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山暗飞雪
赤阑桥尽香街直,笼街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醉眼不逢人,午香吹暗尘。“陆公子真真儿是出淤泥而不染啊,白衣不见马尘,走的潇洒……”无藏楼上,身着华服紫衫的男子站在窗口,大袖环胸,一双凤眼半弯,笑着望向楼下,腰上的月牙双壁随着他的走动珊珊作响。公子不叫玉骢马,一身无瑕,含笑胭脂点葵花。东西南北风流过,碧落不曾有,黄泉留不得,是故看取何处?凤羽堕千华。这首童谣写得正是楼上之人,江湖人称凤羽公子的无藏楼主人——花紫修。他的绝世武功含笑六十四式,可以葵花为靶,竹叶为器,剑指满园凋零。当今武林能与其匹敌者实在寥寥。“呵呵,凤羽公子取笑了。陆某乃是一闲云野鹤,何处都留,何处都走,尘埃里出,尘埃里入,身上的布料早已习惯罢了!”楼下,一身白衣长衫的男子,横坐在一匹棕色宝马上,若是伯乐定能看出,那是世间少有的汗血。“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雪晴天,绿苹红蓼参差见。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白衣男子边唱边从袖中取出一壶清酒,潇洒地仰头一口入喉,望向楼上,“多谢凤羽兄几日款待,哈哈,要不是陆某突然有事,定还要在楼中多叨扰些时日啊!”白衣男子说完,侧身跨马坐稳,宝马长啸一声,男子扬鞭离去,飞起的烟尘飘上二楼,不禁让花紫修轻蹙了一下眉头。红绫从花紫修身后走上前,嘟了嘟嘴:“楼主,这自由公子好不容易进阁了,却又这般匆匆地走了,真是奇怪呢。”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如练,人称自由公子,来去了无羁绊的陆如练若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恐不会如此心焦吧。花紫修坐回屋内,理了理衣袖道:“你个鬼机灵,想说什么?”“我说……楼主?江湖人传的陆公子暗恋他师姐白迎秋,真的假的?”红绫一脸八卦的凑到花紫修近处。花紫修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浅啄了一口,笑问:“你怎么不自己问他?”“这我怎么敢问啊!红绫本来是想问问城西说书的老张头……”“噗!”花紫修刚喝进口里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你也太不长进了吧?城西说书的你也信!”这个红绫哪都好,就是没事儿喜欢到城西的瓦舍听书,偶尔听到些江湖轶事,还不忘回来对照入座八卦一下。可是说书人讲得故事哪有不夸大的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故事热闹是热闹,可若要当真,就难为当事人了。“嘿嘿,老张头儿子今儿结婚,不讲书。”红绫委屈地撇嘴,“要不我能问你吗?”花紫修摩挲着手中的琉璃茶杯,其实,无论怎样看似洒脱的人身后,都有一个能羁绊他的影子。江湖人称自由公子的陆如练有,人见人怕的布袋和尚有,释慧方丈、张岚道长同样不能例外……见花紫修突然失神,红绫不禁在花紫修眼前晃了晃手,“楼主你怎么了?怎么又溜号了?”“呵呵,红绫,这次我派你个好玩儿的事儿,如何?”花紫修勾起嘴角,狡黠地笑了笑。“额,我不能拒绝对吧?”红绫看花紫修那熟悉的表情,自叹道,每次这副表情都没好事儿!大前年就是这表情让自己去挑剑山庄偷剑,前年又是这表情让自己去佳酿楼骗酒,去年还是这表情让自己假扮龙虎寨的新娘悔婚……“呵呵,不能!”花紫修将头瞥向窗外,一脸的暖意。人是多情的动物,自古豪杰,战死沙场者少,裹尸温柔中得到很多。绵绵难剪深秋雨,最是相忘是晴天。燕子再来已陌路,何必唤作一年春。十七年前。楚山古道长收了两位爱徒,一个五岁的男孩儿名叫陆如练,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唤作白迎秋。那年冬天,楚山下了好大的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山体染得雪白,夏日里温暖舒适的山间,冷风窜来窜去,一派肃杀萧索。让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每天顶着寒冷的天气早起练功,的确是一件非常难为人的事。“师姐,今天可不可以不练功哦?”小如练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坐在床边,睡眼惺忪。白迎秋的房间在陆如练隔壁,两人从来都是一起练功、歇息,形影不离。白迎秋有些心疼地看着小如练红肿的手,“来,师姐给你看看,是不是手上生冻疮了?”白迎秋对着那双小手呵气,小如练觉得好温暖。“如练,你要不去练功,师父知道了肯定会责罚你的。”白迎秋仔细地给小如练的手擦上药膏。“师姐,可是外面真的很冷,如练手疼。”小如练委屈地翕翕鼻子,头歪进白迎秋怀里。白迎秋摸着小如练的头,“要不这样,等下你先跟师姐上山,一会儿练功时,你就去亭子里休息,我若看到师父来了,再叫你出来。”小如练想了想,点点头,“好,我听师姐的。”白迎秋和小如练到底上了山。寒冬中的楚山,风更硬,吹到皮肤上,犹如刀割。“来如练,穿上这个裘皮袄子,你就乖乖地坐在亭子里休息,师傅来了我喊你。”白迎秋把自己身上的袄子脱下来裹在小如练身上。一股女儿家独有的香气将小如练裹住,这个味道,让长大成人的陆如练铭记至今。那天,师父没有上山检查两人练功,小如练周身温暖地在亭子坐了一天,而衣衫单薄的白迎秋却在风中被吹了一天。下山后,白迎秋就病了,高烧数日不退,为此小如练自责了好久。在幼年的陆如练心里,白迎秋是娘亲一般柔软的存在,是除了师父以外的倚靠。陆如练喜欢白迎秋在他睡前讲的小故事,喜欢白迎秋做的并不可口的饭菜。无论什么心事,陆如练都要讲给白迎秋。虽然幼年学艺枯燥艰难,但因为有白迎秋,陆如练觉得那段时光每每回忆起来甘之如饴。随着两人渐渐成长,武艺增强,古道长考虑到男女有别,便赐予了两人每人一把神剑,并叫两人分开练习,这才将两人渐渐疏远。陆如练的小屋虽被移至后山,但他总是插空到前山去看望白迎秋,并且像小时候一样,把所有心事都告诉给师姐。那年陆如练八岁,白迎秋十五岁。已经及笄的白迎秋出落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同时也变成了武林中的一个传说。因为她平时爱穿一袭绿裙,容貌美丽却眉眼间流露着孤傲,冷若霜雪的气质,因此不少武林男子都将她视为谪仙。一时间,白迎秋成为了不少武林男子的春梦,剑起剑落,撩动武林一湖春波。“师姐,你的离魂剑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了,可我的还没什么起色……”八岁的陆如练一脸悲伤地坐在樱树下,楚山的前面就是一片樱海,春风乍起,水粉色的樱花瓣盘旋在空中,美的不像人间。白迎秋溺宠地蹲在陆如练面前,安慰道:“如练,你要相信自己,你现在剑术修为停滞,只是因为你还小,等你日后长大了,筋骨舒展开,师姐敢断定,你的武功修为一定不会在师姐之下。”“好吧,我相信师姐。”陆如练抬起充满稚气的小脸,牵住白迎秋的衣袖,小声问:“师姐,刚刚师父找你去殿前,是不是准备让你下山了?”刚刚在后山就听师兄弟们在讨论此事,但陆如练还是不愿相信师姐就这么要离开自己了。在楚山,弟子们的武功达到一定水平后,古道长就会派他们到江湖中历练两年。如今,白迎秋因为离魂剑已经在武林小有名气,陆如练明白,距离师姐下山游历江湖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呵呵,你个小鬼头!师父只是派我下山送封信,我会很快回来的!”“嗯,这样啊!嘿嘿,就知道师姐舍不得丢下我!”陆如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白迎秋轻轻地点了下陆如练的头。那以后,每次白迎秋走前,如练都要来到这棵樱树下与她话别。樱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每一次,白迎秋从山外回来,都要给陆如练带些小玩意,什么风筝、花灯、空竹、糖饼……陆如练慢慢地养成了没事坐在樱树下,望着层层山嶂,等白迎秋回来。日子静静流过,有一年,一袭绿裙的白迎秋带着忧伤的表情回到楚山,那年陆如练十一岁,白迎秋十八岁。充满凉意的秋夜,白迎秋身着单薄的绿裙在月下舞剑,一招一式间流露出忧愤难平之气。离魂划过的剑光萦绕在陆如练的心头久久不散。“师姐,为什么这次回来你看起来很伤心?”陆如练第一次在白迎秋身上看到这种情绪,内心惶惶不安。“如练,”白迎秋看着仍稚气未脱的陆如练,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如果有一天,师姐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天冷了留心添衣裳,伤了要及时擦药酒……”“师姐,我不要你离开,不要你离开我!”隐约意识到什么的陆如练突然抱住迎秋,“师姐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楚山,好不好?师姐——呜呜——”“如练,”白迎秋眼睛也不禁湿润起来,她抹去陆如练腮边的泪水,悠悠道:“师姐是想永远陪着如练啊,可是师姐长大了,如练日后长大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师姐会嫁人,如练会娶妻,到时候,师姐还是要和如练分开啊。”“不要!不要!师姐你等我!等我长大了,我就娶师姐过门,到时候师姐不必嫁给别人,我也不会娶别的女子为妻,我愿执师姐之手,和师姐老不相离!”“小鬼,这都跟谁学的?”看着陆如练认真的表情,白迎秋不禁被他逗乐了。陆如练一脸得意地仰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我问二师兄了,我说怎么和一个女子表白,他就告诉我这句话喽!师姐,你等我长大呀!”白迎秋眼含着泪将陆如练拥入怀中,“傻孩子,等你长大,师姐就老了……”第二天,白迎秋不告而别,陆如练在樱花树下等了许久都不见那个翩跹的身影再度出现。白迎秋那一去,就是五年。五年后,十六岁的陆如练已成长为翩翩少年,他常穿一袭白衣,在前山的樱树下舞剑。每次练功之后,大汗淋漓的他背靠着樱树坐下,总觉得有一天,那个貌似天仙的女子会再回来找自己。那个女子捧不捧回来玩具、点心都不重要,只要她回来就好。可那一天真的到来时,陆如练不知是喜是悲。楚山大殿上,挽着发髻的白迎秋领着一个女娃跪在大殿上。师父古道长大发雷霆,直呼白迎秋丢了楚山的脸。那是古道长第一次当着众弟子的面发那么大的火儿。陆如练看得出,师父眼中除了愤怒外,还有失望、不忍与痛惜。“求师父暂且收留我们母女吧,除了楚山,秋儿实在无处可去!”白迎秋眼含热泪看着跪在旁边的女娃,“若是此时我们母女下山,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忧儿……”“哼!还不是你自找的!身为武林中人竟然与朝堂结系,还是敌国的朝堂!你,你让我姓古的颜面何在?你让楚山颜面何存!”“师父!秋儿已经为他废去了武功,如今只是一名普通妇人,我真的无力保护孩子。秋儿知道我给师父,给楚山丢人了……只是,秋儿请师父念在过去师徒一场的情分上,替我保护好女儿,秋儿愿以死谢罪!”说着,白迎秋横起匕首欲刎颈自杀,见状,站在旁边的陆如练忙一剑挑飞了那把匕首。他倏地跪在白迎秋身边,深深地低下了头。“师父,留下师姐她们吧!我来照顾她们!”陆如练抬起头,眼圈泛红。“哈哈哈……”古道长突然放声大笑,目光悲戚,“好,好,‘虚妄’帮‘离魂’,可惜现在的离魂剑已死,已死啊!”说完,古道长拂袖而去,众楚山弟子遗憾地望了望昔日的武林神话,也都渐渐散去,大殿上只剩下白迎秋、陆如练和那个女娃。陆如练看了看白迎秋身边粉雕玉镯模样的女娃,吐出一句话,“师姐,你怎么不等我?”白迎秋再也忍不住情绪,抱着女儿痛哭起来。陆如练为白迎秋母女在前山的樱树下建了一幢小木屋。他知道了那个女娃叫欧阳忘忧,是白迎秋和桑国魏王——欧阳止的骨肉。武林中人自古都以与朝堂结系为耻,更不要说还是与敌国的朝廷,何况,现在未婚有子……白迎秋的名声彻底败了。那些年,白迎秋再未碰过离魂剑,因为她为了和欧阳止相爱自废了武功,决意退隐江湖。本来白迎秋以为自己能和欧阳止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却没想到那年大姜与桑国开战,欧阳止被命率军攻打大姜边境。到底小家与大国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白迎秋伤心地带着女儿离开桑国,却不想路上遭到姜兵追杀。无奈之下,白迎秋只好带着女儿躲进楚山。从来都孤傲不可一世的白迎秋,回到楚山后,日日脸上爬满了忧伤和淡漠,那几年,她除了在忧儿面前就再未在旁人面前笑过。自此,陆如练恨上了一个叫欧阳止的人,虽未谋面,可那恨已入骨髓。不过陆如练对欧阳忘忧却很好,因为他始终爱她所爱。“小舅舅,忧儿什么时候能长得和你一样高?”忘忧叫陆如练舅舅,但她喜欢在一切东西面前加个“小”字。比如小风筝、小空竹、小糖饼……“呵呵,忧儿才六岁,等忧儿十六岁了,就和小舅舅一般高了!”陆如练让忘忧骑在他肩头。“小舅舅,山那边是什么呢?”忘忧望着远处的层层山峦,满脸好奇。陆如练沉默了片刻,沉声道:“是俗世,忧儿想去吗?”“呃,小舅舅想去吗?”忘忧低头问。“不想。”“那忧儿也不想,小舅舅去哪里,忧儿才去哪里,忧儿要和小舅舅永远在一起!”“哈哈,傻孩子。”陆如练勾起嘴角,他方才想起来幼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