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永远失去她

苏蕴无暇多想,此时忙忙碌碌的工作氛围比较适合她目前的状态,可以暂时忘却混乱的生活。没有人会因为她还是个实习生就特别优待她,所以不管工作还是人际关系都难免受些挫折。

有天下午苏蕴被通知晚上加班,赶巧穆天有一节顺延的课必须得回学校,黄亭宜一个人在医院待着没人照顾。苏蕴没法,只能硬着头皮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进去之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忐忑绞着手轻声道:“秦总,今晚我想请个假。家里有些事……”

秦朗手边正看着一份文件,漫不经心问道:“又要千里走单骑么?”

“什么?”苏蕴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突然放下文件直视着她,苏蕴恍然大悟,心想还真把我当富婆了,以为我随时都能飞来飞去的往返于两个城市间吗?

想到这儿她涨红了脸道:“才不是!”心里还指望着他能准假口气又软了下来:“家里真有事。”

秦朗没再追问下去,眼睛又转移到自己的文件上严肃道:“你去吧。”

苏蕴轻轻掩上门出去。在等待公交车的闲隙里给陈之深发短信:“我觉得‘社会’真像个难以相处的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还总爱教训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

陈之深回她:“对自己认真别跟它较真,接触久了会发现它还是个挺不错的老师,会教给你很多在学校学不到的东西。”

苏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多希望他在身边,伸出手就可以牵住他的手,这样不管多困难自己都能一直走下去。

秦朗靠在办公桌桌沿往下看,透过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的一切清晰展现。苏蕴站在对面的站牌等车,叶子落了一地,树干光秃秃的已经有了灰白的颜色。寒凉的天气里越发显得她身影单薄。

秦朗拨通彤心的电话,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下面的苏蕴,他明知故问:“苏蕴回去了么?我找她有点事儿。”

“没啊。”彤心纳闷:“不是在你那儿么?”

“已经走了,”秦朗眯着眼点烟,目光一直不离楼下的苏蕴,他吸了一口慢悠悠的撒谎:“我以为她在宿舍。”

“估计得很晚才回来呢。”彤心毫无心机的回答:“她应该会去医院。”

“医院?”秦朗换手,心里疑惑但却问的不着痕迹:“她身体不舒服?”

“不是她,是她妈。”

苏蕴的妈妈么?秦朗想起那天送苏蕴回宿舍时遇见的中年女子,也记得她歇斯底里的疯狂样子。到底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苏蕴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秦朗的线拉得很长,他在一点点引诱上钩的鱼饵:“苏蕴不是早就跟他们断绝往来了么?”

“哪有?事情说起来可就复杂了……”那边的傻姑娘丝毫不知道自己被有经验的猎手套取了所有的秘密。

直至他抽完了两根烟,苏蕴才坐上姗姗来迟的公交车离去。秦朗还在巧妙套着彤心的话,他只是想知道更多的关于她的事。

在连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秦朗就已经越来越多的介入到苏蕴的生活中去了,而这种介入,不管主观上是否出于他本意,客观上都像一把尖刀开始来回切割着系在苏蕴跟陈之深之间的那条红线了。

一早,苏蕴在洗手间迷迷糊糊的刷牙,彤心搭着毛巾走进来洗漱。“瞧瞧这两个大黑眼圈,你快赶上那国家级保护动物了。”

苏蕴咕噜咕噜的漱口,彤心挤洗面奶,怜悯道:“我看你这学期的课十之八九要挂,小宝点了三次名你一次也没到。”

“小宝”是西经老师,传说中的“四大名捕”之一。

苏蕴吐水道:“不惧,考试成绩不会让他抓住把柄的。”她拼命揉搓着自己的脸企图消灭那万恶的黑眼圈,唉声叹气道:“不行了,我要跟导员请假。这样下去我迟早得累崩。”

黄亭宜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这已是判了她的死刑。

苏蕴想想挺佩服她,病魔来的时候她被折磨的成宿成宿睡不着觉,牙硬的她从来不喊一句疼。但有些事却是她无法凭意志控制的,比如此刻暴躁的脾气。站在她眼前的穆天毫无怨言的承受着她的火气,不辩解更不还嘴,任她骂了个痛快淋漓。

等她注射完镇定剂之后,穆天跟苏蕴难得坐下来聊天。他说:“她受的苦远比咱们多。”

“嗯。”

“我查过病因,癌症跟心情大有关系,她什么事都爱往自己心里藏。大夫说,这种病到了中期迹象就会很明显,她以前肯定有预感,但却迟迟不肯来就医。”

苏蕴心里了然,她求死心切怎么肯来医治?但又不便跟穆天挑明,只能沉默着听他倾诉自己的不驯和顽劣。

苏蕴冷不丁开口道:“我这两天一直纳闷:你刚见我的时候那么烦我,怎么突然就跟我亲密无间了呢?现在想明白了,你之所以对我的态度有了180度的大转弯,其实是为了不让你妈死不瞑目吧?”

“你说的没错。”穆天难得正经道:“我妈都病成这样了还一直为我操心,我要是再不听她的话还算个人吗?别说叫你姐姐了,就算她让我为你死我也得干。”

“行了吧你。”苏蕴被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感动,没好气的说:“什么死呀活啊的,你还嫌躺在床上的这个不够?我哪用得着你玩命?”

“你良心不坏。”穆天此刻的深沉已经超脱于他的年龄之外。“接触久了我挺乐意有你这么个姐姐。我早在心里跟我妈保证过了,谁敢动你就试试!”

苏蕴当场就红了眼眶。

到底是小孩子,悲伤之余还不忘苦中作乐,穆天唯恐苏蕴真掉下眼泪,便转移话题又变成了他平常调皮捣蛋的模样:“姐夫挺好的,咱妈喜欢的不得了。上次我还想着让他请我吃饭,顺便跟他要点零花钱什么的。”

“变态!”苏蕴白他一眼,“你倒是挺自来熟,关系好到那份上了么?”

穆天也不生气,笑嘻嘻的说:“苏蕴,以后就咱俩相依为命了,姐夫要是甩了你,你也就只能指望我这个弟弟了,你说你现在还不好好贿赂我?”

苏蕴大力掐他,“叫你咒我,叫你咒我。”

有人提醒式的咳嗽了一声,苏蕴跟穆天同时抬起头来。苏蕴惊讶喊:“秦朗哥?你怎么来了?”

两人一同站起来迎向他。

“听说了。”秦朗把一束包装精美的鲜花递给她,“总得过来看看。”

苏蕴感激笑了笑,突然手机铃声响,穆天打趣:“姐夫打来的吗?把刚才咱俩说的话都告诉他,一顿饭还有零花钱……”

苏蕴看着陌生的座机号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安静的地方接起电话。“您好,哪位?”

“苏蕴,是我。”

心突地跳了一下,苏蕴底气不足的叫:“伯伯好。”

陈世斌盯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壁钟问她:“下午有课么?”

“没有。”

“那能来趟我办公室吗?有些话想跟你谈。”

苏蕴勉为其难的应:“好。”

挂了电话苏蕴想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会说什么呢?无外乎就是跟陈之深分手,我没法接受你之类的吧。

秦朗依然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苏蕴,坐在后座的她看起来很紧张。他开口打破僵局:“你猜老陈他爸找你干什么?”

苏蕴抬头从镜子里对上他的眼,满嘴跑火车:“厉声要求我跟他儿子分手,跳着脚的指着我鼻子骂我贱丫头,竟然不要脸到去勾引他儿子,满额青筋恨不得爆裂,然后下最后通牒:他死也没法接受害他妻离子散罪该万死的男人的女儿。”

秦朗笑的前仰后合的,他说:“你可以去当三流肥皂剧的编剧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怎么办?秦朗想问但没问出口,这种时候还是别再给她施加压力了吧。

苏蕴长长吸了口气首先服软道:“秦朗哥,看在我活的这么难的份上,咱俩就和解了吧,本来这事就是你不对,搁你身上被人不问缘由的骂一顿你也得闹情绪呀。”

“是啊是啊。”秦朗抿嘴笑,跟哄孩子似的应对她:“还和解呢,我哪能真跟你生气?我一个大男人心眼还没小到那地步。”

这时手机铃声大作,秦朗按键接听。

“我是尹婷。”车载电话的声音足够坐在车后座的那个人听见。

秦朗突然抬头看后视镜,苏蕴也猛地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秦朗,你帮我问了么?之深怎么说?他同不同意?”尹婷很直接,她为了等这个答复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尹婷,我现在很忙,一会给你打过去。”秦朗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毅然挂断了电话。心里却懊恼这个电话来的真不是时侯,给苏蕴心里施加的压力怕是更大了。

苏蕴却什么都没问,只是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我说……”秦朗开口想说点什么。

“别跟我说话!”苏蕴扭头看窗外,一幅拒绝沟通的样子,不管陈之深是已经跟尹婷和好了还是正在准备抛弃自己什么的她统统不想听。

陈世斌的办公室苏蕴并不熟。以前的倒是很清楚,他是英国留学归来的博士,A大的博士生导师,家学渊源,苏蕴记得小时候他们家的书有整整一面墙,陈之深故去的奶奶总爱驾副金丝眼镜捧本书看得安静入神。

如今的陈伯伯已经升任管理学院的院长,办公室自然也跟着升级。唯一不如意的当属高升后不久老婆就给他带了一顶绿帽子。

苏蕴站在门口心情忐忑到手足无措,明明之前那么随便,伯伯长伯伯短的说个滔滔不绝。

终于还是敲了门,进去一看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在。苏蕴局促不安的叫声伯伯好,陈世斌仍是那种老派学者的作风,举止合宜,谈吐文雅。指了指座位示意她先坐,交待完公事后示意那人下去。这才问苏蕴:“最近生活怎么样?”

“还好。”

就这么局促的客套了一阵子后,陈世斌突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陈伯母跟我离婚了,目前已经回D市老家。”

苏蕴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阿姨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离婚后是打算再不相见了么?她的疑惑脱口而出:“之深哥知道么?”

“我正要问你。”陈世斌镜片后的眼睛沉如寒潭,“你们俩是不是正在谈朋友?”

苏蕴艰难吞咽:“是。”

陈世斌突然改了口气,像关系还没有破裂之前那样跟她说话,“从你小时我就很喜欢你。我不是不开明的家长,如果之深真喜欢你我绝对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但是,对于你们的关系我是不赞成的,你……该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他顿了顿,又道:“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未必不会得到幸福,但肯定美中不足。之深本性纯良,我的意思他肯定不会违拗,但他也是个重感情的人,自然不会轻易离弃你。夹在我们中间难受的只能是他。”

苏蕴暗自庆幸,幸好没上演三流肥皂剧,不得不承认知识分子水平就是高,连劝人分手的话都说的这么合情合理:“你想想,之深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他有能力有想法再加上我给他做的前期铺垫,成功只是早晚的事,届时交际圈广阔的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结识的人一旦多起来选择伴侣的余地也会随之扩大。而你还是个学生,交际圈子狭窄,到时候你怎么保证能一直吸引他跟你好下去?而且最重要的……”

苏蕴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更重要的……你爸爸去世后你的生活势必艰难。当之深接受荣誉的时候你却不得不为了谋生而辛劳工作,这样大的心理落差只会导致你们的争吵。慢慢的就会发现彼此再也没有可以聊的共同话题,然后疏远对方以至成为陌路。古人说‘门当户对’一点错也没有,这是指精神上的互相理解。”

苏蕴盯着他,神情倔强的说:“不会的,再大的困难我们都能克服,我相信他。”

陈世斌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你很像当年的你妈妈。”之后又笑得苦涩,“但是,一厢情愿的下场往往是错的离谱。”

苏蕴抓住了关键点:“您认识她?”

“比认识你伯母和你爸爸都要早,我跟她就像你跟之深,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无法原谅你父亲,却还是可以一直喜欢你并且不特别反对你跟之深交往的原因。”陈世斌因为追忆起往事而陷在某种难解的情绪里,“因为有这种情谊在,所以希望你别走弯路。”

原来还有这回事!苏蕴差点惊声尖叫,即然这样,那么黄亭宜离开爸爸的缘由他一定也很清楚。

什么一厢情愿?门当户对?这是在指黄亭宜跟穆天的爸爸吗?黄亭宜是因为爱穆天他爸所以才抛夫弃子?

苏蕴很想问问他关于老一辈的往事,但陈世斌后面的话耗费了她的余力。他说:“你现在还不适合之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出国深造,届时你们会有更乐观的未来。你觉得怎样?”

“这就是今天找我来的目的?”

“是的。”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如果出去留学我跟他会更不稳定,那时候你随时都能拆散我们。”苏蕴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他想拆散自己跟陈之深,所以不管陈世斌说得多么冠冕堂皇,目的都是一个,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甚至比直接挑明更卑鄙。

在环境变化的洪流中,人的性格总会依时而变,现在的苏蕴已经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陈世斌点头道:“你完全可以这么想。但不管我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对你来说这确实是个好机会,选择或是不选择主动权都在你。”

苏蕴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他,突然又问:“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是念在跟我妈妈的交情上还是因为你——爱我妈妈?”

陈世斌笑着摇头:“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会相爱。”

“那你想见她么?”

“见了也不是以前的感觉,不如不见。”

那就没必要说了,关于黄亭宜的近况。

穆天发来短信让她速回,言辞间甚是恐慌,说黄亭宜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苏蕴心里急迫,问他:“您还有事么?”

陈世斌摇摇头,临别前发表感言:“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的建议,我都希望你跟之深能有个好结果。”

苏蕴被他的态度完全搞糊涂了,揣测不出他的殷勤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

因为寒流的来袭城市的颜色变的单调起来,从陈世斌办公室出来,苏蕴只觉满眼的肃杀萧条。

回医院后穆天摇摇头道:“恐怕不行了,你有什么话赶紧跟她说。”

病房里暖气开的很足,冬日阳光一迳儿的响晴。

苏蕴拉开椅子坐下,双手遮挡住晒到黄亭宜脸上的刺眼阳光,这样可以让她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仿佛心灵感应般,她竟睁开了眼睛,细语深情道:“伟国,你来了……”

苏蕴心里大恸,她已经神志不清了,看来距离最后的解脱没有多少时候了。

“伟国……伟国……”黄亭宜嘴巴张合着一直在叫苏蕴爸爸的名字,即便字节的清晰表达对她来说已非易事,但她还是艰难说了出来:“我……我一直……爱着你……”

爱从来不会因为历尽坎坷满心沧桑或者容颜不再而褪色。苏蕴被此时的黄亭宜感动的泪眼婆娑。

“蕴蕴……”这还是头一次听她叫自己的小名,黄亭宜动情道:“妈妈对不起你,你……能不能原谅我……”她的声音像在水里沤久了的布,咕哝在喉头潮湿黏缠。

阳光照在苏蕴浅浅泛着婴儿红的手上,黄亭宜眯着眼双睫颤动,她的手微微颤动着,苏蕴执起她的双手抚在自己脸上,她像哄孩子一样轻声道,“妈妈,我原谅你,真的不恨你。”不知道是不是真听明白了,黄亭宜的眼中竟落下泪来。

一小时之后,她死亡。

临死之前,只有苏蕴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幕,苏蕴一厢情愿的认为她根本是故意的,因为黄亭宜想让自己对她刻骨铭心。

从云淡风轻的九月到肃杀寒微的初冬,她们认识了四个月,刨去互相伤害和彼此折磨的时间,真正交心的时候并不多。苏蕴用二十年的渴望盼来她,用四个月的时间走近她。然后,永远失去她。

第八章 永远失去她
莫负年少时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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