吗?”

岑苟生翻了个身,把三文钱一把抱到怀里,嘴里嘟囔着:“老婆啊,老婆啊。”

岑守拙忽然想起,既然周大人是二十年前被妖寄生的神童。也就是说神童这事至少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岑苟生会不会知道呢?其实他很少跟岑苟生谈他这几年遇见的事情。一来岑苟生清醒的时候不多,告诉他也无用。二来,岑苟生心上那道伤还没好,告诉他这些只会提醒他那些伤心的往事;三来,在岑守拙的母亲死后,岑苟生像是也跟着她去了一般,从岑守拙的成长中严重缺失。父子两个人平时话很少,根本不会坐在一起聊天,也没机会谈这些。

可是这一次,他必须要问一问了。岑守拙转身打了一桶井水倒在岑苟生脸上。

岑苟生被那冰冷的井水一激,立刻跳了起来。三文钱也一身湿透,冲岑守拙不满地龇了龇牙便抖了抖身上的水,跑开了。

“孽障。你怎么能这么对你老子。”岑苟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开始骂岑守拙。

“别急着骂我,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岑守拙冷冷一抬手。

岑苟生改为小声嘟囔。

岑守拙问:“你尚是捉妖师的时候,可曾遇见过有妖寄生在凡人刚出生的婴儿身上,然后婴儿便比寻常孩子都要聪明。”

岑苟生眼睛一下睁圆了,捉住岑守拙的领子把他拖近:“逆子,不许再查这个!!”

他果然知道…….而且肯定知道很多内情,不然不会这么激动。

岑守拙淡定地回望岑苟生:“给我一个理由。”

岑苟生松了岑守拙,眼神闪躲:“十几年前其实我追杀一个妖怪时,恰好遇见这种事,后来你娘死了之后,我就停了。你不要问那么多,反正不许再查了。”

岑守拙皱眉还要细问,岑苟生已经站起来进去了。岑守拙抿紧嘴:看来这里面有关于他和他娘的秘密。不然岑守拙不会这么躲躲闪闪,语焉不详。反正横竖都是死,就不用管什么王爷,将军了,索性放开手好好查个清楚吧。也算是给自己了一个交待。

岑苟生那落寞的背影,竟然跟那日周大老爷收拾周大夫人骨灰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岑守拙忽然想起,周家除了周三夫人还有周老爷和周老夫人寄生妖。虽然他不知道幕后主使最后用周三夫人的精魂干什么用去了。不过既然还有寄生妖在周家,幕后主使自然还回去找周家的人。

可是这一次他不能被动挨打,要先下手为强。

夜里恰逢新月,月色暗淡。周大老爷想想今日本是亡妻的七七,母亲却不准他去祭奠,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看到了子时,他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

黑暗中忽然跳出一点绿光。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那时明时暗的光,像是有生命一般,想要靠近却又害怕什么,所以进一步退两步,最后怯怯地停在原处。

经过那日在堂上亲眼目睹亡妻说话之后,他再看见什么都不觉得害怕了,用颤抖着声音问:“爱妻,是你吗?”

那绿光像是在回应他,跳了一下。

“我知道你死得冤。”周大老爷站了起来。

绿光像是害怕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周大老爷只能停下了脚步:“你在怨我今日没去祭拜你吗?你知道的,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想忤逆她。改日,改日我一定去。”

一声幽幽的叹息声从黑暗中传来。

“我知道你不甘心,你还没来得及给我留下子嗣。”他哽咽了一下,“谁要天意弄人,我们这么多年都…….”

“那孩子不是周家骨肉。母亲不想我生孩子,叫人悄悄给我下药,让我不孕。所以我们分明年长成亲比他们都早,却一直没有孩子。如今又被他们两夫妻害得这样惨死。呜呜呜,我好不甘,你要为我讨个公道……”那女人的哭声渐渐远去。

周大老爷想要叫住她,张开嘴却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浑身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转头去看方才那绿光停留的地方却只有纯粹的黑暗。他丝毫不怀疑刚才自己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因为那声音跟他的亡妻毫无二致。

看看窗外时间还早,他便又倒下去,半睡半醒眯了一会儿,估算着母亲应该起来了,才唤人来侍候他梳洗,然后去了周老夫人房中。

他没看见,贴着隐身符的岑守拙一直悄悄立在床边,此刻又静静跟上了他。

周老夫人果然已经起来,在侍女们的侍候下开始用早饭了。周大老爷请安之后,周老夫人没有任何欣喜的样子,眼皮也不抬,像是完全没看见他。

周大老爷不敢打搅母亲吃饭,只是静静立在一旁。不一会儿,被周大老爷派人叫来的周二老爷也来了,立在周大老爷身边。周三老爷自从周三夫人死后,就基本足不出户。周大老爷和周二老爷之前只是觉得母亲偏爱小弟,现在却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母亲对他们的厌恶和冷漠。仿佛他们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而是敌人安插在周宅里的奸细。

所以,周宅里的气氛很微妙。

周老夫人不紧不慢吃完,才冷冷问:“怎么了?”

周大老爷跪下,对着周老夫人行了个大礼:“母亲,儿子有一句话,实在是不能不说,请母亲不要生气。”

周老妇人皱眉,有些不耐烦:“说。”

周大老爷这才抬头:“我和二弟之前没有子嗣,所以母亲当时非要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养,我们也没有意见。”

周老夫人一听变了脸色。

岑守拙暗暗诧异:果然不是三夫人的臆想,原来周大老爷和二老爷都知道。如果不用昨夜的方法刺激周大老爷,还没法子让他来找周老夫人对质。

周大老爷接着说:“我想着我们兄弟三人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总能为周家添个一男半女。只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如今那孩子已经夭折,请母亲让二弟和弟媳尽快为周家生个子嗣延续香火。”

周老夫人一拍桌子,咬牙切齿:“不孝子,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不让你们生孩子一样?”

周大老爷完全不似平日那般小心谨慎,眼睛直直望向周老夫人的眼睛:“母亲,你一直在我妻子和二弟妹的食物里下防止她们怀孕的药,是吗?如今我的妻子也死了,儿子留下了终身的遗憾。请您不要再继续下肚,让二弟他们也抱憾终身。”

周二老爷一听抬头满脸震惊,瞪着周老夫人,嘴唇哆嗦着:“母亲,大哥说的话可是真的?你为何要这样。你明明知道我们有多想要个孩子。”

周老夫人脸色阴沉指着周大老爷:“你是要造反吗?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周大老爷站了起来,冷冷唤了一声:“管家。”

管家忙上来,垂手立着等周大老爷说话。

周大老爷淡淡地说:“你每月必去药铺里抓几副凉药,你一个男人家抓这青楼女子用的药来干什么用?”

管家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周老夫人。

周大老爷斜眼望着他,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嗯?!”

管家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今日的大老爷真是陌生得很。管家意识到周大老爷之前对周三老爷的客气,对周老夫人恭敬,不是无能,不是懦弱,只是出于孝心。

如今三老爷已经不济事了,皇上虽然没有明令免他官职,却也完全将他冷落在了一边。周家一切大权都掌握在周大老爷手里。该听谁的,一目了然。

管家脑子转得飞快忙磕头:“大老爷恕罪,老夫人吩咐小人去办,小人不敢不从。”

周老夫人没想到管家会直接认了,还把她扯了出来。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用力一拍桌子:“胡说。我什么时候叫你去买药了?”

管家见周老夫人竟然想撇清关系把责任推给他,忙对周老夫人身边的侍女:“来,你们都知道吧。”

那几个侍女,自然也把情势看得很清楚,一个一个跪下来说:“管家说得句句属实。”

管家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放在地上,又说:“昨日,老夫人叫我继续给二夫人下药,小人心里愧疚,没敢照做。”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周大老爷都气得脸色发青。周二老爷表情呆滞,喃喃地说:“母亲,我们小时候,你只为三弟请老师。而我和大哥只学了认字和管账,你就不让我们学了。我本以为,你是觉得我们天资不好。如今你又这样,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不是你的亲骨肉吗?”

周老夫人没回答,只是冷了脸站起来,进去关上了门。

周大老爷冷冷地对奴仆说:“来人,给我打管家二十大板。”

仆人们应了,把管家拉下去,放在地上,左右开弓,用大板子打他。

那板子拍在皮肉上的“啪啪啪”声听得人心里发毛。管家开始还杀猪一样叫唤,后来没声了。

仆人也不敢停只管狠心闭眼接着打。

等二十板打完,管家的屁股已经烂得像肉糜一般。

奴仆和侍女们吓得缩成一团,都低着头不敢看。

周大老爷盯着管家,面无表情。等仆人们停了手,他才说:“念管家也是受人指使,这一次我就从轻发落,不把他驱逐出门了。以后谁敢再瞒着我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直接乱棍打死。”

仆人和侍女们忙战战兢兢应了。

“没我的吩咐,不许让老夫人和三老爷出房门。一日三餐给他们端到房间里。谁敢违抗,管家便是榜样。”周大老爷吩咐完,拍了拍还没有从震惊中惊醒过来的周二老爷的肩膀。

周二老爷下意识就向周大老爷行了个礼。

周大老爷意味深长地说:“二弟,不要伤心。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生儿育女。以后我们兄弟两齐心合力,定能让周家兴旺不衰。”

“是。”周二老爷忽然流下泪来,“大哥,我知道了。”

周大老爷知道周二老爷这个夹心糖这些年比他受的委屈更多,也有些心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

岑守拙跟着周大老爷的后面,出了后院,最后径直沿着路离开了周府。昨夜,他只是好奇周大老爷和周二老爷夫妇四人正值壮年,这么多年都没孩子莫非是有什么隐疾?于是,她便去问了问常帮周家看诊的郎中。

郎中起初说什么这是病人的秘密,不好透露。在岑守拙拿出一张大额银票之后,郎中才说:“他们四人身体健康,没什么问题。”

岑守拙又用妖怪吓了吓他之后,郎中才实话实说:“大夫人和二夫人这几年身体寒气越来越重,像是服用了什么寒凉的药。”

岑守拙恍然大悟,女子服用至寒的药物,便会不孕。他赌了一把,他们自己并不知情,是周老夫人给她们下的药让她们怀不上。没想到,一击即中,还激得周大老爷拿出了本来该有的威严,彻底跟周老夫人和三老爷撕破了脸。

从方才他们的对话看,周老夫人对周三老爷的偏爱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周三老爷十八九岁就能官至三品,也分明是个神童。神童是不是就是这一类被妖寄生的人用来鉴别同类的标准呢?正因为周老夫人也是这一类人,所以她对周三老爷和前不久夭折的那个孩子的态度,与对另外两个儿子截然不同。

他现在想知道让闵汯安去查的问题的答案。如果跟他猜想的一样,那一切都讲得通了。只是这些成为神童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闵汯安果然肯定了岑守拙的猜想:每一个神童降世时,家中前几日恰逢长辈去世。

岑守拙笑了笑,问:“会不会这么巧,这个死去的长辈小时候也比寻常孩子要聪颖得多?”

闵汯安皱眉:“其中几家我略有耳闻,确实跟你说的一样。”

岑守拙轻叹:“你就没想过,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莫非家中的晚辈还能算到长辈的死期,算好时间怀孕生子,赶上红白喜事一起做?”

“你的意思是?”

“这些孩子分明都是老人知道自己阳寿快尽之时,让家人出去找回来的。既然是从外面找回来的,无非是两种,抢来和买来的。”

闵汯安的嘴抿紧,像一把薄刃。许久,他才沉着脸说:“若是买来的就好办了,既然有买家,就有卖家。既然不好直接问买家,就问卖家吧。依照本朝律法:贩卖人口为奴婢者,绞刑;贩卖人口为士兵,流三千里;贩卖人口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我要抓要审他们都名正言顺,合理合法。”

“你可以从最近的那一个开始着手调查。”

“什么意思?”

“周家小公子不满三岁,也就是说拐卖案也就发生在不到三年前。”

于是,闵汯安开始在城中搜寻人贩子。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潭州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潭州城里曾经贩卖过孩子或者现在还在干这营生的人竟然有好几十个。闵汯安一气之下,把他们都抓了回来。

一时间刺史府的大牢里人满为患。

闵汯安知道,若是这里面真有跟那些神童相关的人,保不齐就有人要来灭口,所以他派来守监狱的全是清一色的一等亲兵,还让他们三班轮值把手,确保没有人或者妖能混进去。

然后,他和岑守拙就开始审问这些人。这些人贩子虽然可恶,却没几个是硬骨头,怂一点的还没有动刑就招了。稍微硬气一点的,几鞭子下去也哭着喊着写了供状。他们把买家是谁,什么时候交易,卖了多少钱,哪里来的孩子写得清清楚楚。只是,岑守拙和闵汯安把这些状纸看来看去,都跟那几家没关系。

也没有人曾卖孩子给周家。闵汯安查过官府报案的纪录,那段时间,也没有人家跑来登记说丢失孩子。

岑守拙冥思苦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莫非孩子还能凭空跑出来?

第八章.母亲太偏心
寄妖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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