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屋内琴声忽作，仿如天籁的歌声飘至耳畔。

“独背残阳上小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段凝微闭双眼，好动听的嗓子，只是那曲，那情，未免太过凄凉。段凝低头，从袖口中掏出折扇，打着节拍唱到，“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屋内人似乎在思量，片刻后，柔软的声音响起，“公子好一个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只见房门由里向外被两个丫环拉开，一阵莲香扑面。房内，粉色的纱帐被风吹起，朦胧中夹杂一丝妩媚。

段凝走了进去，两个丫环闪身而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个娉婷的身影站于纱帐的另一侧。

“断水想问，公子为何要见断水？”声音飘过，流进段凝的心间。

“因为我了解断水姑娘外人不知的寥落。”段凝没有称呼自己为小王，而是把面前的女子当作了知音。这种一见倾心的感觉，颇有高山流水之意。

“哦？公子何故知道断水的寥落？”听不出语调的问语，声音却很柔美。

“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段凝顿了顿，继续说道，“姑娘堪称大姜第一美颜，却不趋名逐富，而是甘愿留在这烟花之地，可谓心性高洁，大隐于世。”

断水的心弦似乎被什么触动，她本以为大理世子段凝是个放浪形骸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却对自己的心境有这番理解。断水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为何公子不认为，小女子是自甘堕落呢？”

段凝听后，哈哈大笑道，“自甘堕落？姑娘好会说笑。暂且不管凤羽公子的为人，就凭姑娘那才艺和容颜，绝非寻常府中的小姐。姑娘屈居于无藏楼内，自是有姑娘自己的计较，自甘堕落这词，和姑娘挨不上边的。”说完，段凝走进纱帐，伸手挑开帘幕。断水刚刚听他的言论有些出神，待到她稳定心思抬头看去，段凝已经走到身边。檀香混合着莲香，空气有点让人发晕。

断水立马转过身，嗔怒道，“哼，没想到公子也是这般轻薄之人！”

段凝丝毫没觉尴尬，而是打开纸扇朗声念道，“想贞元朝士无多，满目江山，日月如梭。上苑繁华，西湖富贵，总付高歌。麒麟冢衣冠坎坷，凤凰台人物蹉跎。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纸上清名，万古难磨。”

“公子又一佳作，‘纸上清名，万古难磨’，公子当真将满世浮华抛于脑后？”断水有些讥嘲地问。他是大理世子，西夏未来的王。世间，有几人能像释迦摩尼那样舍弃王位，看透浮生呢？

段凝眉头锁住，继而慢慢舒展，“呵呵，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心想得，做不得，惭愧啊！”深沉的声音透着一股悲凉。断水不知为何心头发酸，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这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的？断水转过身，面对着段凝。面前的贵公子，外表光鲜，可是断水能从他的语气中读出无奈和疲惫。他说了解自己的寥落，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只是，断水苦笑，要不是花紫修，她恐怕也将和段凝一样面临那种醉生梦死，百无聊赖的生活。

“姑娘请。”断水的美貌着实让段凝一震，但他莞尔一笑，没有丝毫评论。过多的赞美，只会成了负担。段凝有些同情这位绝世女子的容颜，美到极致，也是一种祸啊。

十九年前，乾兴盛世的大姜，国家安定，经济繁荣。

有一波斯马队，从西域而来，停驻扬州。

当时，皇帝正直年少，风流倜傥。他忧国忧民，致力于民生建设，多次微服出巡，探访民间疾苦。

就在那一年，烟花三月的扬州。波斯马队首领的女儿青格羡云遇上了大姜皇帝。烟雨蒙蒙的江南灵地，皇帝被青格羡云的容颜和才情吸引，而青格羡云被皇帝的倜傥和雅致俘获。两人一见钟情。随后，青格羡云不顾父亲阻挠跟随皇帝回了皇宫。

然而，一入皇门深似海。后宫的女人，哪个不是满腹心机，想博得皇帝的宠幸。

但从小在西域长大的青格羡云，为人善良单纯，平日和汉族师傅学的都是礼义廉耻，琴棋书画，根本听不出他人的话外音，看不懂宫廷女人的矫揉造作。

青格羡云入宫一年后，皇后突染重疾，久治不愈。太医经过多番诊治，就断为巫蛊邪术所致。那天，皇后亲信带着众人搜查后宫，最后，在最得宠信的青格羡云宫中搜出了香纸和扎满银针的娃娃……

“皇后娘娘，我是被冤枉的！”青格羡云青格婉跪在地上，满面泪痕。

皇后恶毒地瞪着她，要不是这个女人一进宫来受尽宠幸，自己也不会快一年了还未见过皇帝几面！

“哼，本宫知道，你为了受专宠，所以想害死众妃嫔姐妹！而本宫，竟成了你下手对付的第一个人！”

“不，不是的！皇后娘娘，你听我解释啊！那些东西，我，我不知道怎么出现在我房间里的，真的不是我的！”

“放肆！哪里容得你这个妖妇喊冤！”

青格羡云的血统中有一半波斯血，所以长得与中原人有异，一直被宫里人视为不祥。

在大殿批阅奏折的皇帝听闻青格羡云出事，立即赶来，然而此时，青格羡云已被皇后动用私刑，打得遍体鳞伤。

“混账！谁让你们动的手！”皇帝呵斥一旁行刑的太监。

皇后走了过来。“陛下，臣妾从这个女人的屋里搜出这些物件儿，这可是谋害臣妾的巫蛊啊！”

说着皇后竟哭了起来。

皇帝蹲下身，将青格羡云拦在怀里，“云儿……”

“陛下，臣妾……真的没有……”青格羡云因疼痛晕了过去。

碍于皇后颜面，皇帝也不好发作，他自知专宠青格婉青格羡云有过在先，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

但皇帝终究不是青格羡云一个人的皇帝，他是大姜的皇帝，是后宫千名妃嫔的夫君，是天下万民的君主。青格羡云在宫中饱受诬陷，心中抑郁成病。一个活泼爱笑的女子变得成日沉默寡言。不久，青格羡云诞下一女。那年末，冬雪飘零的季节，青格羡云便因产后出血不止，加心情抑郁而终。皇帝赐女儿名为念青，封为静平公主。然而念青从小在宫中并不开心，和她母亲一样时常闷闷不乐。

青格羡云的父亲隋里木，当初就不同意女儿嫁入宫闱，只是当时相爱的两人太过执着，才酿成今日白发送青丝的悲剧。青格羡云死后的第四年，隋里木便来到皇宫探望孙女儿----静平公主。

他借口带念青出宫游玩，甩开了一路随行的侍卫，最终将念青带回了西域。

皇帝虽然因此痛苦，但也没追究隋里木的罪责。他知道女儿的脾性，凭借念青仿若青格羡云的容颜，倘若在宫中长大，恐怕她也活不长久吧！所以皇帝每年都会派人到西域为隋里木送去财物，算作女儿的花费。

念青长大后，隋里木将过往的种种一一讲给念青。当时念青被隋里木带出宫时还年幼，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当她得知自己竟是大姜公主和母亲父亲的故事后，她决定不要再回那个勾心斗角的皇宫。

念青十五岁时，皇帝派人来西域接念青认祖归宗。然而念青不从，她只身逃脱，在被皇帝所派官兵追赶的途中，念青失足坠入山崖，恰巧被经过的花紫修所救。从此，念青改名断水，栖身于无藏楼。

静安月夜，笙歌舞追。断水挑去灯花，重新燃灯。灯光暗处，花紫修倚着门，手绞着一缕长发，自顾的说着。

“断水啊，其实入宫住几天又不是不回了……再说，他给你安排的别院，没有外人进得去，你难道就一点不想去看看他吗·？这么些年了，就算忘不了，也别恨着了。”

“凤羽！”断水实在忍不下去他一直磨叨不停。五日后，是皇帝的寿辰。宫里派人到无藏楼请断水到宫里小住。其实，就是皇帝想见女儿了。

两年前，秦王要进无藏楼，但闯不过三关被拦在门外。秦王气不过，于是刁难无藏楼，将无藏楼陷害成非法经营的黑店，还告上皇帝，要派兵铲平。断水不得已，跟随花紫修进了宫面见皇帝。也就是那时，花紫修知道了她是静平公主，皇帝知道了他的念青还活着。

但断水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宫恢复身份，竟然还以死相逼。皇帝无奈，只好先将断水托付给花紫修好生照顾，并赐了黄金千两，良田百亩。这就是江湖人人称道的与秦王论楼规获胜，自此也奠定了无藏楼在静安的地位。

“我去还不成吗……凤羽不必为难……”断水淡淡地说。

花紫修展颜一笑，“嗯，好。那断水早些休息吧，明日宫里会来人接你。”他早就知道明日宫里来人，所以一晚上都在断水房里磨叽着。

断水手抚眉心，又上了他的当。她知道，花紫修所做的，是为了她好，为了她和皇帝的父女关系。但断水真的不愿永居朝堂。她不想自己最终像母亲一样，抑郁凄凉的死在皇宫里。

“凤羽别忘替断水向段公子道个歉，就说，断水上山拜佛去了，今日不方便相见。”断水不称段凝为王爷，可见两人交往的深入。

“好，我知道了。”花紫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想起了布袋和阿依谨。这回，段凝的出现，是不是一个转机呢？

第二日黄昏刚过，段凝就来到了无藏楼。此时，断水早已进宫。花紫修没有说断水上山拜佛，但也没具体说明断水的去向。

段凝不好再细问，只得悻悻地离开。临走时，花紫修笑着对段凝说，“小王爷进宫后，可要细细的观赏啊，这大姜皇宫不仅景美，人更是美呢！”

段凝有些奇怪今天花紫修竟然这样说话。宫闱里的女人，怎容他评说？可能是喝醉了吧，刚刚不该让他陪自己喝那么多酒的。段凝笑笑走出了无藏楼，没作言语。

两日后，大理世子段凝代表西夏王带着几箱珠玉珍宝入住皇宫。

夜晚的宫廷较之民间安静了许多。皇帝是一个节俭爱民的皇帝，很少亲近女色，也从不夜夜笙歌。

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今夜天气闷热，段凝睡不着，踱步到御花园。池塘中，莲花开得正好，香气因无风没能四散。氤氲在一片夜色中，让段凝想起了断水。

看了一会儿莲花，段凝继续往前走。走了不知多远，手拨开竹墙，落入眼中的竟是另一番天地。

清秀的院落，丝毫不似宫廷的雕梁画栋。小池塘中，浮着几朵沉睡的和清醒的莲花。一棵大垂柳掩映着院落中的方桌。是谁住在这里？段凝正思索着，院落中的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段凝急忙闪身躲入竹丛。

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粉裙及地，袅袅娉婷。

断水！段凝惊讶地看着断水走到方桌前坐下，饮了杯茶，眼神中满是忧伤。她为何会在皇宫里？段凝突然想起前日，花紫修对自己说的话……

段凝安静的躲在竹丛里，直到断水回了房间才离去。

这座庭院虽看似朴素，其实装饰还是很考究的，上好白玉桌，琉璃莲花池，可见当初建造这处院子的人还是用尽心思的。高贵奢华中不失雅致，很适合现在住在院子中人的气质。

断水到底是什么人？这处庭院既不属于妃嫔居住的西宫，也不属于外来使节居住的南宫。段凝轻声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一个念想让他愣住，刚刚断水所在的庭院紧邻东宫。正是皇子公主居住的区域。

无藏楼内，花紫修翻弄着手中发黄的年历，明天，就是皇帝的寿辰，一大早自己就要进宫。

今夜天气闷热异常，凤羽索性熄了烛火，不想再增加丝毫的热量。无风的夜晚，屋内的纱帐突然飘起。花紫修放下年历，淡淡地说，“西夏一直对大姜阳奉阴违，虽然这次派了世子来祝寿，哼……恐怕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纱帐另一侧，黑衣人用难辨雌雄的声音问，“门主要管此事？”

花紫修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原崇年这几日的行踪很是诡异，你派人细细查探，无论如何，断水是一定要保护的。”花紫修望向漆黑的夜空。有些东西他可以不要，甚至舍弃，但有些东西，他一定要保全，不让他受到伤害。这辈子，花紫修已然了解自己将是一个背叛者，但他想在自己做好人时，尽量多的做些善事。他在把自己的幸福当作礼物送给他人。花紫修轻启薄唇，“蓝姬不是回来了吗，让白咒去找蓝姬，这件事，交给他去做。”

黑衣人笑了笑问，“门主觉得蓝姬会听从吩咐？他可是一向觉得门主在做荒唐的事。”

花紫修勾了勾嘴角，想起了一张因不屑、生气而扭曲的脸，不过，即便这样，那张脸还是那么的倾国倾城。只不过，那张脸的主人是一个男子，否则，断水的美名就要被他所夺了。

“嗯嗯，我知道。去让蓝姬做吧。”

黑衣人没再答话，飞出了房间。

花紫修重新拾起年历，这无藏楼，待不长了。想到即将易给他人，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楼下，红绫、黄眉、青婉都在熟睡。她们不会想到，阁主在这样的夜晚，为她们计划着未来。花紫修的真实身份，她们一点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花紫修也没想让那三个女子陷入泥潭。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静安月。又萧寺，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