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于初

陈以淇追着混混穿街过巷,那混混对周围小巷和胡同非常熟悉,因而他故意捉弄陈以淇,四下灵活地走窜,害她不住地碰到头。

“妞儿,昨天追我的时候不是蛮厉害吗?今天怎么老撞墙啊?”混混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笑望着陈以淇,还故意挥了挥她的手机。

陈以淇揉了揉碰墙好几次的额头,她恨恨道:“你给我等着!”她一咬下唇,加快速度追向混混。

然而,随着轻微的一声“嘎拉”闷响,陈以淇猛然扑倒在地,左脚脚踝袭来一阵痛楚。她眉心紧皱,用手轻触脚踝,痛楚却随之更为清晰,她立马缩回手,额头渗了点点冷汗。想必是刚才急于追那混混,起步过猛才扭到了脚踝,陈以淇心底暗叹倒霉。

察觉到陈以淇没有追上来,混混颇感奇怪地回过身,当发现陈以淇坐在地上,脸色痛苦时,混混慢步走到她身旁。他半蹲下身子,审视着陈以淇:“你没事吧?别装死啊。”

陈以淇瞪了一眼混混,她眼圈通红,没有作声。

见陈以淇神情认真,混混心知她脚是真受伤了。于是混混二话不说就把陈以淇背了起来,不管陈以淇的挣扎和打骂,就这么背着她往跌打馆的方向走去。

“臭流氓,你要带我去哪里?快放我下来!”陈以淇捶打着混混的背脊,她心里很想一脚把他踹开,却无奈脚伤让她使不上劲。

混混眉毛一挑:“放心,就你这姿色,我还犯不上非礼你。扭到脚可大可小,我现在就带你去跌打馆,你最好别再出声了,烦人。”

“用不着你假慈悲,臭流氓!”陈以淇咬牙切齿,但当混混真的把她送到跌打馆后,她不免有些疑惑。

跌打馆的医师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伯,他戴着一副圆框的小眼镜,一头青丝早已成银发。混混把陈以淇放在椅子上,不由分说就脱掉她的鞋,然后回头对医师笑道:“方医师,这妞儿扭到腿了,你快帮她看看吧。”

闻言,方医师来到陈以淇身前,他蹲下身子,仔细检查着陈以淇的腿。未几,方医师双手轻揉着陈以淇的脚踝,忽然间用力一推。只听得脚踝处传来一声清响,陈以淇短促惊叫,但脚踝的僵硬和痛楚也在那一瞬消失了。陈以淇动了动右脚,感觉脚踝终于轻松下来,她这才舒心一笑。

“方医师,她……还好吧?”混混轻声问。

方医师从玻璃柜中取出一瓶跌打酒,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混混,笑道:“放心吧,她只是脚踝脱臼,小问题而已。我刚才已经帮她把骨头接上了,回去再擦几天药酒,很快就没事了。”

闻言,混混舒了口气。

方医师望着混混,狡黠笑道:“于初,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别人了?那个女孩是不是你女朋友?”

听到方医师的话,陈以淇顿时脸颊一红,不等于初开口,她便抢先说话:“才不是,谁要当他的女朋友。”

“你听到了。”于初耸耸肩,朝方医师两手一摊。方医师笑着对陈以淇道:“于初是我的老主顾啦,以前我孩子安徽开跌打馆那会儿,他但凡有什么跌打损伤都会来我这儿看。后来我搬到津桐生活,没想到这小子也到津桐来了。我认识他好几年,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你别看他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他心地善良,是个好男生啊。”说着,他拍拍于初的肩膀。

于初轻笑着,跟方医师闲聊几句后,便回过身想要扶起陈以淇。陈以淇本来有些抗拒,但看见于初毫无恶意的眼神,她也就没有拒绝。于初扶着她走出店外,此际外头夜色朦胧,灯火初明,路上行人渐多。

“你饿不饿?”于初忽然回头问。

陈以淇蓦地一怔,刚才在快餐店,她还没来得及吃饭电话就响了,从下午到现在她都没东西下肚,说不饿那是假的。于是陈以淇摸摸肚子,点了点头。

于初摇头轻笑,他左右环视,看到附近有一家面包店,面包店的转角处有两级石阶。于初让陈以淇坐在石阶上等着,然后他就跑进面包店内。约莫过了三分钟,陈以淇便看见于初拧着一袋面包,唇带微笑地朝她走来。

两人就这么坐在石阶上,静静啃着面包,看着前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在他们身后有一盏路灯,于初靠在灯柱上,任柔和的浅黄色灯光将他的脸环绕。

陈以淇缓缓别过头,第一次认真地审视着于初。

不同于其他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叼着烟,一副嚣张欠揍模样的混混。于初留着一头黑亮的碎发,双眼明亮,高鼻梁,薄嘴唇,笑起来给人一种坏坏的,孩子气的感觉。只是,陈以淇却有些摸不透这个男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要说他是坏人,可在他得知陈以淇扭伤脚后,第一时间就把她送到跌打馆诊治。但要说他是好人,那他又怎会跟一群游手好闲的流氓混在一起,还偷别人东西?

就在陈以淇沉思之际,于初忽然从裤兜里取出陈以淇的手机,递到她的手里:“还给你。”

陈以淇连忙接过手机,发着幽幽白光的手机屏幕显示出十八个未接来电,陈以淇点开一看,发现有十七个是凌允之打来的,最后一个则是母亲打来的。

陈以淇方才想起,刚才追于初的时候她没给凌允之打招呼,现在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定很担心吧?她正要给凌允之回电,然而手机却在此刻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她看着一片黑暗的手机屏幕,只得暗叹倒霉。

于初看到陈以淇的手机没电,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陈以淇白了于初一眼:“笑个头啊。”

良久,陈以淇注视着于初,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跌打馆?我受伤了,你不正好拿着我的手机一走了之吗?”

于初眉毛一扬:“大小姐,谁稀罕你的手机。我不过是路过快餐店门口的时候恰巧看见你在听电话,无聊之下才逗你玩玩而已。”

陈以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于初,敢情他抢走自己的手机,只是出于无聊而找她消遣?

“看你人模人样的,年纪和我也差不远,怎么不好好去读书,反倒跟一群痞子混在一块?”半晌,陈以淇才问道。

于初嘴里嚼着面包,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不是读书的料,不想读呗。”

“就算是不读书,你也别扎在流氓堆里。我看你本性不坏,可是再这么下去不但会害了你自己,而且你父母也会很担心的。”陈以淇徐徐道。

听到“父母”二字,于初忽然怔住,接着脸色一沉。他语气轻而有力:“别提他们。”

陈以淇凝视着于初刹间暗下来的脸,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于初抬起头,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从小到大,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他们给我规划好的,可他们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小时候,他们希望我学钢琴,所以擅自给我报了学钢琴的艺术班,即使我很讨厌弹钢琴,却也只得乖乖地去上课。上了初中,我学习成绩很差,课本的知识对我来说就像天书一样难以看懂。我着实不是读书的料子,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辍学,但我知道爸妈一定不允许,甚至有可能赶我出家门,所以我只得把这念头压在了心底。转眼间到了初三,中考在即,学习的任务就更加繁重,他们见我成绩不好,便找来许多家教老师,天天晚上轮流给我补课,那个时候我真感觉已经快崩溃了。可后来看到中考成绩的时候,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到了冰点。我付出了这么多天的努力,却只考上了一所三流的高中,我爸非常生气,他骂了我一整夜,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等他骂完之后,我问他,爸,我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我实在是……实在是读不下去了。可是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一耳光甩在我脸上,骂我没出息。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他眼圈微红,半张着嘴。

陈以淇眉心微皱,有些心疼地看着于初。

于初吸吸鼻子,继续道:“后来,我执拗不过他们,就只得继续上高中。你不知道,在高中呆那三年,我每天面对着自己最厌烦的书和试卷,感觉就像活在一个人间炼狱。那个时候,老师,我爸妈都只有一个理念,就是考试成绩要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真是不明白,难道分数就等于一切吗?在高三结束前夕,爸妈才告诉我,他们准备送我去英国读大学,得知这个消息,我自然死活也不肯。我爸妈很生气,他们把我锁在房间里,让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放我出来。我告诉他们,虽然我成绩不好,但那也不代表我就是个废人。如果他们肯让我现在辍学,我一定会在社会上努力打拼,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孝敬他们。可我听到的答案却是,若我不听他们的话到国外去继续读书,我就不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将我淋透,我从头到脚都是冰寒刺骨的冷。他们只把我当作一台读书的机器,一个用来和别家孩子攀比的傀儡。”

说到这里,于初已经双目通红,他轻声道:“他们从不顾及我的感受,只知道我是个不爱念书,没出息的孩子。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愿意去英国,一是因为我不想念书,二是因为……我舍不得他们。可是既然他们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留恋了。于是我趁他们不为意,偷偷从房间的窗户爬出去,离家出走。离开家后,我一路奔跑道火车站,用逃走时带出来的270块钱买了一张赴津桐的火车票,从安徽来到这个对我而言极其陌生的城市。初到津桐的时候,火车站门口正站着几个贼眉鼠眼的小混混,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想偷旁边一个大叔的钱包。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同时我想到,既然父母只看重我的考试成绩,那么我人品的好坏对他们而言也不重要了。所以我把心一横,帮那些流氓去偷别人的钱包,之后就跟他们混在了一块。算算时间,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他长长叹了口气。

陈以淇惋惜地看着于初:“因为斗气而让自己沦为如此境地,值得么?我相信你父母是口硬心软,天下间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也许他们经常强迫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但出发点肯定也是为你好。”

于初冷笑一声:“什么叫为我好?迫着我按他们的规划去过自己的人生,向来不在意我的感受,说出各种伤害我的话,再在伤害我之后冠以‘为我好’的美名就算是为我好了吗?”

闻言,陈以淇张了张嘴,却不知能再说些什么。于是她只静默地坐在一旁,陪伴着身边宛若孩童的于初。

不过多久,于初擦了擦眼眸,很快又换上了一副嬉皮笑脸:“看你好像蛮关心我的,难不成你喜欢上我了?”

“省省吧你。”陈以淇斜眼盯着于初。

于初轻声一笑:“对了,跟你聊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于初。”

“我叫陈以淇。”她话音刚落,前边就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以淇?”

陈以淇抬起头,这才发觉凌允之不知何时站在自己对面。看清在路灯下的人正是陈以淇,凌允之连忙跑过对面,他激动地扣住陈以淇的肩膀,语气中掺杂着惊喜和责备:“真的是你!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打电话给你也不接,你不知道我会很担心吗?”他一脸紧张。

陈以淇站起身,懊恼道:“对不起……我刚刚手机没电了,所以没有给你回电。”

这时于初也缓缓站起身,他在凌允之紧张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暧昧的情愫。是以他向陈以淇挤弄着眉眼:“哎,他是你男朋友?”

“你……你不是昨天那个地痞么?”凌允之审视着于初,随即把陈以淇护在身后,他目光锐利:“你想怎么样?”

于初不屑一笑:“你觉得我要怎么样?”

陈以淇赶紧拍了拍凌允之:“别误会,他其实不是坏人。”

听罢,凌允之狐疑地望着于初,目光中仍带有警惕。陈以淇看了看天色,急道:“现在该很晚了吧?我们得马上回学校,不然学校关门就糟了。”

“于初,咱们会再见的。”陈以淇冲于初咧嘴一笑,拉起凌允之的手臂便转身离开。在回校路上,陈以淇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一告知凌允之。

于初目送着陈以淇和凌允之远去,他怔怔看着陈以淇逐渐消失在街头的身影,嘴唇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回到学校寝室,想到于初背后的故事,陈以淇不禁有些唏嘘。手机充满电后,陈以淇立刻给母亲回了电话,还好母亲只是想问问她最近在学校如何,陈以淇便笑着给母亲大人汇报近况。

三、于初
凉风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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