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密谋
是夜,嬴湄翻来覆去,总难入眠。姬冰又一次潜伏在她的屋顶。他已收到哨鸽回信,大哥承诺明日傍晚便能抵达京城,生生将三四天的行程缩短了一半。他原想将这个喜讯告诉湄儿,好给她一些安慰,然今日耳闻目睹到的事,让他心里挤满莫名的恐惧。早在湄儿戏弄张蒋二人之时,他便见识她的机智;而学子们纠集百姓请愿一事,则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还精通谋略,驭人有术。若她生在自己家,定是不亚于姑母的厉害角色吧……他不怕与湄儿远隔千山万水,就怕她的心渐行渐远,最终变成自己认不得的人。因了这份担心和恐惧,姬冰变得异常固执。第二日一早,他找到老鸨,甩锭金子,硬要在嬴湄寝室的对面开个房间。光阴流逝,他傻兮兮地守着,以至于忘了到城外迎接兄长。姬玉如期赶到京城,既没回府报平安,也不急着寻找嬴湄,倒直入宫门,求见姑母。通报后,他被带到姬太后处。姬太后一边喝茶,一边淡淡曰:“哀家并未传懿旨,你为何擅自回来?”姬玉恭恭敬敬道:“姑母,臣侄擅自回京,乃是有紧要的事。如若臣侄不曾领会倒也罢了,既然领会得到,不来回禀姑母,导致良机错失,臣侄的罪责就大了。”“哦,难为你想得周全。你倒是说说,是什么紧要的事有可能会错失良机?”姬玉抬起头,斟字酌句曰:“姑母,您多年来一直想除掉李盟及其党羽,现下机会来了,为何不紧紧抓住?”姬太后玩转茶杯,漫不经心道:“此话怎讲?”“昨日的事,想必姑母已经听闻,那不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吗?”只听“哐当”一声,原本捧在姬太后手上的玉杯砸碎在姬玉身旁,姬玉的耳垂被划破一道口子,鲜血一滴滴的下掉。但见姬太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姬玉,你瞎了眼吗?居然被嬴氏的小狐狸精迷住心窍,跑到哀家跟前巧言令色,企图迷惑哀家!你自己说,你还是不是姬氏子弟?配不配做姬氏族长?”姬玉跪在地上,墨玉般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姬太后,缓缓道:“姑母,臣侄未有一日敢忘记身上的责任。自十二岁那年父亲仙逝以来,臣侄谨记父亲的遗言及姑母的训示。八年里,臣侄每行一步,都要先思忖是否损及姬氏的利益。请姑母想想,现下民愤激昂,如冲天大火;姑母您是想披着毛毡硬闯过去,还是先设法浇灭大火,再图正事?”姬太后没有吭声,姬玉便接着往下道:“臣侄这些天不在京城,不知嬴恬下狱的真实罪名。但臣侄清楚地明白一点,姑母之所以一反常态,附和李盟,欲置嬴恬于死地,无非是对臣侄寄予厚望,认为臣侄已在魏军中一手擎天。可惜臣侄无能,没法如姑母所想的那样,将魏军尽握手中。姑母当知道,军队不同于朝廷文官,不是施与一点小恩小惠便可找到为之效命的人。在军中,士兵也好,将军也罢,他们最看中的便是资历与军功。臣侄固然在驱逐秦军时赢得一点声誉,然与嬴恬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再则,臣侄是在前日早上得知嬴恬被捕一事,与此同时,这消息不知经由什么途径传开,臣侄所到之处,士兵喧哗,将军不受弹压,军情极其峻切。臣侄费尽口舌,再三许诺,方才略有好转。就在臣侄赶回京城的路上,不断有百姓奔往许城,为嬴恬请命。姑母想想,从嬴恬下狱到此刻,不过四日光景,魏国上下已乱成一锅糊粥。姑母您说,谁会在其中得到好处?”许久,姬太后黯然道:“你说的,哀家何尝不明白。过去,不管哀家给嬴恬多少好处,他总是冥顽不化,不肯归顺。本来,看在他是开国元勋,又忠心护国十余年的份上,哀家也不愿取他性命。但是——”姬太后富态而美艳的脸突然扭曲,目露凶光,恶狠狠道,“实在是嬴恬该死!我闻得密报,他居然在私下里寻找前太子曹敏的孽障,妄想将那黄毛小儿扶上皇位,以取代当今陛下!哀家已经一次次的放过他,他居然不知收敛,还得寸进尺,竟有这等狼子野心,哀家断不能容他!”姬玉张大眼,道:“姑母,前太子曹敏不是早死了吗,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儿子来?”姬太后盯住侄子的眼,森森道:“倒是哀家忘了,那一段成年旧事你还不知道呢。当初,先帝虽将曹敏贬斥皇陵,却又念及父子之情,让他的姬妾随行。就在曹敏到达皇陵的第一年,他得了个儿子。哀家明明吩咐人做了手脚,偏偏那孽障命硬,愣是活了下来。先帝知道后,赐名曹允。后来不知是谁搬弄是非,先帝便猜忌哀家,传衣带诏给嬴恬,想叫他把曹敏接回来。幸得你父亲警觉,让嬴恬扑了个空。不知怎么的,五岁的曹允却逃了出去,不知所往。这些年来,哀家曾派出无数人寻觅那孽障,却始终没有半点音讯。一个月前,有人给廷尉署投了封匿名信,说嬴恬在镇守长江沿线那几年,曾频频在深夜划着小船,往来于魏秦之间,仿佛寻觅某人。这样捕风捉影的事,哀家本是不信,只按惯例派人核查,却发现嬴恬某次喝醉,曾大呼曹敏之名,甚至还念叨到曹允。你说,他的反心还不明显吗?哼,亏他时常摆出一副不问朝事的面孔,暗地里却如此狡诈,真是死有余辜!”姬玉垂下眼,心里清楚,当初如果没有父亲与姑母的通力合作,根本就轮不到表兄曹蓉登上皇位。为这事,暗地里害死了多少人,以至于魏国上下对姬氏颇多怨恨,甚至还有老臣密谋策反。故姑母心里总存着猜忌之心,但凡有风吹草动,必要狠下杀手。据说先太子被废黜前,先帝曾命嬴恬辅佐;为历练先太子之胆识,嬴恬则将其带上战场。这样的旧情往来,嬴恬或许真有偏向,然……姬玉仰起头,沉声道:“姑母,现下事态复杂,纵然嬴恬醉里曾呼唤前太子及其子之名,也不见得他就有反心——”“哀家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姬玉想了想,轻声道:“姑母所虑甚是。只不知姑母如何处理民怨沸腾一事?再就是军中最怕哗变,也须得早做防范。臣侄驽钝,想不出妥当法子,还请姑母指点。”姬太后焦躁道:“哀家也正虑着这个。可恨早几年为什么不干脆利落的除掉嬴恬。如今养虎遗患,真真成了李盟一般的刺头。原来哀家还想赐杯毒酒,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其性命,谁想外边立刻便风传出类似的消息,迫得哀家无计可施,倒还要派人严加盯防,以免给李盟钻了空子。”“姑母难道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巧合吗?”姬太后霍然转身,双目锋利如刀,几乎要将侄子戳出两个窟窿。姬玉不慌不忙道:“姑母适才说了,嬴恬的反心是由一封投到廷尉署的匿名信给揭发出来的。我魏国律法明有规定,这样的告密一旦属实,告密者即可获得谋反者三分之一的家财。现下无论是姑母,还是李盟,都铁了心要取嬴恬的性命,不单将他全家擒拿入狱,连赵顺也一块处理。为何偏偏那告密者还逡巡躲避,不敢出来领赏?若说他是惧怕民愤激昂,当初又怎么有胆揭发?”姬太后稍稍一怔,默默点头。姬玉眸子大亮,又道:“朝廷管辖廷尉署的官员,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①蒋锐。此人是李盟的左臂右膀,难道他跟这事就没有一点干系?再有,姑母当初将臣侄安置军中,乃是要与李盟的另一心腹——太尉②张干抗衡。姑母你想,我才得知嬴恬下狱的消息,军中便也风闻此事,凡此种种,巧合得未免过头了吧?”姬太后猛抽一口凉气:“哀家居然糊涂至此,几乎着了李盟的道!”她连声冷笑,好半晌才愤恨道:“贼喊捉贼,本就是李盟的拿手好戏。定是他授意蒋锐,叫姓蒋的着人告密,以惑哀家;然后再指使张干利用司掌军务之便,将嬴恬被捕一事撒播出去,以乱军心。等到哀家除掉嬴恬后,他便借着民怨,跳出来充作匡扶天下的英雄,将所有罪名栽到姬氏头上,好将姬氏一网打尽。此计一箭双雕,杀人于无形,真是歹毒到骨头!”她又气又恨,以至于连连捶胸。姬玉忙扶她坐下,轻轻捶背揉肩。待缓过气,姬太后瞧向侄儿:“玉儿,若不是你从旁提醒,哀家可就被那黑心黑肺的老狐狸给算计了。”姬玉偷偷舒气,亦低低道:“所谓关心则乱。姑母一向圣明,若不是事关皇上龙椅,又如何能让李盟钻空子。现下,还望姑母明示,我们当如何反击?”姬太后合了眼,道:“不知玉儿有何良策?”姬玉平静道:“姑母,嬴恬是李盟用以对付姬氏的棋子,反过来,他也可以为姬氏所用。现下民怨沸腾,军情不稳,谁先为嬴恬开脱,谁便先获民心。故臣侄以为,姑母可以向皇上示意,或是直接颁布懿旨,早则今晚,迟则明晨便开释嬴恬及赵顺等人,以慰民心。”“可嬴恬那老匹夫心怀叵测,实乃反贼,如何放得?”“姑母,嬴恬若真有反心,他便早该广结同僚,暗蓄实力,以便举事时内呼外应,马到成功。可自他下狱后,朝中唯一肯为他辩护者,偏是没有任何实权的大行令。再则,现下民怨虽然激昂,却是他女儿一人运筹谋划,背后并无任何可疑者支撑。由此观之,嬴恬绝无逆谋之心。”“玉儿何敢肯定那小妖精背后无人支撑?”姬玉笑了,傲慢而自负:“姑母难道不觉得,经嬴恬之女这么一搅和,姬氏和李氏是同时处在进亦难、退亦难的节骨眼上吗?若曹允真和嬴恬有千丝万缕的干系,焉能放过如此良机?”姬太后眼眸深深,缓缓道:“玉儿,你在说这些话时,可藏有帮那狐狸精的私心?”姬玉眸子亮如星辰,澈如清水,傲然道:“不瞒姑母说,为着姬氏利益,臣侄曾屈尊向嬴恬求亲。幸亏那老家伙冥顽不化,也免去了臣侄日后休妻的麻烦。”“哀家为你挑选忠顺王的曾孙女,你不应允也就罢了,倒巴巴儿地倒贴嬴恬,居然还是为了姬氏的利益?”姬太后眯起眼,细缝里隐约可见片片幽光,“哀家很想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利益?”姬玉迎着她的目光,冷冷道:“姑母不是一直要臣侄尽快掌握魏军吗?还有什么比迎娶嬴恬的女儿来得迅速?其实不独臣侄有这样的念头,那李盟也是一般心思。可惜,嬴恬不肯上钩,谁的账都不买。臣侄无奈,只好不了了之。”姬太后眼内闪烁不定的幽光终于消弭。多年来的后宫生涯不仅将她磨砺得铁石心肠,还将她变得阴鸷多疑,再加上胳膊肘使劲往外拐的混账儿子,使得她连亲手栽培的侄子都信不过。若姬玉口中支吾,刻意隐瞒曾到嬴府求亲一事,那么,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嬴氏满门抄斩。不料,侄子不但坦荡说来,还毫不遮掩心底的怨恨:想来,他是深恨嬴恬损了他的面子。如此一想,姬太后疑心大消。姑侄二人又窃窃私语个多时辰,敲定所有细节,再将赦免嬴恬及赵顺的策书一并写好。看着墨迹渐干的明黄懿旨,姬太后冷笑道:“以彼之术还治彼身。李盟怎么算计哀家,哀家便十倍还他。玉儿,你可得握紧机会,万勿失手。”“臣侄明白。”操心了这大半日,姬太后也乏了,她挥挥手,慢慢闭上眼。姬玉心领神会,拿着懿旨悄然退出。待到门外,秋风刮过,阵阵寒凉,他才发觉穿在里边的亵衣早被汗水浸透,正凉凉的贴着脊背,直冷到心底。只差一点,在保住他的家族时,他几乎护不住自己深爱的女子。他可以肮脏污秽,可以阴毒狠辣,但绝舍不得玷污她,更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就算他俩的家族水火难容,他仍希望自己变得更强、更有权势,以便力所能及地呵护着她。【说明①:御史大夫,与丞相、太尉并称三公,是秦至西汉时地位最高的官员。御使大夫主要是协助丞相管理朝政,又被称为“副丞相”,职务类同于现在的国家最高检察院检察长。】【说明②:太尉,秦朝及西汉早期主管军事的最高官员,类似于现在的国防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