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解脱
津大里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有些学生离家太远,周末就干脆留宿在学校不回家,凌允之和陈以淇就是如此。他们俩都是杭州人,从津桐回到杭州路程遥远,一来一回,周末恐怕都在火车上过完了。卓涵是津桐本地人,因而每到周末,她的家人都会来学校把她接回家。这天是礼拜六,傍晚时分。天空已被夕阳金黄色的余晖所染透,带着夏日的余温,夕阳的光将整个津桐笼罩。之前400米比赛被海桉夺去冠军,凌允之心里一直都耿耿于怀,所以现在每逢周末,他都会在闲暇时间去操场练跑。他曾无数次在心中默默发誓,下一年,定要从海桉手里,把属于自己的冠军抢回来。于是,吃过晚饭后,津大偌大的操场,只见得凌允之一遍又一遍奔跑的身影。凌允之穿着白色背心,背心的胸口和背面已经被汗水晕开浅浅的痕迹。此刻的凌允之额头遍布汗珠,他抬起手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俊逸脸孔下坚毅的决心,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会散发光芒。陈以淇站在跑道的终点旁边,眼见凌允之风一样跑过终点,她迅速按下手中秒表:“51秒02!不错啊灵芝,有进步了。”她欣喜笑着。凌允之双手叉腰,他大口地喘着气,眉头微皱:“51秒02,还不够,我还要跑更快。”他目光锐利。“先休息会儿吧,都练一个多小时了。”陈以淇递给凌允之一瓶水,她不经意地别过头,却瞥见在夕阳下,站在跑道边的两个高挑身影。陈以淇定睛一看,这才察觉站在前边的两个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顾浔朗和余启骁。“嘿,启骁,浔朗!”陈以淇咧嘴一笑,朝他们挥着手。余启骁也笑了,他往陈以淇的方向走去,然而走了两步,却发现顾浔朗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皱眉看着顾浔朗:“怎么?你刚刚都在这看得定神了,现在过去打个招呼也不敢?”“不是不敢,是不想。”顾浔朗轻声道:“启骁,你告诉凌允之,让他改善落步的姿势,这样他才能跑得更快。”说罢,他转身就要走。“要说你自己说去!顾浔朗,你明明就是喜欢跑步,你为什么要逃避?就因为在无意中伤害到你妹妹,所以你就连直面跑道,直面梦想的勇气也没有了吗?!”余启骁厉声大喊。“你闭嘴!”顾浔朗转过身,双眼通红地瞪着余启骁。他内心最容易被触痛的伤口,被余启骁毫不留情地撕裂开来,那种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蔓延至全身。意识到气氛有所不妥,跑道一旁的凌允之和陈以淇对视一眼,连忙迎了上去。凌允之见余启骁一脸怒气,是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了兄弟?有话好好说,别生气嘛。”余启骁拍开凌允之的手,直盯着顾浔朗:“怎么?被我说到痛处了?你还记得你在高二的时候跟我说过些什么吗?你说要用双脚跑出一个未来,你要战胜往后的每一场赛跑,你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跑步。可是现在呢?你以为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坑里就能躲避现实吗?不幸的事情没有人希望它发生,可是既然事情发生了,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你将自己的心和梦想一并封闭起来,这样子有意思吗?你妹妹的腿不会因为你的愧疚和改变而恢复知觉,人是要向前看的,为什么你一定要为那件事而耿耿于怀?如果你把从前说过的话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我可以一字一句地提醒你,告诉你以前的顾浔朗是怎样的!”见顾浔朗总是刻意逃避着自己所热爱的跑步,余启骁既心急又无奈,他积压在内心许久的话,终于在今日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够了!”顾浔朗双手揪起余启骁的领子,他的双眼遍布血丝,两手因过于用力以至于筋骨突现,就如一头发怒的狮子。此刻余启骁也没有丝毫退让,他注视着顾浔朗,眼神锐利如刀。他们就这么对峙着,迸发的怒火似欲将周围的空气燃烧起来。凌允之和陈以淇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得呆呆望着他们。许久,顾浔朗才放开余启骁,他的领子已被顾浔朗捉得皱了起来。顾浔朗深呼吸一下,眼睛就像被吹入的沙子所摩挲,涩得疼痛,热得发红。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便离开了操场。“顾浔朗你听着,以后每天傍晚我都会在这练跑,我会在这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重回跑道为止!”身后传来余启骁大喊的声音,顾浔朗非但没有理会,反倒径自跑开了。余启骁站在原地,入夜的微风拂起他额角的刘海,他大口地喘着气,脸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凌允之皱着眉,他搭住余启骁的肩膀,认真道:“放心吧,梦想就像我们心脏的一瓣,不是说割舍就能所轻易地割舍。我相信他一定会重新回到这跑道上的。”“希望吧。”余启骁叹了口气。陈以淇犹豫了片刻,她凝视着顾浔朗渐渐没入黑暗的身影,咬咬唇道:“我过去看看他。”她快步追上顾浔朗。顾浔朗跑上教学楼的天台,他静坐在天台的一角,夜色将他整个身子包裹。在那一瞬,他忽然间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孤独。顾浔朗抬起头,怔怔望着夜空,夏天夹有温度的风吹过他的脸颊,吹痛了他的记忆。余启骁所说的话就像一张锋利的刀片划在他心上,划开他仍未愈合的伤口,划开他不愿想起的回忆。犹记得高二那年,他在运动会上第二次破了学校400米的纪录,他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喜乐中。那天晚上,他偷偷买了几罐啤酒,跟余启骁跑上教学楼的天台,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大笑着在谈天说地。那晚的风就像今晚一样炽热,只是那天晚上的风,掺杂了今日不再有的热血和希望。半醉半醒间,余启骁模糊不清地笑着问:“顾浔朗,你的梦想是什么?”“我?跑步呗。”顾浔朗傻笑着往嘴里灌酒。“什么?”余启骁眉头微皱,他夺过顾浔朗手里的酒,厉声道:“大声点,我听不见!”借着酒劲,顾浔朗扶着天台的墙壁,踉跄着站起身。他深呼吸一下,对着夜空大声呼喊:“我的梦想,是要用双脚跑出一个未来,我要战胜往后的每一场赛跑!无论发生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弃跑步。下一届的四校联赛,我要看到冠军奖杯上,刻着我顾浔朗的名字!”空旷的天台回荡起顾浔朗略带嘶哑的叫声,余启骁坐在地上笑了起来:“顾浔朗,好样的!”顾浔朗跌坐在地上,和身旁的余启骁一起肆意大笑。如今,那天晚上的笑声犹如就在耳边,顾浔朗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自己其实都统统记得,只是心底最初的那份热诚,似乎早已消磨不见了。想着想着,顾浔朗自己傻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眼眶却不由得湿润起来。顾浔朗从兜里取出钱包,他看着钱包里顾浔舒欢心的笑容,内疚感又一次涌上心头。他取出那张有些陈旧的照片,伸手轻轻抚摸着顾浔舒的脸:“对不起。”他声音颤抖。当年妹妹痛哭的声音,他至今也无法忘怀。对顾浔舒的歉疚,就如一堆粘稠地泥土,将他的梦想和热血深深埋葬。他没有勇气去将泥土拨开,因为拨开泥土,也意味着要揭开他心底最深的伤疤。梦想,他不曾忘却,只是不敢再想起。“就不能放过自己么?”耳畔传来陈以淇轻微的声音,他红着眼,望向站在身前,满目担忧的她。顾浔朗吸吸鼻子,没有说话。“你心里明明是喜欢跑步的,每次跑步比赛你都入了神地在看。既然放不下,那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放弃?你折磨自己还不够久吗?”看见顾浔朗通红的眼,陈以淇心中隐隐生疼。顾浔朗凝视着陈以淇,他嘴唇颤抖,喉咙明显地在哽动:“你根本就不明白。”他低下头,怔怔看着手中照片,眼神空洞如失去灵魂。这一刻,望着颓唐的顾浔朗,陈以淇终于明白余启骁的内心感受,也明白了他刚才为何会大动肝火。看见自己在乎的人,一夜之间从热血阳光蜕变成寡言淡漠,换做谁也会极为难过与痛心。陈以淇咬咬牙,猛地抢过顾浔朗手中的照片:“够了!顾浔朗,你这个样子是要颓废给谁看?你放弃跑场,是因为你想要以此来为你做的错事赎罪,可是你这样做也只是无补于事。启骁说得对,你妹妹的腿不会因为你的愧疚和改变而恢复知觉,顾浔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顾浔朗霍地站起身,他双眼红得可怕:“把照片还给我!”陈以淇直直盯着顾浔朗,她当着顾浔朗的面,将手中照片撕成粉碎,然后往天台外伸手一扬。夜空中,撕成碎片的相片漫天飘零,带着顾浔朗受伤的心和无法自己的内疚,一并飞洒半空。“不!”顾浔朗大喊着,他转过身,往天台伸出半个身子。他想伸手捉住照片,哪怕只有零星的碎片。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碎片从他眼前飞过,四下飘落。顾浔朗回过头,怒视着陈以淇:“你疯了吗?”“疯的是你。”陈以淇瞪着顾浔朗:“这张照片已经被我撕碎,并且扔了出去。就算你能把碎片捡起来粘好,它也会有无法抹去的裂痕,这永远也不会是原来的那张照片。就如你,你对自己做再大的惩罚,你妹妹的腿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既然有些事无法挽回,那为什么你不尝试着放过自己?你听着,以后的每个傍晚,我,灵芝还有启骁都会在操场练跑,我们会等到你来为止。”说罢,陈以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台。黑夜越发变得深沉,独自在天台坐了许久,顾浔朗才走下楼,他的双眼已被泪水浸得通红。他一步步缓慢地走回宿舍,内心的挣扎,苦楚,还有剧烈的疼痛,在刚才陈以淇话语的牵引下于心中一并爆发。此际的顾浔朗就像被卷入一团乱麻之中,全然没了头绪。带着极为烦躁的心情回到宿舍,一个周末留宿的舍友正坐在床上听着歌,放在桌上的小音响正在播放周柏豪的《放过自己》。“越在意越要放开双手,越怕越要划开伤口,自伤自疗的石头,抛落下游……”此刻这段歌词在顾浔朗听来是如此刺耳,他原已烦躁的心更是如遭火烧。顾浔朗大吼一声,一手捉起小音响往地上猛然砸去。随着音响落地的碎裂声,顾浔朗被燥火蒙蔽的思绪才渐渐恢复过来,他大口地吸着气,别过头,看了一眼愣在床上的舍友。那舍友明显是被吓到了,他半张着嘴,一滴冷汗从额头划至脸颊。在津大待了那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顾浔朗如此动怒。以往顾浔朗面对任何事都是一面的漠然,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动摇到他冰冷的心。究竟是怎样大的撩拨,才会让一贯淡漠的顾浔朗生那么大的气?舍友没敢说话,只僵直着身子望向顾浔朗。半晌,顾浔朗拍了拍额头,疲惫道:“对不起,我赔你一个。”舍友嘴唇微抿,试探地小声问:“你,你没事吧?”顾浔朗轻轻摇头,继而瘫倒在床上,紧闭双眼,不再出声。一连十天,每逢傍晚时分,陈以淇、凌允之和余启骁如约在操场练跑,每日他们都会用期待的眼光望向跑道四周,可每一次期待的目光都只得落空。偌大的操场,始终没有出现顾浔朗的身影。在这十日里,对他们而言最大的收获,那定是发掘了余启骁的跑步天赋。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跑步赛事的人来说,第一次400米就能跑出51秒的成绩简直让人咋舌。尤其是余启骁跑完之后气都没有太喘,这让凌允之和陈以淇不禁一番抓狂。“启骁,你以前……真的没有经过任何跑步的训练吗?”凌允之一脸的不可置信。余启骁耸耸肩:“看是看得多,不过真正形式的径赛就真的没试过了,以前也没怎么练过跑步。怎么样?我是不是还挺有天赋的?”他一挑眉毛。凌允之一把搭住余启骁的肩膀,目光中满是叹服:“兄弟,要是让你训练一下,我估计你进省队是没问题了。”“去,真的假的。”余启骁斜眼盯着凌允之。“能不能进省队咱不敢担保,不过我敢说,你要是再训练一下,赢海桉是绝对的OK。”陈以淇一打响指。余启骁一下子来了精神:“是不是啊?那个嚣张的家伙,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看来我得加强训练,下年运动会定要胜过海桉,挫挫他的锐气!”“好,咱们一起加油!”凌允之笑着举起手,和余启骁双掌一击。正当三人笑声交织一片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许朗!”“浔朗?”三人的笑意顿时凝结在唇边,他们霍地回过头,神情惊喜而焦急地望向前方。然而三人看见的,却是一个女孩笑着走向操场边的一个男生,嘴里还“许朗许朗”地叫着。意识到是自己表错情了,他们眼眸中的亮光在瞬间黯淡下来。陈以淇叹了口气,语言间有些苦涩:“顾浔朗……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通。”余启骁沉着脸,默不作声。“你们别这样子嘛,我们有的是时间等。我偏不信他会就这么放弃跑步。”说着,凌允之勉强露笑:“好啦,今天练跑也练得够累了,走,我请你们去小卖部喝汽水。”三人转过身,才走了没几步,身后便蓦地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还没到天黑,这么快就不练了?”他们同时打了个激灵,三人互相对视,然后怔怔转过头。夕阳光下,一个高挑熟悉的身影跃入视线,黄昏的金光将他整个身子包围。他嘴唇微抿,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光芒。“浔朗?”余启骁心中一时间波澜四起,陈以淇也激动地看着顾浔朗,她张着嘴,却连话也说不出来。凌允之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舒心地笑了,他一手搭住顾浔朗的肩膀:“我就说你没那么容易放下这条赛道的,这下可好,你总算想通啦。”顾浔朗瞥了一眼身旁的凌允之,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我跟你很熟吗?”凌允之有些尴尬地僵住了身子,然而下一秒,顾浔朗便勾唇微笑:“想要跟我做朋友,跑过我再说。”三人登时愣住,那一刹,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异放光彩。顾浔朗,他终于想通了,他终于肯放过自己,不再执着了!余启骁和陈以淇心中翻腾着阵阵感动,凌允之和顾浔朗相视一笑,阔别一年多,余启骁终于再能看到顾浔朗的脸上,绽开发自真心的笑意。以前的顾浔朗,总算回来了吗?其实这十天的每个傍晚,顾浔朗曾无数次想要直奔操场,摆脱所有束缚和他们一起赛跑,可是每一次,他都被心底对顾浔舒的愧疚之意所抑制住了。他的内心在强烈地挣扎,余启骁和陈以淇的话不住在脑海里交缠。——“不幸的事情没有人希望它发生,可是既然事情发生了,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你将自己的心和梦想一并封闭起来,这样子有意思吗?”“你心里明明是喜欢跑步的,每次跑步比赛你都入了神地在看。既然放不下,那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放弃?你折磨自己还不够久吗?”“你对自己做再大的惩罚,你妹妹的腿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模样。既然有些事无法挽回,那为什么你不尝试着放过自己?”顾浔朗一时间只觉头痛欲裂,他深呼吸一下,走出了宿舍。他想要在学校随便走走,好让自己的脑袋能舒服一些。可是走着走着,他却不自觉地来到了操场的一端。他看见满头大汗的余启骁、凌允之及陈以淇在坚持练跑,在如约地等待着他。内心的那股冲劲和热情在这刻终于冲破枷锁,在身体里飞速流窜。是的,在无意识地走到操场的那瞬间,他终于明白到,原来自己根本就没办法放弃跑步,这个跑场早已融为他生命的一部分,要将它割舍,除非血流一地,除非心脏停止跳动。也许陈以淇说得对,既然有些事无法挽回,那为什么不尝试着放过自己?顾浔朗终归是释然了,他把如压心上的沉重巨石卸了下来。从前满怀梦想的顾浔朗,他回来了。这天傍晚,顾浔朗就像被困于马棚许久,在今日终能脱缰而奔的野马。积蓄已久的力量在这刻终于能全数爆发,他一口气狂跑五个圈,跑完之后直接呈大字形地躺在跑道上,他不断喘着气,唇边尽是痛快的笑意。狂风冲击着身体的感觉,梦想呼啸在耳边的感觉,在奔跑中忘掉所有烦恼,尽情挥洒汗水的感觉,全部,都一如从前。这是顾浔朗在狂妄绚丽的青春中,最好的感觉。余启骁、凌允之和陈以淇跑在顾浔朗身后,看着肆意飞跑的顾浔朗,三人都会心一笑。跑过几圈后,余启骁倒在顾浔朗身边,一边笑一边急促地呼吸。凌允之和陈以淇都瘫坐在他们身旁,身体很疲惫,笑容却很灿烂。四人东倒西歪地躺坐在操场,全然不理会周围学生奇怪的目光。他们彼此交汇的笑脸,是灰色天空里最靓丽的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