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纸鸢

第二日,嬴湄顶着黑眼圈洗漱,管强报说李俊已走。她甚觉蹊跷,仔细问之。原来,在她被软禁其间,有个叫明四的人找到李俊,欲带他远走。李俊则以身子还未康复为由,直拖到今晨才动身。听罢,她阵阵怃然,又隐隐松气。末了,她吩咐管强收拾东西,算还房钱,也赶在这日离开晋国。

半道上,他们碰到一伙晋兵抢夺女子,那些女子又哭又喊。嬴湄不由犯了好管闲事的毛病,催马上前,亮出司马炎的腰牌。偏生晋兵目不识丁,不但不买账,反调戏到她头上。她气得七窍生烟,管强等人遂一拥而上。双方才兵戎相见,便来个校尉。此人识些文字,看清令牌乃太子御赐,忙呵斥手下,又惶恐致歉。她也不想闹大,但要他们放了那些可怜女子。

因怕姑娘们再受骚扰,她便护送她们返回故乡。一路行来,姑娘们自透底细。原来,她们都是被石凯强占为奴的民女。她也不点破自己就是扳倒石凯之人,只问她们为何耽搁到今日才起程。姑娘们道,她们虽在万花园充作歌伎,然并不朝打暮骂,皆因一个叫绿珠的女子护着。这绿珠生得美艳无双,能歌善舞,喜弄管弦,最得石凯宠爱,故在石凯被处死那日,坠楼而死。她们感激她生前的种种照料,便在波阳多留几日,为其守灵。

众人又指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说她乃绿珠的真传弟子,吹得一手好笛。嬴湄见女娃眸如点漆,眉若远黛,十足的美人胚子,心下怜惜,问之,方知其姓宋名纬。因母之故,嬴湄知些音律,这会起了兴头,便请宋纬吹奏一曲。

宋纬含羞带怯,吹了一支《女儿怨》。这曲子幽怨哀凄,原是叹息女儿家误落风尘,任人践踏。旁的姑娘心有戚戚,一边拭擦眼泪,一边和音而歌:

“娉婷姑娘好年华,却如风絮飘天涯。

非是吾等爱风尘,胭脂粉里误人家。

花钿委地强欢笑,歌舞风流把泪洒。

何树撑天可相依,奴愿伴郎走天下。”

曲本哀怨,歌更凄惨,嬴湄听得好不扫兴。她转头看向宋纬,却见小女娃泪挂两行,不免倍感震惊。暗想这么点大的孩子,何以如此老成?莫非,她已遭石凯毒手?又或是早晚跟在绿珠身旁,被欢场卖笑荼毒了心性?

到底意难平,她自宋纬手里拿过竹笛,举到嘴边,将方才的曲调再吹一遍。她不过是稍稍改了几处旋律,哀哀切切的《女儿怨》顿然悠扬高渺,透出傲岸不屈的格调。一曲吹罢,她放声而歌:

“风流不独男儿郎,花开却比树更香。

渺渺广寒嫦娥女,寂寂夜里未必伤。

满把清辉洒天下,定叫恶人遁地忙。

浑浊乾坤由此转,皎洁明月自芬芳!”

她的嗓子清脆透亮,又能拉到高处,直唱得人荡气回肠。

姑娘们却诧异地看着她,内中一人讷道:“公子,此为何意?这样慷慨激昂的抱负,不是您这般英伟男儿才有的志向吗?我等女流,但得安身立命,又岂敢痴心妄想。您,您不是笑话妾身们吧?”

嬴湄昂起头,朗声曰:“姐妹们,误落风尘非你等之过。天下之大,自然总有安身立命的处所,可千万不要将一生全押在男子身上,莫若多靠自己。许多事,这会也说不清楚,日后姐妹们经历多了,自会明白。”

姑娘们支支吾吾,总是疑惑。嬴湄也不多言,只催促上道。她将姑娘们一一送还父母身边,再飞马走鞭,直奔望乡。

这日抵达边境,她心底高兴,行程不免有所放缓。因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颇多晋人游春赏景,甚至不少妙龄女儿在情郎的陪伴下放飞纸鸢。看着天上各色纸鸢争奇斗艳,她心里生出莫名惆怅:究竟从何时起,她再没能放过纸鸢?呵,此番转家,但得闲暇,定要邀上绯烟,也狠狠地放上一回!

三丈之外,一个着墨色长袍的男子倚马站立。那人高大伟岸,又丰神俊朗,纵使不言不语,亦能敛尽旁人目光。

她愣在原地,目不交睫。

姬玉嘴角轻牵,现出笑影,从马背上取下物什,大步走近。

刹那,她不独眼眶湿润,连手脚都微微发颤:人都说光阴似箭,可他和她整整分别年许,才得再见……

“湄儿,虽然晚了两年,还望你能履行诺言,与我共放纸鸢。”

他和她离得这样近,她不敢以手拭眼,唯竭力瞪大,这才看清他手上拿着一个蝴蝶纸鸢。刹那,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她胸腔鼓胀,泪珠簌簌而落。

那是魏瑞祥十一年春,为驱逐强秦,魏军将士疲于奔命。鏖战归来,她尾随于父亲身后,望着北回大雁,不禁悄然叹息:“春日渐浓,风光正好。可惜身处沙场,纸鸢却是放不了了。”

她的声音明明极低,料来无人听得,谁想回眸,却见他已挤到身侧。初时,他若有所思,待得诸将下马,他才急步来到她跟前,低低曰:“姑娘,改日请陪我同放纸鸢,望万勿推却。”

她愣住。这放纸鸢、追春思,不过是女儿家倾心的游戏,他一介武夫,打仗才是正事,哪里就真能抽出空来?分明安慰之词耳。果然,此后他独当一面,二人再难相处一室。再之后,祸事接踵而来,她和他虽身在一地,心却生生隔在银河两端——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旧年琐事……

“别哭,再哭就成花猫脸了。”他的声音异常温柔,扶她下马时,大掌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她大为羞窘,忙偏开身子,掏出手绢乱抹一把。再抬头,他已握住她的手,一本正经曰:“姑娘肯否赏光?小生恭候。”

她双眉弯弯,浅笑出声。

他高举纸鸢,亦笑吟吟道:“湄儿,春日苦短,可不要虚耗光阴。来,快跑。”

她重重点首,依言拉起缠在纸鸢上的棉线,朝另一头奔去。春风吹拂,撩得她的粉红衣袂上下翻飞,竟比花丛中的蝴蝶更为翩跹。他目不转睛,墨玉般的眸子漾起软软水波。他放开手,纸鸢高高窜到半空,飘飘招摇。他放声大笑,甩开长腿,迎着灿烂春日,朝她奔去。

管强及他带来的一干护卫,皆看得目瞪口呆,相顾无语。

直待她跑累了,他才收住脚,与她席地共坐。一绺青丝自她鬓角散落,他伸出手,轻轻拨开。她才抬眼,便听得他缓缓道:“湄儿,你若无甚异议,今年冬至,我便来望乡求聘,你看可好?”

她倏然飞红了脸,声如蚊吶:“为什么?”

他长长叹气,将她揽入胸怀:“我的心,你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湄儿,非是我欲拘禁你在身侧,不过是指望能让你有个施展才华处。实则,以你之才,假以时日,便是丞相也做得。要你做我妻房,跟在我身后运筹帷幄,倒是委屈了你。但你知道,这个乾坤不公道,它可以任由男子挥斥方遒,却不许女儿抛头露面。你明明有抱负,亦有能耐,却不得不困于偏僻山庄,为生计而奔忙。幸得魏国并未朽烂成木,这一年多来,我尽力而为,局面稍有改变。湄儿,若你不嫌我驽钝,咱们同心协力,定能使国家富庶,百姓安乐。之后,咱们功成身退,可如张良,也可如范蠡,泛舟碧波。湄儿,你说好不好?”

“经你这么一说,将来的日子可真是如诗如画啊……”她歪着头,面上现出意味不明的笑,目光却飘向远处,声音亦有些悠然,“你就是为这事,专程赶到晋国?”

他看着她,眼内全无杂色。

她心头一热,腹内已是百转千回。

初见时,他难免偏见,然之后岁月,则没有哪次不心意相通;就是当初话别,亦在她耳畔慎重盟约。她从来都厌恶于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与人,但若那人懂她、敬她,并为之百般营谋,她还有什么可推却?

她抬起纤长睫毛,脉脉双眸又是欣慰,又是欢喜。

春景本已令人心恍神驰,偏偏佳人又秀色可餐,他不禁低下头,下巴搁在她发上柔柔摩挲:“湄儿,姑母确为极难缠之辈,曾让老将军吃了许多苦头。然你放宽心,从此后,姑母有甚不满,便是无端生出事来,我亦有对策,万不叫你和将军再受半点委屈。”

她仰起面,却见他刀削斧刻般硬朗的俊颜,全是云笼雾罩的依依情深,一颗心哪还矜持得住。

许久,她想起一事,不禁嗔曰:“为何不在魏境等我?你若是在晋国出了纰漏,可怎生是好?”

他捧起她的脸,笑道:“我原想等到中秋那日才告之你,可听闻从晋国传来的消息,便再也坐不住。若不亲眼见你平安,我自己也没好日子过。故而,只好来了。”

“你既在此,魏国怎么办?”

“湄儿放心,我早安排了人。实则那人你也见过,就是当初驱逐秦军时,老将军分给我的裨将张纥。”

她微微颔首,这人她果然识得。去岁燕军入侵,他曾救过姬玉一命,对姬玉又死心塌地,已被视为左臂右膀来栽培。还听说此人对忠顺王的曾孙女曹玫一见钟情,巴巴儿央求姬玉为其保媒。思及此人从前的种种莽态,她忍不住笑而再笑。

谁想姬玉轻轻扳过她的头,怨道:“湄儿,别人在跟前,心却不在这里。”

虽则早就明白他英挺伟岸,世所罕有,却没料到他故作拈酸的模样,竟是这般魅惑。她的睫毛颤得更密,脸颊羞得更红,分明才摘下的鲜果。

他双目沉醉,俯下头,唇片不禁稳稳扣合她的檀口。实则,那不过是轻轻一啄,可唇瓣之柔软、之温润,皆远远超乎想象,以至于二人全身酥麻,软软的,如水化开。

顾及旁人窥视,二人不敢再有造次,只红着脸相依相偎。

偏偏安静不到片刻,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绢包,笑着塞到她手里。终是好奇,她层层揭开,却是一双缠着红线的玉蝶。这玉蝶虽仅半寸大小,然润白如雪,又晶莹剔透,仅止寥寥几笔雕功,那双翅膀便翩翩舒展;最妙处,一蝶微大,一蝶略小,二者头肩相挨,仿佛才携手游得春归。她不禁喜上眉梢,笑吟吟道:“哪里来的?”

他握了握她的指头,一双俊目,已是春风化了:“此乃家传。湄儿,虽则姬氏号称名门世家之首,但也非时时春风得意。曾祖父当初遇上曾祖母时,已家道中落,日子甚是拮据。然曾祖母不离不弃,以大家闺秀之身,甘守清贫。待得发达,曾祖父便重金购来昆仑山的羊脂凝玉,请匠人精心打磨,终得这双小巧玲珑的玉蝶。这玉蝶一雄一雌,一人一只,可系腕处,取意双栖双飞永不辜负。后来,二老无论天涯海角,皆同往同行,不曾有半日之分离;甚至寿终命尽,亦是同一日驾鹤西去。至此后,姬氏男儿便领祖训,但得这双玉蝶者,一生一世,只许与一女比翼齐飞,绝不许再流连花丛。湄儿,姬玉不才,已禀过母亲,姬氏所有珍器重宝,独取此物。”

她微微张口,只觉喉头紧窒,急流一阵比一阵来得汹涌,不一刻,已叫她双眸盈盈水动。她从不曾求他任何诺言,他却思虑周全;世间男儿,怎得如此之好?

她探出手,抖抖的指头缓缓抚过玉蝶,只觉指尖腻滑起伏,仿佛蝶已振翼,翩跹而游。

她拈起雄蝶的红线,轻轻拢于他腕间,低低曰:“姬大哥,承蒙不弃。愿从今后,湄儿有福,但得和你生死不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贴近自己的胸膛,那些奔涌于内的气息便荡成激流:“湄儿,你心如我心,愿如此蝶比翼飞,天宽地阔到永久!”

她终是颤颤地合上眼,将头深深埋入他厚实的胸怀。听着他的心“突突”悸动,一股暗流在心底起起伏伏,她不由低低祈求:此时花开人团圆,愿如姬大哥言,比翼齐飞,天宽地阔到永久!

第十八章 纸鸢
高处不胜寒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