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女初长成
初春,草长莺飞,春色漫漫。然魏国的朝堂一派惶然,丝毫没有春回大地的喜悦。接连十余天,军报频传内廷。原来,北边的秦国皇帝蒙锨,亲率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一路长驱直入,突破长江天险,剑指魏都许城。魏帝曹蓉看着一张张加急文书,不禁两股战战。他哭丧着脸道:“众卿家可有退敌良策?”两列朝臣面面相觑。这时,丞相李盟步出行列,道:“陛下,臣左思右想,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丞相快快说来。”李盟却频频捋须,一脸为难。魏帝忙道:“爱卿但说无妨。”“臣不敢。”“丞相,”魏帝离了御座,前驱几步,话语哀哀,“此危急时刻,无论什么话,直说无妨,朕绝不会怪罪于你。”李盟浑浊的眼闪出旁人看不透的光。他将同僚一番扫视,这才沉声道:“谢陛下隆恩,臣便直说了。军报上写到,大秦军队已在城外三百余里处,不消三日,定横扫许城。可眼下许城兵力仅止三万,凭什么阻挡大秦铁蹄?若要迁都,整个魏国不过弹丸之地,又能逃往哪里?若向邻国求援,敢说不会引狼入室?陛下,敌军近在咫尺,臣以为,除举国以降,实是找不到第二个法子。”魏帝脸色蜡黄,望着众臣,结结巴巴道:“诸位卿家,你们……以为……丞相此议如何?”众臣心下皆动,然谁也不肯率先发话。李盟转过身子,目光往平日交好的同僚望去。太尉张干便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言甚是。大秦乃虎狼之邦,论武力,当今诸国无出其右。想当年,六国纵横联络,举兵相向,皆铩羽而归。目今我国国小力弱,如若硬拼,也不过是以卵击石。陛下,您素来信佛,有好生之德,断不忍心黎民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陛下,请依了丞相的主意吧。”“陛下,臣也以为,当依丞相所言,速做决断。”“陛下,您想,我魏国既不是大秦对手,若还执意妄为,惹恼秦君,万一兵败,秦兵来个全城屠杀;到那时,不独黎民百姓身首异处,就是陛下的万金之躯亦难保全。陛下,您可不要迟疑啊。”这些话如火上浇油,那些观望的朝臣再也按捺不住,忙不迭地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皆来劝说。魏帝早已昏头涨脑,一片喧哗争执中,哪还有半点主张。最后,他苦着脸,吩咐李盟草拟降书,预备献城;吩咐完毕,则草草散朝。谁想他才踏上车辇,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在后大叫:“陛下,老臣赵顺求见。”这赵顺原是先帝信赖之臣,曾任丞相一职,以耿直出名。然此人食古不化,动辄上表劝谏,要新君克己寡欲,踏实为民。曹蓉不胜其烦,遂于登基的第二年免其相位。此刻,曹蓉一见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愈加烦恼,遂吩咐左右快快驾车。哪知赵顺心下着急,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直摔得头破血流。魏帝无法,恨恨停下,派人将他搀扶过来。赵顺颤悠悠地来到天子跟前,勉强行过君臣大礼,口齿艰难道:“陛下,老臣自先帝开国以来,一直追随左右。如今先帝不在,老臣却老而不死,徒留世间惹人厌恶。今老臣斗胆,再惹陛下厌恶一场,但得陛下想想,今日满朝大臣皆众口一心,愿意归降,可是为何?”魏帝一愕,把眼瞅着赵顺。赵顺凝着面,缓缓道:“陛下,无论是丞相还是太尉,无论朝中官员品级是大是小,他们若是归降,大秦为着笼络人心,多少都会封官给职。这样一来,那些人照旧是骑骏马,坐轿子,宾朋来了,一样有美酒款待。可是陛下您呢?您想过您的下场吗?世人都知‘一山不容二虎’,您以九五之尊屈居人下也就罢了,就怕人家放心不下,连羹汤都懒得分您半勺。”魏帝冷汗汵汵,如梦方醒。他一把握住赵顺的手,连声道:“爱卿所言甚是。是朕糊涂了。”“陛下,现情形虽然凶险,但我魏国气运未尽。只消陛下启用一人,足可保得大魏国泰民安。”“是谁?快说。”“陛下可还记得前江淮太守嬴恬将军?”魏帝蹙眉,想了想,方道:“朕记得他。半年前,朕的爱妃千秋大喜,魏国上下,人人都恨不得倾其所有,以博爱妃一笑。偏嬴恬可恶,不但没有一件贡品,还私下拦截边地三郡所贡贺礼。亏得丞相参他一本,朕才知其妄作。朕当时便下令将他押入死牢,凌迟处死;后因爱卿你苦苦求情,朕才网开一面,只免去他的官职,削为平民。如此贪婪不堪之人,朕如何用得?”赵顺两眼圆睁,一口气接不上来,险些晕迷。宦者眼疾手快,忙将他扶住。赵顺喘息不定,瞧着魏帝白胖虚浮的脸,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好半晌后,他才咬牙道:“陛下,嬴恬随同先帝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乃是我魏国的开国元勋。然他秉性刚直,言无避忌,所以常受小人诽谤,故先帝驾崩后,他的官职只降不升。上回他之所以斗胆拦截三郡贡奉之物,实是因为江淮饱受水患,饿殍满地,他不得已而为之。在此之前,他曾连连上书,然朝廷充耳不闻,光顾着给李贵妃筹办寿宴。嬴恬被逼无奈,方出此下策。陛下,这事的前因后果,臣具已禀明,您为何还要不辨事非……非要责难于他?当此国难,用人要紧!”魏帝面孔微红,讪讪道:“爱卿,不是朕不想用嬴恬,只怕他心下怀恨,不肯应召。”“陛下多虑了。嬴恬为人光明磊落,陛下若肯用他,他断不会有半分推辞。”“那好,朕这便拟旨。赵爱卿,嬴恬现在何处?”“陛下,嬴恬现就住在许城郊外。”魏帝“哦”了一声,吩咐左右赶紧草拟诏书,又命赵顺亲去颁旨。领过圣命,赵顺撑起衰老躯体,急急赶往郊外。那会,许城南郊的一处宅院内,两个十四出头的女娃正在桃树下嬉戏。其中一人着桃红衣衫,月白罗裙,纤巧娇艳,恰似枝头上楚楚可怜的桃瓣。另一位着嫩绿衣衫,鹅黄下裳,面貌虽不及同伴精致,然身量高挑,宛如初春的第一抹新绿。二人追逐逃窜,桃红女子总也捉不住同伴,于是,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与院内院外的春色融作一处。院门探进一个脑袋,一个仆妇斥曰:“绯烟,你又领着姑娘来这里疯玩,皮痒了吗?!姑娘,你也别惯着她,还有正经事等着你呢。”原来,二女同岁,一块长大,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在绿衫女子跟前,略小几月的绯烟总是恃宠而骄,动辄爱恼;因没有兄弟姐妹,绿衫女子倒也真把她当作亲妹娇惯。今日本当有事,只因绯烟一声烦恼,绿衫女子便陪着她在后院玩耍。现得人催促,两人相顾一笑,如小猴攀树,直挂于仆妇两肩。绯烟是放柔声气,一叠声娇娇唤“娘”,绿衫女子亦甜糯糯的呼着“三娘”。仆妇伸出手,在二人头上各戳一下,嗔道:“瞧你们疯的,没大没小。先生已到书房,你们还不快去。”二人冲着仆妇扮个鬼脸,一溜烟地赶往书房。半道上,绿衫女子看见阶下开着一丛嫩黄小花,心下喜欢,便摘了一朵。绯烟抿嘴一笑,接了直往姑娘头上插戴。绿衫女子却摇头道:“绯烟,不可。先生要是看见了,必然说我们淘气,指不定还要说我们玩物丧志呢。”“真是个酸老头。女儿家戴花,天经地义,他却总是絮絮叨叨,活该娶不着娘子。”“绯烟,你可别瞎说话。顾先生满腹韬略,要不是奸臣当道,他早已高飞云霄。现下,他放低身段,窝在这僻静山村教导你我,不过是指望将来,我们能比寻常女子多些见识,过得逍遥。”绯烟瘪瘪嘴,鼻音轻哼。绿衫女子笑道:“好啦,知道我的绯烟妹妹不爱听酸话,我就不说了,咱们走吧。”绯烟歪着头,满面得意。二人走不多远,绯烟道:“既然怕先生不喜欢,咱们把花扔了吧。”绿衫女子转回头,眨了眨眼:“花开明媚,春色相依,扔了岂不可惜?”言罢,她将花朵藏进袖笼,笑盈盈道:“就放在这里,即便枯萎,也有暗香盈袖,省得晚上还要熏香。”绯烟“咯咯”大笑,也摘下几朵,塞进自己的袖笼。两人才急急忙忙地走到书房门外,便听得屋内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嗓音:“小女子袖藏春色。”绯烟暗叫不好,知道适才说的做的,都被先生知道,这才出对子刁难。偏她向来淘气,肚里墨水甚少,当此关头,唯有眼巴巴地望着绿衫女子。绿衫女子捏了捏她的指头,朗声道:“老先生眼察秋毫。”屋内笑声朗朗:“对得好。‘老先生’对‘小女子’;‘袖’对‘眼’;‘秋毫’对‘春色’;工整有趣,令人耳目一新。湄儿,这次又给你跑掉了。”绿衫女子领着绯烟跨过门槛,对着一个高高的青衣背影恭敬万福:“先生谬赞。今日是湄儿贪玩,让先生久等,湄儿愿受责罚。”青衣男子转过身。他年约三十,面容清秀,双目炯炯有神,更兼一把美须垂胸,洒脱中,别有种令人不敢正视的高华气度。此人便是绿衫女子的课业先生顾望。他缓缓走近,眼露慈爱:“湄儿,今日不是你来得晚,而是为师来得早了。”说罢,不禁长叹,脸上颇有不舍。绿衫女子好奇,上前曰:“先生何故烦恼?”“湄儿,为师今日便要返回故乡,已向将军和夫人辞行过了。现下来这里,不过是想嘱托你几句。”绿衫女子急道:“先生为何要走?莫不是嫌湄儿顽劣,不堪教导?”顾望伸出手,轻抚她的头:“湄儿若是不堪教导,为师又何必在此待了四年?湄儿,你天资聪颖,便是男子亦多不如你。这四年来,与其说是为师在教授于你,不如说是你给为师许多感悟。为师有自知之明,再待下去,只会耽误你。你当另择良师,更求进益……”话语未了,绿衫女子已泣不成声:“湄儿不要别人教导,只要先生……”顾望掏出绢帕,替她拭泪:“湄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为师离开故土多年,现下家中有事,再不回去,是为不孝。走之前,为师嘱咐你几句话。第一,心不能太善,善要有度,以防将来被人利用;第二,你聪明过人,人前人后,万万不要锋芒毕露,学会示弱,方可保一世平安;第三,那些蔑视礼法的话万勿乱说,以免招来无妄之灾。为师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住了?”绿衫女子抬起头,勉强挤出笑容:“先生,湄儿记住了。”瞧着爱徒犹泪挂两腮,顾望神思恍惚,倒忆起初见之时。当初,他遭逢情变,伤心之下,背井离乡,期盼着寻个隐秘处了却残生。不想经过许城近郊,天气炎热,他陡然中暑,只得窝在村口歇脚。彼时已近傍晚,村民皆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听人说书。说书人唾沫横飞,正谈着商朝的比干因苦劝纣王而被剖心:“比干实乃史上第一忠臣。他的死,堪称天地同悲,令千古之后的人遥思追慕,钦佩不已。依我说,天下为臣子者,都该像比干一般,忠贞不贰,死谏君王,此心可表日月,是谓‘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顾望不以为然,本想驳斥,但想到自己漂泊在外,不宜沾染是非。故而,他厌烦的掉转目光,预备离开。忽然,一个稚气的声音理直气壮道:“这话不对。若是女子嫁的丈夫不知怜惜妻子,整日里或打或骂,或是在外沾花惹草,那么便无须死守礼教,更不能活活地被夫家折磨至死。同理,为臣者,若是效命的君主糊涂,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那么,多次劝谏而未果,当弃而远之,怎能以死明志?为人臣者,若是走了极端,终究是个愚人,于己于天下,有何益处?”这话当真是语惊四座,连说书人都不知道如何反驳。众人齐齐看去,原来说话者乃是个十岁女娃。她粉妆玉琢,小小年纪便气定神闲。顾望心下纳罕,遂插言道:“小姑娘,你方才说‘走了极端,终究是个愚人,于己于天下,有何益处’,这话怎讲?”小女娃仰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才道:“男儿既入朝为官,自当尽心尽责。但若是为昏君而死谏送命,抛却父母,是为不孝。再者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年,方才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但是不懂韬光养晦,只知一味死谏,是为愚蠢。这样的人,先生以为他于己于天下,有何益处?”实则,这话并非没有瑕疵,若换作是饱学之士,顾望倒要好好论上一论。偏偏它竟出自乡村女娃之口,又兼声音清脆悦耳,一路说来,竟让人春风扑面。待女娃领着同伴走后,顾望忙向村民打听,始知她姓嬴名湄,是魏国大将嬴恬的独生爱女。因嬴恬膝下无儿,遂把她充作男儿教养,养成敢说敢做的脾性。方才那般惊世骇俗的话,在她不过是家常便饭。又因她母亲体弱多病,父亲忙于边关御敌,故将母女安置本村。细问下,顾望很为嬴湄惋惜。这女娃之父虽是威震七国的勇将,却是个斗大的字都识不得几箩的莽夫;其母姓雷,因温婉娴静,美艳惊人,好事者称之“姽婳夫人”,然却是歌伎出身;除去歌舞琴棋,别的方面大有不足。现下,此女已显示出异于常人的见识,如不能好生引导,只怕日后误入歧途。踌躇再三,顾望自降身价,以教书先生的身份出入嬴府,教导嬴湄。四年来,他名为夫子,实则和爱徒有如知己。嬴湄博闻强志,稍加点拨,便闻一知十;更兼常有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顾望常常嗟叹:可惜了,这样的人居然是女子;若她生为男儿,当此乱世,必定大有可为。因之,他愈加怜惜嬴湄,将文韬武略尽数传她,盼她能在乱世里逢凶化吉。此刻师徒二人离情依依,幸得嬴湄明白事理,收起眼泪,催促绯烟摆上酒筵,请出父母,一同给先生饯行。饭后,她又领着绯烟亲送先生到村口,挥手作别。顾望本想将自己的来历告之爱徒,但想着此时此地万不可伸张,遂闭上嘴,就此别过。嬴湄正徘徊村口,哀哀忧思。忽然,远处浓烟滚滚,夹杂着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绯烟捂住口鼻,大发牢骚。嬴湄亦半遮着面,眯眼打量,这才发觉乃一队人马擎着旌旗呼啸而过。她心下暗惊:这样张扬的派头,当是朝廷大员出巡;本村向来贫瘠,有什么值得朝臣大张旗鼓?她想起爹爹近日常说的国事,忙收起哀伤,唤一声“绯烟”,提起裙摆,追着尘烟直往家里奔去。第二章定计嬴湄还没回到家,赵顺已宣完圣旨。军情紧急,嬴恬不敢耽误,即刻穿戴盔甲,与家人话别。半道上,他与女相逢,却没有下马,只曰:“湄儿,爹走了,你在家好生照顾你娘。等赶走大秦虎狼,爹便会回来。”言罢,他狠勒缰绳,飞驰而去。身后的卫兵紧紧跟上,尘土飞扬。这样匆忙别离的场面,嬴湄经历多次,本不忧伤,但不知为何,父亲临走前的一瞥,让她心内盈满不安。她倒头便追,然脚力有限,任是如何拔足狂奔,父亲的背影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靠着村口的老槐树,眼内一片酸涩。从六岁起,父亲便教她骑马射箭,进而舞刀弄枪。可惜她的体质承自母亲,天生虚弱,故而在刀法剑术上难有进益。但她向来认为,战场上决胜千里,谋略更比勇力重要。故而跟随顾望求学时,她如饥似渴地研读兵法,希冀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不要毁了将门之女的名头。方才一别,她才发觉,父亲的头发已花白。算算年纪,父亲已过半百,却还要浴血沙场,不能不使她忧虑满怀。她并不知道此番秦国来了多少兵马,但她常听父亲赞叹秦君英明神武。秦国的开国君主蒙武不过是武将出身,却懂得审时度势,当乱军还在为微末小利斤斤计较时,他便已抢占黄河平原,最先站稳脚跟。现下秦国的第二代国君名为蒙锨,乃是蒙武长子,也是当年随他打拼天下的左膀右臂。自继位以来,蒙锨不断蚕食邻国,使秦国一跃成为七国霸主。然蒙锨并不满足于此,他雄才大略,志在一统天下,故秦国上下,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贩夫走卒,皆崇尚武力,锐猛难敌。顾望先生也常常说,若想万民一统,非大秦莫属。如今它能在月余内,便将魏国打得落花流水,可见来势如何凶猛,却不知父亲能否应付……只怕是凶多吉少啊!嬴湄愁肠百结,直到天色渐晚,才愁眉不展地转回家去。接下来几日,流言遍地。一些人说,自嬴将军出山后,秦军便节节败退,魏国光复河山,那是指日可待;又有人说,前线吃紧,嬴将军已是技拙力穷,魏国等着亡国而已……众说纷纭,究竟没有上过战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日,嬴湄按惯例跑到村口,却见那处早已聚满人。那些人都不是本村面孔,他们拖家携口,容色憔悴。她心下纳罕,便上前打探。一个老者哀叹道:“姑娘,我们也是没法子。战火都烧到家门口,若不想做秦国的刀下之鬼,只有背井离乡了。”“不是有嬴恬将军在吗?”“在又如何?秦军是二十万,嬴将军麾下才三万。已经硬碰硬的打过一仗,秦军、魏军各自阵亡万余人。但秦军人多马壮,我军却没有援兵,除了垂死挣扎,还能怎样?”嬴湄的脸色倏然惨白:“老爹,军情紧急,概不外泄,你们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姑娘,那一仗就是在我们村外五里处的山隘下打的,我们都曾被嬴将军征调协防。打完仗后,嬴将军说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不该再卷进去,所以叫我们收拾家当,离开村庄。唉,只怕要不了多久,秦军便杀到这里来。姑娘,你还是赶紧回去招呼家人,逃命要紧啊。”说罢,老者站起身,对同伴道:“乡亲们,咱们已休息了半个时辰,再不上路,只怕秦军就要追来了。”逃难的百姓面露惧色,忙相互搀扶,颤颤巍巍地走了。村民心慌意乱,急忙奔回家中收拾细软。一时间,小小村内喧嚣吵闹,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嬴湄的母亲姽婳夫人正坐在后院的廊下,为女儿缝制新衣,忽见一青衣少年推门而入。她大惊,才欲喝问,青衣少年已跪在地上:“娘,女儿不孝,望娘勿怪。”姽婳夫人怔了怔,放下绣品,搀起女儿:“湄儿,你这身打扮是要做什么?”嬴湄迎着母亲水汪汪的眸子,轻声道:“娘,现下秦军逼近,爹手头兵少,恐支撑不了多久,秦军便会杀到村里。故女儿自做主张,已吩咐预备车马,送娘到京城躲避。三娘和绯烟在内房收拾细软,娘也赶紧打点一下,好即刻上路。”姽婳夫人明眸剧闪,扯着女儿,哆嗦成团。原来,姽婳夫人在嫁与嬴恬之前,本是青楼歌伎,因貌若天仙,老鸨一直将她当作奇货囤积,每日里只弹琴歌舞,愉悦宾朋,全不知世事。后来她被嬴恬搭救,嬴恬怜她误入风尘,又敬她洁身自好,遂娶为妻子。他深知娇妻不会料理家计,又兼身子柔弱,便百般呵护。到女儿出生后,嬴恬沙场搏杀,忙得顾不上家,所幸女儿小小年纪便聪明伶俐,能决事务,故家下一应大小,渐渐移到嬴湄身上。现下,嬴湄见母害怕,便轻拍其手,宽慰道:“娘,毋要惊慌,湄儿已作好打算。进京后,你不用住店,我已用爹的名义修书一封,你且去投靠大行令赵顺大人。他与爹交情深厚,必定会好生款待。再有便是家里的百名壮丁,我已抽出八十名护送村民离开,剩下二十名,以及三娘和绯烟,全随你上京城。”“湄儿,你呢?你要撇下娘去哪里?”“娘,前线吃紧,湄儿自然要去助爹爹一臂之力。”“湄儿,你爹的情形固然凶险,但他毕竟是出生入死的武将,再凶险的恶仗都经历过……想来……他总能平安归来。倒是你一介女儿,才十四岁,那刀剑皆不长眼,万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活不成了……”母亲泪如雨下,嬴湄的眸子润泽如常。她伸出双臂,环住母亲,低低道:“娘,知女莫如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万勿担忧。这一别,你定要照料好自己,免得我和爹爹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女儿满面决然,姽婳夫人情知无法扭转,因虑及女儿素来行事极有分寸,强过成人,慢慢收了泪,点首上车。绯烟红着眼出来,埋怨道:“姑娘,从来都是你在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为什么这一次你不要我,独要管大哥?”嬴湄揽住她,哄道:“好妹妹,三娘已老,诸事恐怕照管不到。你心细,我将娘托付与你,你替我好生照料,也照料好三娘和自己。听话,要不了几日,我定和爹爹到京城与你们相会。”绯烟哽咽难语,犟着不肯上车。嬴湄正为难,幸得周三娘出来,到底她老成持重,知形势危急,便将绯烟拽上马车。随后,三娘含泪叮嘱嬴湄小心珍重,这才催促众人上路。春光明媚,马车缓缓而行。绯烟和姽婳夫人撩起帘子,探首回望。但见嬴湄骑在马上,阳光拂照,双眸璀璨,真真如少年郎般英姿飒爽。瞧着母亲等人已远在山背,嬴湄方拨转马头,对管强道:“管大哥,咱们走。”管强答应一声,二人快马加鞭,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驰而去。嬴恬屯兵在百里开外的青山下,秦军则与之遥相对望。嬴恬站在临时搭建的营楼上,远眺对面的猎猎军旗,心思沉重。他才巡毕军营,魏兵伤亡惨重,已过半数。虽说上一战,秦军伤亡不比魏军少,但他们尚有十几万兵马,他再硬抗下去,也只能是鸡蛋碰石头。然国难当头,已无退路。他身为武将,能马革裹尸,还有何遗憾?真正揪心者,莫过于后方的娇妻弱女。故半个时辰前,他已带口信给家人,要她们速速避开。湄儿聪明能干,自能领会他的心意,定会将她母亲,及家下人等照管得妥妥帖帖。他则再无牵挂,可勇敢就死。这一死,即使不能保家卫国,亦要最大限度地重创秦军。但愿皇天开眼,悯百姓可怜,能叫他在死前尽量拖延时辰,让其余郡县的援兵及时赶到……“将军,你看那边。”身旁的士卒忽然大叫,打断了嬴恬的思绪。嬴恬顺着士卒手指的方向,发现三匹骏马正朝军营飞速驰来。随距离缩短,他认出其中一人乃是之前派出的心腹,另一人则是家里的马夫管强,最后的青衣少年怎么看便怎么眼熟……嬴恬回过神,又气又急,忙飞奔下楼,喝令开门。他本欲斥责女儿,谁想,嬴湄进得门来,便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叩首:“爹,女儿不招自来,已犯了女子不得擅入军营的重罪。求爹给女儿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嬴恬拧着眉,搀起女儿:“傻湄儿,那些什么‘女子不得擅入军营’的鬼话在爹这里行不通。爹担心的是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你娘身边,要跑到这儿来送死?”嬴湄眼眸一转,笑吟吟道:“爹,我怎么可能是来送死呢?我这是来跟你同进退,创伟业。”“胡闹!战场是男儿待的地方,你一介小女娃能做什么?你以为你真的有回天之力吗?回去!快回到你娘身边去!”从小到大,嬴湄从未受过父亲严词呵斥,但想着自己风尘仆仆赶来相助,却被当头泼水,双目不禁赤红。她梗着脖子,道:“爹,你瞧不起女儿。从前你常说,‘我嬴家但得湄儿一个,强似天下千百男儿’。如今女儿就站在你跟前,愿和你生死同当,共御强敌,你却说‘战场是男儿待的地方,你一介小女娃能做什么’的糊涂话。爹,你恨我是女儿吗?如若我是男子,你定会高高兴兴地拍着我的肩头,说什么‘上阵父子兵’、‘虎父无犬子’之类,是也不是?”嬴恬长叹一声,道:“湄儿,你知道爹的意思。快回去,免得爹分心。”嬴湄抹了一把眼泪,理直气壮曰:“爹要女儿回去也容易,只要爹说出退敌良策,女儿这便走人。”嬴恬不及发话,几位听到动静而来的校尉却已是横眉冷对。内中一校尉冷声道:“姑娘,退敌良策乃军中机密,岂能轻易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你还是听从将军规劝,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别在这里扰乱军心。到时,将军若不罚你,又怎能服人?”嬴湄幡然醒悟:这是军营,不是家里;此刻此地,父亲乃是军中至高无上的主将!于是,她后退一步,对着校尉施礼:“嬴湄莽撞,多谢这位校尉大哥点醒。”言罢,她转过身子,对着父亲一揖到底:“嬴将军,湄儿初到军营,不识军规,情急之下,言语有岔,还请将军见谅。恕湄儿狂妄一言,据湄儿看来,你们并无退敌良策,不过是盘算着与秦军鱼死网破。湄儿以为,此乃拙计,下下之策,万万不可。如今湄儿有退敌良策,将军及诸位校尉难道不想听听?”校尉沉下脸。他以为,一介闺阁女子,任性刁蛮也就算了,居然无知到把打仗视作儿戏,狂妄到把自己等同盖世英才;鄙夷下,顾不得将军薄面,只想训斥。却见嬴湄神态洒脱,全无之前的儿女情态,倒似个胸有成竹的将帅。他微微恍惚,想说的话居然忘了。嬴恬亦怔怔地瞧着女儿,在女儿极亮的眼眸里,他看到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骤然,他想起往常与女儿谈论兵法时,女儿的种种见解固然怪僻,却又常常能出奇制胜。虽说他总笑话女儿是“纸上谈兵”,然在心底却是叹服的。再说,女儿平常行事,虽顽皮淘气,却从不轻佻散漫,其中的深谋远虑,连他都自叹弗如。枉他常说,知女莫若父,现下为何疑她?就算她是闺阁女子,从未上过战场,但以她的智谋,自己的武功,难道就不能珠联璧合,反败为胜?嬴恬豁然抬眼,往主帅营帐一指,道:“湄儿既有退敌良策,且说来听听。”旁的校尉瞠目结舌,只得跟着入内。进入大帐,嬴湄手执木杆,指着高挂的舆图①侃侃而谈:“嬴将军及诸位校尉请看,这是你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这是秦军的驻地。你们紧挨在青山脚下,仿佛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效,实则不然。此处并不是险关狭隘,能够依托的天险有限。只要敌军痛下决心,狠狠打击,你们必败。或者,秦军放弃强攻,绕到背后,前后夹击,你们一样不得生天。”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住,往下一望,但见父亲轻轻颔首。她双眉一挑,又道:“这些后果,想来将军已与众校商议;为拖延时辰,能让其余郡县拨兵相救,大家必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依湄儿所见,将军及诸校若能将队伍往后拉开,不但不会全军覆没,还可绝处逢生。诸位请看,此地是我家乡,一马平川,没有任何天险可作屏障。比起你们此刻所处,确实更加恶劣,也更容易被秦军击溃。然就是在这里,才是反击秦军的最好去处。”嬴恬一掌拍向大腿:“湄儿,你莫不是想利用村尾的两个大土坡来场伏击?”“是,将军。到时只需一队士兵驻扎在土坡间,再派另一部人马隐蔽于村口密林。待秦军来时,可趁夜色反击,定能一举成功——”“等等。”一个声音打断嬴湄的话,嬴湄转眸,又是那个呵斥她的校尉。“姑娘,你方才说你们村的地势比这里更糟,却要嬴将军移师那处;又说什么趁夜色反击,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我们若要后撤,秦军岂能没有半丝察觉?难道他们就会傻傻地等我们跑了不成?其次,我们既要撤兵,又要埋伏,哪来的光阴?就算到了那处,秦军还有十七八万兵力,我们则万余人而已,且还要在这万余人中匀出部分作为伏兵,又怎么赢?到时候,别说兄弟们全都白白送死,就是我们现在可能成功的打算,也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霎时,众将目光灼灼,皆盯紧嬴湄。嬴湄缓缓点头,道:“校尉思虑周全,所言处皆是关键,甚好,甚好。”随即,她手中的木杆又一次点向舆图:“这些,嬴湄都已虑过。听闻我军伤亡过半,嬴湄以为,现在就该让伤兵撤离,此乃第一步;而后这些伤兵归我调遣,以作伏军,此乃第二步;第三步则是天色近晚时,剩下的士卒再拔营离开。只要缓缓而行,秦帝必定生疑。只要他疑惑,行动必然迟缓。他想借机穷追猛打,却又怕误入圈套;等得确信无忧,他必果断追来。到这时,光阴绰绰有余,兵员安置也绝不成问题。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者之间,我们已占了二者,还有什么好担忧的?”众校尉又是叹服又是讶异。末了,众人皆纠结一处:那些伤兵将如何作为?嬴湄劲头十足,将余下打算一一道明。听毕,众将慨叹,实不敢相信生死关头,居然还有如此大的回旋余地。于是,嬴恬首肯,部将亦大多赞同,独几个军校还在犹豫。最后发话者,仍是先前校尉。但见他语气凝滞:“姑娘滔滔不绝,都是好主意,我等自愧不如。但跃马沙场,可不是靠着案几论兵谈书。姑娘出此谋略,如若侥幸赢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如若输了,则再无回头弥补的可能,毁的便是魏国的大好河山。姑娘,你以什么来担保后果?”嬴湄睁大眼,瞧那校尉。他并不比她大出多少,不过十八九岁;看上去英俊高大,冷冷的眼眸透出倔强,想来不是出自将门,必也是贵胄之后。从前,她每每听先生和爹爹感叹女儿家在世上立足不易,总是不信,今日始知为实。她本心高气傲,如何容得旁人一再质疑,遂朗声道:“嬴湄在此立誓,愿以人头担保。若事之不谐,无力回天,就请这位校尉取我颈上人头,让嬴氏血脉自我断绝!”众将错愕,嬴湄却昂着头,掀幕而出。嬴恬在后摇头,目光却不由移到校尉身上。此番他所统领者,全为京畿军②,众将虽各有来头,但都能听从他的调遣;他亦留心查察,从中挑出得力帮手。眼前这校尉,平素沉默寡言,却事事精细;今日他如此话多,仿佛专门挑剔湄儿,然平心而论,他的质疑完全合理。试想,若不是知根知底,谁能轻易信人?甚至还要把身家性命、国之安危全交托与一介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嬴恬心下凛然。他是铁了心倚重女儿,但麾下将士却未必会买女儿的账,如不周全打算,只怕到头来,仗打不赢,还白丢了女儿的性命。他虎目生威,盯着校尉道:“虎贲校尉,湄儿不是军中之人,虽熟读兵法,却从未上过战场。即便她方才出谋献策,愿意领兵埋伏,想来士卒亦是多有不服。故本将命你协助并督导湄儿。”“末将遵命!”虎贲校尉把头一低,接了军令。然他不肯出帐,倒就着嬴湄之计,补上自己的看法。嬴恬捋须颔首,再看校尉,目光全是欣喜。帐外,嬴湄倚着旗杆,气愤难平。虎贲校尉犹豫许久,慢慢走近。“虎贲校尉姬玉,奉命协助姑娘,还请姑娘多多包涵。”嬴湄回过头,仔细打量姬玉,目光最终落于他的腰间:“虎贲校尉,军刀可要磨得锋利些;即使不能多多斩杀敌人,亦要保证痛快砍下嬴湄的人头!”言罢,她冷冷一笑,自顾走开。姬玉双耳赤红,愣在当场。不知怎么的,他只记得她眼波里的点点星光,却忘了计较那话里的丝丝讥讽。【说明①:“舆图”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地图。】【说明②:“京畿军”指的是专门负责保卫京城安危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