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拒聘
一路上,大伙心思沉重,都没话说。嬴湄反复思忖:究竟为何,李盟愿娶宿敌的女儿为媳?若论财富,嬴家固然有些本钱,却远非富可敌国;若论容貌,她亦非沉鱼落雁;若论门第,嬴家不过行伍出身……是了,李盟必是看中父亲军中威望,所以才来下聘求娶……思虑到此,她的两道秀眉已是紧紧地拧做一处。一行人匆匆赶到嬴府,嬴湄吩咐家丁仆妇不要往内通报,自领姬冰等人悄悄摸到廊下。出乎意料,堂上彩礼堆积如山,却不见舌灿生花的媒婆,倒见李盟大刺刺地坐于右首尊位。下首处,则坐着个二十出头的风流公子,观其容貌,自必是李盟之子。嬴湄尚无多想,姬冰却已怒目汹汹,连绯烟亦吃惊地张大嘴。原来,这公子乃李俊是也。皆因嬴湄当初被群殴得奄奄一息,哪里知道那时的紫袍人就是今日的相府公子。她的目光终是落在母亲处,双眉不禁蹙得更紧。照惯例,若是她与父亲都不在家,一旦府上来了难缠之客,为免母亲损伤心力,皆由管家周三娘应对周旋。今日来客,所议之事,已非“难缠”二字可形容,依母亲的性子,岂能应付?她却不知,母亲出来,实是情非得已。据姽婳夫人思量,今日丞相亲临,事关女儿终身,虽已差人唤女儿尽早回来,可女儿终究还未出阁,任她如何伶俐,又怎好抛头露面,自谈婚嫁。传出去,不但不成体统,还会损毁女儿闺誉。因此,她不顾周三娘的苦苦规劝,执意替女儿挡下此关。姽婳夫人二十岁时嫁与嬴恬,二十二岁生女嬴湄,到如今整三十六的年纪。按说来,她年轻时就算生得再美,到了这样的岁数,也不过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然她素来被照顾得妥妥帖帖,不乏体,不劳心,依然持有天仙般的美貌;又兼素来娇弱温婉,一举一动,堪为娴雅之范本。故她才露脸,不独李盟目瞪口呆,便是李俊亦眼神涣散。李俊一时想起嬴湄的容貌,不免心下惋惜:这般绝色的母亲,为何没能生出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女儿?瞧她那等姿色,连贴身的婢女都不如;可恨,实在是可恨!窗外,嬴湄只瞄见李氏父子直勾勾盯住母亲不放,心下恚怒,抬起脚,欲给母亲出气。忽听李盟幽幽叹息:“柔儿,自淮水一别,算来已过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你的容颜丝毫未变,我却老了许多。”嬴湄滞了脚步,双眸沉沉。“柔儿”乃母亲闺名,除她和父亲及周三娘等几位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这李盟又是如何得知?她的双手不由抓住窗棂,耳朵紧紧地贴着薄薄窗叶。屋内,姽婳夫人冷冷道:“丞相大人,往事已过,休要再提。”“柔儿,你定然还在恨我。其实那一别后,我日日都在痛悔。柔儿,是我辜负了你。”“丞相!”姽婳夫人涨红脸面,抬高嗓门,“雷柔已嫁嬴恬为妻,‘柔儿’一词,只有夫君叫得,望丞相自重。”李盟却置若罔闻,兀自情深:“柔儿,你果然恨极了我。从进门到此刻,都不肯给个好颜色。既如此在意,又何苦折磨?你从来都知道,我心意不变,一直在等你回头。”姽婳夫人浑身发抖,面色不禁由红转白:“丞相大人,往事如烟,过而不存,雷柔现下有丈夫娇女,日子舒坦而快意,深厌旁人来打搅。”她一面站起身,一面对周三娘道:“三娘,我身子微恙,不便送客,你替我送送。”李盟盯着姽婳夫人,一往情深的脸倏然凌厉:“今日就算李某唐突,但正事还没谈妥,嬴夫人又何必忙着逐客?”周三娘暗叫不妙,忙赔笑道:“相爷,我家夫人身子确实不好,不便久待客人,还望相爷多多体谅。等我家老爷回来,再登门拜访,相爷看怎样?”“放肆!”李盟满脸戾气,恨声道,“你不过端茶捧水的仆妇,本相现与你家主母说话,你也敢置喙!”周三娘本也是见过世面之辈,却被李盟盛气凌人的眼神压得张口结舌。姽婳夫人亦惊惶地跌坐椅内,茫然不知所措。李盟哼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儿子,捋须道:“嬴夫人,这是我儿李俊,他与令嫒有过一面之缘,很是仰慕。李某以为故人情深,无须假借媒妁之言,故特意献丑,自来给我儿提亲,望夫人不要推却。”姽婳夫人回过神,断然道:“多谢大人抬爱,我家湄儿不能许与令郎。”李盟连声冷笑,就要发作。李俊则笑着起身,走到姽婳夫人跟前施礼曰:“晚辈李俊,见过嬴夫人。”姽婳夫人瞧了瞧他,勉强颔首。李俊直起身,款款道:“嬴夫人,确如家父所言,令千金才思过人,样貌清绝,晚辈乍见,惊为天人。一别之后,日日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晚辈仰慕令千金到如许地步,望夫人怜惜,将其许配晚辈。晚辈感激不尽。”姽婳夫人还不及应答,门外的绯烟便瘪嘴悄语:“说谎。那日姑娘你晕过去后,这李公子跑到树下,看了半晌,居然嫌你不够标致。亏他说得出这些肉麻的话,我呸!”嬴湄双眸频闪,却是无暇顾及李俊。她由李盟死皮赖脸的纠缠,大体推出他与母亲的前事因果。十六年前,母亲乃名扬许城的青楼歌伎,虽卖艺不卖身,但鸨母既贪且凶,迫着母亲迎来往送,自然是认得许多达官贵人。李盟早在二十余年前便投身仕宦,他若与母亲相识则不足为奇,说不定,他曾是母亲的恩客。今日他破除常礼,颇显屈尊降贵之态;可他故意当这些仆妇家丁的面,对母亲纠缠不清,敢说不是奇耻大辱?自给母亲赎身,十六年里,父亲处处用心,时时呵护,哪怕是近亲知交,但凡伤及母亲,父亲一律不往。母亲不谙世故,羸弱娇柔,不独父亲全心呵护,自己亦然!嬴湄撩起裙摆,直走入内。姬冰固然满腹疑惑,却也紧紧跟上。姽婳夫人瞧见女儿,身子不禁尽靠椅背,脸面全松。李盟父子则是见了她身后的姬冰,微微愣怔。初时,嬴湄一直想不出法子,现下怒火撑腰,倒得了主意。她满面笑容,施礼曰:“相爷和公子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增辉。先时不知贵客将临,故我和家父都出门了。委屈相爷和公子久等,实是大过。嬴湄这里赔个不是,望相爷和公子海涵。”随后,她略略压低声音,对周三娘道:“三娘,今日相爷赏脸,实乃天大面子。你快到膳房,叫厨娘好生备宴。再有,爹爹不在,家无男主不像话,你且把乡里的三老请来,权作陪客。”旋即又嫌茶冷,连连催促丫鬟重新敬上热茶。周三娘领命离开,婢女们亦奉令行事。姽婳夫人满心不解,绯烟气鼓了眼。姬冰则若有所思,安静地坐在旁侧。李盟拈须微笑,浑浊老眼里,已然光影点点。不一刻,周三娘带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进来,恰是本乡三老。嬴湄迎出屋外,恭恭敬敬地请老人上坐。转过身,她不紧不慢道:“敢问相爷,今日屈临寒舍是为何事?”李盟的目光扫过成垛彩礼,笑容可掬曰:“嬴姑娘冰雪聪明,难道还不知道吗?”“湄儿驽钝,望相爷明言告之。”嬴湄仰起小脸,明澈的眸子一派诚实可欺。李盟瞧向儿子,语气里散播着丝丝诱惑:“嬴姑娘,你看我儿怎样?”嬴湄盯着李俊,小脸慢慢沁出红晕,遂低首曰,“相爷家的公子俊秀超群,有如谪仙下凡,令人莫敢仰视。”李盟吊高的灰眉舒舒落下,笑道:“嬴姑娘过奖了。实则再怎么俊秀超群的君子,也得有那窈窕淑女相伴,才相得益彰,不孤不单。”嬴湄巴眨着眼,兴奋道:“原来相爷说的是《诗经》里的事,这我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也不是?”“嬴姑娘一点就通,果然是聪明人。现下,你可知我儿心意?”“相爷的意思是说,你是来我家下聘,所聘之人为我?”嬴湄双眸睁得老大,颇似等着鱼头的流浪猫儿。姽婳夫人哪里看得下,叫道:“湄儿!”李盟得意洋洋地瞥一眼她,道:“嬴夫人别着急。本相听说令嫒乃有见识、有决断的大家闺秀,你和嬴将军又极通情达理,当不会强逼令嫒吧?”忽然,他看到儿子懒洋洋的眸子烁烁生光,心下微动,忙随其视线看去。嬴湄已走到他跟前,一扫之前娇憨,肃声道:“湄儿听说相爷当年高中榜眼,顺利入仕,一路顺风顺水,官至丞相。您这么多年来挥洒自如,当是学问之大家,礼教之楷模,湄儿十分仰慕。今日湄儿无知,有一事相询,望相爷不吝赐教。”李盟觉着眼前的小女娃完全变了个人,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同。稍稍迟疑,他才道:“愿闻其详。”嬴湄朗朗道:“《诗》曰,‘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不知相爷如何看这四句话?”李盟骤然变色。未及开言,姬冰已笑吟吟的插嘴:“这个我来说,可以吗?好,你们无异议,我便献丑了。这四句话好像可以这般理会,‘怎样砍伐树枝制作斧柄,没有斧头不能;怎么迎娶妻房,没有媒人不行’——相爷,我没说错吧?”说罢,姬冰飞快地溜一眼嬴湄,神气得如在主人脚下献宝的小狗儿。嬴湄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是愤恨难平。她跨上一步,大声道:“相爷,自周公制定礼仪以来,无论王孙公子还是平头百姓,莫不遵循婚嫁六礼。都是先纳彩,再问名,次后纳吉、纳徵,最后请期、亲迎。若无此六礼,是为收妾。相爷既然说是为令郎求配,却不肯先遣媒婆来说媒纳彩,倒以收妾的方式对我,还特意寻家父不在之时登门,岂不是故意轻慢我嬴湄?你心下瞧不起嬴家也就算了,何苦来作践我!”她拭了拭泪,走到三老跟前,盈盈拜倒:“三老,今日一切,你可都瞧见了。不是我嬴家拿乔做派,实是某者欺人太甚!三老,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这三老,名为德高望重的长者,其实不过老实巴交的农夫,肚内并无多少墨水,亦不懂煌煌大言。今日他来,一则是“三老”乃朝廷付予俸禄的乡官,丞相驾临,岂可避而不见;二则既为乡官,乡民有难,须得当仁不让的站出来。初来时,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何况丞相大人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他自然安分守己,不敢妄言。现下从头听到尾,已然茅塞顿开:原来,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丞相趁着嬴将军不在家,强逼弱母幼女,硬要下聘;而且还是以最屈辱的方式!三老想到嬴将军保家卫国的累累功勋,嬴氏母女爱护乡民的种种善举,以及李盟为相后屡屡祸国殃民的举措,一把白须不断颤抖。他一面将嬴湄扶起,一面恨恨地盯着李盟道:“湄儿快起来,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今日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绝不许歹人碰你一碰!明早,我就写个状子,替你递上去。”李盟气得手脚发颤。以他今日之地位,小小一介三老乡官,岂会放在眼里;所气所恨,全来自嬴湄。确如嬴湄所料,今日他来,乃是为秦一战,他因主降,无论在朝在野都风评甚差。倒是死对头姬太后魔高一丈,借着侄子姬玉军功累立,声望扶摇直上。他本想着沾嬴恬的光,以便亡羊补牢,又顾忌此人冥顽不化,故委屈自己,低声下气的登门求和。嬴湄这小妮子故意扭曲他屈尊降贵的意义也就罢了,居然还装出可怜模样,生生陷他于卑鄙无耻的境地。想他李盟在官场上纵横捭阖,几时被人算计如斯?若栽在姬老妖婆的手里也就罢了,偏栽在一个年未及笄①的黄毛丫头身上,传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李盟的脸一阵青来一阵白,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忽然,李俊大笑出声,走至嬴湄跟前,轻摇折扇道:“嬴姑娘真是好口才,所谓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莫过此也。实则你也不用费这许多劲,又是作娇撒痴,又是哀号掉泪,真是我见犹怜。瞧你急的,连汗都出来了。早知这般麻烦,莫若直接招供出你的心上人,李某自然识趣,绝不强人所难。”嬴湄容色微变。她向来心思深沉,极少被人看穿;而眼前人仅一面之缘,便将她看清了五六分,还毒嘴毒舌,说得如此不堪。骤然,她想起不久前被群殴一事:若不是这李俊出言指点,蒋乔和张尉那俩傻瓜如何辨得出好歹?于是,她紧绷着脸,反唇相讥:“公子才是好口才吧?莫不是人一旦恼羞成怒,便会血口喷人?”“姑娘以为李某血口喷人?”李俊的眼眸落在姬冰身上,扇遮半脸,柔声慢语曰,“二公子,近来我们真是有缘,无论身处何地,总能相逢啊。”姬冰冷冷一哼,别过脸。李俊合上扇面,浅浅一笑,抑扬顿挫道:“青青子矜②,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姬二公子博学多才,烦劳你也替我解一解这首古诗的意味,如何?”姬冰涨红了脸,狠狠白李俊一眼,转过头,却见嬴湄也正瞧着他。一时,他心突跳,忙忙旋转目光。除了李盟,旁的人未必听得懂李俊满口文绉绉的言辞,但他们都嗅出异味,疑惑的目光皆锁在姬冰与嬴湄身上。李俊转到嬴湄跟前,细长的眸子半带戏谑,半含嘲弄:“青青的是你的衣领,悠悠的是我的心境。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此断绝音信?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情怀。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不能自己过来?来来往往张眼眺望,在这高高的城楼上。一日不见你的面容,好似三月那般漫长。——嬴姑娘,姬二公子既然不愿解答,李某只好勉为其难,胡解一气,你看通是不通?”嬴湄没有说话,只紧紧咬着下唇。李俊索性斜睨姬冰,皮笑肉不笑道:“嬴姑娘,你瞧,有人已体会到你的心意,在许诚时,那是日日登门拜访不敢懈怠;你回乡后,又特意穿上翠绿衫子,快马加鞭地从许城飞来。呵呵,多美妙的诗,多感人的心心相印,李某自愧不如,岂敢横刀夺爱。”闻之,姽婳夫人与三老等人脸色难看,便是姬冰亦气得瞠目结舌。李盟瞧着姬冰,冷笑道:“原来如此,本相明白。”随即站起身,看向儿子,道:“俊儿,是为父不察,择人不惠,错选了这么个龌龊人家,几乎毁你清誉,误你终身。哼,咱们走吧!”父子二人趾高气扬的打嬴湄跟前走过。李俊凉凉一笑,讥诮道:“嬴姑娘,李某虽无媒妁之言,却也奉了父母之命,怎么说也比那苟合者强,对吗?”嬴湄明眸一瞪,对上李俊的桃花眼,清清脆脆道:“相爷,令郎莫不是顺风耳、千里眼?怎么有的没的,他都说得清清楚楚?既然令郎早知道我嬴湄私下里与人苟且相合,为何还撺掇你到嬴家提亲?莫不是说,令郎天生下作,爱当乌龟王八?还是你相府素来偏好藏污纳垢,并以此为荣?哼,这倒是闻所未闻的千古奇事,哪日我嬴湄闲了,倒该替相府好好的宣扬宣扬。”随即,她颜色一正,复朗朗道:“所谓丞相,乃百官之表率,国体所托。若民风不纯,丞相就要加强教化,顺导民心;若百官昏聩舞弊,丞相就要以身作则,端正纲纪;若家族子弟败坏,丞相更当奉公守法,大义灭亲。今日相爷及令公子的言行举止,上不足为魏国百姓表率,中不足以统领文武百官,下不足以纠正子弟陋习,还恬不知耻的羞辱他人,做出这等没品没德之事,实实是辱没了‘丞相’二字,乃魏国之羞也!”李盟猝然缩回脚步,瞅着嬴湄,嘴唇哆嗦半晌,愣是挤不出字来。末了,他一甩衣袖,恨恨而去。李俊没有跟上父亲,倒留在原处。他细细端详嬴湄,眼内荡漾着古怪波光。嬴湄却不看他,只盯着成垛彩礼,嫌恶道:“三娘,吩咐管大哥多叫些人来,将这些脏东西全扔出去。再叫姐姐们多打几桶清水,凡被站脏的地方,都要好好冲洗,没的晦气!”忽的,李俊贴近嬴湄,仿佛偷亲。嬴湄退之不及,抬手便扇。只听“啪”的一声,一丝殷红的鲜血自李俊的嘴角缓缓流下。嬴湄素来不喜动武,不由呆住。李俊则默默地望着她,极轻极轻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辱人者,人必辱之。’古人诚不欺我。姑娘今日如此待我,真真是我自找的。”他才说完,姬冰便冲过来,将他扯开,厉声道:“李俊,你不要太无耻了!”李俊掏出手绢,抹去嘴角的血,深深地把嬴湄一望,诡谲一笑,自顾自地迈步出门。众人大呼痛快,皆道骂得好,早该叫这对父子出乖露丑。一时,厨房来人,说是菜色齐备,询问该在哪处摆宴。嬴湄指了地方,并盛情邀请三老和姬冰前往。姽婳夫人陪着三老在前,嬴湄则引导姬冰在后。还没走出几步,姬冰便愧疚道:“嬴姑娘,我贸然前来,好事没做成,倒落人口实,害你白被羞辱,清誉受损。”“冰,说什么傻话呢。这事与你何干?那位相爷的为人,你我都很明白。他不过是以提亲为名来要挟我爹。若是我爹在,只怕折腾得更厉害,还不知该怎么收场呢。对了,从今日起,你不许‘姑娘’‘姑娘’地乱叫,要,便唤我‘湄儿’。”姬冰展颜,可对着身畔女孩光洁的侧面,心头没来由的失落。良久,方闷闷道:“湄儿,你为什么要这般厉害?”她偏过头,花道:“我有要呵护的人么。”这话平平常常,却触着他心房。他快步拢近,悄悄碰碰她的手,低低道:“我也会很厉害的,一定不输于你。因为,我也有要呵护的人么。”言罢,他微微一笑,目光灿灿。用过膳,三老乐颠颠地去了。姬冰心下虽然不舍,也只得告辞。才送走人,嬴湄便被唤到母亲房中。姽婳夫人望着女儿,欲言又止。嬴湄心知何事,忙扶母亲坐下,劝慰道:“娘,往事已过,不要想,也不要说,你保重身子要紧。”姽婳夫人却摇了摇头,抚着女儿的肩道:“湄儿,娘是个无能之人。过去你小,娘以为能远远避开是非,所以总是不说。今日,别人找上门来,羞辱娘便罢了,却连你一块遭殃。湄儿,是娘对不住你。”“娘你说的是什么话。女儿还恨自己来迟一步,护你不周呢。”姽婳夫人心上一酸,将女儿揽入怀中,低低说起往事:“我在十岁那年被卖入青楼。妈妈说我性子柔顺、模样俊俏,将来定能成为花魁。所以她狠下本钱,请师傅教我弹琴唱歌,习舞作画,预备让我在十四岁那年开门接客。谁想,我在后院撞见一位贵客。那贵客是国舅爷,他的外甥乃当朝太子。妈妈忙不迭地叫我献曲献舞,后来还说,国舅爷很中意我,已经问了价钱。那时我十三岁,虽懵懂无知,也知青楼不是好地方,若能赎身出去,不啻是超度上天。哪知这日过后,国舅爷匆忙离开许城。因他权大势大,随时可回,妈妈不敢轻易动我。我十四岁那年,陪姐姐们外出郊游,半道上遇见一个倒地的后生。我见他气息奄奄,心想,他是可怜人,我也是可怜人,大家同病相怜,能救一命是一命。故将他带回来,偷偷藏于房内。”嬴湄心念一转,轻轻道:“娘,那人是李盟?”姽婳夫人点点头:“正就是李盟。在我的照料下,他很快苏醒,也不说话,只愣愣地瞧着我。这事被妈妈知道,妈妈很生气,将他驱逐出去。我怜他无依无靠,便托婢女将一些钗环首饰交付给他。后来,妈妈说,她不能坐吃山空,白养活人,所以我须得开脸接客。顾及国舅爷的权势,她许我卖艺不卖身。我没法子,只得依从。不多久,我便成了许城冠绝一时的花魁,时时要到达官贵人的家里或歌或舞,陪酒卖笑。也不知李盟用的什么手段,有一次到锦绣侯家赴宴,我居然看见他。当时正有纨绔子弟刁难,硬逼我脱掉衣裙歌舞,我急得哭了。李盟便站出来,说了一通道理。锦绣侯认为言之有理,我这才逃过一劫。那时,我年轻没见识,见他风流俊俏,谈吐文雅,不似那些富商权贵处处轻薄,于是,他说他喜欢我时,我便信了他……”话音骤然断落,嬴湄瞥见母亲脸上满是悔恨。她有心安慰,却又怕刺着母亲,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姽婳夫人慢慢恢复常态,幽幽道:“其后,我倾尽所有,瞒着妈妈资助李盟,让他在许城觅得居所,静心攻读。第二年,他高中榜眼,我欣喜若狂,以为至此可以脱离苦海。不想朝中没有靠山,他被外放到偏僻郡县。李盟望着我唉声叹气,甚而滴下泪来。我心里难过,便对他说,不管他去哪里,我都愿同往。可是妈妈心狠,漫天要价,我们哪里拿得出许多钱来。无奈,李盟孤身赴任,临走前,再三再四的指天盟誓,说他飞黄腾达之日,必是赎娶我之时。为这诺言,我愈发不肯接客,妈妈心下恼火,便拿鞭子抽打。因我身子骨弱,三下两下就晕了过去。妈妈怕我早死,血本无归,便不再狠下毒手,只是常常拿针扎我的指甲,叫我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饶是如此,我依旧不肯屈服,苦苦等着李盟。那时,李盟的书信倒也来得勤快,有时还寄诗稿倾诉衷肠。我记得有一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嬴湄霍然抬眉,愤愤曰:“娘,那诗不是李盟作的,乃是剽窃中唐元稹的作品。不过,元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始乱终弃,居然还有脸充作痴情种子。李盟赏识他的诗,倒也真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姽婳夫人凄然一笑,道:“湄儿,娘这辈子,就吃亏在肚里墨水少,又识人不准。那时得了这诗稿,以为是宝贝,还小心翼翼地藏于枕下。后来,我苦等三年,李盟终于回来了。我巴巴儿赶出城外迎接,才发现他早已娶妻生子,贵为郡守女婿。我哭得死去活来,又有什么法子。似我们这种出身的女子,纵是容颜再好,一入青楼,便烙上不可磨灭的污点。那时,我不恨他,只怨自己命苦。不多久,他说他愿纳我入府。我又高兴,又悲伤。为人正妻,在我已是妄想;但得他真心相待,做妾也甘心。到了入府那日,我用心修饰,仔细装扮,为的就是要比平常好看……谁想到了李府,竟是高朋满座,与宴者全是魏国炙手可热的权贵。我有些摸不着脑:我嫁他娶,做妾而已,请这些人来,未免太过隆重。正糊涂,李盟命我起舞伴酒,我浑浑噩噩,竟依了他。歌毕舞罢,李盟将我推入一个男子的怀抱,我才如梦方醒。原来,李盟早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不过是他攀附权贵的棋子。”嬴湄气得两眼圆睁,怒道:“忘恩负义,卑鄙无耻!这种人,良心真是被狗吃了!”姽婳夫人拭了拭泪,道:“是啊,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男人负心起来,真真是绝情绝义。我几年痴情,换来这么个结局,只想一死了之。我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推开身边男子,投池自尽。没想到池边有人,我才跳下去,那人便将我捞了上来。救我性命之人,便是你爹。你爹当时三十出头,脾气是出了名的暴烈。皆因先帝还在,旁人都不敢招他惹他。待他知晓前因后果,大为气愤,遂将李盟骂个狗血淋头,至此,两人结下梁子。你爹怜我命苦,将我赎了出来。我是真不想活了,几次三番地寻死,你爹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可怜他顶天立地的大男子,一辈子在马上冲撞厮杀,到头来却委屈自己,照料一个病蔫蔫的陌生女子……后来,我想明白了,天下男人非单单李盟一种,也有如你爹一般重情重义的汉子。所以,我便嫁给你爹,有了你这孩子……”嬴湄怔怔无话,心底已是千起百回。从前,她总不明白为什么自先帝死后,父母便不再入京;爹爹又为何一再遭贬;而小小一介嬴府,竟然要安插百余名武孔有力的家丁:原来,源头皆在这里。“湄儿,李盟现在手握重权,心肠又极其歹毒,咱们虽然拒绝下聘,依他为人,必然不肯放过。这可怎生是好?”姽婳夫人仰起头,弯弯黛眉蹙作一团。嬴湄心内不是不忧,但看娘面,终是淡然浅笑:“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奸相的手就算伸得再长,爹和我也能对付。你且宽心好了。”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姽婳夫人信以为真。折腾了大半日,她也乏了。嬴湄忙将她扶到床上,让她躺下歇息。【说明①:古代女子到十五岁,就要行及笄礼,视为成年。】【说明②:“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一诗亦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