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作弄
自从习惯放学后在操场练跑以来,凌允之他们为了节省时间,就再也没有到外边去吃饭,而是就近在学校饭堂吃,吃饱了就直奔操场。津大在四年前便设立了盲人学生的专门考场,里面会有专门的老师为考生读题,考生只需要在听到题目后,在学校专门颁发的空白卷上写下答案。由于盲人考场的考试时间会延迟二十分钟,因此卓涵这天傍晚没能跟陈以淇一起吃饭。考试结束后,卓涵走出考场,拄起可伸缩的盲人杖,打算先去操场找陈以淇他们。她才刚走没几步,林苒便和系里一个名叫李萱的女生迎面走来。看到卓涵,林苒霎时觉得有些眼熟,李萱盯着小声道:“哎,这不是经常和陈以淇那群人玩在一起的那个瞎子么?”“难怪这么眼熟。”林苒这才终于记起卓涵来,她望着在身边慢步走过的卓涵,心底忽然涌起一个邪恶的想法:“既然是陈以淇的朋友,那咱们就得跟她好好玩一下了。”她唇角勾起阴险的笑意。李萱清楚林苒与陈以淇之间的纠纷,因而她轻笑道:“你想怎么玩儿?”林苒转过身,望向卓涵手持盲人杖,在慢步向前的背影,一脸阴霾:“待会你去告诉她,就说她家人给她带来东西,让她去学校门口等。把她骗到学校门口之后,你再趁机抢走她手里的盲人杖,把她落在学校门口。到时候没了盲人杖,我倒想看看她是怎么滚回去找陈以淇的。”听罢,李萱点头阴笑,心里满是看卓涵出糗的期待。“啧啧,你们两个女生竟然在这商量怎么去作弄一个瞎子,真是最毒女人心啊。”身后忽地传来一把低沉的男声。林苒别过身,只见海桉就站在身后不远处,唇沿扬起饶有兴致地笑意。“关你什么事?”林苒冷冷道。海桉笑意更深,他走近林苒,轻声道:“当然关我的事。我认为你们玩得还不够大,把那瞎子骗到学校门口,她大可以让学校的校警把她带回去,可是如果把她骗到对面的街口……那就不一定了。”他绽开笑容的脸,此刻看上去却异常阴暗。闻言,林苒用怀疑地目光盯着海桉:“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出主意?”海桉凑近林苒,低声道:“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林苒与海桉四目相对,片刻,两人都露出会心的黠笑。此时,卓涵仍手持盲人杖,一步步摸索着操场的所在。然而她却没有发觉,身后有两个如蛇蝎般的女孩在逐渐靠近她,危险的气息在步步逼近。“卓涵,你是卓涵吗?”站在身后的李萱拍了拍卓涵的肩膀。卓涵回过头,一片茫然道:“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如果卓涵在这一刻能恢复视觉,那么她一定会看见就站在李萱身边,笑容如毒蝎般可怕的林苒。李萱假装惊喜道:“卓涵,我可算找到你了。刚才我碰到教咱们声乐课的张老师,他让我转告你,你爸妈现在在学校门口等你,好像说是有些东西要交给你呢。”“我爸妈?他们要交给我什么?”卓涵有些疑惑。李萱咂咂嘴:“这我怎么知道,他们在外面等很久了,你还是赶紧出去吧。”“可是,我……”卓涵有些为难和犹豫,但不等她深想,李萱便一把挽住她的手:“哎,看在咱们是同系同学的份上,我扶你出去吧,小心点啊。”李萱不由分说便挽着卓涵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卓涵暗暗告诉自己别多想,或许人家真的是出自好意呢。于是卓涵放下戒心,细声笑道:“同学,那就谢谢你了。”“哦,不客气。”李萱也笑了,但那却是嘲讽的笑容,她心中暗想:“被我捉弄了还反倒谢谢我,这瞎子真是太蠢了。”不久,李萱搀扶着卓涵走出学校门外,因为是放学时间,所以学生的初入校警并没有多管。李萱带着卓涵走过学校对面的马路,听见马路两边车辆呼啸的声音,卓涵不禁心生疑惑:“为什么我听见汽车驶过的声音?我们这是在哪儿?”李萱愣了愣,随即笑道:“别急,这才刚到学校门口。你爸妈就在前边了,我扶你过去。”说着,李萱把卓涵带到街口的转角处。“我们,我们到了没有?”不知为何,卓涵心中升腾起不安的预感。李萱阴险一笑:“到了。”话音刚落,李萱猛地抢过卓涵手中的盲人杖。这毫无防备的抢夺让卓涵蓦然一惊,她连忙紧捉住李萱的双手,焦急喊着:“你这是要做什么?把盲人杖还给我。”“还给你?去死吧。”李萱一把将卓涵推倒在地,随即厉声嘲笑:“现在马路上车来车往,没有盲人杖,我看你怎么走回学校。你千万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跟谁玩不好,非要和那个陈以淇腻在一起。得罪林苒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你记住了!”卓涵脸色一变:“林苒?是林苒指使你这么做的?你别走!把盲人杖还给我,还给我!”她双手捉住李萱的脚,却被李萱厌恶地甩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过马路。林苒和海桉都站在马路的另一端,看见卓涵倒在地上,满脸惊慌的模样,两人竟会感到痛快。李萱来到林苒身边,笑道:“我完成任务了。”她得意地举了举手上的盲人杖。“做得好。就让那残废在地上慢慢爬吧,我们走。”说着,林苒他们三人便往学校的方向走去。“不要走,把盲人杖还给我……”卓涵小声嘟囔着,她艰难地踉跄着站起身,眼前没有一丝光线,只有无尽的黑暗将她瘦小的身躯笼罩。意识到李萱已经带着自己的盲人杖离开了,卓涵登时心乱如麻。双耳只听得见公各类车疾驰而过的声音,卓涵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助,这种感觉就像全世界都在繁华喧闹的城市里狂欢,而自己则躲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轻声落泪,孤独,寂寥。恍惚间听见红绿灯传来“噔噔噔”转灯的声音,卓涵深呼吸一下,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轻声念叨着:“别害怕,找到以淇他们就没事了,别害怕……”感觉到周围呼啸的车慢慢静止下来,卓涵才鼓起勇气,挪开步子缓缓往前走去。可是由于没了盲人杖,卓涵的方向感也变得模糊起来。她很害怕自己会走错方向,害怕会在这马路上被车碾过,害怕就此结束她正值青春的鲜活生命。心底的害怕让卓涵乱了方寸,她腿一软,在斑马线上跌倒了。卓涵拼命想要抑制住心中的恐惧,然而心脏却不听使唤地强烈跳动。渐渐地,卓涵的额头已渗出点点细汗,她努力地站起身,继续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卓涵伸出双手左右摸索着,她微微喘着气,惧怕感已盖过一切,使她就连右手臂擦伤的灼痛也没能感受到。天色渐暗,这时绿灯时间已过,红灯在头顶无情地亮起,周围的车发出“轰隆隆”准备行驶的声音。但卓涵此际仍在斑马线的中间,她缓慢而小心地往前走,身后的车开始不耐烦地响起鸣笛。突如其来的鸣笛声让卓涵为之一惊,她脚跟一歪,再次跌倒在地。半伏在地的卓涵心慌极了,前所未有的畏惧涌上心头,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就和一年前,那辆汽车飞速往她撞来时的鸣笛声一模一样。梦魇般的情景反复在脑海交缠,无边的黑暗,无边的绝望将她困住,卓涵甚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卓涵已经没有余力再站起身,交错冗长刺耳的鸣笛声让她不知所措,她大口喘着气,脑海一片空白。“你到底走不走,别挡路啊!”身后一些司机不耐烦地叫骂着,手仍在不住按着鸣笛。卓涵紧握双拳,用力以至于指骨发白。这一刻,脑海闪过许多人的脸,有亲人,有朋友,可是这一刻,他们又在哪儿?放弃吧,等死吧,你这个废人,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还垂死挣扎什么呢。想到这里,卓涵失声一笑,她缓缓放开双拳,希望终究被绝望打倒。来吧,飞驰的车辆,从我身上碾过吧。另一方面,陈以淇刚在操场跑完圈,她坐在凌允之身旁,一边喝水一边取出手机:“这卓涵是在搞什么,都七点多了还不过来。”她小声嘟囔着。然而,陈以淇给卓涵打了两个电话,却还是没人接。陈以淇内心有股不祥的预感,她有些紧张地再给卓涵打去电话,这回电话通了,可接电话的人却是舍友小菲。“喂?小菲,怎么是你,卓涵呢?”陈以淇问道。“不知道啊,卓涵的手机落在宿舍了,所以我才替她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小菲纤细的声音。陈以淇紧握着手机:“那,你有见过她吗?”“没有,放学到现在我一直待在宿舍,也没见她回来过。”小菲声音认真。“哦,那好,如果见她回来了,你记得告诉我。”陈以淇轻声嘱咐着。“好的。”说罢,小菲便挂了电话。挂掉电话后,陈以淇呆呆望着手机,心底开始着急起来。见陈以淇神色不妥,凌允之轻推一下她的手肘:“你怎么了?听完电话之后脸色这么差。”“卓涵不见了。”陈以淇怔怔地别过头,注视着凌允之:“她明明说考完试之后就会来操场找我们,可这都过去大半个小时了,她却还没过来。卓涵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就算有事不来,她也一定会先通知我。灵芝,我……我担心她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她嘴唇颤抖。凌允之愣了愣,随即安抚道:“别胡思乱想,就津大这么点地方,她能跑到哪儿去。也许是她肚子饿,打算到饭堂吃了饭再找咱们呢。”“可是,就算是先去饭堂吃饭,这个点也该回来了啊。”陈以淇越想越慌,她站起身:“不行,我要去找她。”这时,顾浔朗和余启骁也刚好跑完圈,他们擦拭着额角的汗,望向脸色黯然的陈以淇,疑问道:“怎么了?”“卓涵不见了,她的手机也落在了宿舍。卓涵的双眼看不见,我们担心她会出事,正打算去找她呢。”凌允之站起身,眉头微皱。“那我们分头找吧,谁先找到了就打电话告诉大家。”余启骁道。四人都表示赞同,各自分好要找的地方后,他们便迅速散开,分头搜寻着卓涵。马路中间,鸣笛声和司机们的谩骂声让卓涵头痛欲裂,她心中既害怕又无奈,双腿因恐惧而无法动弹。片刻,一个年轻男生忽而快步跑到马路中间,温暖有力的双手将卓涵扶起,他扶着卓涵边往对面走边向车辆的司机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各位司机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把卓涵带到对面后,那男生才呵责道:“小姐,你真是吓死人了。就是不要命也别坐在马路中间啊,难不成你想被车撞成肉饼?”他放开卓涵的手,神色中混杂着担忧和责备。红绿灯的灯光底下,男生的轮廓变得清晰。留着一头黑亮的碎发,澄澈明亮的双眼,高挺的鼻梁,薄而浅红嘴唇,那分明就是于初。逃过一死,卓涵仍是惊魂未定,她捉住于初的双手,哽咽道:“麻烦你……可以把我带回津大吗?我要找以淇……”她抬起头,轻声啜泣着,没有焦点却尤显美丽的双眼已然通红。看清楚卓涵空洞的双眼,于初才蓦然一怔,他轻声问道:“你,你看不见?”卓涵流着泪在点头,她张着嘴,双肩因害怕而在瑟瑟发抖:“你是好人,我求求你,带我回去津大吧……我要找以淇,我要找灵芝……”她不住重复着这两句话。“以淇?”于初先是一愣,脑海霎时浮现出陈以淇的脸,他皱眉问道:“是陈以淇吗?”听到陈以淇的名字,卓涵忙不迭地点头:“是她,是她。你认识她?”“嗯,我认识她。你在这坐会儿,我帮你把她找来。”于初徐徐道。“不要!”卓涵惊慌地拉住于初的手,她带着哭腔轻声道:“我害怕一个人在这……求你不要丢下我……”她紧咬下唇,哭红的双眼让人不禁怜惜。于初有些同情地望着卓涵,看样子这女孩刚才是真的被吓坏了。于初叹了口气,随即扶着卓涵在一边坐下:“好,我不走,我在这陪着你。”他坐在卓涵身旁,任她用力抓紧自己的手臂,他知道只有这样,身边这个可怜的女孩才会安心一些。卓涵已经顾不得面前的这个男生是好是坏了,那种游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让卓涵如置身冰窟,这双修长的手,是她在冰寒中唯一能取暖的东西。不久,于初别过头,低声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卓涵声音仍在颤抖:“我,我叫卓涵。”于初从裤兜里取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屏幕第一个显示的便是陈以淇的手机号码。陈以淇一定没有发现,之前于初抢她手机的时候,曾偷偷用她的手机给自己打了电话,这样一来于初的手机便会有陈以淇的号码了。如果让陈以淇知道他用这种方式留下她的手机号码,她定会用鄙视的眼神盯着自己吧?想到这里,于初不禁勾唇一笑,给陈以淇拨去电话。夜色朦胧,此刻在津大寻找卓涵的四人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尤其是陈以淇,天色越晚,她的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机铃声蓦然响起,陈以淇打了个激灵,她以为是有其余三人有卓涵的消息了,因而她惊喜拿出电话,却发现手机显示着一串陌生的号码。她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接听键:“喂?”“喂,陈以淇吗?”于初缓缓道。“对。你是谁?”陈以淇没好气道。“于初啊,这么快就忘记我了?”于初咬唇轻笑。陈以淇稍稍一怔,那张笑起来带有孩子气的脸庞跃然脑海,她“哦”了一声:“原来是你。唉,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还有,我现在没空,你要是有事就快说。”于初撇撇嘴:“手机号码这件事晚点说。对了,你是不是有个眼睛失明,名字叫卓涵的朋友?”听见“卓涵”二字,陈以淇立刻脑门一颤,她忙不迭地点着头:“是是是!而且我现在找她都快找得发疯了,你是不是见过她?”她心急如焚。察觉到陈以淇的焦灼,于初温和道:“你别急,她现在就在我旁边。”“她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儿吧?”陈以淇握紧手机,担忧道。“刚才我看见她待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这才把她扶过对面。她现在没事,不过看样子被吓得不轻。”于初看了一眼卓涵。陈以淇咬咬唇,道:“你们现在在哪?我过去找你们。”“我们在……”于初抬头环视着四周,随即道:“津大门口过马路第一个拐弯的地方。”“好,你们在那等着,我马上来!”说着,陈以淇挂了电话就往学校门口的方向奔,由于太过心急,她甚至忘了给凌允之他们打电话。于初收起手机后,卓涵轻轻一扯他的衣角,迷茫道:“是以淇吗?”“嗯,放心,她很快就过来了。”于初微笑着,他不经意地侧目,却看见卓涵的右手臂擦破了,血珠仍顺着小伤口在往外渗。他捉住卓涵的右手,皱眉道:“你受伤了?刚才怎么不说?”卓涵轻抚着手臂,低声道:“我没事,一点也不疼。”于初正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卓涵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只得静坐在旁陪着她。不过片刻,陈以淇跑到了马路对面,她拐过弯,当看见于初和旁边脸色极差的陈以淇时,她喉咙一哽,眼圈开始泛红。“卓涵!你吓死我了,刚才你跑哪儿去了?我听于初说你待在马路中间,你怎么会跑出马路呢?不过谢天谢地,还好你没事。”陈以淇蹲下身子,心中波澜久久未能平复。“以淇,是你吗以淇?”卓涵张大嘴巴,她摸索着陈以淇的双手,满脸激动。陈以淇捉住卓涵的手,连连点头:“是我,我是以淇。”“以淇,你终于来了……”卓涵哽咽着抱住陈以淇,方才车辆的鸣笛声就如死亡钟响一般在脑海中回响,她顿时浑身战栗。卓涵紧抓住陈以淇的双手:“以淇,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现在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她脸色煞白,眼眶渗泪。陈以淇安抚着卓涵的情绪,她轻声道:“别害怕,有我在呢。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她眉头紧皱,眼角的余光瞥到卓涵右手臂的伤口,她捉住卓涵的右手,紧张道:“你怎么受伤了?还好我带着创可贴。”说罢,陈以淇取出随身带的创可贴,细心地给卓涵粘上。这创可贴是陈以淇练跑时以防万一而带的,没想到会在这时派上用场。于初站在陈以淇身旁,他望着陈以淇认真时的侧脸,只觉心里涌起奇怪的温和感。卓涵余惊未定地颤抖着,她抓住陈以淇的手,怔怔道:“刚才……刚才有个女生说我爸妈有东西要交给我,他们就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开始还有些怀疑,可是那女生很热情地扶着我出去,我就没有再多想。可是后来我听见车辆行驶的声音,我才发现有点不对劲。等我发觉原来她把我带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我想走,但却让她抢走了我的盲人杖。她还跟我说,得罪林苒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然后她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转身就走了……”“林苒?”陈以淇心中一颤。卓涵点点头,继续道:“之后,我听见红绿灯转灯的声音,我就想自己尝试着过马路……我走了好久好久,却依然没能走过对面。我心里很慌,途中我跌倒了好几次,我知道我的手臂受伤了,可是我恐惧得就连痛也没有了知觉。以淇,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吗?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马路上有好多的车,他们对我不停地按着鸣笛,那种声音,就跟一年前我出车祸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好恐怖,真的好恐怖!”她一时间面如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