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乌啼霜满天
转眼间,欧阳忘忧来楚山一年了。这一年,忘忧的生活中除了母亲就是陆如练。陆如练每晚会在睡前给自己讲故事,会在风天带自己放风筝,教自己做花灯,有时,忘忧觉得陆如练甚至比母亲都重要。因为母亲总是闷闷不乐,几乎不怎么和自己说话。忘忧更喜欢和陆如练在一起。“小舅舅,樱花什么时候开?”忘忧倚在陆如练怀里,望着头顶樱树光秃的树干问。“来年春天,樱树就开花了。”陆如练揉着忘忧的头发。“那你说,娘看到这樱花,会不会笑呢?”“会。”陆如练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几年前的那片樱海,只是,佳人不再有当年的笑颜。“你娘笑起来比天下的樱花都美。”“那忧儿呢?忧儿笑起来美吗?”忘忧扬起脸,看着陆如练。“呵呵,忧儿也美,忧儿日后长大也一定是个美人。”“小舅舅喜欢美人吗?”忘忧眨眨眼。陆如练笑笑,“喜欢。”姜朝和桑国的战争终于在忘忧十岁那年暂时停歇。那年,姜桑两国讲和,互派公主和亲,那年,忘忧的父亲,白迎秋的丈夫——欧阳止来到了楚山。那是一个一身阳刚的男子,身高八尺,剑眉鹰目,有着一种凛冽的帅气让人无法抗拒。陆如练看着眼前的欧阳止,就是这个男人,毁了白迎秋武功修为与武林盛名,让她在楚山痛苦地等待了五年!陆如练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拔出了虚妄剑,剑锋凌厉而青涩的直向欧阳止的胸前刺去。欧阳止丝毫没有躲,因为那本就是他该受的,他明白,这些年自己欠白迎秋母女太多。不过最终那一剑,却扎在了白迎秋胸前。“师姐!”陆如练不解地望着白迎秋,难道她不应该恨欧阳止吗?“为什么?”白迎秋流着血,眼神中是悲怆,丝毫不掺杂悔恨,她说,“如练,我的今生都是这个男人的,你不能伤他……对不起。”懵懂的忘忧看着满身是血的母亲和满脸泪痕的陆如练不知所措。最后,一个她要唤作爹的男人抱起了她,扶着受伤的娘亲上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陆如练流着泪,目送着她们坐着欧阳止的马车离去。忘忧始终无法忘记那飘散在重山数嶂之中的白衣。“小舅舅和忧儿,永远在一起……”岁月恍惚而逝,陆如练二十四岁。一把虚妄剑,剑术高超,剑气剑影随身随行。江湖的历练为陆如练赢得了名声与成熟,他纵情山水,人间哪里有欢愉,哪里就有他洒脱的身影出现;人间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他出手相助,因而人们给他送了个外号“自由公子”。若不是前日,陆如练收到了白迎秋的飞鸽传书,恐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羁绊。静安城内,明月高悬,子时过后,无藏楼的繁华喧闹也安静下来。青婉检查了一遍楼内的灯火、家具,待黄眉收拾完毕后,两人同花紫修道了安,便回房歇息了。花紫修将轩窗掩好,坐在镜前梳着如墨的长发,只见身着一袭黑衣的蒙面人从房梁上跳了下来。“门主,白咒已经暗中派人随红绫姑娘去了。”黑衣人躬身立在窗前,声音难辨雌雄。“嗯……黑咒啊,最近蓝姬在做什么呢?”花紫修放下玉梳,起身,月牙双璧服帖的垂在身侧,无一丝声响。“呃……蓝姬,蓝姬他说,说……”“说我又在管闲事,所以不想理我,对吧?”花紫修牵起了嘴角,“就知道他会这么埋怨。”“可是门主,蓝姬也没说错……”黑咒弱弱地说。“嗯,你从小就爱帮他说话,唉。”花紫修无奈地叹了口气,“告诉他我有分寸。我们的大事,自然不能耽搁,你让他放心。”花紫修卧在床榻上,闭上眼,“我要歇息了。”黑咒看了一眼花紫修,翻窗离去。“真是的,就不能走时关下窗。”多少年华沉淀成沙,留恋当初,慢慢羽化。光影结痂,回忆成疤,撕心裂肺也只换无价。一曲洞箫乱了心,一阵清风绕了发,曾经欢笑虚无成思绪,散落天涯,又有谁记得,当初是你的青梅还是我的竹马?是夜,花紫修又做梦了。梦中是昆仑山里,是一个神秘的国度。一个身着蓝衣的小男孩儿与一个身着紫衣的小男孩儿在一方高草掩映的假山后相遇。“谁?”蓝衣男孩儿先开口。紫衣男孩儿缓缓站起身,温和地笑答:“你看蚂蚁正在搬家。”“幼稚,蚂蚁搬家有什么好看的?”蓝衣男孩抱起肩。紫衫男孩儿道:“蚂蚁搬家说明要下雨了,现在正值夏汛,该告诫沿河守卫加固堤坝才是。”听完这番话,蓝衣男孩儿震惊地看向面前的紫衣男孩儿,他平静说话的模样俨然像一个成人。于是蓝衣男孩儿问道,“你究竟是谁?”“见笑了,我叫度查修。”紫衣男孩儿腼腆地抿了下嘴。蓝衣男孩儿不禁牵起了嘴角,原来他就是那个世袭了最强灵力的司天小宰相。“哦你好,我是蓝姬。”度查修仔细端详了蓝姬一番,突然说,“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你长得真好看!”蓝姬不屑地瞥了度查修一眼,“哼,我可不是绣花枕头!”“呵呵,我看得出来,世袭司药宰相的蓝族继承人岂会是等闲之辈?”……花紫修睁开眼,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地冷天寒,阴风乱刮。岁久冬深,严霜遍撒。塞外的空气甘冽清爽,也只有这冷风,飞雪才能塑造出欧阳止那样的男人吧。陆如练深吸一口气,被冷风贯通鼻腔的他不禁打了个喷嚏,前几日只顾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周围环境还真让他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风雪不禁让他想起了儿时在楚山上的诸多个冬天。陆如练握了握拳,朝信中那个地址走去。魏王府,欧阳止的宅邸,如想象中一样,白墙高大朱门气派,门上镶了一对兽头铺首。只是,厚雪覆上房顶,多了一份庄重,少了一分华丽。陆如练裹了裹长袍,来到那对兽头铺首前,叩响了大门。“吱嘎”一声,朱门缓缓地开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下打量着陆如练。“公子可是姓陆,名如练?”太管家仔细端详着陆如练,心中只道:太像了。“是,在下正是陆如练。前些日接到你家夫人的飞鸽传书,特从中原赶来。”“哦哦。”太管家神色略微有些异常,不过也没说什么,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恭敬道:“陆公子请进吧,我是这王府里的管家,大家都喊我太伯。”“多谢太伯引领。”陆如练打量着魏王府,只见府内假山座座掩于雕栏之中,丛丛树木虽无枝叶却错落有致。寒冬飘雪,屋檐上一层雪白,但这庭院却打扫的甚是干净,不见堆雪。“陆公子,这边。”陆如练看着那些树木,有点疑惑,“太伯,那些都是樱树吗?”太伯点点头,“是。”陆如练心中被某种东西拉扯了一下,有些痛。当他再抬起头时,便看到房间匾额上书的两个大字“溯练轩”。陆如练心头一震。这些年,她心中还有他?再回身,太伯已不知去了哪里。突然,银瓶乍破宛如珠落玉盘的琵琶声起,陆如练循声推开溯练轩的门,一身着淡绿色夹袄的少女低垂着眉眼,青葱一般的手指正划拨着琴弦。“师姐?”陆如练说完,顿觉不对,他摇了摇头,面前这女子神态虽与白迎秋相似,但年龄上却不符,而且神态也并不相同。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看起来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难道她是……“忧儿?”陆如练轻启薄唇。琵琶声戛然而止,欧阳忘忧缓缓起身,热泪盈眶。“如练还记得我,真好……”眼前的欧阳忘忧十六七岁的样子,已有她母亲白迎秋的风姿和美貌。忘忧放下琵琶,走近陆如练,笑说:“如练长胡子了。”陆如练开怀地笑了,“这几日光顾着赶路,哪有时间休整。真快啊,忧儿竟然长这么大了,我差点认错——”陆如练说到这,不禁收住话语。忘忧笑笑,“忧儿先带你去厢房歇息。”“好。”陆如练跟在忘忧身后,“忧儿,我是收到你娘的书信赶来的,信上说有要事……”忘忧打断陆如练,“我知道,你放心,耽误不了正事儿!你跟我走吧。”忘忧将陆如练引至西厢的一处庭院,“如樱苑”。陆如练看着满庭樱树的枯枝,之前的记忆悉数爬上心头。“这里春天很美吧!”陆如练不禁说。忘忧看着樱树,点了点头。她心中的美不是这会缤纷的落樱,而是那樱树下伫立的白衣。现在白衣来了,等到这满院的樱花再开时,该是多好的时节啊!“你先好好歇息,一会儿我会叫下人端来饭菜。”说完,忘忧快步离去。忘忧回到溯练轩,太伯走了过来。“郡主为何不直接对陆公子表明心意?”“如练的心中,只有我娘。”刚刚从陆如练的表现和话语间,忘忧已能感受一二,“谁都替代不了我娘在他心中的位置。”忘忧看向窗外,又下雪了。太伯叹了口气,他从小看着忘忧长大,自打她会弄墨起就开始为陆如练画像,每年端午,忘忧都要亲自做灯、放灯为陆如练祈福。溯练轩的画卷,每一卷上描绘的都是陆如练,魏王府的花灯,每一盏都是忘忧所制,那些灯罩上被忘忧偷偷地写上了陆如练的名字。忘忧想在深夜中,自己孤独时,他的名字会将自己照亮。还有那满王府的樱花树,虽然魏王欧阳止从来不说,可作为父亲,女儿的心思欧阳止又怎么会不明白?“太伯,一切准备妥当了?”“都准备好了郡主。”“如练?”忘忧来到如樱苑,“娘请你过去。”一想到即将见到白迎秋,陆如练明显有些激动。他跟随忘忧来到白迎秋居住的南厢,之间庭院门口上书“止秋苑”三个字,他们该是如何的相爱,这样招摇的命名着住处。陆如练心中五味杂陈。“如练,我娘在里面。不过她最近身体不好,喉头发了炎不能讲话,所以,你等下只能用文字和她交谈了。”“好,我知道了。”陆如练有些悲伤,没想到白迎秋的身子这么弱了。忘忧看了眼陆如练,匆匆离去。陆如练推开房门,一股熟悉的香气充溢在房间内。这是白迎秋喜欢用的熏香,香而不烈,凛而不寒。屋内纱帘数重,层层遮掩,难道白迎秋怕光?“师姐?”陆如练试探唤道。良久,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但却与陆如练隔着两层薄纱的距离。陆如练看着纱帘后的女子,一袭绿裙,长发高绾,不过脸上却带着白纱。“师姐!”陆如练喜悦地刚要走过去,白迎秋立即转过身,咳了两声。陆如练赶紧停住脚步,“师姐,你怎么了?”白迎秋递出一张字条,那鸳鸯小字,正是当年白迎秋的手笔。字条上说,自己年老色衰,加之身体不适,不便与陆如练面对面交谈。陆如练心中一凉,“师姐,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这些年那个欧阳止没有好好照顾你吗?为什么你身体现在这么弱?”白迎秋赶紧又递出一张字条,“他把我照顾得很好,是我自己当年因废了武功,身子虚了。”“唉,师姐真的不肯面对面相见吗?”陆如练遗憾地问。“人面不知何处去,我现在容颜不再。如练,就让师姐永远在你心中留下一个最美好的模样吧!”“既然师姐执意如此,如练也不强求了。”陆如练坐在纱帘外,白迎秋坐在纱帘内,数年的时光已教故人不能如故。“我进府这么久,都没见欧阳止。想来师姐是因为他才传书与我吧?”聪明的陆如练早就发现了府中的异常,再怎么说也不该叫管家直接招待一个陌生人,而王爷却不露面。而且作为大桑魏王府,府内也太安静了些。很快,又一个字条递出,“我想请如练救魏王!魏王遭宁王陷害,正在狱中。”“哦?师姐,你叫我救谁我都万死不辞,只是,欧阳止,恕我无能为力。”陆如练恨透了那个毁了白迎秋的男人,他怎么可能答应救他呢?“如练,此事非同小可。魏王这些年一直支持与大姜友好交往,因而宁王为首的主战派早就看他不顺。这次宁王恶意陷害,如果魏王死了,那姜桑的战火恐怕会再次燃起!”陆如练看向帘内的白迎秋,良久,吐出一句:“你,是为他,还是为天下?”“如练,他也好,天下也罢,你就这般介怀吗?一切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陆如练恍惚地起身,他,就是她的天下,她的一生都是他的,当年白迎秋这么说,如今一切都没变。“我会查清此事,师姐好好休息吧。”说完,陆如练离开了止秋苑。所谓的白迎秋摘下面纱,镜中,是一张稚嫩的脸。如练啊如练,如果你肯将对母亲的情分我一半,忧儿就心满意足了。为了救父,忘忧不得已出此下策,忘忧深知天下都说不动的自由公子陆如练,只有白迎秋的话他听,也只有白迎秋才能请得动陆如练来大桑办事。“如练,我们去郊外放风筝吧!”欧阳忘忧站在陆如练门外,手中举着一只大风筝。陆如练笑道:“丫头,怎么不管我叫小舅舅了?”“因为……”忘忧禁了口,她差点就想说因为想和你的关系走得更近些,因为想做你的妻子而不是小丫头。“因为忧儿长大了,就不要‘小舅舅’了。忧儿已经不再需要‘小舅舅’,忧儿只想要如练。”陆如练愣了一下,“呵呵,我们去放风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