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风雪送归人

北风遒劲,白雪皑皑,魏瑞祥十三年还没奔到年末,嬴湄便又一次来到晋国。

这回,她身边多了个绯烟。原来,明春元宵,绯烟就要出阁。嬴湄与绯烟情同姐妹,总觉得家里置办的嫁妆单薄,便趁跑生意的机会,让绯烟同行,以另行添补。谁想才到达边境,便觉晋国盘查苛刻:只放人进,不放人出。嬴湄吩咐大伙不要妄动,只管安然受之。次后,她在路边的茶舍休憩,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随口提及此事。

店家兴头十足道:“小爷,你不知道,我们晋国出大事了。”

“哦,是什么事呢?”

“小爷可听说过‘琅琊王氏’?”

嬴湄心一动,笑道:“呵,这倒是略知一二。你们晋国不是有句话叫‘王与马,共天下’吗?”

“哎呀,小爷,现在可不得了,都变成‘王与马,争天下’啦!”店家盼顾左右,确定周遭并无可疑分子,这才道,“二十余天前,本朝司马,就是那个‘琅琊王氏’家的王颐王大人造反了。”

这本是预料中的事,嬴湄却作出震惊模样:“怎会如此?‘琅琊王氏’在你们晋国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的还不知足,竟闹到造反的地步?”

“还不是因为贪心不足呗。便如客官所言,‘琅琊王氏’的子弟在晋国是人人得骑骏马,轮做高官,连皇后都出自他们家。听说不久前朝廷要给太子选婆娘,王司马头一个跳出来,硬要挑他们家的女儿。其他大臣大约是害怕皇帝的家私全给王家霸占了去,便推举另一家的女儿。那家人也是当大官的,姓郗,恰是太子的母亲谢贵妃的娘舅后家。于是朝堂上你蹿我跳,搅得乱七八糟。后来有两个大臣趁机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给‘琅琊王氏’扣了个大不敬的帽子。我们那糊涂皇帝本就是个软耳根,果然以此为借口,先是把王颐的堂兄王凤的丞相职务免掉,然后再削王颐兵权。乖乖不得了,王颐是个爆脾气,哪里忍得。当日便以‘清君侧’为名,率领军队攻打都城建业。皇帝急了,忙派人率军抵抗;谁知才眨个眼,派去的军队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无可奈何,皇帝只好老着脸皮,请王颐的堂兄王凤前去平叛。王凤骑着马到建业城外转一圈,就跑回来说他不是王颐的对手,倒领着二十余个宗族子弟跪在宫门外请罪。结果,王颐攻下建业,大开杀戒,许多当官的都做了无头冤鬼。也不知王凤那厮怎么想的,又跳出来充作和事佬儿。王颐犹不服气,定要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还他兵权,这才退兵武昌。没几天,皇帝便活活气死了。”

“我听说你们晋国太子贤明能干,琅琊王氏一向来对他颇多微词;这一来,他不会受牵连而被罢黜吧?”

“哪能啊。先帝没了之后,太子便即位登基。不久,新帝命伴读,也就是王颐的儿子王璨转了一封书信给他,请他到建业共商大事。王颐心肝痒痒,果然匆匆赶来。谁想才到城外,便莫名其妙的害了急病,当晚便死在他儿子的怀里。小爷,你说奇不奇怪,那王颐身强体壮,怎会无缘无故地死了?”

嬴湄心底冷笑,暗道:这就要问你们晋国新帝了。然面上却苦苦思索,许久后才恍然大悟道:“莫不是上苍显灵,故意惩罚王颐来着?”

店家的脸上现出得意之色,道:“我们晋国人也都是这般以为呢。”

“后来呢?”

“后来么,自然是‘树倒猢狲散’,王颐的部下有些逃亡,有些归顺朝廷。新帝很是仁慈,只给王颐父子定罪,至于王凤等王氏子弟则依旧官复原职,只不过掌兵权的司马改成了他的亲舅舅谢舒。阿弥陀佛,我晋国总算逃过一场浩劫。不过王颐虽死,他的儿子王璨却没有被正法,倒逃逸在外。”

嬴湄眉毛微动,道:“别是有人暗通款曲,暗地里相助吧?”

店家一掌拍在大腿上:“不是,不是!小爷,你说奇怪不奇怪。据说那日是千军万马,围得水泄不通,王璨就是插上翅膀,也绝计难逃一死。谁想死到临头,他倒不怕,就抱着父亲牌位,巍然立于乱军中。那些本想剁他首级邀功的士卒见了,个个瞠目结舌,愣没敢动他分毫。”

嬴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那王璨柔弱如女子,最是娇气无能,怎能威慑三军?别是以讹传讹,将他神化……

“小爷,你是不知道啊,王璨公子天生俊美,纵是天下一等一的美貌女子,亦胜不得他许多。那一刻,他傲立沙场,灿灿生辉,如天降菩萨,方圆四五里地,哪个男人不迷花了眼?到后来,当兵的全都自动让开,生生放了他一条生路!”

嬴湄呆若木鸡,脑里只盘桓着一句话:美色误国,男色犹胜红颜多!

好半日,她才回过神,绯烟便撇嘴笑道:“大叔,你别是糊弄我们吧?从来只听说佳人可以倾国倾城,可从来没听说过男人也可以惑乱人心哪。”

“我骗你作甚?”店家挣红脸,大声道,“方才我说的可不是瞎掰!我们村尾的陈老三,就参与平叛。王璨公子把士兵迷得七荤八素时,他恰恰在场!要不是他回家后一字一叙,这些大事,我们乡下人家哪里知道?”

绯烟亦涨红脸,待要再辩,嬴湄拦住她,道:“好妹子,这位大叔说的也不是不可尽信。南北朝时,南边有个国家叫梁,当时有位少年叫韩子高,随村民逃难,误落沙场。因他生得俊美过人,那些将士打他身边经过,都惊为天人,珍爱之余,遂放其命……这晋国深得南北朝真传,王璨公子的奇遇,大约也是一样的道理。”

店家得意地仰起头,夸道:“小爷,你懂得的可真多啊。你瞧,还有一事。就在王公子逃出生天的那日,晋宫内也走失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那人是不是叫慕容隼?”

店家吃惊地看着嬴湄:“小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她淡淡一笑,“听说慕容隼最是让人仰慕。若是晋国走失的是个平常人,大约也不会四处盘查,搞得这般森严;大叔,你说是不是?”

店家竖起大拇指:“小爷,你可真神。听说,新帝即位后,他母亲谢太后为发泄素日怨恨,下令勒死先帝宠妃,那宠妃恰是慕容隼的亲姐。受此牵连,慕容隼小命不保。也不知他是怎么觅到机会,竟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皇宫。现下,他和王璨公子一样,成了晋国通缉的钦犯,还不知亡命哪处呢。”

店家絮絮叨叨,兀自猜测不休,嬴湄却没了兴趣。她站起身,留下茶钱,叫大伙赶早上路。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兀自深思。

司马氏建立的后晋,依靠仕宦大族起家,开端便受制于外臣,在皇位上虚耗光阴的前两位君主,实是窝囊得叫人唾弃。还好,司马炎适时冒出,先是摆平王温,再扳倒王颐,让晋国转危为安。也许,司马炎所用手段不甚光明,然从此后,司马氏极可能甩开钳制,再大刀阔斧的变革行新……唉,连一国之君尚且如履薄冰,为人效命的姬大哥,又能从容到哪里?他描绘的前景固然无限美好,然魏之情形,又真比晋国胜出多少?将来,会不会镜花水月?

嬴湄越想越惆怅。她曾和姬玉说及李俊,彼时,姬玉叹息曰:“杀人不过头点地。姑母怎样对付李盟我没话说,但对待李妃则太过了。那李俊既然能从重重关卡中脱身而出,可见还是得些人心。他现下藏身地,必是魏国势力不及处。我以为,姬氏和李氏的恩怨到此便可罢休。再有多余闲心,莫若都放于政务,让百姓富庶安宁才是正经。”

她深以为然,可世事无常,似他们这般磊落之辈,最后又会何去何从?

她垂下头,不觉心思沉沉。

一行人到达波阳。她将货物交付与“福瑞祥”的邹大掌柜,又定好明年货单,此后便一心一意的陪绯烟置办嫁妆。

这日午后,她和绯烟拿着采买来的大小包袱,说笑着返回店家。才到半路,左边巷道飘来糕饼香,绯烟馋嘴,定要尝尝。嬴湄无奈,只好去买。等她返回原地,绯烟却没了踪影。嬴湄苦笑,料着绯烟好奇心起,又东钻西探去了。她才拿定主意原地等候,便发觉绯烟站过的方寸地内,满是污浊脚印。她心上一竦,忙四下打量,边上竟是一个路人也无。定定神,她顺着脚印散落的方向追去。转个弯,她恍然听到墙后传来细弱的呼声。她扔掉手中糕点,悄悄抽出腰间软剑,猛地刺出。

一把匕首伸出来,轻轻一挡,再往边上一撩,力气大得嬴湄不由自主地翻了个跟斗。待她半跪半蹲地抬起头,果然看到绯烟。

一只大手紧紧的勒住绯烟纤细的颈,一个声音冷冷道:“嬴湄,你想她死吗?”

嬴湄低叹一声,站起身:“慕容隼,放了我妹子。说罢,我照做就是。”

对面细长的灰眸闪了一闪:“算你聪明。”言罢,他拿着匕首的手猛然一收,绯烟的颈上便冒出一串血珠。因喉舌已被死死掐住,绯烟竟半分都叫嚷不得。

嬴湄脸色煞白,又不敢言语过激:“慕容隼,我已答应你……你为何还要伤我妹子?你……你别——”

慕容隼冷笑道:“谁不知道嬴姑娘诡计多端。现下我乃亡命之徒,若不做些防备,还不知几时死在你手里。果真想你妹子好,乖乖在三天内送我出晋国,若不然,这女人就是给我垫背的!”

他扔掉匕首,飞快地将一颗药丸塞进绯烟嘴里。嬴湄还未扑上去,绯烟便被推到她脚下。

“这女人服下的是晋宫最厉害的毒药。你若敢耍花样,三日后,她必如王颐一般害急病死去。若你照办,我会给你解药,咱们两不相欠!”

嬴湄咬着唇,蹲下身,将晕迷的绯烟抱起,循原路返回。慕容隼嘴角一弯,捡起扔在地上的糕点和匕首,退回拐角。不久,哒哒的马蹄声伴着辘辘的车声滚过,他警惕的探出头,但见嬴湄阴沉着脸,亲执缰绳,驾着一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慕容隼眉目轻飞,从拐角里扶出一个人来。

嬴湄盯着那人,虽说他的面色和慕容隼一般苍白憔悴,衣衫也一样肮脏褴褛,可天生的娇气却丝毫不改,正是王璨。虽然闹不明白二人怎么聚到一块,但嬴湄丝毫不觉得讶异。因见王璨脚步轻飘,纵然慕容隼搀着,依然跌跌撞撞。嬴湄看着可怜,索性跳下马车,帮着将他弄到车上。

是晚,看毕绯烟的伤口,又好生安抚一翻,嬴湄才转回寝室。灯下,她翻出一个包袱,里边花花绿绿,尽是女人的衣饰钗环及胭脂香粉。正沉思,门“咯吱”一声被推开。

她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来了正好,把这些东西都拿去。明日赶早换好,可不要耽搁时辰。”

那人走近,看了看,恼道:“嬴湄,你想羞辱我吗?”

“请问,羞辱跟活命,哪个重要?”嬴湄转过身,神态和对方一般倨傲:“慕容公子,你若能想到更好的法子离开晋国,悉听尊便。”

慕容隼脸面铁青,灰眸里全是厌戾。嬴湄斜睨着眼,不曾有半步退让。他重重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衣衫,忿忿而走。

嬴湄想了想,伏案走墨。书毕,将管强叫来,耳语几句,方让他离开。

第二日一早,嬴湄安然地坐在客栈的大堂等候。不一刻,慕容隼和王璨皆换了女装,姗姗出来。满店的人皆讶异地张大嘴,嬴湄亦微微愕然。她知道这两人天生好皮囊,却没想到换罢女装,竟可以假乱真,直如天仙般妖娆。然看着他俩脸上的精致妆容,她又如吞下了绿头苍蝇:看来,这俩人的日常乐趣,无非是和女子争奇斗艳!

她眼珠一转,笑曰:“果然是佳人难得。嬴某何其幸运,竟得两位仙子委身相伴。”

言罢,她走近木梯,伸出一手,扶住王璨。她神态温柔,像极了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不明真相的人看了,都啧啧称赞,说什么女儿美貌,男儿钟情,实乃佳偶天成。

绯烟乐得忘了颈上的伤,笑得前仰后合。王璨又窘又气,低着头,急奔门外马车。慕容隼则冷冷的审视,觉着没有异常,这才哼了一声,真如女子般娉婷婀娜的朝大门走去。

车队顶着呼啸北风,蹍着碎琼乱玉,一地向北。然每每行不多远,便被来往巡逻的士兵喝住。先时,晋兵们也还守规矩,然一看到王璨和慕容隼绝美的面,不由眼神迷离。嬴湄的通关文牒只注明她乃普通商人,这样的身份在晋国不值一提,且又非本土良民,晋兵遂蠢蠢欲动。

他们先是言语试探,但见嬴湄笑嘻嘻不甚在意,干脆借搜查为名,对那二人动手动脚。王璨与慕容隼平日何等傲慢尊贵,如今居然被卑微肮脏之徒任意搓捏,不由气恼交加。偏偏这时,嬴湄又在边上凉凉浅笑:“美人,何必害羞。往日在青楼里,你们前门纳新,后门送旧,什么样的汉子没见过?如今兵大哥情深义重,又何必扭捏作态呢?”

得了这样的暗示,晋兵更乐了,索性又是摸脸又是揽腰,恨不得解衣卸裙。嬴湄见闹得太不像话,生怕露出马脚,忙将为首的校尉扯到一边,偷偷亮出司马炎的腰牌,这才解围而去。

如此这般的遭遇,隔三岔五的上演,搞得王璨与慕容隼倍受煎熬。

慕容隼到底心细,渐渐瞧出门道,于是盯着嬴湄的眼,愈发赤红。

三日后,靠着司马炎的令牌,一行人如期进入魏国疆域。慕容隼早早跳下马车,一把将身上的女人衣衫扯下,尽扔地上。嬴湄却未如他所愿般低三下四的求讨解药,倒从一个家丁的手里接过一粒药丸,当着他的面慢慢捻碎。

慕容隼高高仰首,满目挑衅。

嬴湄微微一笑,悠然道:“慕容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有的没的,晋国先帝可都给你预备得齐齐全全,但求能博公子一笑。多谢公子那日给我妹子服下‘娇颜养容丸’,不过,我等乃微不足道之流,没的糟蹋了公子的好东西。莫若公子自己留着,它日人老珠黄,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刹那,慕容隼脸色死灰:“你跟他……飞鸽传书了?说,是不是他告诉你的?”

“慕容公子真是七窍玲珑心,闻弦歌而知雅意。要是这份善解人意的心思继续用在晋宫里,必定是如鱼得水。何至于沦落奔逃,贱如草芥。”

慕容隼脸儿一阵青黄、一阵乌黑,偏又无词应答。

见状,嬴湄的嘴角不免高高挑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两位且请看好,这里有条小道,距离燕国不远。要死要活,全看二位的造化。”

她挥挥手,管强取出一个包袱,塞到王璨手中,顺带将他拽下马车。

王璨盯着嬴湄,心中已是五味杂陈。

这一路行来,他夜夜都被噩梦纠缠,每将窒息,总有人拍着他的脊背柔声抚慰。睁眼一瞧,却是嬴湄。从今后,大家就此别过,若再有梦靥紧追,还有谁来助他?

嬴湄看着王璨且惊且惧的眼神,不禁道:“王公子,包袱里有男人穿的裘衣,换上,也许你能自在些。”

王璨呆呆地应了一声,无端红了眼眶。

嬴湄留下两匹骏马,再命众人掉转马头,迎着飞飘的白雪,奔向远处。

慕容隼却阴沉着面。嬴湄看他的最后一眼是何用意?为什么那般洋洋得意?莫非,内中藏着阴谋?

刹那,慕容隼不禁满心孤傲。想他这生,自七岁以来,什么样的苦难没受过?若此去燕国真有古怪,难道他就怕了她去?

慕容隼迅速穿上包袱里的另一件男式裘衣,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王璨亦急忙爬上马背,紧紧跟随。

苍茫的雪地上,两列马蹄印,一东一西,一粗一细,渐拉渐长。

第十九章 风雪送归人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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