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断人肠
痛哭过后,嬴湄红肿着眼,被姬冰扶上雇来的马车。恍惚中,她随姬冰来到一处府邸的后门。下车时,她眉眼一动,发现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姬冰亦有察觉,皱了皱眉,旋即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湄儿别怕,有我呢。”她看着他稚气未褪的面厐,暗想:冰虽然是姬家子弟,但以昔日过往来看,他固然聪慧机敏,然处事率性,似乎不大知晓人世险恶,不似姬大哥那般自如地周旋于朝堂与军营间;但他竭力呵护自己的这份情谊,却比什么都来得可贵。念及此,她看向他的目光,暖得足可融化冰雪。他满心欢喜,牵着她的手推开门扉。才跨过门槛,她便发觉此处庭院宽阔,足是嬴府十倍,又兼奇花异草点缀亭台水榭,雕梁画栋映衬高堂轩屋,其中的富贵堂皇,实乃生平仅见。她心下沉吟,不免缓了脚步。他回过头来,笑曰:“湄儿,这是我家的后花园。”她点点头,也不说话。他又领着她来到一处院落,那院落小巧玲珑,大大异于前头所见。但见院内翠竹掩映,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曲曲折折的通往深处。穿过竹林,她被引进几间房舍。她匆匆扫了一眼,房舍虽然不大,却装潢精巧,很是雅致。恰微微风过,暗香浮动。她精神一振,推开后窗,一片粼光直扑眼帘。那是一汪涟漪轻漾的水面,水面一角,高高低低的婆娑着肥大荷叶。荷叶中间,粉色花苞或开或含,不胜袅娜。还有一对鸳鸯肩头相挨,旁若无人的游来游去。她呆呆看着,许久后才呢喃道:“冰,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原来是大哥的书房,这一竹一荷,都是大哥亲手所植。因静谧安宁,所以名曰‘沉心斋’。往常大哥最喜待在这里,后来忙于政事,甚少回家,我便将沉心斋占为寝室。”她将目光调往门处,不知怎的,眼一花,竟瞧见姬玉款款走来。他身着玉色长衫,手捧书册,且走且吟哦。风乍起,竹枝哗哗作响,片片竹叶飘落枝头,他拈起一片,半侧着身,对她凝睇而笑。她的心“怦怦”直跳,以至快步急走,就想迎出门去。姬冰却拉住她,一脸诧异。她也满心诧异,再看门外葱茏的竹林,哪里还有姬玉的影子。她的心猝然刺痛。老天仿佛故意捉弄,明知两情已无缘分,本该越行越远,偏偏加倍的让她知道姬玉的好。他重情,亦有义,时时在她跟前流露出温柔本色;这一刻,他思慕高洁的秉性更通过他的起居完整地呈现于她眼前:原来,她碰不得的这个男子,无论从哪处看,都是最适合她的!悲伤的情绪铺天盖地的袭上心头,嬴湄痛得几乎无法喘息。恰这时,姬冰开了口:“湄儿,我去叫人打水来给你沐浴更衣,你看可好?”她垂下眼,点点头,两颗晶莹的泪珠借机滑落。姬冰没有察觉,自顾出门使唤丫鬟婆子。很快,木盆香汤,一概备齐,姬冰领着众人退到屋外。约莫时辰够了,姬冰又小心翼翼地返回屋内。彼时,焕然一新的嬴湄就坐在窗前梳妆。因时间仓促,姬冰没找到合适的女装,只好拿自己的衣物给嬴湄替换。现下,她穿着他的白袍,手上的木梳正缓缓梳着湿漉漉的长发。他不是没有见过她着男装,然此一刻,她微微倾斜的身姿,青丝如瀑布飞泻,几乎拖于地面;白与黑本极朴素,却因这番玲珑曲线,动人心魄。他的心不听使唤的荡漾。她听出他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低低唤道:“冰。”他没有吭声,从她手里拿过木梳,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着长发。她转过脸,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并没与她对视,盯着的,却是宽大的领襟处泄出的一段雪白颈项,及一截优美锁骨。他红了脸,低低道:“昔日观书,说东汉有个叫张敞的人,因与妻子情感厚密,便日日为妻画眉……湄儿,若我能日日给你梳头,此生还有何求?”她呆了,不知怎么应答。十五年里,这还是第一次有男子在她跟前诉说衷肠,偏偏的,她心里却藏了别人。而且,那人还是眼前人的亲哥哥。这是什么状况?是老天嫌她过去活得太张扬,还是嫌她此刻烦恼得不够?先是划定鸿沟,远远的隔离她与姬玉,接着是父亲无端获罪——该死该死!当务之急乃是搭救父母及家人,她倒迷了心窍,沉溺在儿女情长里,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她将自己的长发从姬冰的手里抽出,道:“冰,你知道我父亲获罪的真正缘由吗?”他呆呆地看着她,似乎还神游在别处。她不禁苦笑,心想他定然还不知道两家的过往恩怨,现下明言告之,岂不重重创伤于他?于是,话到嘴边,她改曰:“冰,你信我父亲会谋反吗?”他仍旧没有说话,只是气愤摇头。她心下大感宽慰,又倍是心酸,便一字一顿道:“冰,我父亲从无谋反之心。此番他被诬陷,李盟自然脱不了干系。我已经想好解救的法子,但我缺一些东西。或是你替我出面筹办,或是先借我银两,你肯是不肯?”“湄儿,你怎么这般说话?难道我俩竟是搭伙的生意人,事事要算个清楚明白?”他的声音不觉拔高,满脸着急与苦恼。“冰,你我自然不是搭伙的生意人,”她狠狠心,道,“然我将做之事,等同利用。它日你若明白前因后果,或许会悔不当初——”他的手覆在她唇上,眼眸深深,哑着嗓子道:“湄儿,能助你一臂之力,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若真是被你利用,我,我也甘之如饴……”她心内百感交集,不假思索地反捂住他的嘴;甚而指头轻滑,抚上他光洁的脸庞……然而,父亲悲愤的脸面,母亲哀伤的哭泣迅速占据她的脑袋。她缩回手,避开他喜悦而殷切的目光,道:“冰,既如此,你即刻送我出府……”他紧紧捏住她缩到一半的指头,也不听她说完,便嚷道:“说来说去,湄儿就是不信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你明说出来,不要再绕圈子,好不好?”“冰,别胡思乱想。你听我说,我们方才来时,已经被人盯梢。再者,你一进府,便使唤丫鬟仆妇给我备汤备水,外人焉能不知我现下的藏身之所?”“知道又怎样?湄儿莫怕,那奸相就是再花上一百个心思,他也决然不敢冒犯姬氏。只要待在我身边,谁也不敢动你半分!”她无可奈何,正欲将姬氏与嬴氏的过节倒出,却见一个书童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二公子,夫人在前厅等你,正唤你去呢。”姬冰恼道:“你且告诉母亲,我现下没空,待会再去见她。”“可不成。”书童壮着胆道,“二公子,不独夫人要见你,还有其他人也要见你。”“究竟是什么事?”姬冰烦躁起来,一把揪住书童的衣襟。书童不敢明言,满含戒备的目光就盯在嬴湄身上。嬴湄早已了然,淡淡一笑,道:“冰,不要为难这位小哥。事情定是因我而起。你快去前厅,勿要耽搁时辰。”“该死!”姬冰放开书童,恨声道:“李盟居然敢上门挑衅,我绝不饶他!湄儿,你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去就来!”她幽幽道:“冰,想置嬴氏于死地的,绝不只奸相一人;敢闯姬府拿人的,也绝不只李盟一人。”姬冰疑云大起,定住身子,待要细问。嬴湄侧了侧耳,听到急促而杂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情知不妙,急道:“来不及了。冰,你快出去替我挡一挡。”他的功夫本就远在她之上,焉能听不到屋外动静。他满脸怒色,一个箭步冲到门外。书童呆了呆,亦跟着自家少爷跑出门。才下得台阶,便见姬府的诸多护院急急忙忙地从竹林那头扑过来。姬冰火冒三丈,喝道:“尔等活腻了是不是?这地方也是你们来得的?”众护院深知自家少爷本领高强,忙收住脚。众人你看我来我看你,皆迟疑着不敢前进。管家自人丛中走出,拱手道:“二公子,小的们不识礼数,贸然闯入,冲撞了您,万望见谅。”姬冰怒道:“柳伯,若不想我动手的话,趁早带这些人滚出沉心斋!”管家赔起笑脸,低声下气道:“小的们不过是奉夫人之命,前来擒拿逆贼嬴恬之女,望二公子毋要为难小的们。不然,小的们如何向夫人交差?”姬冰哪里肯信,一面高声呵斥,一面就要动手。管家连连告饶,双方足足僵持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时,樊夫人扶着丫鬟婆子赶来,瞥一眼儿子,慢条斯理道:“冰,你这孩子也忒胡闹了。居然敢把逆贼的女儿藏在家里,这不是为难我吗?听话,快把那女娃交出来,自己到宫里给姑母请罪,求她宽恕。”姬冰傻了眼:陷害嬴恬将军的,不是李盟么,怎的扯上姑母?蓦地,嬴湄说过的一句话,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恍然顿悟:原来,迫害嬴氏的恶人,也包括他的至亲!难怪湄儿一直吞吞吐吐,总不肯明言……姬冰神思恍惚,心内冰凉。趁着儿子发愣,樊夫人手臂一挥,护院全冲进屋内。出乎意料,屋内除了案几桌椅、书架盆景,半个人影都没有。樊夫人犹不死心,又探首后窗,那随风漫起涟漪的湖面上,除了亭亭净植的荷叶荷花,实实不见任何身影。樊夫人满心诧异,斜视旁的一人。那人垂下头,低声道:“适才小的确实看见二公子领着一个乞丐从后门入府,那乞丐正是当街殴打相府李公子之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望夫人明察。”一个婢女捂着鼻子,从厢房抱来一堆臭不可闻的衣物。樊夫人顿时心明如镜。她沉吟一会,挥挥手,将闲杂人等支开,转而审视儿子。姬冰面色惨淡,浑不觉接下来会有何事。樊夫人叹了口气,这小儿子素来厌恶朝堂争纷,屡次拒绝投身仕宦;因之,姬氏的许多内幕,他一概不知,也从不打听,只悠然自得地活在单纯清明的天地里。早就听说他与嬴恬的女儿交情厚密,往来密切,现下他这般失魂落魄,定是被那小狐狸精迷了心窍。可恨,实在可恨!想姬家子弟何等尊贵高洁,焉能被一介武夫的女儿玩弄于股掌!樊夫人着实是大大动怒。然她清楚,小儿子向来吃软不吃硬,要想从他手中标夺人,唯有动之以情。于是,她坐下身,拉过儿子的手,轻言细语的谈及为母的苦楚。渐次扯到他父亲过世后,姬家女子如何苦撑局面,同时应付后宫、朝廷及民间等诸多压力,以至于顾此失彼,给李盟钻了空子,反累及姬氏。说到动情处,她两眼汪汪,潸然泪下。短短一刻,姬冰心力交瘁,再无半点风发意气。他固然不愿插手肮脏阴谋,可为子的责任狠狠鞭策着他:实现母亲的意愿,维护家族的利益,实乃义不容辞;然母亲的心计又那般清晰的摆于桌面,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湄儿被投入死牢?恍惚中,他听得母亲道:“冰,快将那女娃唤出来。我答应你,绝不伤她半分,只交给姑母即可。”姬冰猛然醒悟,几乎是惊喜的瞧向母亲:对了,湄儿这精灵古怪的小妮子还藏着呢——连他也不知道她藏到哪儿去了!因之,他老老实实道:“母亲,方才她还在这里。就在孩儿出门查看究竟时,她便不见了。孩儿实在是不知她藏身何处。母亲若不信我的话,可唤书童对证。”很快,书童被带了进来。这小子给吓坏了,以为主母疑心他乃嬴氏帮凶,忙赌天咒地的发誓,又讲述自己的亲见亲闻——恰恰证明姬冰所言非虚。樊夫人又气又恼,不死心的将沉心斋亲自点查,再临窗探水,恍惚看到池水后边的假山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心内一惊,忙吩咐护院前去探个究竟。半盏茶后,护院报曰,那处躺着一个被砸晕的家丁,凶器是一方价值昂贵的石砚。说罢,凶器呈上,再一核对,正是姬冰素日所用。书童失声道:“夫人,定是嬴姑娘干的!想是我们在门外啰唆纠缠,她便从后窗逃了。”“胡说!窗下乃为池水,她怎的逃得出去?”樊夫人瞪起眼,大不相信。书童搔搔头,自作聪明道:“夫人,若是寻常人,自然过不去。但嬴姑娘出自将门,定有法子。夫人,你瞧这里,这窗固然紧紧挨着水池,实则不然。当初大公子担心墙基久浸水里,久而久之便会松散破损,故修筑沉心斋时,特意在墙基与水池间垒了极厚的石壁。又怕石壁突出水面,破坏景致,便将石壁隐于水下一寸。但只要是会功夫的人,便能轻而易举借着这些石壁飞到那处假山——有好几次,你不许二公子出门,他便是这般做的。想来嬴姑娘也会蜻蜓点水的本领,自然不难进出……”“行了,别说了!”樊夫人早信了这话,想到自己方才傻乎乎的花时间劝诫儿子,又将众护院置于门外,倒给了嬴湄逃脱的机会,便气得要吐血。末了,她狠狠地瞪儿子一眼,自率众人离开。姬冰松了口气,然心内诸多疑惑,总也不解。书童的猜测确有几分道理,但只要熟知湄儿,便会发觉这猜测经不起推敲。湄儿学过武功,但本领平常,根本无法飘行水上。设若她乃潜水逃离,可上了岸也没法飞檐走壁,在打晕第一个发现她的家丁后,又怎能避得开其他护院?看来,湄儿使的是“金蝉脱壳”之计,她应该没有跑远;只是房舍狭小,她又能藏在哪里?正纳闷,他忽然听得水面微响,循音一望,但见一个脑袋从荷叶中冒出,恰是嬴湄。她悄无声息的游近,他忙伸出手,将她拉上来。她身上只穿单薄衣衫,又在水下泡了许久,早就冻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原来,当时情形危急,她随手在案几上抓个砚台充作防身武器,便潜入水中。谁想还不及上岸,便被家丁发觉。情急之下,她将砚台扔出,砸晕那人。随后,她又听到前呼后拥的声音在附近回响,无可奈何,忙掐了一根荷叶,去了叶面,将杆茎充作呼吸管,急急没入水中。现下劫后相见,她与姬冰却无话可说。姬冰是愧疚难当,她则是累得没了力气。好一刻后,姬冰忽然抱住她,胸膛急剧起伏,甚而有许多湿湿的水迹沾在她的颈项间。她懂了,自己不敢对冰说的话,方才已经有人让他明白。于是,她推开姬冰,冷声道:“冰,方才你说我俩是搭伙的生意人,事事要算个清楚明白,此言甚妙。现下你要想法子送我出去,再给我一些银两,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会送大礼回报姬氏。你不明白不打紧,但你母亲、姑母,包括你大哥定会知道,那是他们多年来苦苦想要却始终抓不住的机会。从此后,嬴氏与姬氏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他大惊失色,死死拽住她的手臂。湄儿果如大哥所言,爱是不爱,最是干脆。可他宁愿是因大哥的缘故而被疏远,也绝不愿就此决裂。当初李盟率子求聘,他初识她的果敢刚烈,暗暗叫好之余,不免又敬又畏。那时还想:李氏父子欺人太甚,活该被收拾;现下看来,就凭方才母亲所为,他又能比李盟父子强到哪里?想到她从此会用鄙视李俊的目光看待他,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冰,我身子冷,你总还有衣衫给我替换吧?”又是这种平平淡淡的声音,瞧着她波澜不兴的面孔,他生生将泪水忍住。点点头,转进内室,再拿衣衫。接过衣衫,她默默走向另一间房,轻轻地合上门板。不知哪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门里门外,他与她都被那哀怨而悲凄的旋律勾动心弦,不由得侧耳倾听。但闻一个低沉而凝重的男声轻轻唱道:“一重门,断人魂。但见云鬓影摇摇,一道鸿沟跨不了。从来佳人最难得,纵是深情等海枯,不过飞鸟逐流水,唯剩相思伴到老。”终于,姬冰忍了又忍的泪水稀里哗啦地冲出闸门。那一刻,他深深恨着素来引以为傲的姓氏。天下姓氏千万种,为何自己偏偏姓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