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静夜思

姬冰才跨进家门,便见家仆忙着套车,一问原因,方知是出使晋国的使臣带回一批精巧宫灯,姑姑姬太后凤心大悦,传懿旨叫亲近人等入宫观赏。姬冰最喜热闹,自然不肯错过,忙奔往母亲樊夫人所居的院落。他从半开的窗扇瞧见兄长正襟危坐,受母训示,不禁好奇,忙忙踏上台阶。

樊夫人闻得声响,住了话题,扭过头,见得小儿子,照例慈爱的责备几句,便吩咐他赶紧沐浴更衣。姬冰心下欢喜,朝哥哥使个眼色,便飞也似的跑回寝室。不多会,焕然一新的姬氏兄弟便陪着樊夫人一道入宫。

入了宫才发觉,应邀出席灯宴的皇亲国戚只他家和忠顺王府两处,余的是大司马邓浩以及南安郡守刘望两家外臣。四府都带着女眷,因太后懿旨不许男女有别而分席避嫌,故在帝后出来前,众人相互寒暄,并引荐儿女一辈。樊夫人一会执着王府郡主的手夸赞不绝,一会又握住邓司马的千金连连叹息;一片莺莺燕尔中,香粉和罗裙晃得姬冰头晕眼花。

虽说众客之中亦有年岁仿佛的青年公子,却没有哪一个更比姬氏兄弟来得挺拔醒目。若说姬冰还如稚枝,引得夫人和姑娘们频频盼顾者不过是其鲜嫩俊秀的容颜,则相随一旁的姬玉,便成了贵公子的范本。他身材高大,面目俊朗,一袭银丝绣虎纹的黑袍,既将其深隐于内的文雅释出,又尽现英武阳刚的硬气。他话不多,长者跟前恭敬有礼,女眷面前温文尔雅;周遭诺多人等,除却自家兄弟,竟无一人稍稍随形得上。于是,长辈尽力亲近,同辈团团围绕,就是羞答答的闺秀们亦不顾矜持,眸光流连,恋恋不去。

须臾,太后携魏帝及皇后出来,众人忙住了口,各按位次行叩拜大礼。

姬太后春风满面,微微颔首,宦者忙心领神会地唱诺:“免礼——”

其后,在宦者的引导下,众人陪着帝后到御花园观赏宫灯。只见御花园内张灯结彩,那些宫灯千奇百怪:或为莲花牡丹,或为麻姑仙翁,或为百鸟走兽,或为船舶亭阁;造型独特而精致,又上下连绵,高低映衬,闪烁中,营造出亦真亦幻的美妙境界。

先时,大家的话题不离宫灯,随姬太后的喜爱而一一夸赞。走了一圈,姬太后乏了,便入亭休憩。那处,早摆下宫宴,众人遂按列入席。

酒过三巡,姬太后笑着看向忠顺王曹垒,道:“老千岁,听说阿玫最近新学了《霓裳羽衣曲》,不知可愿为哀家献舞?”

年迈的忠顺王露出慈爱的笑,道:“小女娃家,能成什么气候,没的玷污了太后的慧眼。”

“老千岁越是自谦,就越表明阿玫的《霓裳羽衣曲》非比寻常。今夜,哀家是看定了。”姬太后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对姬玉道:“玉儿,哀家很久没有听你弹箜篌①了,今夜你来为阿玫伴曲,让哀家好好品味。”

姬玉站起身,躬身施礼:“遵命。”

不一刻,宫女抱出一架竖箜篌,另一个则在亭子中央摆上软凳。姬玉接过箜篌,风态潇洒的端坐凳上。他垂下眼,修长的手指勾弦挑抹。试好音阶,他轻拢慢捻,信手续弹。

此曲意境高远空濛,技法灵活多变,最是难学。大家原料姬玉虽出自世家,却也未必学得全,不过应景而已;故未听箜篌之前,已先存了宽宏之心。谁想到一支《霓裳羽衣曲》,在他食指和拇指的捻动间,音随意转,曲声或盈盈然柔美旖旎,或泠泠然清澈幽雅,足叫技艺最精湛的乐师愧不敢言。此时的他,根本不像个沙场搏杀的勇武将军,倒似个吟风弄月的倜傥公子。

曹垒的曾孙女曹玫款款出列,随箜篌之音翩翩起舞。因是兄长伴奏,姬冰不免多看曹玫两眼。这曹玫黛眉如颦,秀眸若水,嫩肌似雪,又兼纤腰细细,袅娜而妩媚,于那妙舞处,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缨累累佩珊珊;一时翻转飘摇,实是美不胜收。

曲毕舞罢,掌声如雷。姬太后叹曰:“清曲配妙舞,佳儿配娇女,真真乃天作之合。”

众人心领神会,阿附不绝。但因姬玉冷若冰霜,便也不敢把话说得太露,只含糊其词的一味赞美。曹玫心下有意,含情脉脉地瞥一眼姬玉,这才红着脸下去更衣。

姬冰心头一派苦涩:原来所谓赏灯盛会,不过是场变相的指婚亲宴!难怪入宫前,母亲先找兄长促膝谈心,为的便是吹风交底。似他们这般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无论平常生活如何奢侈华靡,飞扬跋扈,一待婚姻大事,则绝不能自做主张,必得时时以家族为先。如今,姑母与李盟两强争斗,偏偏皇帝姐夫与姑母母子不能同心。为寻求盟友,姑母便选中这在朝在野都极有威望的忠顺王。可怜兄长,就这样成了姬氏追权逐力的祭品!

姬冰的满腹怨气没法朝姑母撒去,只能忿忿地看向忠顺王。

想是兄弟连心,姬玉回视他一眼,放下箜篌,淡淡曰:“姑母,适才小郡主舞姿曼妙,令臣侄心下叹服。臣侄亦是喜爱歌舞之人,这里毛遂自荐,欲为姑母献舞,不知姑母肯否赏脸?”

姬太后眉毛轻扬,笑道:“妙哉。”想了想,又道:“玉儿,方才你为阿玫伴曲,这会不如换她来替你弹琴,你看可好?”

“姑母,臣侄选的曲子是《秦王破阵乐》②。这般豪放雄浑的曲子,恐要累坏小郡主,莫若叫梨园子弟来伴奏,岂不更好?”

姬太后想想也是,曹玫乃娇滴滴的王府千金,平日里弱不禁风,此刻若要她弹那偾张四射的《秦王破阵乐》,恐心神俱疲,倒伤了身子。遂依侄儿所言,唤内宫乐伎在亭外花丛中奏乐。

但听钟鼓齐鸣,铿锵有力的乐声如万马奔腾。在座的人皆为之一振,仿若看到英姿飒爽的秦王李世民,扬鞭击马,破空而来。

正人心恍惚,姬玉手持长剑,先慢慢挽起一朵剑花。随后,手腕一抖,身形一转,只见银钩铁划,剑光闪寒。旋及,他翻腾跳跃,如电如风,其身段飘摇而洒脱,身手灵活而矫健,不只是令人叹为观止,更让人血脉偾张,有如置身于金戈铁马的战场。

他舞到酣处,放声高歌:“贼寇乱兮天未定,男儿壮兮志四方。未成功兮舍安乐,鞍马奔兮战沙场。愿吾皇兮统天下,民兮国兮乐洋洋!”

两列观者大是心折,喝彩不绝。然上席处的姬太后默不作声,面色难看。

忠顺王倒悠悠然得其乐,一边捋着白须,一边满面笑容的赞叹:“好一个‘男儿壮兮志四方’,好一个‘未成功兮舍安乐,鞍马奔兮战沙场’。威烈侯,我大魏男儿若人人能及得你十分之一,七国里,谁还敢藐视?来,来,老朽敬你一杯。”

姬玉放下宝剑,泰然自若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忠顺王转了目光,对着姬太后道:“太后,臣观《史记》,那上边说,西汉有一位旷代无双的少年英雄叫霍去病,因他开通河西走廊,驱逐匈奴的丰功伟绩,汉武帝特意给他修造宏伟宅邸,他却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日我大魏得威烈侯这样的英才,敢说不是第二个骠骑将军?这真是魏国之幸也。”

姬太后缓了面色,笑道:“老千岁太抬举玉儿了。须知,他不过黄毛小儿,还得靠你这样的肱骨老臣提携,方能大有成就,我魏国也才能高枕无忧。”

忠顺王颤微微地站起身,走至御座前跪行大礼,正色曰:“太后,老臣年已耄耋,若君王不弃,定当为魏国肝脑涂地。只是——”他的目光飘到姬玉身上,似有叹息,“可惜臣究竟老了,昏聩有余,智谋不足,哪里当得起提携少年英雄的大任。老臣若还能年轻几十岁,倒甘愿将所有杂事抛开,与威烈侯一块上战场,为国效力,纵是马革裹尸亦无遗憾。”

看到姬玉面上现出且惊且喜的神情,曹垒深感安慰。早在参加宫宴前,姬太后便已探过他的口风,欲结成儿女亲家,共同对付李盟。曹垒人虽老,心却不糊涂。他膝下子女俱亡,独剩曹玫一根血脉,又行将就木,何苦去搅那党朋之争的浑水。故当时便萌生拒婚的念头,只苦于找不到妥当的借口。现姬玉借子打子,一般样借剑舞而拒婚,实是深合心意,遂顺水推船。

瞧着侄子心硬似铁的模样,再推敲曹垒滴水不漏的话语,姬太后情知指婚的事还不及明言,便已灰飞烟灭。她强作笑颜,道:“老千岁所言极是。男儿大丈夫,自然是要志当存高远,于国于家,才见希望。众卿家满饮此杯,共为庆贺。”

一巡酒住,姬太后再往观灯,众人忙起身相随。

皇后姬妍故意走在后边,差人将弟弟唤到跟前,怨道:“玉弟,你为何变卦?知不知道,你惹得姑母很不高兴。”

“臣弟本来就没有答应,何来变卦之说?”

“玉弟,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入宫前,母亲没和你说清楚吗?父亲故去多年,作为姬家长子,你便是姬氏族长。你的一举一动,都当三思而后行。不然,你何以维护家族?今夜你如此率性,何其轻狂!你当知道,我们姬家现在多么需要忠顺王府的诚心归服;幸好忠顺王善识大体,不然看你怎么下台!”

姬玉缓缓抬头,如墨玉般幽深的眸子闪射出灼人的光华。他一字一顿道:“娘娘,臣弟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但臣弟以为,保护家人,并非一定要以婚约为代价;果真要靠婚约为代价,臣弟便枉为男儿。娘娘请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臣弟定然不会陷姬氏于危难之中。还请娘娘将这话一字不漏地转述姑母,明日一早,臣弟自来姑母宫前请罪。”

瞧着弟弟决绝的眼神,姬妍倒说不出话来。末了,她恨恨地瞪了弟弟一眼,自追姑母去了。

瞧着姐姐走远,姬冰立刻跟上来,咧嘴笑道:“大哥,你方才那一手,干得真漂亮。小弟佩服。”

姬玉哼了一声,道:“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姬冰忙道:“哪有。大哥,俗话说兔死狐悲,你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咱们其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姬玉被逗乐了,才要接口,姬冰却又道:“大哥,今天我在别处也碰到一起拒婚的事,只不过那场面唇枪舌剑,如刀光剑影一般。人在其中,真是半分大意都不得。”

姬玉心下微动,目光炯炯地盯着弟弟。姬冰便将他在嬴家所经历的事详细说出,还感慨曰:“大哥,你根本不知道湄儿有多厉害。也不知将来会是怎样的人才能制得住她。”

“为什么要制住她?”姬玉盯着弟弟,幽幽道:“湄儿不是普通女子,岂能拘禁在方寸之地,听凭男人摆布。她如果要振翼高飞,则当放开手,任她翱翔;她若是疲倦了,再张开双臂,让她栖息。这样的女子,只有珍惜,不能强逼。以前我不懂,差一点便伤了她;还好,省悟及时,没有铸成大错。”

姬冰愕然,只觉兄长眸灿如星,似包含着无限深情。一个念头窜入他的脑海,良久,他才吶道:“大哥,你喜欢……湄儿?”

姬玉没有避开弟弟试探的眼光,反是苦笑:“冰,你也喜欢她吗?”

姬冰哑然,脑中晃动的,全是纷乱的画面。

今日在嬴家用罢晚膳,他便辞别回府,嬴湄亲送他到村口。一路暖风吹拂,他与她并肩穿梭于桃红柳绿。他本是要畅谈趣闻,她却走走停停,一张嫣红粉面不住凑近道旁野花,又嗅又摸。他这才晓得,剥了爽利外壳,她原来也是个爱娇的娃娃,不禁软了声音,道:“湄儿既然喜欢,为什么不采摘下来?拿在手里,岂不省事?”

她直了腰板,摇头道:“采摘容易,花却蔫了。不如留着它们,待会儿送你回来,一样见得新鲜。”

那时,她黑黑的眼珠溜溜转动,似一派虔诚,又似随口无心。他的心没来由地痒痒一动,竟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湄儿,人常说女儿如鲜花,花为女儿化,你可知道你像什么花?”

她眨了眨眼,痴痴笑曰:“就我这模样,至多是根狗尾巴草,哪敢与鲜花比拟。”

总在不经意间,她便现出他意料不到的模样,带累得他也要做出些傻兮兮的事情。只一愣怔,他居然摘下一朵鲜红的花儿插在她的鬓间。她瞪圆了眼,微微张着唇,露出些微白牙,像极了趴在桌上与人对视的好奇猫儿。他不禁张开五指,就想将她的满头青丝摸上一把。然她的面忽明忽暗,他意识到自己造次了,慌忙道:“湄儿太自谦了。万紫千红中,你便是临寒怒放的腊梅花。瞧,北风再劲,又岂能折杀你半分。”

他本不是要将她比拟梅花,偏偏倾身俯视的那刹,一股幽香袭上鼻头,想起她力抗李俊父子的模样,没来由的竟看到满树寒梅芳华。

她望着他,把嘴一抿:“我若是腊梅花,你又是什么?峭壁雄鹰,还是空濛明月?”

他鼓起勇气,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道:“湄儿既为腊梅花,我便要做腊梅脚下的泥土。咱们一同承受狂风暴雨,一同迎得春归;你道好不好?”

她浅浅而笑,那欢娱的笑脸,明明地印在他心上。

然这时他才明白,他和她相识虽短,但他已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可是,如果这种喜欢意味着兄弟之情将会撕裂,他当如何?八岁时,父亲便去世了,虽上有慈母疼爱,下有仆从围绕,但他行事做派,处处取自兄长。其实兄长也不过是比他大了四岁,却早早地被责任历练出一颗坚韧的心。没有兄长那许多无微不至的呵护,他能这般逍遥快乐吗?

一种痛,轻轻地钻进他的肌肤,慢慢刺入肺腑。姬冰眼眸暗淡,悄声道:“如果是大哥的话,我不会争,我让给你……”

一只宽厚的大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傻瓜。兄弟是手足,女人却不是衣服,岂能相让?湄儿不是朝三暮四的轻佻女子,她从来就有主见,爱谁跟谁,自不会拖泥带水。现下我们兄弟虽然对她有意,她却未必将我们放在眼里;就算有一天,她会在你我之间择出一人,我们的兄弟之情亦绝不受妨碍。因为,这本不是争与不争的问题,是她选不选的问题。”

姬冰有些茫然,姬玉却携了他的手,认真道:“湄儿心里若有你,我便干脆利落的让开;她心里若装的是我,你便诚心道贺。——冰,这样不好吗?”

姬冰仔细想想,觉得主意不错。何况,他与她相会寥寥,若说已刻骨铭心,似乎也不尽然;既如此,为什么不试一试?

当他再次看向兄长时,但见兄长微微一笑,便将目光调到渺远的夜空。远处,明明笑语盈盈,兄长的身上却散发出寂寞孤单的味道。姬冰思前想后,未免跟着黯然。

彼夜,嬴湄也辗转难眠。直到半夜,父亲都还没有回家。思及白日之事,她总担心意外横生,直到天快亮时,才疲惫不堪地睡去。等她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尚未下地,她便向伺候在旁的绯烟打听,得知父亲已平安到家,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匆匆盥漱毕,她便赶到厅堂。

嬴恬已从妻子口中知晓一切,直气得眼冒金星:“真是便宜了那老匹夫!早知道昨日不出门,就在家等着他。我若见他,定狠狠扇他两个耳光,好叫他知道,我嬴家人不是好欺负的!”

嬴湄深知父亲脾气暴烈,便道:“爹,事已过去,毋要纠缠。你还在朝为官,奸相必不肯放过一切报复的机会。求爹多个心眼,时时提防,万事小心为好。”

“湄儿放心。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天地、对不起魏国的事,也无违法乱纪、逆情悖理之处;那老匹夫就算捏造罪名,也不能将我置于死地。大不了,这个破将军的称号我不要了,就待在乡下陪你和你娘过一辈子,看他敢把我怎样。”

嬴湄见爹爹如此笃定,又已看开,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心下懈怠。

下午时分,天渐渐燥热。绯烟嚷着说要去村尾摸鱼,嬴湄也正惦念着凉爽的河水,两人一拍即合,禀过父母,便带着马夫管强出了门。

到了河边,俩小姑娘扔掉鞋袜,卷起长裙和亵裤,乐滋滋的踩进河里瞎摸。水下鹅卵石多,滑溜而不易站稳,更兼二人边闹边笑,一时水声哗哗,鱼尽吓跑。二人也不气馁,索性玩起水仗。

管强在旁笑眯眯地瞧着,视线始终追着绯烟。他钟情绯烟,嬴家无人不知,连绯烟的父母都已默认,只待绯烟年岁长成,便让二人成婚。

现下,嬴湄奔跑在前,绯烟紧追在后。脚一打滑,绯烟收势不住,立时栽进水里。因她水性不错,水面又浅,嬴湄并不担心,只笑嘻嘻的回头张望。谁想绯烟认了真,借此一倒,一个鱼跃,扑到嬴湄跟前,抓住她的脚就往水里拖。嬴湄浑身湿透,咯咯大笑,索性与绯烟半坐半卧的扑腾挣扎。

两人玩得起劲,笑得开心,忽听管强喊“有人来了”,二人忙匆匆住手。嬴湄转头往岸上一瞄。果见一软缎飘飘的贵公子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人长身玉立,英挺非凡,不是姬玉还能是谁?

嬴湄大为窘迫,看看湿湿答答黏在身上的衣衫,摸摸贴在额前腮边的零乱发丝,饶是她再怎么洒脱,亦不好以这个样子见人。于是,她上岸不是,泡在水里也不是,尴尬得紧。

姬玉探了探身,终道:“嬴姑娘,快上来。现在才是初夏,水还冷得很,仔细着凉。”

这话才落口,嬴湄和绯烟都觉得凉意直冲头顶,不由自主地连打几个寒颤。两人相互看看,再也撑不下去。于是,嬴湄尴尬地笑笑,领着绯烟抱肩缩背的朝岸边走去。还没靠近岸边,姬玉便迫不及待地踩进水里,伸手来接。忆起战场上建立的生死情谊,嬴湄毫不犹豫地将手伸了过去。

他才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眉头即刻皱起。他看向她的脸,她已是面色发青,双唇泛白。轻扶的五指猝然一紧,他道:“姑娘,得罪了。”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双手一弯,便将她拦腰抱起。她“呀”了一声,待知晓明白时,已被抱上岸。幸而知道他的为人,她这才没有往坏处胡想,倒极为难得地红了脸。他择个干净处,小心地放下她,旋即解开腰带,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道:“姑娘,快披上衣衫,我即刻送你回去。”

她抹一把湿漉漉的脸,笑道:“不碍事,这儿阳光烈,衣衫一会便可晒干。”

“姑娘重伤才愈,身子又单薄,湿衣裳穿在身上久了,定会损伤肺腑。莫若回去更衣,免得生病。”他目光闪闪,大似着急,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展开的衣袍,轻轻裹在她身上。

她有些失神,他则拍了拍手,一个家丁自浓密的树林后牵出两匹马。

她有些愕然:他不会是遛马遛到这儿来的吧?

他已唤来管强,分过匹马,再牵出自己的坐骑,将她扶上马背,跟着自己也翻身上去。二人一路无语,任马纵奔,不消片刻,便到得嬴府门前。他又忙忙下马,将她抱下。

早有家丁听到马蹄声,开了门候着,却见自家姑娘裹着男人衣衫,模样狼狈的与人话别。

嬴湄也觉滑稽,她不过是湿了衣衫,这姬玉便当她是柔弱女子。比较他在战场上冷静而决绝的行为,未免显得婆妈。然人家终归是好意,故她笑盈盈道:“姬大哥,多谢你送我回来。现在天色尚不算晚,还请到内堂小坐。”

那一声“姬大哥”叫得姬玉心肝柔软,几乎点头应答,却猛然想起一事,双眸顿时暗淡,连声音亦不自觉低沉:“不用了,姑娘。适才我已拜访过令尊,现下令尊已去休憩,不好再相打扰,还是改日再来吧。”

说罢,他后退一步,复上马背。

瞧着他只穿亵衣亵裤的模样,她忙将披在身上的长袍脱下,道:“姬大哥,你这样进城恐是不妥,快把长衫穿上——”话语未了,嬴湄便发觉衣衫的末端已经沾满尘土,黄黄黑黑,甚是肮脏。她讪讪地缩回手,小声道:“这衣裳脏了,不能穿。你等等,我拿爹的给你。”

他的脸上慢慢绽出笑容,俯下身,道:“不要紧,我穿这个回去便好。”

她恍惚了一下,手里的衣衫轻轻地被抽了出去。他拿了衣衫,坐直身子,沉声道:“姑娘,快去换衣裳。”

这声叮咛带着些微命令,然声音的主人,满眼荡漾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情,直看得她心惊肉跳。一件本不在意的事立刻在她的小脑瓜里上蹿下跳,她飞红了脸,胡乱朝他点点头,便往门里走。

进了屋,她顾不上更换衣裙,便慌慌张张地寻找父亲。那时,嬴恬正在擦拭宝刀,忽见女儿形容落魄地跑来,倒吓了一跳。当女儿嘴里吐出“姬玉”二字,他已然明白。他放下宝刀,要女儿换了衣服再说。无奈,嬴湄只好按父亲的话做。

换罢衣衫,她又心急如焚的赶到父亲跟前。出乎意料是,父亲劈头便问:“湄儿,你心里可有姬玉?”

她顿时涨红了脸:“爹,难道……他也来求聘?”

“那倒没有,”嬴恬盯着女儿绯红的小脸,心下连连叹气,“爹只是问你的意思。”

嬴湄松了口气,偏松气的同时,心里又莫名的夹杂着失望。

嬴恬见女儿默不作声,倒没了主意,便实话实说:“今日姬玉虽没有明确开口,也差不多是那意思。我已婉转回绝,湄儿,你怪不怪爹?”

“爹做事必有缘故,如果愿意,女儿很想听听。”

嬴恬叹息道:“姬玉是个顶好的俊才,若他不姓姬,我倒情愿将你许他。唉,真真是造化弄人啊。”

嬴湄没有接口,只默默坐在一旁。

嬴恬狠狠心,将肚内的话全倒了出来:“湄儿,当今的太后姓姬,乃姬玉姬冰的亲姑母。据说这姬氏是西周武王的后裔,出身极为高贵,胜过当今天下的任何一位帝王,故最得豪强大族的推崇。当时先帝即位不久,基根不稳,为赢得仕宦大族的拥戴,便迎娶姬氏为妃。不久,姬妃诞下男婴,豪强仕族便纷纷上书,要求立姬妃的孩儿为太子。在此之前,皇后已给先帝生过一个男孩,叫曹敏,已经十多岁了,平常先帝让他参与政务,他都决断得当,甚见魄力,很得先帝钟爱。可现下百官蜂拥上书,叫先帝大是为难,犹豫了好几个月都没有下诏。后来,姬妃的兄长,也就是姬玉姬冰的父亲——姬瑞也来上书,说姬妃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无德无能,不堪太子之任,反而极力推举曹敏。其后,姬妃亦退去钗环首饰,请求先帝立长不立幼。先帝甚是感动,认为姬氏知进退,识大体,遂顺水推舟的立曹敏为东宫。因此事乃姬氏出头,故豪强大族虽有怨言,却也无可奈何。至此后,姬瑞极得先帝宠信,渐次擢升,最后官至丞相。又过了五年,太子年满二十,先帝在德韶宫为太子行冠礼,并举行国宴,与百官同庆。几巡酒过,大家都喝得半醉不醉,姬瑞便夸赞先帝御花园内新种的牡丹花开得艳丽,先帝甚是得意,趁着酒劲,率百官前去观赏。”

说到这里,嬴恬不住叹气,道:“那时,我们才行到御花园的清池边,便见太子站在池水那头,正挥着长袍大袖,追逐姬妃。姬妃则吓得花容失色,一地里狼狈逃窜。我们当时都骇呆了,心想太子也忒不像话,居然敢调戏母妃。果然先帝气得浑身发抖,命左右将太子拿下。太子被擒住后,连呼冤枉。可姬妃哭得梨花带雨,那场面又是百官亲见,岂有冤枉之说?先帝即刻废黜太子,将他押到皇陵幽禁。受此牵连,皇后也被收了凤印。说实话,我当时愣想不通,那姬妃固然美貌无双,但太子最懂礼仪,又以孝出名,如何会做出调戏母妃的恶行?后来姬妃打我身边经过,我闻到她头上有股特别香甜的味道,浑不似平常抹的脂粉头油……”

嬴湄注视着父亲的眼,缓缓道:“可是她头上抹了蜂蜜?”

“你怎知道?”嬴恬心下一惊,诧异地瞪大眼。

嬴湄苦笑,曰:“史书上有记载,这计策叫‘蜜蜂计’。早在春秋时期,有个大国叫晋国,国君号献公,他本已立申生为太子。可他的宠妃骊姬生了个儿子,为争储位,骊姬便在头上抹满蜂蜜。其后,她请申生陪游花园,因蜂蜜香甜,蜜蜂蜂拥而至。骊姬故作害怕,请申生为之驱赶。申生老实,自然照母妃的话做。谁想骊姬早已差人叫来献公,远远一望,倒似申生在调戏母妃。献公和先帝一样,盛怒之下,即刻废了申生的太子之位。”

嬴恬愕然,好半天后,才脸色苍白道:“原来已有前车之鉴。可惜先帝和我一般,只是武人,虽识得几字,书却读得少,并不知这样的史实。那时先帝怒火当头,不肯听人劝解,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说也奇怪,虽时时有御医把脉熬药,先帝的病愣没起色,反而愈见沉重,以至几年里都不能理朝,朝政全由姬瑞和姬妃把持。后来,先帝在我按例进宫禀报边情时,趁姬妃不备,和我交换衣带。回来后我才发现里边有诏书。先帝曰,他病得蹊跷,定是有人从中捣鬼;还说,他已经掌握确切证据,太子乃为冤屈,叫我赶紧去皇陵接太子接回来。那时,不独先帝受制于人,我亦被密密监测。故很费一番力气,我才找到去皇陵的借口。等我马不停蹄地赶到时,太子已葬身火海。我又气又急,还没赶回许城,便听说陛下驾崩了。其后,先帝还未发丧,姬妃的儿子在姬瑞的拥戴下匆匆登基。想来,定是走漏了风声,所以先帝才给害死。很快,凡先帝生前倚重的大臣,贬的贬,杀的杀,被拆得七零八落。若不是当时燕国入侵,急需武将御敌,想来我也活不到今日。后来,眼见我只愿待在边陲,绝无染指朝政的野心,姬太后便也不再明着为难我。为着巩固姬氏在魏国的地位,姬瑞大肆扶持新人,今日的李盟,便曾是姬瑞信赖的门生。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到头来要与姬氏为敌的,恰恰是这李盟。”

嬴恬转过头,看着女儿,肃声道:“湄儿,李氏虽狠,但只狠在表面;可姬氏之毒,却毒在底里。这些年来,李盟处处打压我,至少他还捏造得出名目;那姬氏之毒,则在于表面护我,暗地里却屡屡借李盟之手欲除掉我。真真是杀人不沾鲜血。今日的姬玉纵然光明磊落,但他生于善玩权术之家,又有一个阴毒无比的姑母,李盟有的心思,敢说他姬玉没有?就算他姬玉没有,难道他姑母也没有?人要是被姬氏利用,完了一脚踹开,那还算命好,怕只怕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湄儿,你虽精灵古怪,却也不是事事皆能,爹只你一个孩儿,绝不愿你将来吃苦。所以爹今日撂一句狠话,只要我活着,绝计不让你进姬家的大门!”

看着父亲须眉飞扬,发尽上指,嬴湄竟想抱头痛哭。她的父亲素来鲁莽耿直,似乎除了军事,一概不花心思,然事关到她,却思虑周密,爱女之深,已无言语可形容。

她抬起头,泪花闪闪,道:“爹放心,湄儿虽然时时想如男儿般匡扶天下,却也不屑自己的才干都耗在阴谋诡计上。姬家的事,我以后小心,少与姬氏兄弟来往便是了。”

嬴恬无限宽慰,揽女入怀,轻轻道:“湄儿,爹这些年也看淡了,每每累死累活,却总守着个阿斗般昏朽不堪的君王,又有何用?我预备上书皇帝,要辞了官,安安心心地在家养老,只盼一家平安。”

一时,父女同心,皆感慨万端。恰巧姽婳夫人进来,父女俩忙将话题岔开,尽捡些没紧要的事谈。

是夜,暗夜无光,众人早已安歇,独嬴湄手拿一卷《史记》,坐在窗前研读。不知怎么的,她一字不进,倒想起往事来。

那是大破秦军的第二日,其他郡县的援军及时赶到,姬玉被嬴恬派为副将,将率部出击。临出发前,他匆匆跑到她的帐篷,将一瓶膏药塞到她的手上,只说了八个字:“扭伤灵药,每日三次。”

因了这瓶膏药,她扭伤的脚踝没两日便痊愈了。

后来,姬玉得胜归来,军营里举宴庆贺,她以功臣之身份陪父亲入席。彼时,众将大快朵颐,大声说笑,不大的营帐内一派喜庆。

因葵水突如其来,又是初潮,待她发觉时,已是湿透裙袍,污了草席。她狼狈不堪,欲溜出营帐,然灯火辉煌,众将注目,哪里能挪移分寸。正忸怩焦躁,坐在一旁的姬玉忽然站起身子,向她敬酒。那刻,她连起身的勇气都没有,惶恐得几欲晕迷。谁想,姬玉脚步趔趄,手一抖,酒水大半洒在她襟前。

他连声致歉,忙忙解开火红的战袍,双手递上。她双颊通红,哪敢相接,却听他低低道:“披在身上,快回去,余的我来料理。”

她这才知道自己的窘境已被他察觉,不禁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唯匆匆接过战袍,急急披于身上。而后,她以衣衫尽湿为由,告辞出帐,众将也不疑心,任她自去。她才离开宴席,姬玉又踉跄一步,跌倒在她用过的案几上,一钵满满的肉汤随即泼了出去,将草席上的血斑冲淡得了无痕迹。众将只道他已醉瘫,讥嘲不绝。将出帐前,她回望身后,只见他靠着案几,以目相送;那墨玉般的眸子一派清亮,仿若冉冉升起的明月。

那时,她便知他外表虽冷,内里却温柔而体贴,是个极好的人。可惜这么个极好的男子,偏偏姓姬……

不知几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她的脸厐悄然滑落。她生平第一次发现,长夜寂寂,漫漫无边,不知几时才能熬到黎明的到来。

【说明①:箜篌,中国古老的弹拨乐器,分卧式、竖式、凤首三种。】

【说明②:《秦王破阵乐》乃初唐名曲,表现的是太宗李世民为大唐开国建立的不世功勋。】

第八章 静夜思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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