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劫
冬去春来,花谢花开,转眼间,瑞祥十三年的春天到了。嬴湄和家人呆在望乡已一年有余,他们是上下和乐,日子恬淡,然在许城那边则波折不断。先是姬太后新政,忙着铲除异己,加上嬴恬退隐,魏国从朝廷到军营,动荡颇大,燕国趁机出兵。当此存亡关头,姬玉亲率魏军出奇兵、狠搏杀,多方策划,终于成功驱逐敌人。此后,姬太后日益骄固,越发任人唯亲,导致民怨复起。倒是姬玉清正严明,加上军功显赫,声望日渐昌隆。夜深人静,嬴湄常望月叹息。她总觉得,无论姬玉如何用心,其姑母亦是本性难消,说不定,将来还有更大浩劫。然她又无法相劝,他乃姬氏长子,岂可推卸责任。另一个让她担忧的则是生计问题。当初,随她父女来到望乡的家下人等,共计八十余口,这一年多来,众人虽努力耕耘,然望乡贫瘠不堪,所获庄稼仅能填饱肚子。且当地百姓贫困无依,嬴氏又时时周济,渐渐入不敷出。嬴湄遍走查察,以为望乡最宜种植桑麻,经她挨门逐户的劝说,百姓依言而行。果然到了第二年秋,望乡的纺织初具规模,只愁销路。几经思索,她决定往毗邻的晋国走动。据说,那边的人性好奢侈,最喜丝绸绢帛,出手远比魏国的豪强大方。她把这主意与父亲说了,嬴恬沉思再三,勉强同意。几日后,她精挑细选,装了三车丝绸,再选出二十个强壮家丁,拜别父母,迤逦南行。一行人足足颠簸五日,方进入晋国边郡江阴。这日一早,她引着家丁早早上路。大伙顶着料峭春风,好不容易才爬完一截高坡,正待歇息,忽闻坡下械斗,间或还杂着哀号哭喊。她情知不妙,忙派管强前去探看。不久,管强气喘吁吁地爬回来,道:“姑娘,下边有支商队遇上劫匪,看来是撑不住了。”“劫匪多少人?”“大约百十来个,都蒙着脸,跳来跳去,看不真切。”她沉吟不语。管强小声道:“姑娘,救是不救?”她蹙起双眉,道:“大伙出门在外,能帮则帮一把;保不定哪日便轮到咱们需要别人救济呢。”“可我们总计才二十来人,怕是有点悬吧?”她拍了拍坐骑的脖子,道:“管大哥,咱们人少,自然不能硬碰硬。但若虚张声势,则足够把劫匪唬跑。”管强自来最服她,乖乖竖起耳朵;旁的弟兄也自觉靠拢。她压低声音,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众人点头,按计而行。坡下林木茂盛,劫匪杀得兴起,不消片刻,商贩皆躺在血泊里。劫匪们踢开随行马车的大门,将躲在里边的女眷拖出来,搜罗金银珠宝及昂贵货物。女人们号哭哀求,男人们则狞笑不绝。忽然,马蹄轰鸣,由上及下,仿佛千军万马,震得树枝树叶瑟瑟发抖。劫匪大惊,才亮出兵刃,密密箭镞便从林外飞来,“刷刷刷”的夺了十余人的性命。劫匪仓皇四顾,但见林外枝摇叶晃,影影绰绰的跳着许多人;他们一面猛扑,一面张弓;才个眨眼,又倒下十余人。劫匪忙忙后缩,手忙脚乱地挥臂抵挡。马蹄声越逼越近,伴着呼啸而过的山风,一声大吼轰鸣如雷:“兄弟们,包抄上去,抓活的!”猝然受袭,劫匪本已胆怯,再闻此声,不由心神俱乱。为首者探头瞻望,但见密密枝叶后,除了弓箭手,还望见一匹匹骏马甩着长长鬣毛。他心上一竦,低喝道:“撤!”喽啰们连忙弃了手中的女人和东西,撒腿奔往树林的另一头。转眼间,他们牵出马匹,逃得无影无踪。紧追在后的骑手微微一笑,勒住缰绳,轻轻吹声口哨,那些奔驰的骏马便乖乖地停下来。不多会,她领着马匹返回树林,老远便看到管强伸着脖子张望。管强迎上来,道:“姑娘,你也忒大胆了。那些劫匪若是发觉只有你一人骑在马上,反扑回来,岂不伤你性命?”嬴湄笑道:“管大哥放心,湄儿自有分寸。别看劫匪杀人越货,凶神恶煞,其实外强中干,最经不起吓唬。他们已如惊弓之鸟,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敢回头张望?”“姑娘说的也是。瞧他们那孬样!他们哪里知道,咱们不过是在树林外跳来跳去,装神弄鬼而已。”“呵呵,还不多亏了你那一声惊天怒吼,他们便是铁打的肝,也要裂成碎片啊。”管强搔搔头,面上颇有得色。末了,他陪着自家姑娘返回树林。被劫的商队来自楚国,死了十一人,除了四个女眷完好无损,其余人等大多身受重伤。另有二十七具劫匪尸首,唯一的活口尚在昏迷。嬴湄吩咐将活口看好,再领着家丁或掩埋死者,或救助伤患。这时,她仿佛听到低低呻吟。她诧异转头,身后除了一堆死尸,并无谁在包扎伤口。她待要走开,那声音又哼了一下。她弯下腰,硬着头皮在死人堆里扒拉。果然,随着翻动,微弱的声音哼哼唧唧。她扒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放手在其鼻翼,尚有气息进出。她大喜,抓住那人双臂。因扯得用力,昏迷的男子生生被疼痛折磨得睁开双眼;刹那,她亦瞪大了眼。一个身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假思索的,她掏出手绢,小心给那人揩拭脸面。等血迹抹净时,她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这张苍白如缟素的脸,果然是李俊!她扶着李俊双臂的手不由松开。偏李俊也定了眼珠,死气沉沉的眸子竟闪出光辉。他竭尽全力的挪动身子,颤巍巍地抓住她的衣袖:“姑娘快走……这里有……恶人……万万不能……让他们伤了你……”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居然立起半身,将跪在地上的她推开。随即,他翻倒在地,呛出大口鲜血。她怔了怔,原想父仇不共戴天,无须在李俊的身上浪费光阴,却不料他居然会关心她的安危。犹豫一会,她爬过去,见他已陷入昏迷,摸摸他的额头,正滚烫得厉害。她究竟硬不起心肠,努力挪动李俊的身子,倒招出一窜胡话:“姑娘快走……这里有恶人……明四……你须对天发誓……嬴姑娘藏身处……你万万不可告诉父亲……也不要惊动姬二小子……我……不能任由父亲……伤了她……我好悔……若早些行动……姐姐一定不会死……姐姐……你真傻了……和娘一样……你也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嬴湄哑然。呆了半晌,她叫来管强,指着地上的李俊道:“管大哥,将此人一起带走吧。”早在求聘那日,管强便见过李俊,现听姑娘如此吩咐,不免傻了眼。嬴湄淡淡道:“管大哥,手脚快些,时辰不早了。”“可他是奸相的儿子,又是朝廷缉拿的钦犯。姑娘,咱们给他父子害得那么惨,救他做甚?”嬴湄扶起李俊绵软的身子,道:“正是如此,我才不想欠他人情。”管强极想追问自家姑娘,究竟在何时何地欠下李俊人情,然看到她纠结的眉宇,便识趣的将话吞回肚里,乖乖地上来帮忙。很快,一行人重新上路,但因伤患过多,直到天黑,他们也没能赶到江阴郡府波阳城。嬴湄无奈,只好在城郊的村庄讨个歇脚处。先时,村民看见她身后黑压压一群人,面上不由恐惧。她和颜相解,村民便腾出地方,请他们进去。然嬴湄一行人数众多,无论如何也不能挤在一户门庭之下。她便请那村民领着她到左邻右舍再讨住处。幸得此地百姓都是热心肠,不单爽快接纳,还叫来一个土医,帮着料理伤者。包扎毕,除无法动弹言语者,凡能起身的,皆亲自谢过土医和诸位村民,次后又找到嬴湄,极谢救命之恩,甚至要将所带财物赠送与她。嬴湄哪里肯收,反劝他们养伤要紧。这时,管强来报,说是抓来的活口已经苏醒。她便道:“诸位好生休憩,待晚辈去录些口供。明日进城,咱们就将劫匪的事禀报波阳太守,他必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楚商齐声赞好,嬴湄便去往关押活口的柴房。那活口身负箭伤,疼痛难熬;又见一灯如豆,进来数人,面皆凶凶,顿时以为命不保矣。谁想,为首的少年并没有严刑拷打,倒命人送来热水,替他挑出箭头,并上药包扎。活口不由大哭,之后,不待嬴湄审讯,便将所有事情倾囊倒出。原来,洗劫楚国商队者非是别人,乃波阳太守石凯。这石凯,原是籍籍无名之辈,十年前,他父亲出了笔钱,给他买下官职。他为人机灵,善于奉迎,很快便在讲究门第的晋国混出头来,被提拔为波阳太守。此人性好贪财,且极其残忍,他一到波阳,立刻在江阴郡的各个关卡设定暗哨,但有来往商队,皆要飞鸽传报。次后,他亲率贴身侍卫扮作劫匪,专挑那些货物丰盛的商贩下手。因此,不到三年,他便暴富于晋,堪称第一富翁。可怜那些侥幸逃生的商人还巴巴儿跑到波阳报案,希冀擒获劫匪,夺回财物;不料等待他们的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听罢,嬴湄心头突跳。草草吩咐几句,她便出到院落透气。哪知还不及平心静气,又听见远处哭声阵阵。恰主家出门,她便上前打听。主家叹了口气,道:“小爷,那是村尾庞老汉家出了事。唉,我们晋国人生来命苦,连丧家之犬都不如啊。”“大爷,究竟是什么缘故?”“小爷,这话说来长了,老汉我还是带你去看看吧。”不多时,嬴湄被主家引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前,屋内屋外围满了人。她默默无语地跟着主家分开众人,走进屋内。才一进门,便瞧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妇正对着地上的草席痛哭,旁的人则抹泪相劝。嬴湄低下头,借着昏暗的灯火,看到草席上躺着一具尸首。那是个女孩,顶多十六,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恐惧地张着,死不瞑目。嬴湄心底一阵刺痛,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主家含泪道:“小爷,这女娃叫巧妹,是我们村生得最整齐的姑娘,也是庞老汉最小的闺女。一个月前,郡守石凯郊游到村口,见巧妹生得标致,竟将她抢了去。她哥哥不服,追到城里讨还妹子,结果被姓石的命人打死。三天前,司马王颐大人来到波阳,姓石的便在他的宅邸万花园设宴款待。那姓石的有个该挨千刀的怪癖,凡来他家做客者,若丫鬟敬酒而客人不饮,丫鬟就被砍下首级,并摆在银盘内端上来。也不知王司马的心是什么做的,硬是不喝,生生累得三个姑娘送了性命,这巧妹便是其中之一。可怜这娃才这么点年纪……”嬴湄骤然睁眼。人死之后,形貌皆会变色,然细细看去,巧妹之美,仍不逊于她家绯烟。想到巧妹及其兄无端横死,嬴湄不由得七窍生烟。那石凯,不到三年而暴富于晋,可以想见,死于他手的商人定是数不胜数。而这三年里,又不知他宴请了多少客人,由此而死于非命的少女,定也不在少数。其恶毒,可谓令人发指!晋君任命此人为太守,三年而不察,对江阴的累累命案听之任之,其昏聩程度,可谓不亚于魏帝曹蓉!此等恶人,帝不诛杀,则当由天来灭之!可是,次此处人生地不熟,她乃微末之流,如何才能达到目的?嬴湄一时想不出妙法,只好掏出几锭银子,请主家转给庞老汉夫妇。走不多远,主家追来,替庞老汉夫妇谢她。她摇摇头,指着远方灯火辉煌处,道:“大爷,那边在干什么呢?”主家只望了望,便满面愁苦:“那是石凯用搜刮来的钱财,强行奴役本郡百姓修建的寺庙。说是里边造有我们晋国最大的大雄宝殿,连皇帝都惊动了。过几日,皇帝便从京城赶来主持开光大典。唉,都说庙里供奉的菩萨最是慈悲,现下我们生死两难,也不知菩萨会不会显灵,救我们脱离苦海。”“求那无知无觉的泥塑胎盘,不如求自己的脑袋瓜子。”她住了脚步,恨恨接口。主家吃惊地盯着她,仿佛她讲了大逆不道的话。嬴湄也不理他,自想心事。当初戏耍张尉和蒋乔,她便知晓,晋国向来拘泥门第观念,将国人分为士寒两等,朝政全由高门士族把持,出身卑微的寒族概不能沾边。受此排挤,寒族才俊寄情山水,归隐田园。朝中官员一面羡慕隐居者的闲散,一面又舍不得抛弃手中大权,加上兵戈四起,便拼命地及时行乐。他们涂脂抹粉,与艳婢美妾狎昵鬼混,还自命风流潇洒,甚至服用“五石散”以自娱。由此,晋国上下萎靡不振,国人不信今生信来世,极好浮屠①,香火满国。尽管曾耳闻晋国诸多不足,嬴湄却绝计想不到晋国朝政之糜烂,已到如许地步。一路上她愤愤不平,直到主家请她歇息,才发觉已回到投宿地。这时,风清月明,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她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复披上衣衫在院子里盘桓。忽然,她听到旁边的房内有人呻吟,便走过去。那屋一片漆黑,还散着霉味。她皱起眉,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火褶子,才发觉这是一间储藏粮食的小屋。李俊被扔在地上,身下只垫着薄薄的一层稻草。不消说,这准是管强的杰作。嬴湄好气又好笑,伸手摸摸李俊的额头,觉得比之前滚烫得更利害。再看他的脸,嘴唇干裂,连面颊亦深深凹陷,仿佛行将就死。她想,要么一开始便任他自生自灭;现下既然救他,则不能丢开不管。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照土医早先开的方子,小心翼翼地煎药,再给李俊灌下去。还把自己的被窝一并拿来,给李俊垫好盖好。如此忙碌了大半夜,及至天将明时,才困极而眠。模模糊糊中,她觉着有东西在自己的脸上爬来爬去,便下意识地用手拨开。没想到,那东西反握住她的手。她一惊,忙睁开眼,骇然发现李俊的脸近在咫尺。也不知这人搭错了哪根筋,正满眼温柔地俯视着她;更荒唐的是,她居然滚进了他的被窝。不对,这被窝本就是她的;可她原来离他没这么近呀……虽说她本是极洒脱的人,但一早醒来,则和青年男子躺在一处,总是有伤风化。故红着脸,爬起身,避得远远的。李俊的脸出奇苍白,眼眸一派晦涩。他咬了咬唇,道:“多谢姑娘昨夜照料。”她点点头,道:“不谢。只要你早日康复,咱们便两不相欠。”他惊慌地抬起眼,谁想她已拿着药碗出了门。瞧着那高挑纤细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转角处,他竟视线朦胧,喉间一片苦涩。【说明①:“浮屠”,旧时佛教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