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索
因为法院终于批准了解剖申请,曲少杰对李玉芬的尸体进行了解剖。她的胃部却没有任何东西,只在十二指肠里有一些固体食物残渣。也就是说初九那天晚上李玉芬吃完了意大利面后三四个小时以后才被杀的。那么以此推算,死亡日期很可能是十月初九的晚上。那凌晨的时候关灯的人是谁?曹守鹏从瑞福祥绸缎庄打听来的消息,那肚兜的料子是锦丝,市面上很少见。他们前几年进过一匹,因为价高,所以买的人不多。除了几位老顾客买去,剩了半匹都卖给了鸿翔制衣店的蓝老板。曹守鹏问宗择:“要不要把蓝老板请来问个话?”宗择摇摇头,“暂时还不用。”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发现蓝衣在这案子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白盛祖来了警察局要替白耀升办理保释。白盛祖一身栗壳色长衫,脸上厚厚一层雪花膏,有着生意人特有的那种未语先笑的和气。他说话的速度也不快,似乎总是和你商量着来的。这样的人把自己的形象维护的很好。曹守鹏得了宗择的吩咐去同白盛祖问话,他问:“宗探长,你怀疑白盛祖杀了吴妈?“是有人让我们去怀疑他,不如先顺水推舟,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虽然被请到问讯室里,白盛祖觉得有点诧异,但是面上却依旧温敦。“不知道我二弟犯了什么事情被关了起来,虽然他平时是有点不大像话,但是量他也不会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长官,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平时生意太忙,对他疏于管教,确实是我失责。”“白老板客气。是白二爷的外室,被人杀了,抛尸在镜湖里。”曹守鹏道。白盛祖像被冻住了,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们怀疑耀升杀人?不可能、不可能,你若说他调戏良家妇女,我倒也信了,杀人这种事情他不可能的。”“是不是白二爷做下的,现在还不好说。正好您来了,咱们就随便聊聊,看看是不是有其他的情况。”曹守鹏话说得不死,让人感觉尚且有转圜的余地。白盛祖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忙点头,“好好,您有什么话就问,我保证知无不言。”“白老板,白二爷是住在白家大宅的吧?”“是的,偶尔去外室那边,但是最近似乎都不大去了。我看他兴致也淡了,就让他拿点钱把那女人好好安置好,然后收心娶个太太,多多把心用在生意上。”“那个外室,名字叫李玉芬,为什么不娶进家里头?”白盛祖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恭敬地说:“那女人原先是家里工厂的女工,嫌工厂太累,去做了舞小姐。我白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舞小姐这样的身份做太太说不过去。”曹守鹏点点头表示理解。“那,白老板记不记得十月初九那天白二爷在什么地方?”白盛祖想了想,“耀升通常白天都是去工厂里点个卯,跟着经理四处看看。他下班比别人都早些,然后就跟着人喝酒赌钱。没记错的话,那天他说是在赌船上输了钱,晚上回来闹着要钱,我让他等到天亮。等天亮了,我给了他一点钱去还赌债。”“白老板记得很清楚嘛。”曹守鹏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因为初十要给工人发工资,耀升拿走了不少。”“白老板,请问十月初十那日晚上,您在什么地方?”白盛祖没料到曹守鹏会问起他,有点吃惊,“我吗?”然后认真地想了一想,“我和内子先去了宗家贺寿,然后就回来了,读了几页书就睡觉了。”“没去别的地方?比如书院什么的。”“没有。”白盛祖笑了笑,“不瞒您说,我是不大去书院的。”“谁能证明你在家?”曹守鹏问得并不客气。白盛祖楞了下,然后仍旧没有什么脾气似的无奈地笑道:“我太太素蕊,我们同去同归。通常晚上没有应酬的时候,我们吃完饭就坐在一处看看书,然后就休息了。我年纪不小了,工厂的事情就很令我劳累了,能早点休息就早点休息的。”“您家有个做工的女佣,叫吴妈,您还有印象吗?”白盛祖点点头,“那当然记得,她是松儿的看妈,在白家做了很多年的工。松儿很喜欢她,别人带他,松儿都不大喜欢。”“既然小少爷这么喜欢吴妈,吴妈为什么要走?”白盛祖笑了笑,“长官,这个我真不知道。我的精力都在纱厂那边,内宅的事情是太太在管的。”曹守鹏有点意外,这个说法和梅素蕊可不大一样。“那吴妈和白太太关系如何?我们听说白太太不大喜欢吴妈,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白盛祖笑容更和蔼起来,“那绝对不可能。素蕊是个柔弱的性子,向来不会苛待下头人的,更不可能和吴妈有什么矛盾。吴妈和素蕊是同乡,说起来我这段姻缘还是吴妈帮忙牵头的。对了,吴妈怎么了?”“吴妈死了。”“死了?”白盛祖一脸惊讶。“这怎么可能。我一直以为她回乡下去养老了。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曹守鹏没有细说,又问了几个问题就让白盛祖回去了。他们夫妻俩的话完全不同,梅素蕊说不知道吴妈的家乡,白盛祖却说两人是同乡。宗择在外头旁听完回到办公室,眉头轻轻蹙在一起。郭嘉从书院回来,敲门进来向他汇报说:“翠翠姑娘说,她也不记得是哪个白老板了。如果那天说有,那可能就是吧,她记性不大好的。”“袖玉书院妈妈记得吗?”“妈妈也说记得不大清了,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那天客人太多,又因为新调教的姑娘第一天挂牌,所以没太留心翠翠的事情。”如果说当天晚上白盛祖就在书院,那么当他发现尸体暴露之后,便赶紧去把和吴妈有关的一切都销毁。这样也算是合乎逻辑。但是他否定了自己在书院,能给他作证的只能是梅素蕊。但是他和梅素蕊的口风在吴妈这里却太不一致,虽然警察去过白家,可看白盛祖今天的表现,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两个案子,连着两天,一个被杀,另一是是尸体被发现。一个凶手指向了白盛祖;另一个凶手指向了白耀升。嫌疑太明显,反而让他有点觉得不正常。宗择点点头叫郭嘉回去了,走到木板前在白盛祖的名字前画了一个问号。然后又画了一条线在梅素蕊和李玉芬之间。而梅素蕊和吴妈之间的那条线的旁边,不仅有“主仆”两个字,现在又多了两个字“同乡”。宗择叫来了曹守鹏,叫他去梅素蕊和吴妈的家乡那边查一查,并且去打听一下梅素蕊和李玉芬都是哪年在大新纱厂做的工。贴了两天膏药,喻宛央的腰早就没什么疼痛感了。但彩玉觉得腰上的伤可大可小,一定要她去医生那里再做做针灸。工人在后院动土盖温室,加上翻地的、运送堆肥的往来推车弄得到处都是尘土飞扬。闭门在屋子里不过片刻就让人发闷,喻宛央索性出门看医生,顺路去把上回拿去冲洗的相片取回来。南风照相馆就在医生诊所附近,彩玉去取相片,喻宛央则先去医生那里。进了诊所,做了简单的登记,柜台的徒弟让她先稍等片刻,师傅这会儿正有病人。她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报纸。诊所不大,除了柜台和客人等候区,里面就一间诊室。这会儿也没其他的病人,所以很安静。喻宛央能听见隔壁诊室里有人说话,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婉转温柔。过了一会儿,有人从诊室里出来。男人身量中等,五十开外,带着金丝眼镜。身穿长袍马褂,拄着一根文明棍。女人挽着他的胳膊,身段同自己相仿。她带着顶帽子,垂着黑纱遮住大半张脸,只看到露出的很尖的下巴。应该是有些年纪的,可仍旧给人一种“晴雪满竹”的清贵感觉。因为那顶帽子是法国今年的新款,喻宛央在杂志上见过,眼馋过好久,所以目光就多流连了一会儿。男人的脸上虽然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目光却很犀利。喻宛央冲他们微微笑了笑:“夫人您的帽子真漂亮。”大约是知道喻宛央只是在看帽子,男人的目光这才放松了一些。女人声音很淡,微微笑着回答:“谢谢,你的鞋子也很漂亮。”这时候老医生拿着登记册走出来,“是喻宛央喻小姐吗?”“是的,在这里呢。”喻宛央回答道。然后微笑着颔了颔首从两人身边走过去。那女人身体微微一僵,男人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女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喻宛央消失的地方,幽幽地叹息,“那女孩子真是年轻地叫人妒忌啊。”男人笑了笑,在她手上抚了抚,“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小女孩。”女人的身体更僵硬了,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却牢牢地被男人握住。做完理疗,喻宛央出了医馆,扭了扭腰,“医生手劲真大,揉的时候还怪疼的。”“大夫说了,不使劲就散不了淤。您那伤在里头,表面上看不见,自个儿就不上心。回去我也每天给小姐揉揉吧?你一边教我识字,我一边帮小姐揉腰。”喻宛央觉得这个提议还挺不错,笑着点头说好。因为白耀升成了头号嫌疑人,十月初九那天苏姜在外地,初十那天则是在宗家唱堂会,没有作案时间,所以苏姜的嫌疑彻底洗清了。苏姜承了曲少杰一个人情,有心请一顿饭表示感谢,可是上回分手的时候场面不大好看,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恰逢宗择这回帮她洗脱了嫌疑,苏姜正好一同请了曲少杰和宗择去醉月楼吃饭。喻宛央和彩玉一边走一边浏览商店的橱窗。彩玉突然停下脚步,激动地拽着喻宛央的袖子,舌头都在打颤:“小、小姐、小姐,看!是苏老板!天哪,我居然离她这么近!小姐、小姐,你能帮我去要个签名吗?”喻宛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是对面街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的三个人。她在报纸上也见过苏姜的相片,不过真人看上去更少年气一些,乍一看就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旁边的那两个,同这样的当代名伶站在一处丝毫不逊色,一个清隽、一个洒脱,颇是养眼。“不就要张签名小相吗,这点儿胆量都没有?你自己去。”喻宛央逗她。彩玉嘟着嘴,眼睛还望着苏姜消失的地方,“她可是红人,万一被人家拒绝了多丢人啊。”喻宛央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就这点儿出息!”然后架起胳膊,“来,本小姐带你去结识一下苏老板。”彩玉忙挽上了她的胳膊,不可置信地仰望她:“真的吗,小姐?不,我不用结识,就离近看看就满足了。”“今天就让你美梦成真。”喻宛央噙着笑带她也进了醉月楼。刚垮进醉月楼,正好看见那三人走上了二楼。有伙计殷勤迎上来问:“小姐您是自己来吃饭还是约了朋友?”喻宛央没有回答他,却是冲着二楼叫了一声,“宗先生。”声音不算太大,他却一下就听到了。宗择停下转身看到一楼的大厅里袅袅婷婷站着的那一个人,眸子里笑意流转,“春色着人如酒”,一阅可醉。“宗先生,这么巧。”她笑道。曲少杰也看到了喻宛央,笑微微地走了两步到栏杆边,“喻小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约了朋友?”“不是,路过,进来吃点东西。”“呀,那相请不如偶遇,喻小姐如果不嫌弃,不如一起吧?”曲少杰热情地说。“好呀。”喻宛央带着彩玉也一同上了楼。醉月楼的店主沈凝霜曾是烟花女子,略有了年纪后从良,在津州开了这间酒楼。她年轻时落下了女科方面的宿疾总不见好,最后去了西人开的医院,被曲少杰一副药就治好了。所以他成了醉月楼的座上宾。沈凝霜亲自引着几人到了雅间明月居。房间一侧临街,另一侧则是走廊。二楼每个雅间都排列在“回”字长廊一侧,中间是一楼的大厅,排着十几二十张圆桌。雅间外头都站着伺候的丫头,清一色雪青色的裙褂,双鬓插着时令的花朵,又美丽又清新。沈凝霜将几人安坐,彩玉说什么都不肯坐下,喻宛央只好随她。点好菜,喻宛央打量四周,房内的陈设雅致,尤其洁净,纤尘不染。勤快如彩玉也忍不住赞叹,“这里擦得可真干净。”曲少杰笑道:“沈老板是出了名的讲究,津州城可再寻不到第二处更干净的馆子了。”沈凝霜笑道:“曲少爷这时候夸我了?往日每回见我,都要说我患上洋人说的那种叫‘洁癖’的心理疾病。”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沈凝霜同几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告辞出去招呼其他的客人。曲少杰和喻宛央都是健谈的人,话题也不拘什么,似乎谈什么都能谈得来。苏姜一直想着该如何开口道谢,可曲少杰却一直没看她。宗择也默不作声,只是捧着一杯茶慢慢地喝。彩玉则是偷眼看看苏姜,又被喻宛央和曲少杰的话题吸引,仰慕地望着几个人。“今天天气难得的好,喻小姐也是出来逛街的?”曲少杰替她满上茶。“去医馆做了推拿和针灸,顺便去取相片。”宗择的目光微微抬了抬,但仍留在杯里沉浮的茶叶里。“喻小姐是哪里不舒服了?”“也不是,前几天扭了腰-----其实早就好了,只是我这管家不放心,央我一定再叫医生瞧瞧。”几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彩玉身上,彩玉红了脸,“小心点总没错的,身子最重要了,马虎不得。”曲少杰深以为然。“喻小姐也喜欢照相吗?可巧,我也特别喜欢照相,不过平时太忙没什么时间出去消遣。”“嗯,不过都是照些花花草草。”曲少杰找她要了相片想要看看,彩玉便从喻宛央的手袋里拿了冲洗出来的相片给他,厚厚一沓子。他很有兴致地一张一张的翻看,突然他的手顿了一下。曲少杰对着一张相片看了良久,意味深长一笑,“真是好相片。”然后翻过去,又接着看其他的。喻宛央在他看相片的时候被房间里屏风上的刺绣吸引住了,她站起身去看那屏风上绣的花草。曲少杰趁她不住意,凑到宗择耳旁嘀咕道:“她照了你的相片。”然后马上正襟危坐,笑盈盈地望着宗择的反应。而宗择只是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好像根本没听见。沈凝霜再次扣门进来,伙计跟在她身后次第端着菜进来,一道又一道摆上。又有一个伙计送菜过来,沈凝霜一拦,“送错了,这道开洋蒲菜是隔壁白老板的。”伙计忙又转出去送菜。醉月楼同别处酒楼不大一样,伺候的丫头和小厮都只候在门外,客人摇铃他们才会进去伺候。饭菜摆好,沈凝霜和伙计们都退了出去。那几个人都是不喝酒的,喻宛央却不忌酒,沈凝霜特意赠送了一壶自己酿的甜酒,甘甜不醉人。边吃边聊,谈不了几句,喻宛央便和苏姜也混熟了。喻宛央余光瞧着彩玉总是偷眼看苏姜,又不大好意思的样子。于是她拉着彩玉坐下,正好坐在苏姜旁边,“你站在我后头碍眼,弄得我吃不下饭。”喻宛央又替彩玉要苏姜的签名照片。她平日总会随身带着几张,便都送给了彩玉。彩玉激动地双颊发红。曲少杰一时食不下咽,他可连一张亲手送的照片都没有。吃着吃着,众人突然听到隔壁传来“哐当”一声,再仔细听又没声音了,众人也都没再留意。菜色可口怡人,除了宗择和苏姜,其他人都吃了不少。喻宛央理解苏姜为了上妆好看,不得不保持身段的玲珑苗条,但见宗择不过寥寥吃了几筷子就没再动,便笑问:“菜不和宗先生胃口吗?”曲少杰先替他答了,“他吃饭就这样,不用管他。我们小时候都笑他吃猫食,其实我家那只猫吃得比他还多。”对于他的揶揄,宗择也只是轻轻牵了一牵唇角,连个笑都算不上,但也不做什么解释。喻宛央小时候饭量大,母亲还怕她吃不够,总劝着她多吃。她猜这人怕是不大受母亲待见吧,不然怎么也不多劝劝?胃口嘛,吃多了就会有的。这顿饭数喻宛央最繁忙,一边同曲少杰闲话,一边又和苏姜聊天。等到后来她也发现了,苏姜同曲少杰几乎不怎么交流,当然宗择也是话不多的人。她只当苏姜同曲少杰不熟而已。而苏姜则是一直寻不到机会将“谢”字说出口,脸上便是一阵惘然。饭局将散,沈凝霜亲自来送客。喻宛央爱沈凝霜端正大方,携着彩玉在和她在前头走,边走边聊。宗择跟在她们身后,苏姜和曲少杰则落在了后面。曲少杰早将苏姜的手足无措收在了眼底,本想索性当做陌路,可还是没狠下心。曲少杰往她身边凑了凑,却没靠太近,懒懒道:“你不用谢我。你的心意,我都领了。”然后便很有自知之明地离远了些,省得苏姜不待见他。见他如此洒然磊落,倒叫苏姜心里五味杂陈,反而更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经过隔壁雅间的时候,沈凝霜停了停,问廊子上的丫头,“白老板的饭局散了吗?”丫头摇头,“还没,好像白老板等的客人还没到呢。”沈凝霜点点头,叫丫头进去看看白老板还有什么吩咐。她引着众人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丫头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宗择立刻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尖叫声处走去,其他的人也都跟着他过去。明月居旁的雅间垆月居房门大开,丫头靠在墙边瑟瑟发抖,因为惧怕而脸色发白。而地上有几个打碎的碗碟,一个人瞪着眼睛躺在碎瓷片上,地上流着一滩血。这个人宗择认得,大新纱厂的老板白盛祖。曲少杰长腿大跨了几步先行进去,蹲下去摸了摸白盛祖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瞳孔,抬头对宗择说:“死了。”身体尤有温度,看来是刚断气不久。宗择没有去看白盛祖,绕过尸体在四周查看。房间不大,是个小雅间。室内陈设一目了然,除了桌椅、墙上的书画,角落里的盆花,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临街的窗户大开,往外看去,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死亡原因是什么?”宗择问。“目前看上去是心脏病发。”曲少杰道。“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可能是摔倒的时候撞伤,或者被利器划破的。要等回去验完尸体才能弄明白是不是致命外伤。”宗择点点头,轻轻嗅了嗅,“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曲少杰怎么会没闻到,他站起身,“闻到了,臭味。从死者身上来的。”这倒是奇怪了,为什么死者身上会有恶臭。刚才那小丫头的尖叫声被不少人听见,都慢慢聚过来站在外头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酒楼里死了人,是大事。但沈凝霜毕竟见惯风浪,她同围观的人解释说客人犯了心脏病,一边吩咐伙计们去给各位客人加送一道好菜,一边让丫头们娇声把围观的客人都劝走。宗择请沈凝霜打电话叫东城的警察来。彩玉胆子小不敢看,喻宛央却是不怕,便让她去楼下坐着等。苏姜刚才见曲少杰第一个走上前去触摸死人,熟练地查看,也不顾酒菜翻倒在地上的脏乱和室内奇怪的臭味,心里便有些异样的感觉。虽然这样的场面叫她很不适应,但双脚却像是被定住了,挪不开。曲少杰抬起目光看到她脸色有些不对,温声道:“你要是害怕,就先回去吧。”苏姜摇摇头,这时候自己先走,总有点说不过去。曲少杰一脸肃容,并没有再说什么,这样的他叫苏姜倍感陌生。“看看他口袋里有什么。”宗择淡淡地说。曲少杰失笑,“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碰!”话虽如此,却仍旧按着他的吩咐在白盛祖的衣衫里摸索。除了一些现金、收据,还有一块黑色的布块。喻宛央一直在旁边观察,看到那块黑布的时候,心里一惊。她冲宗择招了招手,把他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这里。然后瞪了瞪眼,又瞥了瞥那块黑布。宗择明白她的意思,他也看出来了,这是她那天裙子的一块布料。可白盛祖揣着这个来酒楼里做什么?宗择唤了刚才进来的那个丫头问话:“你是一直在门外头伺候的?”“是、是的。”丫头哆哆嗦嗦地说。“刚才听沈老板说,白老板还约了人,你有没有看到有什么人进来?”丫头缩着身子直摇头,“没有,白老板进来后点好菜,我们就上菜了。上完菜咱们就关了门。没有人出入的。”“会不会是你没留心,中间或许有什么人进来过?”丫头摇头,“那不可能,不信您去问问外头的人。廊子外头站着那么多人,都是听差遣的。就算我看走眼了,其他人不能看走眼。”宗择问了外头的人,都说没有任何人进出。他又走近窗户,问:“这窗户是什么时候开的?”沈凝霜回道:“客人进屋的时候。白老板进来的时候说有点闷,然后我就叫丫头开了窗。您知道这边临街灰大,窗户都是关上的。”“刚才开窗的时候也有鸟粪?”沈凝霜走过去一看,不禁眉头蹙起来,“不可能,丫头们反复擦了很多遍,不可能有。除非就是刚才吃饭的时候有鸟落在窗台上。”宗择点点头。余光看到曹守鹏带着两个人沿街走过来,不一会儿便进了醉月楼。他前几天让曹守鹏去梅素蕊家乡,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曹守鹏一进来就看到彩玉魂不守舍地坐在大堂里,他笑咪咪地走上去问好:“彩玉姑娘!这么巧!”彩玉本来就有点惶恐不安,这下被突如起来的大嗓门又吓了一跳。莹白的皮肤更白了一点,圆圆的脸庞,像个发面大包子,让人想上去咬一口。曹守鹏咽了咽口水,怎么有点饿了。彩玉极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曹守鹏还想再套几句近乎,郭嘉扯了扯他的衣角,嘴往楼上努了努。曹守鹏往二楼看了一眼,宗择正一副闲敲棋子的神色撑着栏杆看他。他立刻想起来自己是过来办案的。曹守鹏忙收了笑,但仍努力显得温柔一点:“彩玉姑娘,先不聊了,我来办案。回头请你吃饭。”彩玉的脸都灰了,想起刚才不过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结果正好看到白盛祖扭曲变形的脸和地上的浓血。因为害怕,胃里的东西也往上翻,这人居然还说吃饭?曹守鹏快步上了楼,宗择把情况大致讲了一遍,让他把酒菜都带上一些拿去法院做化验,看看有没有毒。这时候站在外头的警员进来说:“有个人说白老板约了他吃饭。”宗择请他进来,喻宛央一眼就认出来了,鸿翔制衣店的老板,蓝衣。蓝衣看到倒在地上的白盛祖,大惊失色,“白老板?这、这怎么回事?”“蓝老板,你说白老板约了你吃饭?”“是,昨天白老板到我店里来,说有点事情想问我,但我店里忙得走不开,就约了今天在醉月楼见面。”“白老板有没有说什么事?”“那到没有,不过看上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蓝衣补了一句。“蓝老板你好像迟到了?”蓝衣头上一层薄汗,拿手帕擦了擦,显然还没从白盛祖死讯的震惊里走出来。“是,本来要出门的。结果突然有位熟客上门,总不好怠慢熟客。所以就先在铺子里忙完了,这才匆匆赶过来,谁知道白老板……”他又望了一眼尸体。白盛祖的五官都纠结在一起,仿佛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脸上松弛的皱纹在他生前尚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死后却像是被深深刻在脸上的枯爪。现场都勘查的差不多了,宗择让人把尸体送去停尸房,又安排了人去白家通知。等到事情做完了,众人便在醉月楼散了。喻宛央替彩玉叫了洋车先回去,她却是问宗择,“宗先生,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中原百货公司一趟?”曲少杰一直留心着宗择的回答,他知道宗择肯定要拒绝的。只是“道义”使然,他不能让宗择把人家女孩子弄得太没面子了,所以他必须留下来看热闹,不,是帮他圆场。没料到宗择却是同意了,很绅士地替喻宛央拉开车门让了她上车,神色没有一点异常。曲少杰想宗择一定会拉上自己,那么自己也就勉为其难地陪着他算了。他正等待着宗择的邀请,而宗择却连拒绝和半推半就的机会都没给他,和喻宛央一起上了车就走了,完全把他当做了空气。曲少杰望了望天空,悲从中来:刚才谁替他看的尸体?谁替他摸的尸体的口袋?他掏心掏肺要撮合他成好事,结果就这样被对待吗?早知如此,还不如厚着脸皮去送苏姜。喻宛央满脑子都在想那块黑布的事情,一上车就问:“白盛祖为什么把我的裙子布带在身上?”“他约了制衣店的老板。”宗择没有回答,却是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喻宛央眉头挑了挑,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找蓝老板打听那块布的事情。那天晚上可能他也没看清楚我的样子,但是狗却撕了一块布下来。这料子不是普通贼穿的,所以他想也许去问问蓝衣能问到点什么。”宗择点点头,对于她脑子转得这样快到一点都没觉得诧异,似乎有预见一样。喻宛央并不真的要去百货公司,宗择开车送她回家。“虽然是条人命,但是怎么说呢,感觉白太太终于不用再受折磨了,我居然有点替她感到欣慰。”喻宛央幽幽地说。听到这话,宗择眉头蹙了蹙,侧过脸看了喻宛央一眼。喻宛央瞪了瞪眼,“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哪个人能受得了那个?要是谁那样对我,我一定不要他好过!不过,白太太看上去胆小又柔弱,不能反抗的话,就只能忍了。哎,也不知道忍了多少年。不过,总算是忍到头了。”宗择脑子里某个飘忽的思绪突然好像清晰起来,他突然一转方向盘,对喻宛央说:“喻小姐,我先去警察局一趟,回头再送你回家。”家里正乱糟糟,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事,喻宛央没什么意见。车到了警察局一停下来,宗择说了句“请稍等一下”,然后就进了警察局。喻宛央没料到“稍等一下”的时间还蛮久。她等了片刻,略觉得有些无聊,便拿了相片出来看。刚才吃饭的时候喝了不少酒,虽然是甜酒,多少还是有些后劲。她喝的时候也没个数,一整壶都喝完的。这会儿酒劲儿慢慢上来了,人也乏了,没看几张相片就睡了过去。宗择进了警察局,曹守鹏正在等他,他带来了不少消息。“一到镇子里没打听几户人家就找到了吴妈儿子。不过她儿子是个好吃懒做的懒汉,一听说打听吴妈的事情便骂骂咧咧,说那死老婆子出去做工,答应挣钱给他讨老婆。先前还有钱寄回来,后来就没信了。他到处托人都没有打听到消息,肯定是躲着不想再管他,只顾自己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我实在看不惯,揍了他一顿。梅素蕊就更容易打听了,梅家在当地原来是开医馆的。梅大夫有一回半夜出诊,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梅夫人伤心过度又患上了重病,从此卧床不起。梅素蕊不得已就进城做工去了。说这些的是梅家的老邻居,那些女人说起来都啧啧称叹,‘女儿生的好就是出路好,早年和裁缝家还是儿女亲家呢,结果一进城没多久就嫁给了有钱人家,把梅夫人接到城里享福去了。’你猜那裁缝家姓什么?”“姓蓝?”曹守鹏挑了挑大指,“就是姓蓝。”“也就是说蓝衣曾和梅素蕊有婚约?”“可不是!……还有,”曹守鹏又说,“我托了道上的几个朋友去打听云姨的事情。云姨没打听到,但是找到了几个从前在袖玉书院做的姑娘。问她们云姨的下落,她们也都不大清楚。只说云姨后来半年身体不大好,大小事务都不大管了,里里外外的事情全都是书院里的一个老姑娘在打理。什么做衣服、采买、内外整修,都是那个姑娘一手操办。”“那姑娘是不是叫阿枝?”曹守鹏露出惊诧的表情,“宗探长,这你也猜到了?”“阿枝是哪年进的书院?”“这我也问了,姑娘们说谁也不知道阿枝是什么时候进的书院。反正除了云姨,数她年纪最大。她是自由身,却也不肯离开书院。大家只当她是年老色衰没有出路,索性在书院里养老。其他的事情她们就都不知道了。”宗择沉思片刻,吩咐曹守鹏再去查几件事情。他把木板上的纸换了一张,将几个人的相片的位置重新调整了一下。他感觉这些杂乱无章的千头万绪,串起它们的那跟线头,马上就要被找出来了。等到走廊里响起下值的脚步声,宗择这才想起来喻宛央还在车里。他穿上外套出去一看,她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手边散落了一些相片。他没有惊动她,想起下午曲少杰的话,他轻轻把相片拿了起来,翻看了几张果然看到了一张自己的相片。相片里的他正拿着什么东西凑在灯前凝视。是什么促使她照了这张相片?他不愿深究,但心底似有什么莫名的情绪缓缓在流动。他把相片放回了原处,然后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而她睡得很熟,是那种对整个世界都没有戒心的松弛。衣服沉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眉头蹙了一蹙,他以为她要醒了,结果她又睡了过去。宗择不忍心叫醒她。他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发动车子的动作都很轻,她睡相恬静,眉头舒展着,脸蛋在熟睡中呈现一种透着热气的粉红。直到他把车停在了白家的后巷,喻宛央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没想到她这样能睡,真叫人羡慕。她偶尔呢喃,他屏息听了听,听不大清楚是在说什么,好像有个“康”字。他静静等着她转醒。昼短夜长,起了风,风吹得路上落叶飞舞。他望向窗外,视线直射的地方是那天晚上她攀上墙头的地方。他仿佛还看得见那个焦急等待着她身影的自己;仿佛还感觉得到她从天而落的那一刻,怀里又软又轻又暖,如同抱住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唇角浮起一弯浅笑。当他发觉了自己这个无意识的笑意后,强迫自己转移视线,望向巷子口那幽晃晃的灯光。喻宛央从睡梦里醒来,因为坐着睡,腰背有点酸。睁开眼睛看到宗择正目视前方,似乎在想什么问题,而外头天已经黑了。她坐直身体,揉揉眼,“天都黑了,我睡了多久?”“还好,没多久。”喻宛央看了看窗外,“我们这是在……白家后巷?”“嗯,我要去白家一趟,会一会梅素蕊。”“哦,还要我在车里等你?”等了好久呢。“我们一起去吧。毕竟有个女人在场也许更好一点。”她唇角扬了一个微笑,“那如果人家问起来,我说就说是你的私人保镖,这样好吧?”宗择把车又重新开动起来,停到了白家门口,对于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你说好不好呀?就说是上次在白家遇到了就认识上了,然后你请我做保镖。咱们先把口风对好,省得到时候露马脚。哎,你倒是说话啊,好不好?”她的脸凑得很近,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的几近天真的执着表情,卷翘的睫毛迫在眼前那样根根分明,仿佛一垂首就能触碰到她滚烫的双颊。那浑然不觉的亲昵,叫他如坐针毡,心重重跳了一下。宗择偏过头“嗯”一声,算是答应了。喻宛央乐颠颠地下了车,走上去拍门环。白家大门外的红灯笼已经换成了白灯笼,透着惨白的光。喻宛央揉揉脸,把脸上那不和适宜的笑意揉掉。门开了,门房看到喻宛央,因为上次拿了她几块钱,所以这会儿也比较客气。“小姐你们有什么事情?”“老伯,东城区的宗探长有些事情想问问白太太。”门房说去通报,然后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才把门打开,喻宛央跟着宗择进了白家。白家廊子里也都挂上了白灯笼,两人被领进了中堂。等了片刻,梅素蕊走了进来,身后却不见那个婆子,而是换了一个眼生的小丫头。她平日里本就穿着深色的衣服,此时连衣服似乎都不是特意换的。厚厚的披肩裹着瘦削的肩,似是要抵御人世的寒冷一般。发间插了一朵白花,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在家里哭了很久。梅素蕊哑着声音和两人略一招呼,然后转身坐下。在她转身的瞬间,宗择看到她的锦缎旗袍后腰处跳了一丛线。“白太太,真是抱歉,这么晚了还来登门打扰。只是白先生遭遇意外,我们按例过来问几个问题。”梅素蕊点点头,“长官你问吧。”她看了喻宛央一眼,却并没有对她的存在产生什么好奇或者疑问,似乎整个人还都沉浸在丈夫的死讯的悲伤里,让人看了觉得无助又可伶。“不知道白先生生前身体怎么样?”“原先还算好,只是近两年因为洋人建了不少纱厂,白家的纱厂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外子很是操心,所以有时候会喊心口疼。这几天更是心事重重,茶饭不思。”“白先生平时去哪家医馆看病。”梅素蕊摇摇头,“外子对自己向来不大上心,不是大病从来不看医生的。偶尔会去济慈堂请陈太医看看。大概就是总是讳疾忌医,这才累倒了……”说到这里眼泪翻滚出来,她攥着手帕沾着眼角的泪。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却让人看着替她揪心。她苦笑一下,“真是抱歉,我失态了。”那带着泪痕的愁容浅笑,恁得动人。喻宛央咬着唇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请问长官,明天我可以把外子接回家吗?他操劳了一辈子,希望他能早点入土为安。”“冒昧地问一下,白太太今天在什么地方?”“我一直在家,陪着松儿。”“白太太记不记得,十月初十那日,白先生在什么地方?”梅素蕊抬起汪汪的双眼,望着宗择,不明所以。“十月初十?”喻宛央本对她抱着十二分的同情心,可不知道怎么,却越来越觉得不舒服。看到她望向宗择的眼神,感到有些异样。眼前人虽然凄婉可伶,但似乎和上回遇到的梅素蕊有点不一样。也许是失去了丈夫,虽然遭到了丈夫的那样对待,但还是会觉得天塌下来,所以对于外人便抱着求助祈怜的目光?可是她看自己的目光却是平然的没有半点情绪,那愁眉怨眼倒像只单是对着宗择。梅素蕊蹙起眉头想着,腮边尤有泪痕,她用帕子沾了沾。“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去了宗老太太的寿宴听戏,是苏老板的堂会。本来我是不想去的,但是外子说还是要多出去交际交际。那一日我们一起去了宗家,后来外子说白日工厂盘库好像有些账对不上,他要过去再看看。后来才来接我回家。”“白太太是几点到家?”她又想了想,“大约快到子夜了。”“白先生中间离开多久?”“这个,我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挺久的。长官,这个和外子的死有关系吗?”宗择微微笑了笑,“只是随便问问。”按照梅素蕊的说法,白盛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用来印证他去了书院并见到尸体曝光的事情。“冒昧问一句,白太太和白先生感情如何?”梅素蕊睫毛沾了几点泪珠,将落不落。双夹绯红,轻轻道:“外子待我很好。”然后垂下了眼。喻宛央和宗择交换了一个眼神。宗择继续问:“白太太记不记得那一日白耀升在什么地方?”“二叔那日不在家,好像去安江赌船上了,前一天刚拿了钱走,不用完是不会回来的。”“白耀升是初九上了赌船?”“嗯,初九上了赌船,半夜又醉熏熏地回来了。内院已经下了钥匙,二叔撬了角门的锁来找外子拿钱。”“后来呢?”“后来外子气得胸口疼,让他回自己院子里老实等着。结果天亮的时候叫丫头去看,他已经走了。”也就是说白耀升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也不可信,他完全有作案的时间。“白太太认识蓝衣吗?”宗择突然问。他看到梅素蕊的双腿又微微缩了一下,眸子却异常娇柔无辜的样子,“蓝衣?”“鸿翔制衣店的老板。”“哦,认识的,不熟。白家有些衣服在蓝老板那里做的。不过这两年光景差了些,蓝老板收费昂贵,外子就另外找了别家做衣。怎么了?”“白太太知不知道,今天白老板约了蓝衣到醉月楼。”梅素蕊摇摇头,“我不知道,外子这些事情从不告诉我。”“白先生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下仇怨?”“没有,外子为人一向儒雅,同谁都很和气。哪怕是下头人,也从来没有一句重话。”“那经济上的纠纷呢?”梅素蕊沉默了半晌,不说有、也不说没有。“白太太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前阵子外子和二叔吵架。”“是为了什么?”“二叔年轻不懂事,在外头养了外室,又爱赌钱。输光了不算,还会计那里冒支去了六千块钱,被外子发现了。外子就叫二叔把钱拿出来,二叔不同意,说白家的钱他也有份。结果就不欢而散了。”是暗指白耀升有杀兄的嫌疑?“白太太,上回你说不知道吴妈是哪里人?”她轻轻“嗯”了一声。“可是白先生却说,你和吴妈是同乡。”梅素蕊霍然抬起双眼,仍旧是一脸茫然,然后又低下头去,声音很低:“是的,吴妈确是我同乡。她很早就到津州来做工了,我从乡下出来的时候就是去找了吴妈,请她帮忙介绍工作,然后就进了大新纱厂做女工。”宗择并没有问下面的问题,她却接着说下去,“您一定要问为什么我上次要否认。是吴妈自己不让说的。因为吴妈带松儿带得好,她的工钱比旁人都高。她人缘不大好,怕人知道说东家偏心,给她再惹是非。加上她家乡的儿子像个吸血鬼,她怕被人知道了家乡,让儿子找上门,她的养老钱就没了。”喻宛央咬着唇想,她倒是很能圆。“白太太认得李玉芬吗?”梅素蕊点点头,“认得的,是二叔的外室。也曾和我一同在纱厂做工。”“白耀升为什么不把李玉芬接进白家?”“是外子不同意。玉芬曾经做过舞小姐。”喻宛央一边听,一边四下里打量周围的陈设。落地花瓶上描着“一剪寒香”,屏风画的是“梅开五福”。她又仔细看了看梅素蕊,暗色锦缎的旗袍,也是提花梅枝。喻宛央突然插口问道:“白太太好像是爱梅之人?”梅素蕊呆了一下,然后才低声说:“是,父亲爱梅高洁,家种过几棵。”她常常半垂着眼睛,并不与人对视。“是不是有棵古梅树?树身上长着苔藓的那种。”梅素蕊终于把眼皮抬起来,露出一种复杂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是有一棵。外子替我寻来的。”“上回在花园里好像没看到。”“移植的时候请了花匠,说花园不大合种,最后种在东跨院里了。”她目光里尤有犹疑,喻宛央却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出了白家,喻宛央问宗择,“你看到她流苏上沾的东西了吗?和你上回拿给我那个苔藓是同一种。”宗择确实看到了,缠在流苏里,他当时只当是什么线头,没料到她目光这样锐利。“白家的苔梅在东垮院。”“那是白耀升的住处。梅素蕊刚才去过东垮院。”刚死了老公,按理要避嫌。就算是商量白盛祖的后事,有话当拿到明处说,而寡嫂却亲自去了白耀升的住处-------这两个人的关系确实很值得推敲。“宗先生刚才和梅素蕊聊了这么久,发现了什么端倪了?”“没有端倪。但也就是端倪。梅素蕊话说得滴水不漏,并且因为她的话,白家兄弟各自都背上了嫌疑。现在是‘死无对证’,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怀疑她?”她话虽如此,心里却忍不住松快了起来。刚才她越呆肚子里越有气,梅素蕊简直就是当着她的面在勾引宗择嘛。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梅素蕊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但女人独有的直觉却明明的感觉到了。“在一个案件发生后,只要和案件有关的人都有嫌疑。只是有的人嫌疑大,有的人嫌疑小的区别罢了。”喻宛央莞尔一笑,她刚才还以为宗择会被那娇软的双眸给迷掉魂,没想到他还是挺清醒的。“宗先生怀疑她什么?”“那要等白盛祖的尸检出来才好说。”宗择看了看手表,“明天白家人要把尸体接回去了,所以能做尸检的时间没多少了。”大晚上的去停尸房看尸检,这档子事她还真没做过。“带上我吧!我保证不乱动东西,就在旁边看看,帮你们打下手也好呀。”她下午睡多了,这会儿回去也睡不着,不如找点事情做。曲少杰从热被窝里被叫了起来。叫醒他的电话是喻宛央打的,只说“曲医生,能麻烦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有点急事想请你帮忙。”半夜出诊对于医生来说不是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事情,只是当他火急火燎地到了梁园,却发现宗择正姿态闲闲地坐在客厅里喝茶。曲少杰顿时明白,如今算计他的人翻倍了。那被职业素养压抑的起床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往外冒,“好你个宗择!”他指着他。宗择站起身,“走吧,曲医生。”曲少杰认命地跟着两人上了车,“你不等法院的检查吏了?”“来不及了,白家人明天就要把人拉走。”喻宛央替宗择回答了。“我想起水浒传,潘金莲毒死了武大郎,不就是怕仵作看出来忙着烧尸体吗?”曲少杰眯起眼睛打量前面的这两人,这位小姐一脸兴奋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还真当他是宗择的仵作?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拿报酬任劳任怨的那种?他可是堂堂海德堡大学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喻小姐也对医学也有兴趣?”“没有没有,就是没见过,想要开开眼界。我祖母说,人生就是要多体验才好。”真到了停尸房,喻宛央才发现尸体确实不大好看,和她的花花草草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曲少杰开始进行尸检,喻宛央则一直站在他旁边,“你不用手术刀吗?”“只是进行尸表检验。除非法院批准,一般是不能随意解剖的。”“我还以为你会用手术刀切开尸体的肚子……大概就和我做植物切片很像,我就用你们刮胡子用的那种刀片。我做的切片尤其薄,同学切不好都要找我来切。”她俏生生的声音满是得意。曲少杰干笑两声,“那喻小姐一定也能把鱼片片得很薄,下回不如一起吃生鱼片?也让我见识一下‘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的神技。”“可以呀,我还真没片过鱼肉呢。不过我不吃生的东西,怕有寄生虫。你知道虽然我是主攻植物学的,基础课其实都是生物。显微镜下头寄生虫简直看得人头皮发麻。不如像吃烤肉那样吃烤鱼片?不过鱼肉片的太薄是不是也不好?一下就老了。”宗择听到两人这么认真地谈论吃的,觉得胃部有点涌动。“白盛祖会是中毒死的吗?垆月居关着门,没人进去、没人出来,如果是中毒,毒是怎么被下的?”喻宛央好奇地问。曲少杰把白盛祖的衣服脱掉,脱裤子的时候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喻宛央被熏得倒退了几步。边扇风边说:“这是什么味道这么臭!”“是排泄物的味道。”曲少杰接生的时候不是没遇到过产妇大小便失禁的场面,所以眼前的状况对他来说不算太糟糕。“好像是腹泻。不过心脏病发造成这样大量的腹泻,有点罕见。”他借着灯光查看、触摸每一片肌肤,没有发现外力造成的破损。喻宛央这下仿佛学乖了,站在宗择旁边,歪着头问他:“你都不看吗?”“有少杰就可以了。”曲少杰听着,腹诽道,“少杰?叫得真亲热,这是亲叔干得出来的事儿吗?”逝者的躯体和生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不用说那种新生儿的触感了。算了,这些人是不会理解他的。“没有外伤,头颅没有骨折。有外力撞击的伤口,创伤不深,大概是摔倒时造成的。还有一些碎瓷片的割伤,都不是致命伤。局部没有叮咬、蛰刺的伤口。但是有大量排泄物,看起来是剧烈下泻。”曲少杰总结道。“会不会真是心脏病发作?”喻宛央道。“白盛祖是个很注重仪表的人,你看他每天脸上都涂着雪花膏,头发也都精心梳过,怎么可能对有心痛这种大毛病不注意?”宗择反问。曲少杰拨开头发查看,白盛祖没什么头发,所以很快验完了。打开死者嘴吧,曲少杰眉头皱了皱,用镊子捏出了点东西出来。这东西看着眼熟,“鸟毛?”曲少杰问宗择,“要不要做血液化验?”“还是先抽点血吧,不然尸体一到白家就没那么容易碰到了。”曲少杰拿了穿刺针穿刺心脏取血,喻宛央想起来一件事,“上回我去白家,看到白盛祖亲它的鹦鹉,大概就是不小心沾上的吧。我以前亲猫的时候也常常弄得嘴里都是毛。”宗择心头一动,眼睫抬了抬。“虽然看上去像是心脏病发作造成的猝死,但是我个人更倾向于是食用某些东西诱发的神经系统麻痹。要确认这一点,必须解剖了。但是我猜法院和家属是不会同意的。”曲少杰做完了检查,边脱手套边道。“只有等过两天的检查报告再说了。”彩玉买了一摞黄表纸回来,拿给喻宛央不解地问:“小姐,你要给谁烧纸?”喻宛央笑道:“不给谁烧纸,做标本用来吸水的。”彩玉看她拿了纸铺在一块木板上,然后取了花呀、草呀放好,再铺上黄表纸压平,就这样一层又一层的,最后盖上另一块木板,又用绳子捆结实了。虽然她不知道喻宛央在做什么,可仍旧看得津津有味。彩玉看到外头还有两株植物,正想拿起来看是什么,喻宛央忙挡住她的手,“这个可别乱动,都是有毒的东西,万一不小心弄到肚子里你就中毒了。”彩玉吐吐舌头,“既然有毒的东西,为什么人要种呀?”“世上有毒的花草数不胜数,大部分人可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毒。就好像那个……”喻宛央朝柜子上摆的一盆水仙努努嘴,“水仙整株可都是有毒的,不过这种毒也就是不小心吃了鳞茎粘液呕吐腹泻这种程度,想要毒死人,那都要提纯的。”“那要是想要害人,种点着些东西不就害人了吗?”彩玉问。喻宛央停了下来,歪头看着彩玉。她说的没错,寻常人谁会知道哪种花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但是如果呢?如果主人知道这花有毒,他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喻宛央抱了彩玉一下,“谢谢你啦!”然后到书架上取了几本书,一边查阅一边誊抄忙活了半天,然后拿着这叠纸一溜烟地跑出去了。宗择这会儿不在警察局,郭嘉见喻宛央找他,便请她到办公室里坐着。她坐了一小会儿起身四下打量他办公室里的陈设,最后走到那块木板前。看到上面纵横交通的连线,她喃喃自语:“看着真复杂啊!”宗择从外头回来,先是去了鸿翔制衣店,确认了蓝衣、梅素蕊的确实曾有婚约。梅母病重时他在外地学徒不知道梅家的难事,后来梅素蕊嫁给了白盛祖,他们婚约就作废了。再见面她早做人妇,便不再相认。他又去了一趟书院,阿枝自言无父无母,进书院八九年,无处可去索性呆着养老。至于藏巧扮拙,不过是女人堆里事多,怕惹人嫌。问她当初书院修葺的工人,她只说随便叫伙计找来的,哪里知道什么人,分明就是不愿多谈。现在只等曹守鹏回来,才能确认她的身份。宗择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到了喻宛央的自言自语,他微微笑了笑走进去,“喻小姐。”喻宛央一看到他就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上回我从白家花园里剪回来的东西里有这个,其实都是寻常的花草。但如果有人有心的话,倒是可以提炼出很强的毒素。”宗择看她做的笔记,还配上了插画。她先指着其中一张,“这个叫洋金花,外观和曼陀罗很相似,它和曼陀罗是同一属。花期已经过了,所以单看茎叶很容易混淆。虽然有毒,但也是很常见的中药草药,一般用来镇痛平喘的。但是一但经过提纯,就能制成麻醉剂,很小的剂量就能在几分钟内发作,效力能持续几个小时。”她又往下翻了两页,“这个是文殊兰,它的英文名叫Poisonbulb,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个毒性了。它的鳞茎毒性最强,中药里的罗裙带根就是这个东西。我查了资料,发现这个中毒后的症状倒是和白盛祖非常像,比如强烈腹泻,呼吸不畅、脉搏加快,剂量足够的话,是能引致神经系统麻痹而死亡。”“梅素蕊的父亲是郎中。她如果知道这些也是很有可能的。”宗择仔细看完道。听他这样一说,喻宛央身上忍不住起了起皮疙瘩。如果真是梅素蕊,只能说她隐藏的太好。“她肯定有杀白盛祖的动机的,但她怎么下毒的?”他如阳春旭日般的笑容微微闪现,“刚才听到你说案子复杂。现在你来了,什么都不复杂了。”宗择走到木板前重新换了张白纸,写下三个人的名字,李玉芬、吴妈、白盛祖。“人难免对旁人生出恨意,但要想一个人死,总会有更强烈原因的驱使。通常凶杀不过情杀、仇杀、金钱利益纠葛。”他边说又在旁边写上字“物证:梅花、苔藓、顶针、羽毛、存单、肚兜。”他又往下划线,梅花对着梅素蕊,苔藓对着白耀升,顶针对着蓝衣,存单对着吴妈,羽毛对着白盛祖。接着又写下另外几个人的名字:蓝衣,梅素蕊,白耀升。“这个羽毛,在李玉芬、白盛祖身上都发现了。在这种案子里,所谓‘巧合’背后必定有其必然的原因。你在白家见到了鹦鹉,我们姑且这样假设,假如这个羽毛就是白家鹦鹉的。上回你从白家出来,见到白盛祖亲吻鹦鹉,并且说‘养熟了就不怕飞了’,我们都默认为鹦鹉是白盛祖的,但如果鸟其实是梅素蕊的呢?肚兜的主人目前未知,但打听来的消息显示,绸缎庄老板这一匹锦丝有一半卖给了鸿翔。我们先看最近的死者吧。假设白盛祖是被杀,他是如何中毒的?凶手是怎样把毒下进去的?”“那样封闭的地方,除非那人能从外头飞进来。”喻宛央道。但她一说完,便想到了什么,看着他。宗择则是微微笑了笑,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鹦鹉。”“白盛祖一死,他便坐实了杀死吴妈的嫌疑。因为书院里有人作证说他那天去了书院,而梅素蕊说那天他从寿宴中消失过几个小时才回家,两个人的证词正好呼应。”“那吴妈真是被白盛祖杀的?”宗择没有回答她,“我们再看看吴妈。吴妈身上最大的疑点是,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存款的日期是五年多前,那时候正好是梅素蕊嫁入白家。白盛祖说,吴妈替他牵线,也就说这钱最有可能是白盛祖给吴妈的谢礼。如果他想杀吴妈,何必等到几年后动手?”“可仅仅是谢媒礼的话,这礼金可够重的。”宗择点点头,“所以,肯定有什么原因,值得白盛祖付出这么多钱。”“如果我是梅素蕊,我一定很恨吴妈,因为这哪什么好姻缘,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喻宛央道。“所以,和吴妈有仇怨的,其实是梅素蕊。”“可是梅素蕊想杀吴妈,早就应该动手了吧,为什么一直到几年后才动手?”“我猜测,这就是这笔钱的原由。假设吴妈当初真是出于好心促使梅苏蕊嫁给白盛祖,她对内情完全不知,梅素蕊应该不会那么恨她。就好像,做媒婆的说媒,不是个个都得到了好姻缘,却很少听到有人杀媒婆的。”“那就是说,其实当时吴妈是知情的,却骗了梅素蕊。梅素蕊直到后来才发现,吴妈不是牵线,而是做了陷阱让她跳,所以她才恨死吴妈的。可是梅素蕊是怎样能一个人杀了人又把人弄出去,然后封到袖玉书院的墙里?看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可干不来。而且,她一直被盯着,也出不去呀。”“她有帮手。”宗择说着,在“顶针”上画了一个圈。“顶针里刻了字,蓝。”“是蓝衣?”“蓝衣和梅素蕊曾有过婚约。顶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隐秘的地方?”喻宛央若有所思,她开始并不知道顶针是蓝衣的,只当是谁不小心落下的。但是既然是蓝衣的东西,“难道是他们在那里……幽会?”她又回想了一下,那个地方确实避人眼目,不容易被人发现。“可是白盛祖不会发现吗?蓝衣又是怎么进去的,难不成都学我翻墙?”“后门有根绳子,铃铛直通内院。”“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白盛祖怎么可能没发现?”宗择摇摇头,“这个门铃是白盛祖自己用的。他上一位太太去世和梅素蕊进门,中间有几年内宅空虚,他在房事上有这样的癖好,这样的人怎么忍得了寂寞?但是他又好面子,断不可能从正门带进来,定然是约好了让她们从后门过来。曹队长已经找陈太医问了,白盛祖从来没有心痛,但是却是有些男科病,房事不大节制。”喻宛央点点头,“所以后来梅素蕊利用了后门的铃铛和情人约会。洋金花入药能做麻醉剂,如果梅素蕊给白盛祖吃了,那么就算是他在家中也会处于人事不省的状态。可是,内院没有梅树呀。”“也许吴妈身上的梅花,不见得就是指向被害的案发现场,而是有更简单的含义。”喻宛央恍然大悟,“你是说,她就是指梅素蕊?是啊,梅素蕊姓梅,又那么喜欢梅花,冬日里插瓶的肯定是梅花。”“曲少杰在检验吴妈的尸体的时候,说她的头部遭到重击,并且有烫伤。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凶器造成的。直到后来无意中看到下头人在烫衣服,我注意到那个熨斗完全符合凶器的特征。”“可我觉得吴妈不可能死在白家。在家里把人砸死,得流多少血?不说白盛祖,就是家里的丫头也很快就会发现异样的。”“所以我推测吴妈很有可能死在了制衣店里。”喻宛央赞同地点头,“只要梅素蕊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叫吴妈去制衣店,蓝衣就有机会下手,而其他的人也不知道吴妈去哪里了。”“我们再来看李玉芬。李玉芬一死,什么人得利?”喻宛央指了指白耀升,“白耀升对她心生厌恶,所以不想再包养她,就像甩掉一个包袱”。“想甩掉累赘,不一定非要杀她,除非有个非杀的理由。”“冲动也可以杀人呀。”“嗯,冲动确实会杀人,但一般选择比较激烈的手段。李玉芬手脚都有被绑缚的痕迹,把一个人绑起来,通常是怕她逃。勒死一个人,往往需要几分钟,很多冲动在这样的时间里就会慢慢平复下来。但是凶手去勒死一个被帮着的人,大约更享受这种杀人的过程,而不是刹那杀死人的激情。”“那就是她有了必死的原因,可是是什么呢?”喻宛央抱着双臂,思考的时候会有咬指甲的小动作。“那我们不如来看这个。”宗择在白纸上又写了两个字,“松儿。”“是白家的小少爷?”宗择点点头。“他也牵涉到案子里?”“白盛祖前面有三位太太,没有一个留下子嗣。陈太医说白盛祖早先一直在吃药调理,但是都不见效用。我猜,白盛祖可能是没法有子嗣。但梅素蕊进了门怎么突然就生了孩子?”喻宛央双唇变成了“o”型,“我知道,这孩子是蓝衣的!”“也可能是白耀升的。”“那还不是凭她一句话吗,她说孩子是谁的,谁就会当真啊。所以,梅素蕊的帮手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如果梅素蕊和白耀升真有情,那么她就会替他做那日不在场的证明。可是恰恰相反,梅素蕊的证词却正好佐证了他有很充足的作案时间。就像是她的证词把白盛祖牢牢钉在了杀吴妈凶手的嫌疑里。”“一个女人在男人有危险的情况下,不想帮那个男人,只能说她对他一点都没情。那孩子不可能是白耀升的,必定是蓝衣的。”宗择听她这样说,脑子里闪过那日她把自己背到医院的情形,如石落平湖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他眸光微动,而她却盯着白纸上错综复杂的连线蹙眉思索。他无声了片刻,她还浑然不觉。“李玉芬的房东说,她一时有钱,一时没钱。有钱的时候大手大脚,没钱的时候还找房东借钱。白耀升给她的钱不过生活费,其他时候她的钱从哪里来?房东曾在深夜见过一个女人来到李玉芬家。一个女人为什么深更半夜去别人家?除非这个人白天出不了门。”喻宛央嫣然一笑,“也不一定,我有时候也深夜归家啊。”深夜在外头晃,被他捉回警察局,也是危险的很。宗择似乎和她想到了一处,两人视线对到一起,他耳尖微微一红,然后偏过头去垂了垂目光然后接着说:“她一定有什么非出来不可的理由。”然后在“肚兜”上画了一个圈。“李玉芬和梅素蕊一起做过女工,在大新工厂的女工棚住过,对于彼此的生活习惯或者用品很可能都熟悉。李玉芬是白耀升的外室,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叔嫂的事情,所以拿这个威胁梅素蕊,梅素蕊不得不拿钱封口。当一个人发现用一个秘密就能驱使另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膨胀自大,变得愈发贪婪。当李玉芬发现白耀升再不想供养自己了,索性最后敲诈一笔,谁知道对方起了杀心。”“李玉芬为如果发现了他们叔嫂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敲诈白耀升,而是去找梅素蕊?”这个他其实也仍有些疑惑,“动物在选择攻击对象的时候,往往会选择直觉最容易擒获的。我的推测是,也许李玉芬觉得梅素蕊比白耀升更容易掌控。”“也许吧。不过你这样分析,看上去梅素蕊委身给白耀升也像是被强迫的。她和蓝衣真是一对可伶人,如果当年蓝衣赶回家乡,他们早日完婚,也就没有后来的惨事了。蓝衣还没有成亲吧,说不定一直在等梅素蕊呢。”喻宛央感慨道。“曹队长已经申请了法院的搜查令,我想这两天大概就可以结案了。”宗择收起了笔。“真的?那结案后你过来我家跟我说说结果怎么样?你爱吃什么东西,我叫彩玉做。”她闪着眼睛望着他,让他根本无法拒绝。曹守鹏蹲守了几天,从外头回来向宗择报告。他拿了阿枝的相片给姚妈看,果然证实了宗择的猜测。梅素蕊几乎从不出门,原来她身边伺候的婆子是个小脚,更不可能替她跑腿。城里药铺也没人卖给过砒霜之类的药给梅素蕊。宗择拿了白耀升的血液报告给他看,白盛祖的血液里没有检测到砒霜的毒,却含有多种生物碱,这些东西在文殊兰和洋金花里都能提炼出来。所以毒就在白家里得来的。但是当曹守鹏去了白家搜查,院子里的鹦鹉早就没了踪迹。梅素蕊说白盛祖死去的当天,那些鸟就不好好吃东西,第二天早上一看都死了。她心里难受所以把鸟给烧了,就当去陪白盛祖了。往日草木葱茏的花园如今一片狼藉,梅素蕊期期艾艾地说,“人都不在了,还看什么花草呢?”只是在白耀升的院子里确实看到那棵苔梅。曹守鹏看到地上泥土松动,带着人一挖,挖出了一根皮带,和李玉芬脖子上的淤痕痕迹吻合。白家的门房也被带来问话,吓了几句就说了实话。果然十月初九那日李玉芬确实来找过白耀升,但白耀升那时候不在家。李玉芬赖着不走,门房也拿她没办法就随她去了。门房只当她留着过夜,并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白耀升又被抓了起来,物证一摆出来,不过审了半日,果然是招了。他看上了那个叫小桂香的窑姐,有意替她赎身做外室,但是钱却不够花。正好他厌倦了李玉芬,便停了她的花销,只说是大哥不给钱了。谁知道李玉芬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小桂香的事,大闹了一场不说,还威胁要去外头把白盛祖的丑事抖出来。原来李玉芬无意中碰到了一个从前做舞小姐的小姐妹,曾经被白盛祖叫到家里去过。白耀升最知道大哥好面子,这事说出去纱厂的生意就要彻底垮了,他自己也落不到什么好。于是他假意按捺住李玉芬,然后慢慢疏远她。十月初九那一日,他在安江上赌钱,输光了钱回来拿钱,却没料到李玉芬也来找他要钱。李玉芬竟让他给一笔安置费,不然就要把他们兄弟的事情抖落出去。两人几句不和就争吵起来,他就把李玉芬给绑起来关到了院子里的杂物房里,想吓唬吓唬她。然后他去找白盛祖那里要钱,想着给点钱把李玉芬打发了做个了断。谁知道白盛祖却不给钱。他觉得自己处处为大哥着想,他却这么抠门。越想越气,就喝了点酒。等凌晨醒来发现李玉芬已经被勒死了,脖子上缠着自己的皮带,自己的双手拽着皮带两端。他吓坏了,看那会儿天还没亮,就索性从后门把尸体运出去扔到了镜湖里了。曹守鹏汇报完,搔了搔头,“我把肚兜拿给白耀升看,他说是小桂香的。”这一点却真让宗择有点意外,如果是小桂香的,何至于被李玉芬藏得那样隐秘?“他自始至终都没提梅素蕊?”宗择问。“没有。”在另一间问讯室里,梅素蕊一身黑色丝绒旗袍,弓着背浅浅坐在椅子上。不施粉黛的面庞显得越发莹白,浓密的黑发间插着一排白色小绒花。双眼微红,却点染了一张脸都变得凄艳起来。无论问她什么,她都不过重复先前回答过的,一字不差。再问其他的,她便静静地流着眼泪说不知道。旁人看她娇弱,连语气都重不起来。末了,她抬起泪眼,“长官,你是怀疑我吗?怀疑我什么呢?杀了自己的丈夫吗?难道这世间还有女人想做寡妇?”曹守鹏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虽然宗择说过梅素蕊一直被白盛祖性虐,但看着眼前人,他却真张不开口问。有警士推门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曹守鹏起身离开。待到人去,梅素蕊缓缓坐直了身,刚才哀恸的目光慢慢变成了冷漠。她听到外头有人说:“长官,我来自首,人是我杀的……”她垂下头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在上面看到一根羽毛,她拈起来扔到了地上。蓝衣提着一架鹦鹉,坐在桌前,呼吸气促,显然是奔跑而来的。不待问话,他便交代说,他和吴妈是同乡,吴妈知道他和梅素蕊曾经有过婚约。后来吴妈发现了鸿翔制衣店是他的铺子,便没事就跑去占点便宜。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些不清不楚的话,说白家小少爷松儿长得不像白老板。他怕惹人非议,就时常给她些金钱,想着息事宁人算了。谁知道吴妈胃口越来越大,他不堪勒索而失手将其杀死。那一日正好听客人说起袖玉书院在修房子,就借送衣服的机会,把人带到书院去用洋灰糊进了墙。至于白盛祖,他也是后来才从吴妈那里得知,当初是白盛祖和吴妈串通起来迷晕了梅素蕊。失身之后,梅素蕊不得不嫁进白家。白盛祖与他有夺妻之恨,他早就想杀之。那日白盛祖约他出去吃饭,他就带着训练好的鹦鹉去向白盛祖投毒。他在街角等到白盛祖毒发后才出现。他把鹦鹉交给曹守鹏,“就是用它投的毒。我早就听说白盛祖爱鸟,所以在鸟身上涂满了毒。”“所以呢?就这样结案了?”喻宛央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望着宗择。“白耀升和蓝衣把所有罪都认下了?”宗择点点头。“难道真的和梅素蕊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都没有说起和梅素蕊的事情?”他微微摇头,“并没有。”“那毒呢?是在白家的院子里长的花呀。”“白家的证据早就毁了。我们去了蓝衣的住处,也看到了文殊兰。不过是刚刚移植过去的。那只鹦鹉,很显然是白家的。我看到鹦鹉的脚上有被绑缚的痕迹,推测梅素蕊留了这只鸟给蓝衣报信,所以蓝衣才会出现的这么及时又突然。”喻宛央感叹,“这两个男人对梅素蕊真是痴心的很。不过,我总觉得梅素蕊可没有看上去那么无辜。”宗择不置可否,他慢慢喝了一口茶,面孔都模糊在水汽中。“其实警察做久了,你会发现世间的事情从来没有绝对。‘无辜’和‘有罪’,本就是一个很模糊的东西。罪与罚,正义和公平,从来没有纯粹过。也不是每个有罪的人都能最终被法律制裁。”“那事情的真相呢?就真的没人在意了?”喻宛央望着宗择。明眸若星,是没见过人性恶意的眼睛。他在犹豫,要不要让她看见尘世的污垢?但蒙住她的双眼,就当做不存在吗?他似乎能预见到,真相揭开后,她会质问他的话。但是欺骗的意义何在呢?“如果喻小姐真的那么想知道真相,那我带你去寻找真相,做为对你的答谢。”他的声音平淡的没有一丝情绪,反而有些懒懒的。这一日是入冬来难得的暖日,虽然树木萧瑟,但阳光却很好。梅素蕊一身黑色夹袄旗袍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在草地上正和丫头玩耍的松儿。她发间插了一根白玉簪子,虽然是极其肃静的孝服,她却穿出许多艳来。眼前光影一闪,一个穿着黛色大衣的女孩子走过来,在她长椅的另一边坐下,笑微微地同她打招呼,“白太太,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我姓喻,是白二爷的朋友。”梅素蕊看了她一眼,牵了牵唇角算是一个笑,却并没什么笑意,“记得。我还记得你是那位查案子的长官的朋友。”喻宛央点点头,看见她手里正在打绒线衫,“白太太好兴致。”梅素蕊微微笑了笑,低头理了理杂乱的绒线,“打发时间罢了,寡妇嘛,多的是时间。”然后她又转头看喻宛央,“说来失礼,外子都已经过了三七,也没去亲自感谢那位长官抓住凶手。”喻宛央笑了笑,“宗先生是警察,让凶手伏法归案是他的本职。无论人犯了什么罪,总该受到惩罚。”梅素蕊状似非常赞同地点点头,“喻小姐说的是。”“白太太从前不出来交际,现在出来散散心也好。既然这么巧碰上了,不如我同你说说我最近听到的故事,替白太太解解闷?”梅素蕊凝眸一笑,目光却没抬起了。织着绒线衫的双手灵巧地上下翻动,“喻小姐请说,素蕊也很久没听过故事了。”“在一个镇子里,有一对情人,他们很小就订了婚。故事发生的时间太久远了,说的人也不大记得名字了。不如我们就叫他们小梅和小蓝好不好?”梅素蕊的手仍旧没停下来,“嗯,喻小姐随意就好,反正就是个故事。”喻宛央点点头,接着道:“好,那我接着说。他们青梅竹马,相亲相爱。谁知道天意弄人,小梅的父亲意外身亡,母亲不胜打击,重病卧床。为了给母亲看病,债台高筑,一点家产也被亲戚霸占了。蓝家看梅家家道中落,有心退婚,但小蓝坚决不同意。小梅不想让未来婆家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于是去城里做工来给母亲治病、还债。小梅找到了一位同乡大婶,大婶在一个纱厂老板家做工,就把小梅介绍到纱厂工作。而小蓝很快也不顾家庭反对,去了城里做学徒。他们她勤勤恳恳地做工赚钱,指望着有过上好日子的一天。但是青春貌美的小梅却被工厂的老板看上了,小梅自然不会同意嫁给他。有一天,大婶喊小梅去她那里吃饭,一杯酒下肚小梅就不醒人世。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躺着工厂的老板。她哭闹起来,大婶假意跑进来,怒骂老板支开自己行这样不轨的事情。小梅失了身,魂不守舍地回了住处,被小蓝发现了异样。在他再三追问下,小梅说出了实情。小蓝虽然痛苦,但还是信誓旦旦不离不弃。谁知道为了把小梅娶进门,大婶故意放了些风言风语到家乡。小蓝慢慢动摇了,开始怀疑女孩子,又受不了家庭的压力,所以就借口学徒去了外地,从此杳无消息。大婶一直装作好人,最后终于劝服小梅嫁给了老板。小梅本想着老板顶多也就是年纪大些,生活却是不愁的,也正好替母亲治病。谁知道嫁过去没多久,小梅就发现了丈夫不同寻常的癖好……”喻宛央停了停,她看到梅素蕊的双唇轻轻颤动,但什么都没说,头一直垂着。脸上那个笑意已经僵硬了。“小梅受了非人的折磨,还无法同人诉说,为了母亲也只能忍下了。为了躲避丈夫夜夜摧残,她开始到处寻找受孕的法子。当她发现生不了的不是自己的时候,就把目光放到了丈夫的弟弟身上。小蓝回来了,可她已经嫁做人妇。她对他有情更有恨,而他对她却是有愧有情。为了早日受孕,她便与他假意重修旧好,直到怀孕。两个男人都以为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心甘情愿被她驱使。十月怀胎,她躲避了一年折磨。可孩子生下后,丈夫越发变本加厉,日日如同煎熬。她不可能再用怀孕的方法了,因为太容易被丈夫发现,毕竟他从前三位太太没有一个留下子嗣。但她要活下去,为自己、也为孩子。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形成了,杀了他。求生是动物的本能,在生死攸关之时,再怎样懦弱胆小的人,也能获得意想不到的能量。小梅的父亲是个郎中,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懂得些药材。虽然丈夫房事上对她万般折磨,其他地方却算得上宠爱。她便在院子里种上各种花草,偷偷提炼她想要的东西。她当然不敢一下就毒死丈夫,而是小剂量地投毒。那毒药有时候会让人麻痹,产生幻觉。丈夫就无意中说出当时酒里迷药全是大婶一手策划的事情,小梅知道真相后,对大婶也起了杀意。但是她不可能在家里杀人,于是告诉小蓝,大婶知道儿子不是老板亲生,总拿这事情要挟。如果他们的事情被发现,被浸猪笼不说,儿子也活不成了。大婶就这样被骗到了裁缝店,然后被杀死,封到了书院的墙里。小梅的复仇计划在缓慢地展开。二叔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她恨男人,但又不得不和三个男人同时周旋,就等于她受着三倍的煎熬。她偶遇了二叔的外室,这么巧正是从前一同做工的姐妹小芬。小芬是个戏迷,大手大脚惯了,总是缺钱。小梅便时不时给些资助。并告诉她,二叔外头有人,丫头在他房里捡到过了一个肚兜,叫她多点心思。小芬受了挑拨,总同二叔大吵,引得他嫌弃。那一日,小芬上门讨钱,二叔回来被他闹得心烦便绑起来关在了柴房里。小梅听说后,便想到了除掉二叔的办法。她半夜先迷倒了丈夫,假意去私会二叔,然后将他迷晕。她进了柴房勒死了小芬,嫁祸给二叔。她想起肚兜的事情,又去小芬家找,却没找到,只好转回。却被房东太太看到了灯光,以为是小芬在家。二叔醒后发现小芬已死,只当是自己醉酒失手,于是赶紧把尸体扔到了镜湖里。谁知道这么巧,第二天,大婶的尸体被人发现。小蓝得知后立刻烧掉了旧账,因为那账上记了不少大婶当时白占的东西。当警察找上了门,小梅想到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把丈夫变成了凶手,那她就解脱了。于是她让书院里的人在警察的问讯笔录上写上了丈夫的名字,引得警察怀疑丈夫。果然有人夜里闯入内院,丈夫的丑事被人看去,惶惶不可终日。那闯入的人被恶犬撕下了一块布,她便引丈夫去约小蓝。一石二鸟之计可以一下消灭两个男人。男人对她来说,如同院子里养的鸟,你怎么训练,来日就能怎样用上。她用鸟给丈夫带去致命的毒药,但是可惜小蓝去晚了片刻,没有正好在场。但这也没关系,她有的是玲珑手段。就算不为她,为了孩子,他总要赴汤蹈火一次吧?现在,她终于解脱了,再也不会被男人左右,她终于能像鸟一样自由飞翔,再也不用伪装,伏低做小、卖娇乞怜。对了,你要问书院里的人是怎么回事,对吧?那个人也和她一样,恨男人恨的要死,她就是被丈夫折磨得装死跑出家门的前一位太太。”故事讲完了,太阳也将要西落,最后一线余辉落在梅素蕊的脸上。大概听得入神,她早已停下了织绒线衫的动作,在光影里一动未动。脸上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愤怒,她只是静静地微笑着。过了半晌,她才缓缓吁了一口气,“喻小姐故事讲得真好,我都快分不清是真是假了。不过,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啊。但是还是要谢谢你的故事。”喻宛央站起身,“白太太,这故事里的人,就没一点真情吗?”“真情?”她冷冷地笑了笑,抬手解开了衣扣,露了颈子出来。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的淤痕和旧伤历历在目。然后她又卷起袖子,烫伤的疤痕、鞭打的旧迹都仍旧清晰。喻宛央心头发紧,丑陋的伤痕和她如花的笑颜交织在一起,在这一刻变得触目惊心。“如果不是在这里,我还可以叫你欣赏更多的。你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可以落在你身体里的。”她空洞地笑了笑,然后慢慢地衣服整理好。“一个女人被这样对待,还能活下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不变成另一个怪物。因为是她对不起孩子,以为孩子能救她,所以才把他生下来。生下来了,就要为他负责。孩子,就是她的真情。别的‘真情’又是什么东西?是对女人肉体的贪念吗?在有些男人那里,贞洁比什么都重要,真情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喻小姐,你所谓的‘真情’救不了人。既不能叫人重生,也不能让人涅槃。你年纪小,还不知道铁石心肠是怎么来的。告诉你,它不是一天变成的,是日夜煎熬练成的。但练成了,就再也软不了了。”松儿这时候玩累了,向着梅素蕊跑来,边跑边叫“娘!娘!”梅素蕊不再理会喻宛央,站起身迎了几步,然后蹲了下去。松儿冲进她的怀里,她抱了抱,然后拿了帕子给他擦汗。喻宛央心情恹恹地走开。当宗择把所有的推测告诉她时,她很是震惊的。梅素蕊是受害人,却也是谋害了这许多人的凶手。她以为梅素蕊至少会有一点的痛苦的,但是没有。她淡定、从容,没有一点悔意。人心可以冷硬至此吗?宗择双手插兜站在远处一棵树下,他视线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喻宛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梅素蕊正在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两人的目光对到了一处,宗择冲她笑了笑。那种笑容是喻宛央不曾见过的一种笑。平和、宁静,好像是透过了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喻宛央的心头有些顿涩,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想要知道他的那个笑容的由来。仿佛有知觉一样,他的目光转了回来。看到她时,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似春风过境,吹开了一树海棠。但却和刚才那个笑,不一样。她走向前。宗择问:“都说完了?”“嗯。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宗择静默了片刻,陪着她缓缓往公园外走。“我记得书上读过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健康的人不会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受折磨的人转而成为折磨他人的人。’”“如果有新的证据出来,你还会抓梅素蕊吗?”他只是淡淡地说:“白耀升和蓝衣揽下所有罪名,你知道为了什么?”“总不是爱情吧?”“舐犊情深。人永远都不知道,为了自己想守护的东西,能付出多大的牺牲。”“所以,就算是你明明知道梅素蕊是凶手,你也不会抓她?白耀升和蓝衣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连他们所想要守护的儿子,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吴妈、李玉芬,甚至是白盛祖都真的是罪该万死?------这对他们就公平?”她停下脚步,扬首问他。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什么。眼前的人叫她感到迷惑,曾经清晰的面孔,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作为一个执法者,难道不是要以抓到真凶为己任吗?他心中的那杆天平,到底什么才是他所谓的公正?有罪的人,哪怕再有理由,但罪就罪,难道不应该接受惩罚?还是说,梅素蕊同样吸引了他?他在她的身上看见了某个人的影子?因此,他可以放弃一个执法者的原则?他早知道告诉她真相,就有要面对她质疑的一刻。他未曾想过为自己辩白,但看到她隐隐怒容的脸庞,他动摇了。无论她如何看待他,也许给她一个解释也好。“白耀升自小就失去母亲……小心!”宗择把喻宛央猛然拉到身前,她的鼻子正撞在他颈子间,呼吸间全是那熟悉的清淡的白檀香。一辆汽车蛇形扬长而去,刚才差点撞到她。距离很近,她看见他白皙的皮肤慢慢变红,浮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不知道是自己灼热的呼吸叫他如同被烫过一样。而这个意外却让他想要解释的想法都瞬间消失无踪了。她只是人生的意外,如同这辆突如其来的汽车,终会扬长而去的。他松开手,她抿了抿唇,直觉他刚才是想解释的。但是现在却并不再想说什么了的样子,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她明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熄灭。她有点恼怒,又有点害怕,只好望了望汽车消失的地方,嘟了嘟嘴道:“宗先生要叫警察局好好管管治安了,这些人简直就是乱开车!”他嗓子有些干涩,怕发出的声音有异样,他索性只点点头。宗择将她到了梁园,她草草道了声谢谢,然后进了屋。没有说“晚安”,也没有说“再见。”他能感到她的态度和往常有一些不同。他自失地一笑,笑他自己。人生不过如此,“相逢只一笑,明日又天涯。”更深风寒,霜冷露重,这长路漫漫,他从未期待有人同行。哪里又隐隐作痛,可这一回,他却寻不到痛处。他抬头望了二楼一眼,房间的灯亮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正要离去。露台上的门却开了,他听到有人叫他“宗先生。”他回身,见她站在露台那里。她下定了某个决心,但当她在窗后见他一人独立风中的落寞身影时,却总觉得要同他说些什么。哪怕是为自己的某一段难以描述的心事做一个结语。可等她冲动地走出来叫住他,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望着她,等着她的话。她背后姜黄色的灯光染满了屋,像太阳的初升之处。他们仿佛站是在两个世界对望着。她咬了咬唇,声音放得很轻,从高处传来,有一种别样的柔婉。“宗先生,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总归要往前看。”他牵了牵唇角,“我知道。谢谢你。”她也无声的笑了笑。没人开口说“再见。”但是似乎都明白彼此似乎都不会再见。这种“再见”不是指碰面,而是彼此在某一瞬间都明白了,他们不是同一种人。他略点了点头,转身走远。而她站在露台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鼻子有点酸酸的。她想起祖母曾经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大部分的人,都是过客。如果开始就知道不是同路人,那就不要去为了结伴一段而绕道。分道扬镳,是大部分人的结局。“可是祖母,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一点难过?”卷二离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