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冤家路窄

嬴湄拉着绯烟东拐西转,确信身后无人尾随,这才放下心来。绯烟喘着大气,几欲晕厥;嬴湄只得找个僻静处,坐下歇息。

“姑娘,何……何苦跑这般辛苦?我……瞧那公子并不是坏人……”

嬴湄叹道:“这可难说了。天下如许大,总有些表里不一之徒,多些提防总没坏处。”

绯烟对少年颇有好感,本欲再辩,然上气不接下气,只好闭上口,靠着嬴湄的肩头休憩。半个时辰后,绯烟精神复原,二人这才起身。

然行不多远,两人误入一条小巷,里边黑压压全是衣衫褴褛之人。这些人或坐或卧,皆面黄肌瘦,神情凄苦。若说他们乃为乞丐,人数未免过多,竟有三四百众;且都带着铺盖包裹,倒像是离家逃难的流民。

嬴湄常以扶危济贫为己任,看了这满地的可怜人,心里堵得难受。她走向一个老婆婆,柔声打听。

老婆婆含着泪,颤巍巍地说明原由,果然,他们都是为了躲避战祸而沦落许城的乡民。现下战祸虽已结束,却因盘缠用尽,有家难归。京兆尹①不但不为民请命,还嫌他们有碍观瞻,四处着人驱赶。这些乡民流走奔窜,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偏僻的小巷安身。念及故土,老婆婆失声痛哭。

嬴湄心下沉重,暗想这些乡民人数众多,躲在小巷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早晚必让京兆尹发觉。到那时,他们被官差驱逐追打,岂不更加可怜?当务之急,应是安排他们挪至郊外;到晚上再与父亲说明,奏请皇上,由朝廷出面调理,方能真正解决问题。

只是现下,这些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力气走动?况移置城郊,也总须花销,没钱怎么成?

嬴湄掏出钱袋,才发觉所剩银两少得可怜。她又悔又急,连连埋怨自己出门前为什么不多带些钱。忽然,她想起张尉和蒋乔硬塞给她的玉佩,顿时喜上眉梢。她唤过绯烟,低低说了几句,绯烟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急急跟她离开。

两人来到当铺,将玉佩放于柜上。掌柜见玉佩做工精致,乃由上好古玉打磨而成,便开价二百两。嬴湄不懂行情,又急等钱用,遂满口答应。而后,她兑了大包碎散银子,到点心铺买了上百屉面食,叫伙计拿了随她走。

她和绯烟再一次现于小巷,乡民又惊又喜。嬴湄一面招呼大伙充饥,一面将自己的主意说出。众人莫不喜出望外,都说二百两银子已是巨款,若省吃俭用,足够重返家园。嬴湄和绯烟便将换来的碎银子一一发给乡民。次后,乡民齐齐跪下磕头,慌得二人搀了这个,又扶那个。末了,他们问过二人姓名,便千恩万谢地去了。

二人陪送一程,不觉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

绯烟高兴道:“姑娘,看来张尉和蒋乔那俩无赖也非全无用处。比如他们的玉佩,便救活了这许多人。”

“那是。若有机会再见他俩,咱们一定要多讹些东西。反正都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当还给百姓才是。”嬴湄想起酒馆里的事,不禁笑声朗朗。

谁想,“说曹操,曹操便到”。

她才眨个眼,便见张尉和蒋乔骑着马打前方经过,身旁还跟着个紫袍公子。也不知三人说了什么,恰张尉回头,一眼见她,立刻大喊大叫。两处距离极近,嬴湄瞧见他双眼喷火,暗叫不好,忙抓牢绯烟,道:“快跑!”

绯烟吓坏了,才转身,竟误踩裙裾,踉跄到地。嬴湄方将她扶起,张尉和蒋乔已打马来到跟前,指挥十余悍仆将她俩团团围住。街上本有许多行人,然看清乃张尉和蒋乔发飙,又瞥见他俩之后的紫袍公子,忙忙抱头鼠窜,远远避开。

蒋乔破口大骂:“好你个王八羔子,居然敢耍你蒋二爷!左右,给我狠狠地打;记住,别伤了他的脸!”

“也别伤了那女娃!”

张尉说罢,欲打扇祛热,忽见扇面上的题诗,便狠狠砸向嬴湄。

蒋乔的扇子也扔了过去,嬴湄忙偏开头。然她躲得过两把扇子,却避不开悍仆们飞舞的拳脚。她才挥臂挡开迎面砸下的重拳,后腰便被狠狠地踹上一脚。她手痛背痛,只得就地一滚,险险避开紧随而来的三四只黑心大脚。

恰这时,绯烟尖叫救命。她心下大急,忙窜高就下,拼命踢打挨得最近的两个家仆。待她招数用尽,已累得精疲力竭,却骇然发现对手稳如泰山,毫发无伤。她不由瞪大眼,脑中空空。

她不该这般弱小!平常习武,师傅都夸她悟性高,常常能一击中的……为何,她竟对付不了眼前狂徒?

她哪里知道,因秉承母亲的羸弱体质,父亲让她习武不是要将她变作个中高手,乃是要她强身健体。故日常比划,陪练的家丁从来只使二分力气,她所学者,不过花拳绣腿。偏偏到了此刻,她才了悟:她也不过是柔弱无用的女子!

刹那,她脑瓜乱成浆糊;愈想搭救绯烟,便愈发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至气极而泪下。

诸仆大喜。他们并不急于打趴她,照自家公子的愤怒看,若能慢慢折腾,公子定会更加欢喜。于是,他们围着嬴湄,一边轻佻虚晃,一边出言不逊,更有甚者,妄图借机轻薄。

嬴湄咬紧牙根,拼死相搏,然实是累了,加上浑身挂彩,一个趔趄,便栽了下去。她以为自己将会重重地摔在地上,谁想,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努力仰首,蓦地,看见一张极俊的容颜,正是酒家里遇见的少年。

分不出是庆幸还是窘迫,她挣扎起身,却将束发的头巾甩脱,黑油油的青丝顿如瀑布撒落。

少年俯视着她,先是一脸讶异,继而红晕满腮。因看到她嘴角有血,少年便愤怒抬头:“张尉、蒋乔,你们叫十来个壮汉欺负一介女子,算什么本事!今日小爷定要好好地教训你们!”

张尉和蒋乔吃过少年的苦头,哪敢招惹,都急得大叫:“姬二,那时你也在酒家,明明瞧见这小王八——这小娘们耍弄我们,害我们适才在丞相府出丑。我们现下教训她,又碍你什么事?你强出什么头?”

少年冷冷一笑,俊颜如罩寒冰。

他抱着嬴湄走到一株树下,捡个干净处,小心地放下她:“姑娘,适才我不知道你是女子,贸然拉扯,多有得罪,望你宽恕。你但放宽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你。我现下就去收拾他们,给你出口恶气。”

嬴湄感激少年一片侠义,曾有过的好感悄然潜回。她很想叫住他,既然他跟张尉和蒋乔那般熟识,必也是官宦子弟,犯不着为她冲撞京城权贵。然她疼都疼不过来,哪还能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少年迈步走向悍仆。

少年站定中央,微微风过,衣袂飘飘,真真鹤立鸡群。

然他躯体单薄,诸仆哪肯放在眼里,一派嗤笑中,他们群起而攻。围观的百姓或低下头,或蒙上眼,岂料,少年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只见白影穿梭,银光闪寒,不消半盏茶的工夫,诸仆倒卧地上,哀号着滚来滚去。

早先,两个家仆专门擒拿绯烟,见得此状,早吓破胆,不消主人吩咐,便撒丫逃窜。绯烟忙飞奔到嬴湄身边,眼见自家姑娘气息奄奄,她不由哀哀哭泣。嬴湄少不得强作精神,好言宽慰,却呛出大口鲜血。绯烟心下害怕,哭声愈大。嬴湄怕少年听了分心,忙竭力哄她。

那张尉和蒋乔看着满地血迹,吓得几乎滚落马下。不待他俩拨转马头,少年足尖一点,便飞过众人头顶,直取二人。

一条软鞭“啪”地挥出,将少年的软剑牢牢缠住。少年目光一斜,看到挥鞭者乃四十开外的矮小汉子。矮汉虽貌不惊人,却双目如炬。

少年冷哼一声,即刻掉转身子,追着矮汉连连刺剁。矮汉手腕轻转,将软鞭舞得密不透风。少年久攻不下,故意卖个破绽,软剑只挽起半朵剑花,便往边上歪去。矮汉双眉斜飞,忙抽鞭一甩,直缠少年右手。少年身形一晃,剑尖直刺对方虎口。矮汉脚尖往后一蹭,竟滑开三尺,软鞭就势卷住少年右腕。少年明明双眉紧蹙,却硬撑着不肯撒手。

正僵持不下,紫袍公子道:“明四,就到这里吧。”

矮汉“刷”的一声撤回软鞭,退往一旁。少年铁青着脸,杵在原地,握剑的腕上有道鲜明的乌印。

紫袍公子微微一笑,下了马,缓步走近:“二公子,伤那女娃的人被你削手的削手,断腿的断腿,也够狠的。大家存些脸面,各退一步,可不要欺人太甚。”

“李俊,谁要你做说客,滚!”

“二公子,你非要处罚尉兄和乔兄,李某怎能等闲视之。李某固然不通武术,但这位明四爷倒可以陪你再切磋一阵。然你回头看看那女娃,瞧她能不能撑到你尽兴。”

少年急切回头,果见嬴湄双目紧闭,胸前一片血红。他转而盯住张尉和蒋乔,恨声道:“今日且饶过你们。再让我看到你们为非作歹,我定打折你俩的狗腿!”

说罢,他收起软剑,三步两步地跑到嬴湄身边。他伸出手,在嬴湄的鼻口一探,这才略略安心。他对绯烟道:“你好生照料她,我这就去雇车子。”

绯烟怯生生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生怕他一走,张尉和蒋乔便来抓人。岂料,他俩只敢缩在紫袍公子身后,再不敢出头。恍惚中,绯烟觉着有人走近,抬头一看,是紫袍公子。他弯下腰,肆无忌惮的打量嬴湄。绯烟忙将昏迷的姑娘紧紧抱住,一面又满怀戒备地瞪视来人。

紫袍公子长得甚是俊秀,身量也高,恰如临风玉树;然一双细长的凤目微微上翘,横添阴鸷。他忽然转过头,对上绯烟泪汪汪的眼,笑得十分明媚:“你家姑娘也不过如此,还不及你一半标致。”

怀春的少女,不管怎样矜持,猛然听得俊俏公子夸赞自己,总要暗暗欢喜。可看着紫袍公子慵懒的眼内射出凛冽的光,绯烟陡然哆嗦。她苍白着脸,再不敢抬头。这时,辘辘的车声由远及近。她大喜,举目张望,果见少年自车厢内钻出。

看到紫袍公子立于树下,少年眉头一皱,喝道:“李俊!”

紫袍公子直起腰身,懒懒一笑,竟是说不出的销魂:“姬二,素来最不解风情的你,几时也懂得怜香惜玉了?”

若在平日,少年定然反唇相讥,然此一刻,却一径来到树下。他跪下一膝,小心翼翼地将嬴湄抱在怀里。绯烟一愣,赶紧提起裙摆,跟上马车。

不久,马车消失于众人眼中。

紫袍公子依旧站立树下,只侧过脸,往明四一望。明四会意,即刻施展轻功,尾随马车而去。

【说明①:京兆尹乃是管理京师所在地的行政长官。】

第五章 冤家路窄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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