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郎
一夜奇袭,秦军晕头转向。既惊则怕,既怕则败,既败则一溃千里。于是,魏国已被侵吞的各郡百姓,纷纷揭竿起义;随之,天下云集响应,迫使秦军不得不速速撤离。一月后,嬴湄随爹爹凯旋,一家人在京城赵顺府内别后重逢,心下均是悲喜交织。第二日,嬴恬率部入朝谢恩。言及此番大胜,一个副将多嘴,提到嬴湄。魏帝十分惊奇,便向嬴恬问话。嬴恬素以此女为傲,故不加隐瞒,据实回禀。百官连连称奇,魏帝亦惊喜不已,忙宣其进殿。不一刻,嬴湄奉召而来,高鬓华饰,纯是闺阁淑女之态。姬玉目不转睛,视之愈久,眸色愈深。百官见嬴湄虽稚嫩,然旷达翩跹,均喜出望外,频频捋须颔首;独魏帝心下遗憾。他原以为,嬴湄有常人不及之能,必也有常人不及之貌,谁想一见之下,此女虽有姿色,却非国色天香。于是,他懒懒敷衍几句,许嬴湄退下。被匆匆召见,又被匆匆遣还,如换作他人,定会郁郁寡欢,,嬴湄却不甚在意。按礼制,她当低着头缓缓退出,偏偏她抬起眼,往一个方向望去。原来,自得入殿,她便觉着一道凛冽的视线始终紧盯不放。现下,她找到视线主人;那人年逾五十,就站在百官首处。她虽从未见过此人,但看位列,便知他乃李贵妃之父,奸相李盟是也。据说李盟年轻时困窘落魄,几乎饿死街头,多亏一女子搭救,供给饭食衣物,才考中功名。其后,他青云直上,又将女儿献给魏帝,女儿貌美多才,不久便宠冠后宫。魏帝爱屋及乌,朱笔一挥,李盟便成了魏国的丞相。现下,这奸相一个劲地打量着她,却是为何?他明明与父亲政见不合,向来处处打压;按说来,他当对她满怀鄙夷,何故一脸猥亵?刹那,李盟老且好色的面庞在嬴湄眼前无限阔大,她不禁脾胃痉挛,忙低下头,急步快走。经过父亲身旁时,另一双目光殷殷相送。她微微侧目,姬玉冰冷僵硬的脸上,倏然绽放出煦暖的笑容。她本以为自己瞪视李盟已属胆大妄为,没想到有人比她更甚,不禁嘴角弯弯,飞快眨眼。姬玉瞳孔一滞,竟失了神;待得神思清明,只看到一抹纤细袅娜的背影,正迎着千丝万缕的阳光款款退去。他匆匆探出一步,才惊觉自己身处殿室,再凝眸时,殿门处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留下。此后几日,嬴恬携妻女走亲访故,嬴湄初觉新鲜,乐于随行。然几次下来,种种繁文缛节,搅得她腻烦顿生,遂推病不去。绯烟大喜,便一个劲唆使她到街上排遣。嬴湄偏头一想,自从入京,果然还不曾逍遥自在地四处闲走,便当机立断,赶早出门。为便行动,嬴湄主张作男儿打扮,然绯烟容颜娇丽,纵是扮作男儿,亦难遮掩满身的脂粉气。无计可施,嬴湄只得让绯烟保持原样,自己则扮做她的兄长,再与大行令府上的管家打过招呼,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一路上,人们熙来攘往,商铺鳞次栉比,物什花红柳绿,二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禁东摸摸,西捏捏,直逛得手软脚软,方觉肚饿。嬴湄就近择了一家干净雅致的酒楼。小二但见二人绫罗遍体,也不计较年纪,只满脸堆笑地迎进店内。嬴湄但想找个安静位置,既能舒适用膳,又能观望大街,故牵着绯烟的手站在大堂中央,举目四看。她的眼光才溜过左边,便被一位少年吸引。那少年独占一张大桌,约莫十五出头,眸若秋水,眉如笔画,五官之精致俊秀,竟叫绯烟逊色。偏他又着月白素衫,临窗托腮,唯“冰清玉洁”一词可拟。嬴湄暗暗称奇,心想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男子,未免多看两眼,不想看罢之后,又觉少年无比眼熟。她定在原处,细细思索。少年忽然转头,嬴湄也不闪躲,舒眉浅笑。少年见之,亦跟着展颜。他那一笑,不过是微微挑起嘴角,却让日月尽失光华。嬴湄骤然想起前人乃有“造化钟神秀”之语,现下以此比拟少年,倒比什么“秀色可餐”强上百倍。谁想才思忖到一个“餐”字,肚子便呱呱直叫,她再也顾不上寻觅好位,忙拉绯烟坐于身旁空桌。不多时,伙计送上膳食,两小姑娘赶紧大快朵颐。究竟眼大肚小,还没吃去三分之一,二人又被撑得腰腹鼓鼓。嬴湄见绯烟的腮帮粘着一粒米饭,探出手,轻轻揩擦,顺带还刮刮鼻子;绯烟则眨眨眼,傻傻嬉笑。身后冒出一个刺耳的声音:“好一幅香艳图,真真是‘饱暖思淫欲’!这少女怀春,少年钟情,本是人间极风流的事,可这般天青白日里急不可待,究竟落了下乘!”嬴湄愕然,回过头,但见两位公子领着十余家仆从木梯下来。他们的目光大刺刺地盯着她和绯烟;她顿时脸色发青,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众调戏。细看二人,皆是二十出头。高而瘦的尖嘴猴腮,矮而胖的肥头猪耳,一般样的穿绸衣,蹑丝履,坠玉佩,摇纸扇,分明系出高门;然周身香粉浓郁,脸面又抹着厚厚胭脂,老远便将旁人熏得头昏眼花。嬴湄生平最看不得这等男不男、女不女的花哨之徒,不免寻思:此乃酒囊饭桶,不值一般见识;况皇城脚下,权贵极多,还是小心为好,免得给父亲添乱。寻思毕,她又往店堂两边溜眼,发觉满堂客人陡然收声,只默默进食;于是,她亦垂眼。绯烟却咽不下这口气,靠着她,低低道:“姑娘,他们欺负人。快给些颜色,叫他们好看。”嬴湄握住她的手,道:“好妹子,咱们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且忍忍,好不好?”绯烟哼了一声,撅起嘴。嬴湄忙赔笑低语:“等会给你买好吃好玩的,成吗?”绯烟横来一眼,眸内喜色满溢。嬴湄便牵着她的手,唤小二结账。不想两位纨绔子弟已拦在跟前。瘦者眯起色眼,叹道:“尉兄,你瞅瞅他俩粉妆玉琢的模样,难道不比咱们两府豢养的优伶更俊俏妩媚吗?”矮胖者伸出手,欲摸嬴湄的脸,却被她一把打掉。他嘿嘿淫笑,又转到绯烟跟前,嬴湄忙张开手,将绯烟护住。矮胖者小眼闪闪,目光从上溜到下:“果然呢,这两孩子是男儿俏,女儿娇,真真叫人挪不开眼。尤其这少年,虽只得七分颜色,但俊而不媚,秀而英挺,倒比那十分姿色更有嚼头。“就是。昨日我们在相府见的那个香玉,虽然也生得妖妖娆娆,然摸都给人摸得浑身腥臭了。”瘦子以扇掩住口鼻,轻笑道,“不如咱们打听清楚,看是哪家孩子。给他父母几个小钱,将他俩都收入府中,岂不快哉?”“哎呀,玉面儿郎与娇俏佳人当前,你忍得、我忍不得!不如这样,咱们各取一人,乔兄看如何?”周遭客人莫不翻起白眼,甚而有些气冲者,扔下碗筷走人。这回,无须绯烟噘嘴,嬴湄已两眼喷火。她长于乡村,自然不懂什么是“晋风北推”。皆因母亲歌伎出身,故从不歧视唱戏作舞的优伶,但眼前的好色狂徒,居然当着她的面,大谈要把她和绯烟当作家奴畜养玩亵。如此做派,真是嚣张无度,无耻至极。她眼珠转了两转,心中已然得了主意。她放开绯烟的手,走到二人跟前,拱手行礼道:“初见两位公子,草民便有心交结。但见两位贵气满堂,风流倜傥,便自惭形秽,不敢造次。适才听两位所言,竟是很看重我兄妹,草民欣喜之余,冒昧唐突,还望二位赠与名号,以便日后登门拜访。”言罢,她满面景仰,大有相见恨晚之态,然眉梢眼角,却掩不住淡淡笑意。因着穿过窗扉的日光一照,那笑意里的五分坏心,四分狡猾,一点戏谑,竟成了十分动人的东西。二人只顾呆看,连唾沫涎出口角都不自知。嬴湄暗啐一口,敛起笑容。两位公子回过神,欢喜不迭的通报姓名。矮胖者乃当朝太尉张干的儿子,大名张尉;高瘦者则是御史大夫蒋锐的独苗,唤作蒋乔。嬴湄早听父亲说过,此二人与李盟沆瀣一气,在朝中遮天蔽日,难怪他们的儿子横行许城,人莫敢阻。张尉和蒋乔生怕嬴湄跑了,一脸堆笑,连声催促小二打扫桌面,重新布酒上菜。然后涎皮赖脸,硬邀嬴湄和绯烟入席。嬴湄落落大方地坐下;绯烟则因脱不开身,渐而惶恐,紧缩于她身后。嬴湄与她十指相扣,焉能不知,遂气定神闲地笑道:“妹妹毋需害羞,这两位公子看上去极是尊贵威严,为兄以能攀附他们为荣。所以妹妹你要好生倾听两位公子的高论,以便修炼风雅,增长见识。日后我们再出门时,才不至于贻笑大方。”若说店里的食客曾暗暗为嬴湄打抱不平,此刻已满是鄙夷。嬴湄却依旧泰然自若,转脸看向张尉、蒋乔,一本正经的打听什么叫“晋风北推”。二人早被她的高帽扣牢,果真以为自己乃绝世佳公子,便轻摇纸扇,得意作解。原来,南边的晋国虽然不复往日风光,但毕竟是前晋血脉,故除西凉、燕秦外,其余三国皆以追逐晋国的生活做派为潮流,故谓之“晋风北推”。嬴湄这才明白,张尉和蒋乔这般不伦不类的矫饰装扮,乃为“晋风北推”中的上品。她忍住嗤笑,愣是挤出神往之色,感叹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得见二位公子,实是草民的福气。可惜——”她故意面露凄惨,几欲滴下泪来。张尉和蒋乔看得神魂颠倒,忙道:“心肝儿,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就是天塌下来,也有哥哥们给你撑着。”嬴湄差点噎翻白眼,好容易气顺了,才道:“二位公子,草民万般仰慕你们的风姿,亦深深为你们的学识和风雅折服,恨不能朝夕相处。奈何造化弄人,不肯让草民和妹子早一点遇上你们,以至于现在后悔莫及。”“此话怎讲?”嬴湄偏不肯说,只颦眉哀叹。张尉和蒋乔急了,诅天咒地,再三表白自己确有庇护“心肝儿”的本领,她才愁眉不展道:“实不满两位公子,我和我妹子都是忠顺王府的人。”张尉和蒋乔顿如霜打的茄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嬴湄秀眉一动,心下窃喜。绯烟却瞪圆了眼,并不知忠顺王何许人也,又有何本事;最奇怪者,她从没听自家姑娘说过此人,更不知姑娘是如何与他相识。实则,嬴湄也不识得忠顺王,不过是偶然听父亲说,那忠顺王曹垒乃魏帝曹蓉的叔公,在先帝争夺江山时,为救先帝,以至痛失妻儿。故魏立国后,先帝册封曹垒为忠顺王,并以父礼相待。曹垒却从不恃宠而骄,倒兢兢业业地为先帝效命。先帝临终前,特地留下遗诏,要儿子曹蓉善待此人。故曹蓉再怎么昏聩无能,也要对忠顺王礼让三分。近十年来,曹垒不问世事,只在家中颐养天年。因此,朝中官员,包括李盟都不愿意招惹此人。张尉和蒋乔是连连顿足,望望绯烟,再看看嬴湄,只觉这对兄妹好似两朵娇艳扑鼻的玫瑰②:明明知它有刺,偏偏心痒难耐,非得立刻摘之。嬴湄索性将头一偏,黯然魂销:“二位公子,草民和妹子与你们福薄缘浅,有缘无分。不如就此别过,免得彼此伤心。”言罢,她拉起绯烟,意欲要走。张尉忙伸手相拦:“心肝儿,你且别走,再陪哥哥们说说话。等会,我和乔兄自会送你们回去。”绯烟恰瞄见嬴湄歪头时浮于嘴角的讥笑,遂大着胆子插话:“那可不成。我和哥哥是偷溜出来的。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送我们回去,必定会让王府的管家瞧见。只消管家跟千岁一说,千岁非打折我们的腿不可。”嬴湄拍拍绯烟的手,正色道:“正是这话,还望两位公子体恤。”张尉和蒋乔踌躇不决。两人低低商议,都觉此一刻的忠顺王固然招惹不起,但那老家伙都已八十好几,半截身子稳插土内,哪还能长久支撑。眼前这两个鲜嫩娇娃,想来他那把老骨头定然也没尝过;如此,倒不如先留情留意,免得老家伙两腿一蹬,便有人抢了先。于是,他俩觍着脸,各自取下腰间的玉佩,硬塞给嬴湄:“我们皆是通情达理之辈,既然你和你妹子确有难处,我们自不强留。然相逢一场,有缘有分。你们先拿了这东西,权作念心儿。日后若有甚难处,只管拿了它来找我们。”嬴湄收了玉佩,故作苦恼:“草民身上的一丝一缕皆为忠顺王所赐,却不知拿什么回报二位公子?”“我和乔兄乃高雅之辈,断不稀罕什么金银俗器。但要你和美人心里时时存着我们,便心满意足了。”“那可不成。”嬴湄将目光投往柜台,忽欢天喜地道:“草民略通文墨,二位又是极风雅之人,不如草民题诗作画在二位公子的扇面上,可好?”张尉和蒋乔喜上眉梢,即传小二笔墨伺候。嬴湄提起笔,不假思索的在张尉的扇面上一挥而就。张尉看罢,喜得抓耳挠腮,大声诵读:“好逑君子润如珠,色若春花看不够。芝兰玉树相仿佛,徒留叹息总难如。”蒋乔满面得意,挺直干瘦的身子顾影自怜,道:“好诗,果然好诗。想尉兄你就是那‘色若春花看不够’,我便是那‘芝兰玉树相仿佛’。这位小兄弟果然是珍宝般的妙人儿,比喻得如此贴切,怎不叫大爷心疼。”旁边坐着个书生,一口茶喷了出来。蒋乔瞪他一眼,鄙夷道:“有辱斯文。”转而对嬴湄道:“心肝儿,你且在老东西的身边忍耐些日子,我一定想办法将你弄过来,准会疼你一辈子。”嬴湄脸色微青,强笑道:“蒋公子,你的扇面上已经有诗,草民就给你添副小画吧。”蒋乔忙讨好的将纸扇递上,嬴湄飞墨走笔,不一刻,图便画好。张尉凑上一看,道:“这画上长身玉立的风流公子必是乔兄,只不知这乌龟是干什么的?”“龟乃长寿之物。草民期盼……”一语未休,蒋乔便喜滋滋道:“你期盼能与我天长地久,是也不是?”嬴湄溜溜明眸圆了又圆,几放声大笑。身侧,绯烟早已气得两腮鼓鼓。她本以为自己看透姑娘意图,哪知道姑娘居然写出如此肉麻的吹捧之诗。越想,她的嘴便撅得越高。嬴湄也不劝解,只打着哈哈敷衍两人。蒋乔高举扇面,炫耀般将嬴湄的画展于满堂食客。左近的人看得分明,扇面上确然画着一介公子靠石休憩,手中酒囊已经打翻;一只小乌龟凑近舔食。这画虽然只是粗笔勾勒,却画得唯妙唯肖,活泼有趣。众人有心赞叹,却又恨嬴湄没有骨头,自轻自贱。忽然,角落里爆出一阵清朗而快意的欢笑,直如环佩相撞,所有的眼睛便全看了过去。但见一个貌比潘安的俊美少年,正懒洋洋地盯着蒋乔手中的扇面。他笑得惬意,仿若迎风摇曳的牡丹。堂上食客陡然为其捏把冷汗:他的面貌比嬴湄更精致娇美,看上去风华又不相上下,只怕是难逃张尉和蒋乔的毒手了!谁想,张尉和蒋乔非但没有饿虎扑食般扑上去,倒满脸晦暗。嬴湄心下奇怪,正寻思,张尉和蒋乔则冲她道:“心肝儿,我们还有事,且先离开,它日再会。”嬴湄点点头,任由他俩领着家仆匆匆离开。少年郎支起身子,直冲嬴湄竖大拇指:“小兄弟,还是你厉害。”嬴湄微微一笑,道:“不知兄台何故夸我?”“你的诗藏头露尾,你的画指桑骂槐,将那两个蠢材骂得一文不值,他们却不知道,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你说,你不厉害何人敢说厉害?”绯烟好奇道:“这位公子,请你说说,我家……我哥哥是怎么骂的,我怎么听不明白?”少年郎望了绯烟一眼,心下叹气,暗想:其兄如此聪颖,其妹怎的这般驽钝?也罢,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有绢秀容貌、温柔品性也就够了。因之,他和颜悦色道:“姑娘,令兄高妙处便在于,他骂人于无形,被羞辱者完全不自知。你且将令兄的诗从头念一遍,我再说与你听。”绯烟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家姑娘,见她但笑不语,便真的将诗句念上一遍:“好逑君子润如珠,色若春花看不够。芝兰玉树相仿佛,徒留叹息总难如。“念完,绯烟水汪汪的明眸就瞅着少年。少年郎笑道:“此诗的精髓就在开头一字和结尾一字,你再将那八个字剔出来,合起来念一遍。”绯烟依言念道:“好、色、芝、徒,珠、钩、佛、如……”忽的,她两眼发亮,声音异常清脆:“好色之徒,猪狗弗如!姑——哥哥,这个谐音用得好!就该将那两个混账家伙狠狠羞辱,也好消我心头之气。”她紧紧攀住嬴湄的肩,软语娇娇:“适才是我不好,我还怪你呢。”随后,她又道:“请公子说说,我哥哥的画又是什么意思呢?”少年郎走到嬴湄跟前,其身量虽然单薄,却比她足足高出半头。他笑吟吟地俯视她,道:“小兄弟作的画,一酒囊一乌龟,乃是骂蒋乔是酒囊饭桶,乌龟王八。可笑那傻子全没看出来,还乐开了花。由此观之,小兄弟才智过人,令人佩服。”嬴湄笑靥如花,拱手道:“兄台谬赞,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让兄台见笑了。”少年郎笑眯了眼,并不接话。满堂食客倒不好意思起来:面对纨绔子弟的无耻行径,他们非但不敢主持公道,还私下责备;多亏这孩子机敏过人,三言两语便转危为安,既保住自己和妹妹的清白,又狠狠地还击恶人。于是,几个爽直汉子站起身,给嬴湄敬酒,她推却不过,只好饮一杯略表意思。然清酒落肚,她头晕目眩,心脏肺腑俱是滚烫。她忙向众人告饶,扶着绯烟的肩跨出店门。少年郎追上来,附在她耳畔低语:“小兄弟,你退敌之计固然高妙,却不知已闯下大祸了。”嬴湄一惊,陡然酒醒:“兄台何出此言?”少年郎嘴角轻扬,明明春风拂柳,嬴湄却如爪下老鼠,满眼旋转的,全是猫的奸笑。她咽了咽唾沫,待要问个明白,少年郎便慢悠悠道:“不知小兄弟什么来头,居然敢拿忠顺王府的老千岁做挡箭牌?”嬴湄额角一阵突跳,不禁忆起张尉和蒋乔离开时的脸色。可见,他俩不单认识眼前的少年,还极其畏惧;莫非,他才是忠顺王府的人?嬴湄两眼一花,恨不得咬断舌尖。先前她说的都是些什么歪话?罢罢罢,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赶紧赔个小心,求人家高抬贵手吧。她拱手作揖,长袖垂地:“草民与忠顺王府非亲非故,也不相识。如公子所见,草民也是被逼无奈,迫不得已才拿老千岁的名头吓唬恶人。草民知道,此举已大大玷污了老千岁的清誉,公子想怎样,还请直说。”少年郎俊目陡亮,盯着她上下端详。忽然,他放声大笑,欺身而上:“小兄弟适才狡猾似狐狸,现下却乖巧如猫咪;这脸面瞬息万变,好似玩变脸的把戏。有趣,实在是有趣。”嬴湄豁然抬眼,明眸里已然腾起两簇火苗。她素性高傲,好不容易肯低头服输,这少年郎不单不给个台阶,还莫名其妙的寻开心;这做派,与张尉和蒋乔何异?她面上的阴晴转换,却叫少年的嘴角裂得更大,以至于伸手直拍她的肩:“小兄弟,我并不是忠顺王府的人。不过我与忠顺王府有些交情,倒可以替你美言几句。”言罢,他的五指滑到她的掌心,不分轻重便捏了上去。嬴湄双眉高挑,狠狠甩手:“不劳公子费心。稍后草民自会到忠顺王府请罪。”“咦,小兄弟,你生什么气呢?”少年郎挪了挪身子,戏谑的面孔几乎凑到她的鼻尖。嬴湄眸色已冷,本欲以拳脚对付,然在少年抓住她肩头时,乃察其手劲极大;若论斗智,从他道破她的伎俩来看,也是个不好打发的精细人。若在平日,她倒要鼓起精神与之较量,然她并不清楚他的底细,贸然逞能,敢说不给爹爹招来麻烦?趁少年着急,她铆足劲儿,拉着绯烟一溜烟狂跑。她就不信,这少年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苦苦相追!果然,少年郎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两个纤细的背影飞快地消失于人群。【说明②:依据《西京杂记》的记载,早在西汉时代,当时的国都长安,也就是今天的西安,就已经有玫瑰的种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