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晋带风流
嬴湄有些纳闷,赶紧往后又退一步。偏晋太子传令,她得和他同乘车辇。临上车,晋太子握住她的手,双眸脉脉。她眼皮猛颤,疑心此人有断袖之癖。然坐定后,他满面肃穆,所问者皆与石凯相关,并不顾左右而言它,嬴湄这才略略放心。晋太子直奔万花园,依照村民、楚商及活口呈递上的供状,果断包抄彻查。一番忙碌,除搜出无数珍奇异宝,禁军还在花园内掘出上百女尸。铁证面前,晋帝再怎么昏聩糊涂,亦无话可说,又兼王司马推波助澜,石凯于三日后被当街斩首,家产全部充公。至于万花园内所有被强抢来的婢女,经太子安排,都发了盘缠,各自回家。嬴湄原以为,晋太子便如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多少沾染了晋国由上而下的慵懒,没想到他快刀斩乱麻,甚见魄力。可敬佩过后,她又不安起来。实则早在被晋太子带走那日,她便隐觉不妙。按说来,她仅为证人,只需随传随到,哪有必要与太子同宿一处。记得还在车辇时,晋太子这样说来:“乌子虚,石凯乃我晋国第一富人,掌管的又是晋国最大的郡府,其党羽必然不少。如今事出突然,牵连极多,一时半刻抓不完,恐有漏网之鱼做出不利于你和楚商的事。故我先将你们安置在妥当处,待事情完毕,你们再便宜行事。”嬴湄深以为然,并无异议。可当她被太子差遣的人带到所谓的“妥当处”时,才知自己身处皇帝行宫,且与楚商完全隔绝。她心里着急,一面故作安然,一面私下打听,希望宦者或禁军能行个方便,让她与太子再见一面。谁想那些人口径一致,请她安心在小院静养,等太子忙完,自然会她。嬴湄别无他法,只好勉强自己安下心来,以不变而应万变。到了第五日傍晚,她正在梧桐树下发呆,一个宦者急急走来,道:“乌公子,太子有请。”嬴湄不禁眉飞色舞,随宦者而去。不一刻,她被带到偏殿,宦者道声“稍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偌大殿室,唯却自己一人,嬴湄颇觉蹊跷。她环视左右,忽闻后方脚步轻巧,便忙忙转身;待看清来人,不觉讶异。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颀长,着锦衣貂裘,配金玉环饰。然他的面貌与中原人颇多不同:眸为深灰,精亮而细长,转盼间,别有番勾魂摄魄的妖魅;鼻子略呈鹰勾状,高而挺直;嘴唇则紧紧抿起,偏又如上了胭脂般红润饱满,引人遐想。——这少年真是美得怪异、美得邪魅。因他面色不善,盯着她的眼光,满是厌恶与不屑。于是,嬴湄站直身子,亦冷冷睥睨。少年冷笑道:“十四闯军营,智退秦军;十五孤身救父,搅乱魏国政局;十六行商闯荡,扳倒晋国第一富人。嬴湄嬴姑娘,你可真不简单啊!”嬴湄顿觉脊背凉飕飕地冒着冷气。自满十五,她便知男女之别首先在于颈项,故每着男装,都用丝巾遮住脖子;至于言谈举动,更是潇洒不拘,敛尽脂粉气;眼前此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一眼看穿她的女儿真身?甚至连她的底里也一并探知?瞧她脸色微变,少年哼了一声,满面厌弃:“嬴湄,这里就你我二人,你那套楚楚可怜的把戏还是收起来为妙,免得再恶心人!”嬴湄心里一闪:这少年莫不是那个躲在车帘后的人?于是,她眉目轻扬,泰然自若道:“草民驽钝,不知公子何意,公子若不嫌麻烦,敬请详说,草民也好回话。”“嬴湄,你当人人都是阿斗,任你玩于股掌吗?哼,欺君之罪,唯死而已!不知道就汤镬①而被煎煮时,你这脸上还笑不笑得出来!”她愈发气定神闲,笑道:“欺君之罪,确实唯死而已。不知公子何许人也,居然能替晋国天子判定草民的生死?”“你张狂什么!你以为炎把你留在行宫便没人敢动你了吗?你不过是蝼蚁不如的庶民,轻轻一蹍,死都没有人理会!”少年身子一纵,竟扑到嬴湄跟前。嬴湄避之不及,便被他掐住脖子,他力道之重,足可在片刻间取她性命。嬴湄大惊失色,拼死挣扎。谁想她越挣扎,少年使出的力量越大。她乱弹乱抓,也不知挠到什么地方,少年叫了一声,随即狠狠一推,她便跌倒在地上。嬴湄勉强支起半身,大口喘息。忽然,她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逼近,刚想挣扎爬起,少年已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提起。她从没见过这般蛮横而不可理喻之人,心下又慌又乱,才要抬臂阻挡,少年的手便扇了过来。她被扇得晕头转向,身子亦飞了出去,重重摔于地上。她疼得几乎晕迷。恰这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隼,你在干什么呢?呀,你的手怎么出血了?”嬴湄心内一喜,忙抬起眼皮,看到十步之外站着另一位锦衣绣袍的少年。那少年明眸皓齿,修眉挺鼻,色娇如春蕾,态轻若杨柳,仿佛绝色娇娃所矫饰。他捧着“隼”的手,一脸怜惜,掏出手绢,小心揩拭,还鄙夷地看着她,恨声道:“武夫就是武夫,教出来的女儿粗鄙蛮横,登不得大雅之堂!嬴湄,除了泼妇一般耍赖,你还有什么本事?”嬴湄为之气结。想到自己莫名挨打,心头的怒意更不可遏制;如若还爬得起来,她定要揍扁这两人。到这时,她才猛然发觉,魏国的多数男子与晋国的仕宦子弟一比,还真是强了百倍千倍。就是那毒嘴毒舌的李俊,也不似这两个狼狈为奸者;至少,在他最厌恶她时,他也没动手打人。想到李俊,不免又忆起那日他所言;果然,现下她就吃了大亏。她一行恨来一行悔,仰起头,盯着少年,冷笑道:“是啊,武夫的女儿就是泼妇,但她好歹还有些用处。不似你们晋国男子,整日里涂脂抹粉,阴阳颠倒;还恃强凌弱,以打女子为乐,真是畜生不如!你俩若还算是男儿,就光明磊落地和我斗一场!”少年脸色煞白,转而绯红,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好男不跟女斗。”嬴湄连声冷笑,谁想一口气没接上,倒被呛住。她一边咳嗽,一边余光扫视,只见隼俊美的脸狰狞扭曲,她暗想:保命要紧,暂勿言语相激;拖到人来时,总可获救……偏隼眨了眨眼,阴笑着逼近:“嬴湄,你既然承认自己为女儿身,这欺君的罪名已然坐实。现下,我便替陛下处死你!”嬴湄灵光一闪,往腰间一摸,一道寒光便朝隼的脸划去。隼全无提防,只来得及偏了偏头,软剑便划破他的耳垂,血珠簌簌而落。隼变了脸色,厉声道:“你居然敢私带兵刃入宫,不把你五马分尸,我慕容隼便枉自为人!”“慕容隼”?这个一脸邪魅的男子姓“慕容”;那不正是燕国皇室的姓氏吗?若他果真是皇子,怎会来到晋国?又是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任意出入晋宫,还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许多疑惑纷至沓来,嬴湄思而不解,又畏慕容隼再下狠手,只得竭力防备。旁观的少年已是急得跳脚:“隼,这女子乃低贱不堪的庶民,要她死,由士卒来做便好,何苦脏了你的手?看看,她又伤了你的身子!”嬴湄恨不得一剑刺向少年:晋国山河如此美好,怎么尽养些颠倒黑白的废物?她正咬牙,慕容隼已飞起一脚,将她手中软剑踢落。她急得手脚并用,岂料慕容隼长腿一跨,稳稳骑在她腰间。他手掌一合,十指死死地掐住她的颈项。她正哀叹“我命休矣”,殿外便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她大喜过望,趁慕容隼转头,死命将他推倒在旁。慕容隼瞪圆了眼,拾起软剑,直朝她的胸口刺剁。她大惊失色,忙抱头乱滚;慕容隼则赤红着眼,步步紧逼。这时,晋太子已急匆匆地跨过门槛,喝道:“慕容隼、王璨,尔等想干什么!”慕容隼闻所未闻,下手更快。晋太子头一偏,一个羽林军飞一般蹿出,从后轻轻一推,手再一捋,软剑便落在了他的手里。慕容隼恨恨转头,则见晋太子厉声道:“谁准许你们把她伤成这样?”“太子,她是魏将嬴恬的女儿嬴湄,名为行商,实则前来刺探晋国军情,扰乱民心!你看她,明明是女子,偏要作男儿打扮,故意搅乱寺庙的开光大典,还想媚惑殿下您——”“住嘴!”晋太子铁青着脸,眼眸中火光偅偅,吓得王璨将后半句缩回肚里。而后,晋太子定了定神,语气已然清冷:“没有真凭实据,勿要乱说。这位乌子虚确为女子,但绝无你们所说的行径。她是我的客人,也是晋国的恩人,你俩的手别伸得太长了。”“太子,我们并不是空口无凭。这女子初进波阳城时,我们便见过她。现有守城校尉作证,她的通关文牒上就写着她的真名实姓——”晋太子将头一摆,道:“来人,送王公子出宫;送隼公子回‘宜静园’。”门外应声走进十余侍卫,恭恭敬敬地朝王璨和慕容隼各施一礼,便摆出请的姿势。二人犹要争辩,晋太子则看也不看,只顾走向嬴湄。嬴湄正正转眸,清楚看到慕容隼目不转睛地追着晋太子的身影,灰眸里满是哀怨与落寞;旋即,他眼珠一转,便怒视于她。嬴湄不由倒吸凉气:原来,这才是她挨打的缘由;苍天在上,这醋劲也忒无道理了!她还哀哀叹息,晋太子已亲来搀扶。她遂忍着痛,自己先爬了起来。晋太子微微张目,伸出的手,陡然随宽大的袖袍滑落。他垂下眼,密密睫毛遮住心思,只命宦者传召太医。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眸另一个方位。慕容隼面色阴鸷,甩甩衣袖,昂首出了偏殿。王璨愣了愣,蔫蔫跟上。很快,太医赶到,替嬴湄敷了膏药,又把脉查察。太医曰,除了颈伤,嬴湄筋骨处亦多有折损,体内似还暗藏痼疾,须得好生静养。嬴湄谢过太医,目光只瞧向晋太子:“太子,民女确实为魏将嬴恬的女儿,欺君罪重,民女愿由太子责罚。”对面的人幽幽叹息:“我知道……姑娘聪明伶俐,又侠肝义胆,为我晋国铲除大害,我司马炎尚未答谢,倒累姑娘受损。要说责罚,该是请姑娘责罚于我。”“太子,民女这点微末把戏连您的慧眼都瞒不过去,实是当不起谬赞,更遑论责罚于您。”司马炎缓缓道:“姑娘,非是我有慧眼,不过是你有意提醒,否则我如何能发现其中蹊跷?”嬴湄满心疑惑,不知自己哪里露出破绽。司马炎缓步挨近,笑道:“姑娘,将死之人,当万念俱灰,又如何衣衫光鲜,在大庭广众下寻死觅活?”嬴湄暗叫惭愧。原来,那日她故意穿上桃红衫子,为的是博人眼球,以俟轰动;没想到却将自己给搭了进去。“既然得了这个明示,便不难发现所有事情乃环环相扣。所以,我略使手段,那些楚商便将姑娘的底细和盘托出。姑娘,炎如此做,并无恶意。其实晋魏两国毗邻,许多事都休戚相关。你和令尊的事,我亦有所耳闻;过去苦无机会,不能相识,现下得见姑娘芳容,实为三生有幸。”这番话情真意切,但嬴湄摸了摸颈上於青,不敢自鸣得意。她正想岔开话题,司马炎却忧心忡忡道:“姑娘,留你在行宫,本欲切磋长谈,不幸现下杂事甚多,累你横遭惨祸,实是炎之过也。姑娘,你先出宫,等我闲暇,再邀你到建业一聚,不知可好?”嬴湄大喜过望,苍白的脸上现出朝霞般绚丽的笑容。司马炎的嘴角亦浅浅噙笑,柔得似拂过湖面的柳条。他唤来宫女,给嬴湄洗漱梳妆。完毕后,又陪她离开偏殿。庭院内植满梧桐,因正当时令,高高的梧桐树开满洁白的花朵。春风一来,花叶招摇,幽香阵阵。嬴湄心情极好,想起古书上关于梧桐栖凤凰的传说,不由兴致大发,吟曰:“凤兮凰兮绕梧桐,双栖双飞齐比翼。涅槃火中难相忘,梦底情深几度回。梧桐念旧花开落,春来秋去渐成空。焦木为尾作琴弦,沉浮一世悔不得。”司马炎停住脚步,清亮的眸子荡漾起波,应声道:“梧桐琴弦拨情丝,弦弦掩抑声声思。思尽弦断泣飞血,化为碧色凝玉结。凤凰有知转飞回,相看不厌是故人。绕树三匝依梧桐,舍弃九霄续前缘。”嬴湄惊喜地看向他。方才她不过是随口胡诌,没想到此人便能不假思索地唱答,且与她的诗契合一体,仿佛一人所作。看来,所谓晋人风雅,倒也不全然是假,至少他们太子身上还有几分真材实料。嬴湄笑了,仰起头,恰巧几片洁白的花瓣飘飘洒落,有些拂过她的面,有些坠于她的肩,幽香清馥,悄然弥漫。司马炎双目深深,抬起手,拾起她肩上的花瓣,柔声道:“姑娘不但通晓文韬武略,还满腹才情,好叫司马炎佩服。姑娘,日后请一定到建业来。我的东宫除了植满梧桐,还有不少奇花异草,企望能与姑娘流连花前树下,好生切磋。请姑娘万勿忘了。”这话明明轻如私语,嬴湄却五雷轰顶:这样的一唱一答,落在慕容隼眼里,可不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的脸一阵红来一阵青,再不敢接口,只胡乱点首。司马炎笑了笑,体贴地闭上嘴。不多会,一驾马车停在跟前。无论如何婉言推却,司马炎硬要扶她上车,还理所当然的陪坐一程。直到宫门外,他才下来,将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低低曰:“这是我的令牌,晋国若有人胆敢为难姑娘,姑娘不妨拿出来。”嬴湄心想,这倒是个有用的东西,忙道声谢,接了过去。而后,她朝司马炎道声“珍重”,便缩回车内,催马夫赶紧出城。眼看尘烟辘辘,马车渐不见踪影,司马炎才转回身。谁想,慕容隼就立在宫门里,正定定地望着他。司马炎面色坦然,不急不缓地往里走去。两两错肩时,慕容隼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太子真是怜香惜玉,既然如此不舍,何必又将佳人送出宫外?从此天各一方,岂不为相思所苦!”司马炎凝视着他,缓缓道:“天底下,不是唯有男子和女子才有思慕之心,也不是唯有男儿与男儿才有友爱之情。”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慕容隼犹留在原地,品味那话,渐而五味杂陈。【说明①:汤镬,中国古代的酷刑,就是把人扔到大锅里,活活熬成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