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托心
嬴湄回到寄住的农舍,那些急如锅上蚂蚁的家丁大喜过望,围着她不断欢呼。她一面安抚众人,一面搜寻李俊,偏他似蒸干的水,不见一丝痕迹。夜深了,众人熬不住,纷纷散去。因颈痛身痛,嬴湄翻来覆去,总也难眠。隐约中,笛音袅袅,她索性披衣下床。院外,月光明朗,四下亮堂,循着笛音,她弯弯曲曲走了一截,不觉来到村口的草垛旁。但见草垛上坐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恰是李俊。二人一上一下,默默对望。片刻后,李俊轻咳一声,道:“你回来了。”她点点头,月光正照着她的面。他眼眸深深,不禁伸出手,道:“上来坐坐吧。”她大大方方的抓住他的手,爬了上去;究竟是活动中碰到伤处,疼得直皱眉头。他一怔,转眼瞧见她颈上一片青紫,身子便急急探过来:“姑娘,你怎么了?”“没事。是我……”她心里忽然有些别扭,末了,终是莞尔,“是我太刚愎自用,听不进你的话,所以吃苦头了。”“晋国人把你怎样了?”她摸摸颈上,据实说来。他眉尖紧蹙,眼波动荡,手旁之干草,早被揉得粉碎。她则越说越气,恨恨盟誓:“它日若再见慕容隼,我必双倍奉还。定叫他知道,女子不是好欺负的!”他定定气,觉着心思平复,才道:“姑娘,慕容隼是燕国先皇慕容诚的儿子,你不知道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曰:“他为何来到晋国,还自由出入晋宫?”“这要从当今魏帝即位那年说起。因先皇猝然驾崩,新帝匆忙登基,朝权掌握在姬氏手里,许多老臣不服,导致魏国政局不稳。燕国皇帝慕容诚以为有机可乘,便亲率燕军前来攻打。这事,想必令尊应该和你说过吧?”“我爹是说过抵抗燕军一事,其余的,他没提,故我也不甚清楚。”“那一战,全亏令尊身先士卒,将燕军打得落花流水。慕容诚在溃败时身负重伤,他的异母弟慕容觖以探病为由,乘机将他杀死。那年,慕容隼年仅六岁,在一干忠心护卫的护送下,和他姐姐清河公主一块逃到晋国,落到王颐手里。这王颐,就是王璨的父亲。因王氏祖籍原在山东琅琊,故又称‘琅琊王氏’。早在前晋时期,琅琊王氏便已是闻名天下的豪强大族,常能一呼百应。后来前晋覆灭,司马皇室的子弟几乎都在战乱中死去,独独逃出一个叫司马纠的旁系宗族。这个司马纠,就是司马炎的祖父。全亏琅琊王氏的大力扶助,此人才勉强得到吴越望族的承认,被尊为后晋的开国皇帝。因感激琅琊王氏,司马纠一面宣扬与王氏共享天下;一面给王氏子弟加官进爵,故丞相司马等一品职位全被王家包揽。此后,琅琊王氏在晋国一手遮天,便是打个喷嚏,晋国亦要忽降暴雨。司马纠做了五年皇帝便死了,司马炎的父亲继位,此人尊佛妄道,又贪美色,于国于家,没半点用处,闹得晋国民不聊生。”“真是奇怪,晋国乌烟瘴气,犹在魏国之上,可百姓居然没有造反。再有,如果琅琊王氏真像你说的那般有权势,难道他们不会取而代之?”“谁说没有?不过是因为有人未雨绸缪,防备得当罢了。”她缓缓道:“是司马炎?”他的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五年前,王璨的伯父王温请求朝廷赐他九锡。你当知道,九锡乃天子象征,一介大臣开口索要,其心如何,不问自知。当时晋帝又惊又骇,不知如何决断。十二岁的司马炎便站出来,劝说道,‘父皇,王温想要九锡也没什么,只要他上表陈情,言明道理,便可赐他。’结果,司马炎以太子身份,亲与王温交涉,又以表文措辞不当为由,反复要他修改。结果十多天后,王温病死,赐九锡的事自然不了了之。这件事让晋人第一次见识到太子的精明与利害,也让琅琊王氏有所收敛。此后,王颐为表明自己不是王温一伙,便将扣留在手中的燕国公主和皇子献给晋帝。据说清河公主生得雪肌花貌,堪称倾国倾城;她很快便冠宠晋宫,无人能敌。慕容隼你是见过的,其姐如许之美,他必定也差不到哪儿去。自然和其姐一样,恩宠无边……”“那,那慕容隼是晋帝的身边人?”他哼了一声:“岂止是晋帝的,据说晋后也常常招幸于他。”她捂住嘴,双眼瞪得老大,好半晌,才吃吃道:“这么说,慕容隼在晋宫是……人尽可得?”“哪能啊。若不是因为皇后出自琅琊王氏,晋帝的人谁敢动之?倒是听说为掩人耳目,晋帝故意安排慕容隼和王璨充当太子伴读,故俩人与司马炎关系甚密。那司马炎并非皇后所出,乃是晋国另一高门望族——河南陈郡谢氏谢贵妃的儿子。自从他妙计摆平王温后,十四岁便开始监国,常替其父决断朝中政事。故无论在朝在野,风评甚好,自然也格外受到琅琊王氏的关照。”她合了嘴,眼前一片昏花。那样肮脏污秽的皇宫、混乱倾轧的关系,一步走错,定是死无葬身之地;她却傻傻的自投罗网,几乎死在里边而不自知!“姑娘,怎么了?是颈伤痛得厉害吗?”他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地靠拢。她慢慢抬头,道:“李公子,这些都是晋国不外传的秘密,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晋风北推’的势头甚是凶猛,与晋国毗邻的权贵们,谁不派暗哨互相打听?若你去询问姬家兄弟,只怕他们知道的更多……”他猝然咬住嘴唇,眼波只剩狰狞;继而,他双肩微颤,便偏开头,不再与她面对着面。她岂有不知,念及他满门灭族,一年来又东躲西藏,不禁满心怜悯,遂轻声道:“李公子,外边风大,你身子恐怕还没大好,咱们还是回去吧。”他沉吟许久,慢慢转头,眼眸已是朦胧:“姑娘,再陪我坐一坐……好吗?”她低眉想了想,终没拒绝。月光仿佛全汇集于他的眼窝,一双眸子倏然亮似明星。他直直瞧着她,但见对面佳人神色安详,全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婉。他壮着胆,又移了移身子,幽幽道:“姑娘,从前是我错了,做了许多蠢事,望你大人大量,不要一般见识。”“李公子,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说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呗。”她偏着头,淡淡一笑。他的心微微一窒,那些藏了许久的话便绵绵倒出:“姑娘,其实我对你早有耳闻,便是令堂的事,亦烂熟于胸。李盟固然对不起令堂,可他又何尝对得住我母亲!”他直呼父名,本已叫她讶异;再听话意奇怪,她不由越发凝神。“我外祖父原是左东太守,在魏国官职虽然不大,却是与姬氏走得极近之人。也不知李盟从哪里打听到母亲尚未许配人家,便想方设法地接近。那时母亲情窦初开,乍见李盟,为他仪表和言谈所惑,遂私定终身。外祖父很是不满,然扭不过母亲,只好应允。看在母亲面上,他恳求姬氏将李盟弄到京城。李盟是个机灵人,巧于周旋,鞍前马后赶着为姬氏效命,渐而被姬瑞引为得意门生。不久,外祖父过世,李盟对母亲不闻不问,倒接二连三的纳姬蓄妾。母亲乃柔弱女子,除彻夜痛哭,别无他法。那些姬妾仗势欺人,日日上门羞辱,口角间,她们提到了令堂的名字,我们才知道李盟早年的风流韵事。结果,母亲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从她生病到逝世,李盟居然从来不瞧。那时,我刚七岁,忽然没了母亲,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记得当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除了把脉的郎中,就只有姐姐前后忙碌。其实,姐姐不过是比我大了一岁!姐姐容貌酷肖母亲,连性子亦一般柔软;随年华增长,她出挑得越发光彩照人。有一年中秋家宴,李盟看到姐姐,骤然变得极为亲切。过不了几日,姐姐便哭着告诉我,说李盟要将她送进宫去。一家子生活了十来年,我自然知道李盟打的是什么主意,便固执不许。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姐姐被送进宫门……又糊里糊涂的枉送性命,死得那样凄惨……”一串泪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悄悄滑落。她不忍卒看,掏出手帕递上。他接过,拭了拭面颊,继续道:“因姐姐一直对我格外疼爱,入宫后,常常带信出来,要李盟好生待我。照面多了,李盟发觉我比他另外的几个儿子强些,便想方设法地迫我投身仕宦,我睬都不睬。实则,我已了无生趣,不过是浑噩度日。那日张尉和蒋乔到府内玩耍,我看到他们扇子上的诗画,便知他们被耍了,心想捉弄他们的人一定有趣,便怂恿他们兴师问罪。结果,就这般结识你……等到明四将你的情况打探清楚,我才知道你就是嬴将军的女儿。听着一桩桩与你相干的往事,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极是怨你。你家上下和乐,双亲慈爱;最让我气不过者,乃是你小小年纪,便当家做主,护着母亲,罩着村邻……我母亲在时,我却一次都没能护得了她;连姐姐不愿入宫,我也一般样帮不得她……”她怔怔相望,心底已是五味杂陈。良久,她碰碰他冰冷的手,柔声道:“公子,往事如风,俱已逝矣,你可不能苛责自己。若溺于哀痛而不能自拔,一味作践自己,岂不是要让令堂和令姐的亡灵也不得安生吗?”他的五指陡陡摸索,忽然紧紧握住她软软的手,胸腔起伏,更难抑制。她轻轻蹙眉,却见他双眼依然漉漉,遂不思挣扎,任他握着。他倒自己省悟,顿然红了脸。他怯怯地把她一望,极慢极慢的松开手,讪讪道:“姑娘,我……失仪了,望姑娘莫怪……我,我吹一支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她微笑颔首。他眉目灿灿,忙将放于一边的竹笛拿起,细细吹上一曲。夜空皎洁,月悬中天,寂寂大地透亮得如洗一般。笛音婉转,万物尽醒,抵不过这般缱绻妙曲,皆醉倒在脉脉情思里。她却惊惶不安,这曲子,分明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作《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心意!她看向他,但见他细长的眸子里,波光流转,情深依依。想见得出他用情也不是一日两日,可她直到今时方知!她心下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勉强听完曲子,她硬着头皮对上他缠绵的眼:“李公子好才情,此曲精妙,只有天上的嫦娥仙子才配听得。似我这样的俗人听了,没的玷污公子的雅兴。”他放下竹笛,反复打量她的面孔。忽然,他抓住她的手,道:“姑娘,此曲乃我心意。若姑娘厌弃,李俊这辈子……还有何盼头?”她张了张嘴,竟满嘴干涩。风静,夜静,四下里寂寂无声,唯余胸腔里的心肝“怦怦”悸动。好一会儿后,她终能出声:“李公子,承你厚爱。只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他眸色一暗,竟觉一颗胸口闷痛,止不住的滑下万仞峭壁。恍惚中,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是……姬冰吗?”“不是。”他失却了追问的勇气,弥漫于眼的,是草木间深深的暗影;然看向她时,眼底只剩沉沉悲伤。他缓缓松开手,道:“姑娘,李某莽撞,今夜又唐突了你。现下夜深,咱们还是回去吧。”他先爬下草垛,再伸手相接。她摇摇头:“李公子,我还下得来。”他伸长手臂,固执相望。她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笑了笑,便朝他怀中跳去。他接住她时,紧紧地满抱于怀。她大惊失色,待要挣扎,却听得他贴着她耳畔哽咽:“姑娘,一下,就一下。”恍惚中,她觉得自己的半边脸颊被焐热了。她性子再软,也不愿意这般纠缠,才要推开他,他倒先放开手,低低曰:“姑娘,咱们走吧。”她按住突跳的心,忙迈步往前。他紧随在后,看着地面上拉得长长的纤影,心底的哀凉一分冷似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