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社
在绯烟的指点下,嬴湄被少年送回大行令府。恰嬴恬携妻归来,见得女儿这般模样,不禁目瞪口呆。绯烟说明缘由,姽婳夫人又哭又喊,还是嬴恬把定,命人将女儿抬至内房。郎中赶到,又是把脉,又是灌水,折腾了半日,嬴湄终于缓缓开眼。嬴恬夫妇欢喜得热泪盈眶,悬在嗓间的心肝这才落回原处。因郎中再三叮咛静心调养,嬴恬便领着众人退出闺房,独留下妻子和绯烟。待到外厅,嬴恬想起救命恩人,忙将少年请入上座,殷勤款待。少年言谈有度,举止娴雅。嬴恬甚是赞赏,道:“嬴某膝下无子,止得一个湄儿,未免娇惯纵容。再且湄儿长于乡间,素来不知天高地厚,才来京城,便贸然和恶人冲撞。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搭救,还不知会落到怎样田地。嬴某感激不尽,唯谢公子而已。”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少年跟前,深深行礼。少年赶紧将他搀起,道:“老将军快别如此,真真是折杀晚辈了。”初时,嬴恬颇为怀疑:这么个俊俏单薄的少年,如何能轻易击败为数众多的恶徒?待少年伸手,他察觉到其两臂沉稳有力,始信绯烟所言不虚。少年笑曰:“老将军,若要言谢,魏国上下都该谢您父女。令嫒才智过人,晚辈侥幸相识,自觉鸿运当头。还望将军勿要客套,不然,晚辈在您跟前就无法自处了。”嬴恬大笑,邀其共坐:“公子过奖了。嬴某还不知道公子的高姓大名,望公子告之。它日湄儿身体康复,嬴某定带她登门致谢。”少年微微一笑,恭敬道:“晚辈姓姬名冰,表字寒水,乃是老将军麾下虎贲校尉姬玉的亲兄弟。”嬴恬傻了眼,以至两片嘴唇半日也没合上。姬冰眨了眨眼,道:“老将军,怎么了?”嬴恬以手扶额,强笑道:“没事。只是想不到公子乃先丞相姬瑞大人的爱子,难怪仪表不凡,非常人所及。”随后,他端正颜色,捡些陈年旧事,慢慢道来。姬冰却觉嬴恬的话语虽恭敬有礼,却没了先前的亲密。他乃冰雪聪明之辈,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只不知这嬴恬是和父亲结下梁子,还是和哥哥在军中有了过节?末了,他装着什么都没发觉,闲扯一回,方辞别而去。嬴恬亲送姬冰出门,再转回内室。因女儿呼吸均匀,正沉沉入睡,他便沿榻坐下。姽婳夫人向他打听救命恩人。他面现忧色,叹道:“这个少年的兄长曾在我麾下效力,兄弟俩都堪称人中之龙,然他们乃皇亲国戚,咱们还是避远些好。”“夫君,皇亲国戚又怎样?他救了湄儿,咱们便欠他一个大恩情。现下,咱们还没好生答谢人家,倒先要避开,妾身想不明白。”嬴恬苦笑,本欲细说,又怕惊了弱妻,遂含糊道:“当今魏国太后和皇后都出自姬家,一个是那孩子的姑母,一个是他亲姐。姬家门槛高,富贵大,阿谀奉承之辈极多,自然啮齿痛恨者也为数不少。你知道我向来不愿和权贵往来密切,就是怕招来无妄之灾。若能让湄儿离他们远些,日后也平安些。”姽婳夫人记得丈夫多次说过,如今朝廷营阵分明,一派唯姬太后是瞻,一派则推丞相李盟为首,两党明争暗斗,常祸及无辜。他们只有湄儿一个孩子,自不能让她卷入旋涡;于是,她了然颔首。是夜,姬玉听说此事,连朝服都不及替换,便直奔大行令府。自那夜大捷,他被嬴恬委以重任,驱逐秦军时立下大功,被魏帝册封为一品“威烈侯”。嬴恬明知此人是为女儿而来,却无可推脱,只得和赵顺迎出门来。宾主相见,姬玉也不客套,先是仔细询问伤情,又拿出上好的金创药及各式滋补药品。嬴恬本欲不收,可姬玉态度诚恳,又有赵顺在旁帮腔,只好连连称谢,照单全收。谁想姬玉的愿望远不只如此。他执着而焦急地盯着嬴恬,但愿老头子白首一点,肯让他见上嬴湄一面。须知回京后,除了在大殿上照过脸,此后他连嬴湄的影子都摸不着。说来奇怪,明明嬴氏父女就寄住在大行令府,每每他前来拜会,总撞上嬴恬已带女出门。扑空多了,姬玉难免心下郁闷。其实,他并无奢望,不过是想再看看那一双狡黠的眼。偏偏嬴恬叹道:“多谢威烈侯体贴,嬴某感激不尽。可是郎中说了,湄儿需要静养,不宜见客,望威烈侯多多担待。”姬玉自然知道不相熟的未婚男女贸然见面,于礼不符,然心之所系,也顾不得许多。因之,他将求助的目光移到大行令身上。谁想赵顺竟没顺水推船,倒捋须笑曰:“姬贤侄,确如嬴将军所言,此时嬴姑娘身体不适,难以会客。我这府邸你最熟不过,还是改日再来吧。”姬玉是个明白人,尽管心下失望,却不好再犟,只得告辞。因着郎中医术高妙,又有姬玉送来的良药垫底,不到十日,嬴湄便能下床活动。此后,不但姬氏兄弟日日探望,连太尉张干、御史蒋锐亦携子登门请罪。看着张蒋二子故作姿态的轻浮模样,嬴恬气得几乎当场发作。更有甚者,朝会时,李盟亦惺惺作态,询问湄儿病情。嬴恬哪想得出许多拒绝姬氏探病的理由,又不肯假以颜色与侫臣周旋,只得趁魏帝许他休假一月的机会,将妻女带回乡下,以图过上清静日子。又过了十余日,嬴湄渐复原气。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吃亏,且为大亏,心下愤恨,日日都在思量怎样收拾蒋乔和张尉。然还不及付诸行动,她的心便挪了方向。原来,因秦军入侵,村民忙于逃难,都忘了初春祭社。现下村民重返家园,便商议着补办。因春社蕴涵勃勃生机,祈求丰收之意,故祭舞从来都以未婚的青年男女为主。自去岁始,嬴湄和绯烟便成了村姑中的领头人,故一处玩耍的姑娘们找上门来,嬴湄唯爽快答应。到了补办春社这日,德高望重的三老①焚过香,献过礼,念罢祭词,鼓乐笙箫便悠扬奏响。嬴湄和绯烟及一干青年男女列队而出,踏歌起舞。台下村民仰首观望,个个兴高采烈,然谁也不及藏身于柳树下的少年看得专心。那少年,正是姬冰。他屡次拜访嬴湄而不得,心内很是惆怅,听说她已返回家乡,便跟来瞧瞧,没想到会碰上春社祭典。虽说他站的地方距高台较远,但仍一眼找到嬴湄。皆因她身材高挑婀娜,样貌清丽秀美,故位列少女之首。姬冰甚感震撼。初见嬴湄,觉她潇洒倜傥,分明翩翩佳公子是也,叫人暗生向往;再见她时,她潦倒绝望,且现出女儿真身,令人油然生怜。他也说不清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只觉这样的女子若能深交,必定会给自己带来无尽乐趣,所以才莫名其妙地跟着哥哥一次次到大行令府上拜访。现下的嬴湄,则呈现出他意想不到的风姿。台上,她只穿样式简单的白色纻麻薄裙,与别的少女毫无二致,然轻舒广袖,慢迈步子,那一种翩跹空灵,浑然天成。真真怪哉!她明明不是国色天香的佳人,却比国色天香的佳人更有味道。姬冰不由嘴角噙笑,目光一刻也不愿离开那个窈窕的身子。舞罢歌毕,一派欢声里,嬴湄和同伴款步下台。大伙一边走,一边说笑,莺莺燕尔,十分热闹。忽然,女伴们都闭了口,眼光瞧向一处。嬴湄心下好奇,忙也望去。但见一个着淡绿衫子的少年站在柳树下,正凝睇相笑。向来娇嫩的色泽,只适于妙龄女子,旁人若斗胆一试,必会成为笑柄。可那嫩如新绿的翠衫,穿在少年身上,竟是说不出的丰神俊秀。嬴湄有些眼花,脑里只盘旋着两句话:翠袖春衫薄,男儿亦多娇。才眨个眼,姬冰已走到跟前,旁的少女都娇羞地低下头。嬴湄想起他的救命之恩,忙屈膝行礼:“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公子不要计较。”“我大老远来,可不是为听你的客套话。”他笑吟吟的弯下腰,俯视她亮晶晶的眼眸,揶揄道,“你身子康复得挺快嘛,都可以飞来飞去的踏歌起舞了。”“那是。如果此刻公子须草民到忠顺王府请罪,草民一定也能飞去。”两人眉对眉来眼对眼,相视大笑。随后,她敛起笑容,诚挚道:“那日多得公子相救,嬴湄一直未能当面言谢,深为不安。如今我好得这般快,也是多亏令兄赠药,今日将所有谢意一并补上,还请公子担待。”“你是真想谢我?”她瞪大眼,不知何意。却见他瞧着她,认认真真道:“你果真想谢我,那就不要呼我为‘公子’。凡与我亲近之人,都直唤我名,称之曰‘冰’。”说罢,一双眼眸悄悄下移,牢牢盯着对面的两片娇嫩红唇。偏偏,她没有启口,只歪着头,目光上下逡巡。他从未被女孩如此打量,竟至双颊滚烫。忽然,她朗朗笑道:“方才我左看右看,都瞧不出你哪里与‘冰’字相干。倒觉得你似水清凉,如玉温润,很该和令兄换换名字才对。”这样的话真是意出望外,他不单不恼,反而惊喜满怀。这个女孩果然与众不同,绝无一般闺秀的矫揉,想笑便笑,想说便说,自有一套与人亲近的本领。他待要解释己名由来,却见一个家丁满头大汗的分开人群,老远便冲着她大叫:“姑娘!”她道声“少陪”,急步过去。一直陪侍在旁的绯烟屈了屈膝,也跟了过去。姬冰站在原地,看着家丁对嬴湄叽叽咕咕,随家丁说得越多,嬴湄和绯烟的脸色便越发难看。他有心过去探个究竟,又觉二人毕竟不熟,不可造次,只得耐心等候。不一会,嬴湄走过来,道:“冰,本想邀你到寒舍一坐,只因有不速之客造访,只好改日登门拜谢,万望见谅。”姬冰忍不住道:“出了什么事?能否说与我听?”若在平日,她未必肯说,但此刻心绪烦乱,略略犹豫,便实言相告:“丞相府来人,偏我父亲不在,我母亲做不得主,须得我即刻回去。”“他们来做什么?”她瞧着他焦灼的眼,艰难的吐出两字:“求聘。”他骤然脸色煞白,无须她明言,便知丞相府欲求何人。一股没来由的怒火在他胸内翻滚起伏,他顾不上男女大防,一把抓住她的手,气冲冲道:“我和你一起回去,看谁敢为难你。”因气昏了头,他拉着她在人群中瞎转。她感念他乃性情中人,又有救命之恩,便当他是自己一类,遂温言道:“冰,你走错方位了。我来带你。”他这才省悟,停下脚,有些尴尬地瞧着她。她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领着他朝自己的家走。【说明①:“三老”在中国历史上一般有三种说法:一是指年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说,“上寿百二十岁,中寿百,下寿八十”,故三老指的是上寿、中寿、下寿。二是掌教化的官员,《汉书高帝纪上》“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第三种说法则是指船工,沈受宏《九龙滩》诗云“长索条分众揽舟,独把操篙付三老。”本小说取的是第二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