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囊千】第二章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地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服灵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没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空调打得很足,暖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旋律很熟悉,是秦放之前看的那档真人秀,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这缺心眼儿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咔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蹿起的时候,他隔着火瞥了她一眼。“安……小……婷,改名字了?”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吗?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因才有果。“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警察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哎哟!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得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安蔓直挺挺地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奓。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得越轻手下得越重。今天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也得往死里求他。“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别人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原来是犯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的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走就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得还真近;二来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儿,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儿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儿了啊?”他开始带着笑说,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的酒店杂志卷成了筒,像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解释解释,给我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儿了啊?”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她哭得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秦放长得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好砸她脑袋上了。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藏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的一个秦放。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秦放端看她怎么应付。她笑嘻嘻地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忘形了这么一次,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赵江龙觍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得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总是别有一番刺激。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摸,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儿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其实她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赵江龙火了,一巴掌把安蔓打得眼前发黑:“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连骂带打,又是劈头盖脸几下。男人手重,还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行,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是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哆嗦着伸手指她,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洇上白色的浴袍。安蔓懵了,自己动了刀吗?哪儿拿的?怎么捅过去的?过去的几十秒太过混乱,想去回想,脑子里只剩大片空白。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戴着订婚戒指。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连哪只手拿的刀都全无印象。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哆哆嗦嗦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地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秦放睡得很沉,安服灵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正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好像回到小时候,他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的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一颗颤巍巍的珍珠,足面光洁、小腿圆润,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噔,噔,噔……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安蔓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洛绒尔甲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这姑娘可真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但愿佛祖保佑,一路平安。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