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远走他乡
夜深沉,秋风凉,许城的大街小巷暗淡无光,唯风花雪月处灯火辉煌。闻听窗外一声声放浪的调笑,嬴湄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正焦躁,忽听门板轻敲。她滑下床,往门缝一窥,原来是老鸨。自她避入“倚翠阁”,老鸨从不在夜里寻她,现下撇开生意特地跑来,莫非是有人查上门来?她尚还掂量,老鸨可等不及了,一边拍门,一边低唤:“小爷,是我。快开门,出大事了。”短短一刻,嬴湄脑里千转百回。很快,她拿定主意,手指一拨,门闩便往后滑去。老鸨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还不等嬴湄有所反应,她便将门合上。嬴湄不动声色,手已按在腰间。老鸨快步前驱,道:“小爷,可不得了啦。老身这里来了位客人,他说那逆贼——哦不,是嬴恬将军已经被释放了。”“你说什么?”嬴湄一把抓住老鸨的手,声音骤然抬高。老鸨一面挣扎,一面低嚷:“小爷,下手轻点,可疼死老身了。”嬴湄忙放开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赔笑道:“究竟怎么回事,妈妈快说。”“听见说,太后娘娘颁发懿旨,说嬴恬将军乃被奸人所害,委屈下狱,故立即释放,并赐还被抄家产。连大行令大人也一块放了。”“这消息可不可靠?嬴将军现在何处?”“嬴将军现在何处,老身并不知晓;但老身敢打包票,这消息绝对可靠。散播消息的客人原是‘邹记米铺’的掌柜。因白日里闻得有人欲毒害嬴将军,邹掌柜气不过,特意跑到天牢守候。天黑时,他亲眼看见威烈侯领着一干人在天牢外宣读太后懿旨,并将嬴将军等人接上马车,这才到老身的‘倚翠阁’来。小爷要是不信,你且到前院的大堂看看,邹掌柜还在说这事呢。”嬴湄推开老鸨,飞一般奔往前院。待她赶到灯火通明的大堂时,果然看见“倚翠阁”的姑娘和客人们正围着一个人。她正要往里挤,谁想横斜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捏住她的肩头。她回眸一瞧,但见一双无比熟悉的细长凤目正盯着她。她立时黑了脸,连连怨自己心急误事,竟被李俊逮了个正着。出乎意料,李俊瞧着她的脸,竟怅然若失。她趁机甩开他的手,转身便跑。岂知当下人多,房子又窄,四面被堵得严严实实。无奈,她回过头,怒目而视。李俊一声苦笑,低低道:“姑娘就这般恨我?”她懒得搭他,一双眼四下逡巡。发现李俊带来的人不多,除了一个干瘪瘦小的中年汉子,四周再无可疑之人。她才欲寻思脱身之计,李俊便幽幽道:“姑娘无须提防,李某并无歹意。再说令尊已无罪释放,没人敢为难姑娘。往日是李某有眼无珠,错把姑娘看成那喜好卖弄聪明、徒逞口舌的庸脂俗粉。现下李某终于知道,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姑娘,你的奇谋妙计,逼得许多人焦头烂额,好叫李某佩服……”这番絮絮叨叨的话,她独听进一句“令尊已无罪释放,再没人敢为难姑娘”——这么说,老鸨说的都是实情,并没骗她!……是了,定是姬大哥说服他姑母,不然,父母及家下人等,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被释放出来!她喜极欲狂:姬大哥果然没变,就像从前对抗秦军时,只要是她开了头,他便能领会她的心思,即刻付诸行动,使之成为现实!这样的心意相通,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拟得上?刹那,她泰然自若的脸变得有些异样。李俊吃惊地看着她,发觉她的眼眶已然通红,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便在心底荡漾。照前几次的相遇来看,这女娃越是碰着厌恶者,便越发沉着。现下她明明胸腔起伏,却竭力忍耐,必是厌恶他到了极点,故不肯流露出半分软弱。他没来由的生气,欲出语刻薄,然张口之前,却讶然的发觉嬴湄又变了模样。真的,她不一样了。自相识以来,哪怕处于最狼狈的境地,她亦是满脸倔强,看得人火大。多少次,他恨不得将其踩于脚底死命蹂躏,一定要将她的飞扬神采毁得颗粒不剩才感痛快。可眼下,这个既好逞强、又生得难看的女娃怎么婉约而标致了?仿佛经雨的茉莉,叫人忍不住怜惜……他伸出手,直直朝她的脸蛋摸去,只想接住那一颗虽苦苦压抑,却仍旧滚落的泪珠……一只修长的手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捏住他的腕,冷冷道:“李公子,干什么呢?”李俊恼恨地抬起眼,本欲大骂,却正正对上姬玉冷若冰霜的脸。姬玉旁侧,则是其弟姬冰:兄弟俩怒睁双目,没半分好颜色。李俊再一偏头,嬴湄已飞快抹去泪珠,绽出笑颜,明媚如娇花秋月:“姬大哥,冰,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姬玉甩开李俊的手,面上虽依旧凛冽,瞧向嬴湄的目光却暖和了许多:“姬某来迟一步,姑娘没有受惊吧?”嬴湄才欲启齿,李俊却抢了先:“她会受什么惊吓?所谓家学渊源、女承母业,这样打情骂俏的风月之地,不正是歌伎的女儿最爱流连处吗?不然,正正经经的将门千金,何必特意穿着男装,愣挤在青楼里厮混不去?姑娘这般流连忘返,大约已是解得其中真味,乐不思蜀了吧?”这话说得响亮,盖过旁人,众客焉能不闻?大伙笑嘻嘻的打量嬴湄,发觉她真为女子,便信了李俊的话,不免凑趣调笑,言语放肆而轻佻。嬴湄浑身发抖,反唇相讥前,右手先甩了出去。一直站在李俊身后的明四眼疾手快,忙伸手挡开。谁想姬玉速度更快,先是抬臂一架,反手再刮,李俊的左颊顿时高高肿起。众人瞠目结舌,谁也不敢出头劝和。姬玉转过身,对着嬴湄恭恭敬敬道:“嬴姑娘忍辱负重,乔装男儿搭救父母,其孝心和勇义,足比日月,岂是萤虫之辈能深解?姬某自叹弗如,现奉太后懿旨前来迎接姑娘与嬴恬将军团聚。嬴姑娘,车马就在外边,请。”姬玉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又是缓缓道来,旁人如梦初醒:原来这位被辱骂得极其不堪的女子,乃是嬴恬将军的独生爱女。顿时,人之喜好截然分明,或围着嬴湄致歉,或急切表达钦佩之情,生生将李俊挤到边上,再不理会。嬴湄一面应酬,一面把眼姬玉,心底不禁阵阵回暖。这时,胖墩墩的老鸨终于气喘吁吁的赶到前厅,闻得嬴湄的真实身份,震惊之下,居然晕迷倒地。人群中又是一阵忙乱,姬玉姬冰趁此机会,领着嬴湄离开。嬴湄心里奇怪,自认为行踪诡秘,又极是谨慎,外人怎会寻到“倚翠阁”来?姬冰挠了挠头,红着脸道明前因后果。原来,今日他守护嬴湄至天黑时,终于想起兄长回京一事,忙跑回家去打探。恰巧姬玉从宫里出来,就等着从他嘴里探问嬴湄的消息。他几次三番夜不归家,终让李氏的暗探窥出端倪,故李俊顺藤摸瓜,也寻到“倚翠阁”来,才有了先前的那翻波折。话毕,三人寂寂,唯闻辘辘车声。嬴湄想起冰的剖白,又念及他冷风里默默守护,心上已是浓浓酸楚。她望着他,千词万字,竟组不成一句恰当的言语。姬玉看看嬴湄,又瞧瞧自家兄弟,满满一腹话,不觉零星散落,再难成章法。姬冰却是额角抵着厢壁,合目养神;实则脑海纷呈,旧事纷纭。那时,他和她在竹林里喝罢桂花茶,她曾叹道:“冰,你可真是天之宠儿,地之娇子。常日里随心所欲,不担俗事;但得兴致勃发,只管快意挥洒。偏偏你又风雅袭人,不沾一丝浊气,和你待得久了,我都怕自己身上的污秽熏翻了你,被你嫌弃。”他紧紧地拽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道:“湄儿怎的说这样的话?你心底明白,咱们是一样的人;但得你愿,你定会比我更潇洒。”她只是摇头,轻轻道:“冰,我没那个福气啊。若我上头,也有人事事呵护,或许,我会更淘气吧。”她突如其来的黯然神伤,如锯般磨着他的心。他还不及宽慰,她复神情朗朗,一派欢颜。可恨彼时,他想得浅薄,只庆幸着自己果然命好,能闲云野鹤般逍遥度日。岂不料,她的低叹里,含了多少渴求依靠的念想。果然事到临头,惯来无拘无束的他,纵是竭尽全力,可对湄儿的呵护,竟是纸般单薄;怎比得大哥在姑母跟前的一席话!一股涩意猝不及防的袭上他的鼻头,他不由开眼,然看看左右,一般无语凝噎。幸喜马车很快便赶到嬴恬下榻之处,嬴湄匆匆下车,扑到父亲怀里。大伙涕泪相对,姽婳夫人和绯烟哭得最凶。嬴湄强忍辛酸,婉转劝解,直到下半夜后,众人才缓下情绪,各自安歇。当晚,体质纤弱的姽婳夫人浑身发烫,胡话不断。第二日,姬玉闻得消息,忙将太医遣来。因悲愤过度,嬴恬往日在战场上落下的旧伤复发,也相继倒下。于是,嬴湄一头挂着母亲,一头忧虑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连着二十余天,姬玉再没露面,唯剩姬冰每日都来,帮些力所能及的事。这其间,惊天骇地的事层出不穷,几乎将魏国的天地倒转过来。先是揭发嬴恬谋反的人业已找到,那人痛哭流涕,承认自己乃是受了御史大夫蒋锐的指使,诬告嬴恬。谁想事后,蒋锐又要杀他灭口。他看出苗头不对,便潜逃在外。蒋锐苦苦追查,他无处藏身,一狠心,索性投到忠顺王府。忠顺王虽早不理事,然事关重大,不敢自专,忙夜禀姬太后。姬太后即刻命威烈侯查察。朝臣震惊莫名。初始,还有人站出来为蒋锐辩护;李盟虽未表态,却也频频指使同僚上书开脱。然几日后,姬玉收齐证据,呈递魏帝。看在爱妃面上,魏帝本想一如既往地帮一帮李盟,谁想母后铁了心,寸步不让。很快,军营里也呈递上证据,充分证明太尉张干也参与其中。一时,不只朝堂沸腾,就是民间亦喧嚣起伏。李盟原以为凭女儿的关系,及为相来打下的基础,任姬氏如何折腾,亦扳不倒他。谁想,他到嬴府求聘未遂的事一夜间传遍许城,吹向全国。大家得知嬴恬惨案背后的真相,皆愤恨不已。各方捆抱成团,将他为相后种种祸国殃民的举措全部端上台面,民愤、军怨盛炽如火,必欲除之而后快。朝中许多大臣纷纷弃他而去,转投到姬太后麾下;末了,连超然事外的忠顺王也倒向内宫。李盟瞧出事态不对,赶紧上书,恳请魏帝立即把张蒋二人处死,以平民怨;再请辞丞相一职,甘为庶民,以表他识人不慧之罪。魏帝大为怜悯,一律应允国丈所求。哪知李妃宫里跳出一位宦者,揭发李妃用巫蛊术诅咒太后、皇后及太子。经廷尉署核实,罪名确凿。姬太后震怒,即刻颁发懿旨,将李盟全家拿获下狱。魏帝大受刺激,忽发中风,不能上朝理事。国不可一日无主,姬太后当机立断,顺应朝臣呼唤,垂帘听政。至此,姬氏再度权倾朝野。这些消息,听得嬴湄毛骨悚然。虽说扳倒李盟的机会是她拱手送给姬氏,然姬氏反击政敌的速度和力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下一步,姬氏大约还是不肯放过父亲吧?她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唯找父亲商议。嬴恬半晌无语,末了,一咬牙,将自己的主意说出来。嬴湄大是悲哀,然思前想后,并无比父亲更高明的主意,只得颔首。当日下午,嬴恬撑起病体,坐上马车赶往皇宫。姬太后闻得嬴将军求见,特命威烈侯前来迎接。入得内宫,嬴恬先给太后请安,再将一个暗红色的长形漆盒呈递上去。姬太后漫不经心的瞟上一眼,道:“爱卿,此为何物?”嬴恬叩首曰:“启禀太后,此乃先帝赐给老臣的宝刀,名曰‘江山笑’。如今老臣年迈,又身负顽疾,再不能替魏国披挂上阵,愧对皇恩。故老臣以为,这宝刀当交给更合适佩带它的人。”姬太后眼皮急跳,面上则不动声色,只侧目侄子。姬玉打开漆盒,从里边拿出一把黑沉沉的刀。单外表看,刀鞘朴实,分量颇沉。姬玉随手拔刀,刀刃出鞘的刹那,一道冷光闪射出来。他心下甚惊,微微用力,刀身便全部显现出来。顿时,如镜匣之初开,坚冰之乍破,一屋子都被照亮了。姬玉看看姑母,又望望嬴恬,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嬴恬缓缓道:“这把‘江山笑’,是削铁如泥的宝刀,等闲不得出鞘。先帝把它赐给老臣前,曾说过,此刀若是出鞘,便是魏国的三军统帅交割事务。如今老臣不堪大用,故不敢专之,还请太后收回。”姬玉睁圆了眼,直直盯着嬴恬。他极想说些什么,却听姑母道:“卿家休要此言,你乃魏国的护国良将,是先帝交托给哀家的重臣。当此紧要关头,你怎能弃哀家而去?”“太后,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魏军中已有诸如威烈侯这样的俊才冒出,足堪大任;况老臣已是西山日暮,又病又拙,怎能霸着位子不让?还望太后体恤老臣,让老臣归于田间地头,干回自己的老本行,也过几天逍遥日子。”姬太后双眼弯弯,笑意不觉爬满脸,可眼珠转了两转,又道:“卿家既然执意如此,哀家也不好勉强。不过哀家听说,卿家的女儿聪明颖慧,哀家很是喜欢,卿家就把她送到宫里来陪伴哀家吧。”姬玉的心狠狠一抽,死盯着嬴恬的目光飞速转向姑母。待他再急急看向嬴恬时,嬴恬已趴在地毯上重重叩首。“小女能得太后赏识,实是老臣之幸。可老臣膝下只此一女,还指望着她给老臣养老送终。太后,适才老臣话还没说完,老臣不仅乞求太后垂怜,许老臣离开魏军,还想请太后恩准老臣离开许城,迁往他处……”姬太后变了脸色,道:“卿家想去哪里?”“禀太后,老臣欲携妻儿去南边的望乡。那里是内人的故土,安静而偏僻,正适合老臣这样驽钝的人了却残生,望太后恩准。”姬太后俯视着嬴恬的花白头颅,沉吟不语。姬玉忙放下宝刀,悄然走近,低低耳语:“姑母,‘狗急了会跳墙,兔急了会咬人’,嬴恬都退让到这地步,您若还要猜忌不绝,小心将他逼上绝路。那时,他破罐破摔,真与什么人勾结起来,于姬氏和魏国又有什么好处?”姬太后蹙起眉。望乡这个地名她知道,那是魏国最南端的村庄;看似与晋国毗邻,其实往来最不便利。嬴恬现下不单将兵权交出,还自请离京,分明遁世之心不可逆转。莫若顺水推舟,准了他的奏请——大不了,便似从前一般,时时暗中盯梢,谅他也翻不出自己的手心!姬太后掏出绢帕,往干涩的眼角处一抹,道:“卿家在魏国劳苦功高,却自请到望乡那样偏僻的村庄,实是让哀家难过。不过,那处既然是嬴夫人的故里,叶落归根也是人之常情,哀家便准了你吧。”嬴恬忙忙谢恩,姬玉也着实松气。末了,嬴恬带着姬太后赏赐的黄金白银返回家中。父女二人击掌庆贺,都道:“侥幸,实在侥幸。”嬴湄将家下人等全部叫来,凡不愿意跟去者,都发了钱粮,又将嬴氏原有的良田宅舍分给他们;分不完的,则一并散给村民。次后又命人到望乡买房置地,预备举家搬迁。其间,许城又发生一件大事。有人使了调包计,居然用死囚将李俊自戒备森严的天牢换出。姬太后震怒异常,一面急速处决李盟等人,一面四处设卡抓人。姬玉忙得人仰马翻,竟无暇饯别。嬴湄暗暗吃惊,想不到竟然还有人同情李盟,又怕姬氏借机清除异己,便催促父亲早日动身。临了启程,嬴湄安排父母及绯烟等人坐上马车,自己则换罢男装,骑马相随。才到村口,便见村民扶老携幼,站在道路两旁。父女推却不过,只好让乡民送上一程。谁想一路上,不断有闻讯赶来的百姓加入,汇成长龙。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走出半里。嬴湄与父亲再三劝解,可众人涕泗交零,岂能阻止。后官差按例盘查,百姓不依,闹将起来。嬴湄忙道:“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父老乡亲的厚意,我和爹爹感激不尽。现下官差大哥为朝廷办事,大家勿要使犟。倘若生出事端,岂不是我父女之过?大家还是散了吧。”众人都道:“我们听姑娘的便是,但要亲眼看见嬴将军无事,我们才能散去。”盘查毕,众人洒泪作别。嬴湄吩咐快马加鞭,将落下的行程补上。哪知行不到五十里,却见姬玉一人一马守在道路中央。远远地看着那抹潇潇身影,嬴湄胸腔内热流滚滚,起伏的波涛,竟将蹿到喉头的气息牢牢钳住,以至冒不出一丝声音。姬玉恭恭敬敬地向嬴氏夫妇拜别,又催马朝嬴湄走来。她定定留在原处,待能清晰辨出他的呼吸,才惊觉他满脸憔悴。她有心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却又半道缩手,只讷曰:“姬大哥公事繁忙,若有闲暇,当好生休憩,何必来此?”他微微摇头,一双眸子却不曾有片刻离开她的面孔,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镌刻脑中。好半晌后,他才艰涩道:“姑娘,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望姑娘一路平安。若有事端,请姑娘务必相告,我一定赶到。”她无端鼻酸,哽咽里,唯挤出一字:“好……”他的眉目倏然平展,催了催马,他已近近的挨在身侧。忽然,他俯过身,双臂一探,飞快抱住她。那些温热的气流袭上她的腮面时,他低沉的嗓音便回旋在耳畔:“湄儿,你是翱翔蓝天的鹰,等我。我一定会给你打下一片乾坤,任你戏耍逍遥,不受拘禁。”她双目犹含泪水,鼻端全是他的味,正巴眨着眼,他已松开手。他再一次深深地望着她,嘴角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湄儿,我走了。”她轻轻颔首,他的骏马便甩开蹄子。两两错肩时,她分明察觉到,他的嘴唇从她耳边滑过,那么柔软,又那么炽热。热热的血,骤然上蹿,她的颈与面,已是红霞满天。她仓皇四顾,家下人等俱已上前,并无多事者留在后边。她这才缓过气来,再回首,他的身影已在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中变成一个模糊小点。许久后,她抹去腮边的泪,催马赶上前边的人。凑齐后的队伍还没奔出多远,忽被一阵忧伤的箫声包围。她心下本已酸涩,听得这哀婉幽怨的乐曲,不由越发甸甸。她一面缓辔而行,一面凝神静听,恰是以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作《无题》诗之一而谱写的乐曲《别亦难》。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嬴湄顿时五内摧崩,再也听不下去,抽马一鞭,只想快快离开。谁知才转过矮坡,便望见姬冰高瘦的身子矗立在树下,见得她来,嘴边的箫管则缓缓放落。见其兄而不见其弟,无论从哪一面看,都怪异得叫人费解。可嬴湄一路行来,还真没想过姬冰。她拍拍自己的脑门,很是羞愧。不待他过来,她则先跑马迎上:“冰,原来是你。”他怔怔地瞧着她,在她弯翘的睫毛间分明还凝着泪花,可她偏要笑着跟他说话。在她心底,这便是他与大哥的不同吧?她所有的无助,所有的期望,都只有大哥才能抹去或实现吗?瞬间,他心里涌上许多苦涩。他抓住马的缰绳,没头没脑道:“湄儿,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她有些诧异,但仍老实回答:“我的名字出自《诗经·蒹葭》。里边有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那‘湄’字,便是水那边的意思。其实我爹和我娘根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不过是一位追随我爹的谋士所取,说是盼我长成后,也能生得我娘那般标致模样。呵,这份心愿是个滑稽笑话,当不得真的。”他喉头一紧,左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五指,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眸,温润似春水:“在我眼里,湄儿就是佳人,谁也不能比拟。其实,我的‘冰’字,也有些来头,原是取自《旬子·劝学》里,‘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话。湄儿你瞧,若你是远远地站在水那一边,没有桥梁舟楫可沟通往来,我亦会结水成冰,再难也可到达你身畔。湄儿,现下我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帮你,但你要信我,我一定会变成你可以依靠的男人!”她愕然,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冰,但愿我们永远是知交。”他的手落了下来,面上全是勉强的笑:“湄儿,冰是很贪心的,现下虽是知交,以后便不愿了。”她一惊,待要说得更通透,他却捂住她的嘴,哑着嗓道:“湄儿,天色不早了,你快赶路吧。”她想了想,终是点头,领着一行人绝尘而去。身后,箫声呜咽,秋风索然,一只孤雁,哀鸣不绝。它奋力拍着翅膀,追向灰色的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