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薄幸
曲少杰做完了“两具尸检”,因为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认尸,根据陈之澄提供的身高信息,这具尸体是李玉同的可能性非常大。“腹腔内的一些器官也都被吃掉了,很遗憾只能推测他是中毒身亡。因为但大部分毒素在身体内造成人体细胞的损害是难以留下可见的证据的。中毒这种事情就能难说了。比如治疗心率不齐的药毛地黄,超过了剂量就会导致恶心呕吐,以至于因为心律不齐导致死亡,就很难去判定到底是投毒还是意外。我请人做了几个简单的毒理实验,没有检验出砒霜。现在还在请他再继续试验。但蟒蛇肚子里的东西反而有些价值。我在蛇肚子里找到了他的肝脏,发现了古柯碱和鸦片制剂的代谢物。会不会是为了刺激灵感,服用了一些?毕竟过去魏晋名士都爱吃点五石散之类的东西嘛,那些艺术家酗酒的比例也比旁人高些。”宗择抬了抬目光,“曹队长打听过了,李玉同家境平平,这些都是成瘾的东西,碰了就很难戒掉。他不可能负担的起这些东西。而且看他的身体很健康,陈之澄说他网球打的很好,这样的体格并不是长期服用毒品的人有的。”那就是死前有人给他服用的。“不过,我倒是觉得奇怪。古柯碱是中枢神经兴奋剂,吃这个是为了追求瞬间的快感。而鸦片类制剂,是镇定类作用,得到的是宁静愉悦,很少见有人会同时服用这两种。不过,这两个都不是他致死原因。至于判断是投毒还是他在山里误食了毒物,那就要靠你了。”曲少杰笑道。“哦,对了,蛇肚子里的东西可是不少,你要不要找小三婶过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宗择瞥了他一眼,虽然这个小三婶的叫法听起来有点怪,但却居然还有点顺耳。两人从停尸房出来,上了车,宗择难得没有立即开车。曲少杰看出他的异样,反倒安静起来。宗择从怀里拿了一包烟出来,滑了火柴点燃了一根,那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抽烟的新手。“原来你会抽烟啊。”曲少杰诧异道。宗择却没说什么,深吸了两口,眉目隐在淡淡的烟雾里。曲少杰很少见宗择出现这样纠结的神情,于是静静地等着。过来半晌,才听他说:“我准备把母亲的棺木打开。我需要你帮忙。”曲少杰一惊。虽然他是医生,对生死看得比旁人都淡些。但这毕竟是个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国度,开棺的事情非同小可。“好好的,为什么要开棺?”“因为我一直怀疑,坟墓里的那个不是我母亲。”喻宛央一直没睡,看到床头的闹钟指针一点过半,才听到大门的动静。她忙跳下床,噔噔噔地跑下楼。宗择没料到她还没睡,但一看到她,心便跟着一软,心头所有的阴郁都不见了。虽然母亲离开他这么多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喻宛央是母亲送到他眼前的。“怎么还没睡?”喻宛央走近了,在他身旁嗅了嗅,“你抽烟了呀?遇到烦心事了?”“抱歉,很难闻吧?我先去洗澡。”她笑了笑,“也没有很难闻。只要你身上的味道,都好闻。”她头一歪抱住他,悠悠地说:“不过,好怕你是有烦心事说不出来才去吸烟的,因为我那几个堂哥就这样。”因为能感到他情绪的低落,她反而比往常更黏他。宗择束手无策,心底却是分外温柔。见她光着脚,怕她着凉,只得抱着她上楼。她记得小时候几个表姐在一处逗笑,说哪个姐姐嫁人后腿就用不上了。她那时候在旁边听得觉得好奇的紧,缠着姐姐们问,“为什么嫁了人就用不上腿了?”姐姐们但笑不语,见她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才敷衍道:“等你嫁了人就知道了。”这会儿被他抱着上楼,突然想起小时候这件事,恍然大悟自己最近的腿也不大用得上了,去哪里都叫他抱着。原来姐姐们说的是这么回事。她噙着笑望着他,眼里什么都装不下了。心里又得意,自己挑的这双“新腿”还挺好看。他被她看得发窘,“怎么了?脸上有东西?”她笑盈盈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觉得不大够,又连亲了几下。“脸上有花,好看地紧。”他被她逗乐了,本想送她回卧室穿鞋,这会儿索性变了主意,直接去了自己房间。把她放到床上后,怕她生出什么误会来,便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先洗澡换衣服,你等我一会儿。”她倒是没多想,乖乖点点头。大约是太喜欢他的床了,喻宛央抱着他的枕头不多时就犯起困来。他走出浴室,到床前才发现她已经睡熟了,胳膊和腿都露在寝衣外头。宗择拿了自己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他平常用棉被,比她的鸭绒被要打身一些。被子压倒身上她就醒了,睡眼惺忪间看了看四周,迷迷糊糊地笑道:“我又占了你的床。”“没事,要是困了就接着睡吧,我去沙发上睡。”她伸手拉住他,把头枕在他腿上,“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宗择把如今掌握的信息都和她讲了一遍,她顿时来了精神,坐起身,“原来这么巧,卢启民就是救我的人。那我改天一定要去上门谢谢他。要不是遇到他们,我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也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定。”他不喜欢她说那些,于是把她搂进怀里,“怎么会?你不是说那个吉普赛女人说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她娇憨憨地笑了,“对了,我真的只是在念诗经?没说别的?”“卢启民是这样说的。因为到了你家,你父亲就把你送到内宅里了,你和父亲的对话,他也没有听到。”“也没说小康?”他摇摇头。“这可就怪了呢!难道是记忆出了什么差错?不过他的画被你们说得那么神乎其神的,改天我一定去看看。虽然我不会画画,鉴赏还是懂一些的。”她玩着他寝衣的带子,心里默背了一遍《蒹葭》,突然她停了下来,“你说,我的名字是不是就从这里来的?因为回来之后总是念这个,爸爸大约觉得和我有些渊源,而且本来起名字也有‘女诗经,男楚辞’的习惯,所以索性给我改了名字?”“有这个可能。”“那我为什么要一直念这个?”宗择静了静,问:“你从前启蒙的时候用什么书?”“别人家的孩子都用四书五经,我因为爱摆弄花草,爸爸就用《全芳备祖》、《广群芳谱》、《本草纲目》这样的书给我开蒙。”“那就是没读过诗经了。”喻宛央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有人让我背的?可为什么让我背这个?”“我推测,应该是不方便明说的,便用这首诗代替。”“会是什么呢?”他们两人想了一会儿,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两个字,“地点!”他起身拿了张纸,把《蒹葭》写了下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喻宛央手指在字上慢慢地滑过去,“蒹,是没有长穗的芦苇:葭,是初生的芦苇。芦苇就是reed,遍布温带和热带,多生长在湿地,沼泽、河沿、海滩附近。芦苇属的植物大约有十种。花期在八月下旬到九月上旬,种子成熟期在十月上旬。那时候是农历九月,正是芦苇种子成熟的季节。”宗择则接下去,“‘湄’是岸边,水与草交接之处。‘坻’是水中的小岛。‘涘’是水边。‘沚’是水中的小块陆地。”“如果说‘伊人’是让我背诗的人,那么她就是要告诉我她在哪里。也许她是希望我逃出去以后能带人去救她,但是我到现在才发现。”喻宛央懊恼不已。他揽了揽她。“也就是说那个地方在水边,很大的可能是水中的小岛。”“我记得在梦里我好像是在一个芦苇荡里奔跑。按照卢启民的说法,当时我脸上有划伤,很有可能就是逃跑的时候芦苇叶划破的。那就是说这个地方就在南山里。可南山我也去过几趟,好像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他也从来没听说过在南山里有这样一个小岛。南山有水,却是泉和瀑布。有水有岛,这样的地方不可能不被发现。“明天我去找地图来看看,今天就不想这些了。”但她却睡意全无,“刚才你说少杰让你带东西给我看?你带回来了吗?”“带回来了,不过太晚了,明天再看。你先休息吧,我送你回卧室。”她懒懒地往他身上一靠,“你抱我上去好不好?好累的,走不动。”他微微笑了笑横抱起她,往她房间走去。上楼的时候,她摆弄着他的衣领,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能跟我说说吗?”他垂了眸子看她,片刻宁静。她忙又说:“如果真的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舍不得看你自苦的样子。”然后扬起头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亲。她看着大大咧咧,却对他的情绪变化感觉敏锐。他略有歉意,“不是不想说。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准备好了,再跟你说。”宗择找到了宗扱,宗扱一听说他要开棺,愕然不已。“三弟,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释怀吗?”他不能同宗扱说太多,因为他并不愿意把宗家人再牵扯进来。但是如果不说明,宗扱也不会同意他。宗择默了一阵,“大哥,你和大嫂对我如何我心里都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亲生弟弟,如兄如父。我母亲的事情,并不是我的心结,却有谜团一直在我身边。如果我不能解开,我便不能安心。我从未问过我母亲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必须做这件事。”宗扱叹了口气,“其实郦姨的事情我们开始都不知道,是郦姨出事以后我们才知道的。父亲瞒得太紧,要不是如此,母亲也不会那样心灰意冷。那时候父亲叫我动用关系找人,但是不要惊动母亲,我这才知道他在外还有一房太太。父亲拿了一张小相给我,交代了年纪、身高。而郦姨其他的事情我们都一概不知,父亲也从未提起。”宗择默然,这个结果他是有预见的。母亲一直在躲避什么,而父亲是知情的。妻子惨死,作为一个男人难道不早就会去追寻真相吗?然而父亲却没有,为什么?因为他大约知道对手是谁,强大到却无法为妻子报仇,因此只能选择沉默。看他静默,宗扱又道:“后来找到郦姨的尸身后,父亲将你带回家。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其实是母亲在吵。你不要怪母亲,母亲是个刚烈的性子,倘若早些说,不至于此。”“我知道。”“郦姨丧事那天,父亲独自在坟前呆了一夜。我夜里想去寻他,被母亲拦下了。母亲说,他既然不想要这个家,就随他去。我仍不放心,第二日去寻他,父亲满面悲戚,缓缓说,‘扱儿,有些事情真的是躲不过的。’但任凭我怎样问,他都不肯说。父亲是个自律的人,很快就看起来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对你特别上心。其实我们都知道父亲的伤心只是不同人说罢了。再后来半年不到,有一日突然有人送了一个盒子来,里面就是郦姨的那只镯子。”宗择突然抬目,“那镯子不是从我母亲手上取下来的?”“具体我不大记得。只是记得有人送来了这只镯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触动了父亲的伤心事,没多久父亲便卧床不起。再后来你也知道,缠绵病榻,没多久便去了。所以母亲才这样伤心,对郦姨有怨气和偏见,便觉得是郦姨不仅夺了她的宠爱,还夺取了父亲的命。”“父亲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你们没有怀疑过什么?”“没有,父亲年纪本就大了,一而再再而三受打击,身体变垮了支撑不住。”宗扱敲了敲烟斗,迟疑道:“你说的‘怀疑’是指什么呢?”宗择望向兄长,眸光微动,他并不想说“谋杀”这两个字。但是宗扱却是读出来了,心头一凛,微微变了脸色。“大哥,这么多年不是我不识好歹,只是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暂时不能和你说,更不想让宗家凭空沾染什么厄运。如果总有一个起因,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那我想去找到事情最初的起因。我是个不孝子,不求能得到太太和你的谅解,但是母亲的棺材我一定要开。”下了几日的雨,冲散了积雪,天格外的冷。还在年里,寻不到做事情的工人,更何况是挖坟这种事情。他母亲并没有葬进宗家的墓园,而是在相邻不远的地方单独买了一块墓地。曲少杰听说他要挖坟,头一个反应是这人魔障了,上回才挖了一次坟,怎么又要挖?这回居然挖的是他母亲的坟。他知道宗择因为母亲的事情心思比旁人深重,但他以为谈了恋爱后,这些事情已经放下了。可原来没有。曲少杰看着挥动铲子,一铲一铲挖着墓地的宗择,又侧头看了看旁边举着伞静静望着宗择的喻宛央,撞了撞她肩膀,“你也不劝劝?”她是心疼的,原来这几天宗择心事重重就在想这件事。她知道他不看尸体是因为受过母亲死时的刺激,可即便如此,他却下这样的决心去打开母亲的棺材。受伤的时候也许不是最疼的,因为你开始根本不知道会有多疼;伤口裂开的时候才是最疼的,因为不仅要经受撕裂的疼痛,还有心理上的惧怕。因为知道有多疼,那疼就会在心底无限放大。这种疼是双倍的。他此刻的内心在经历着怎样的疼痛呢?她鼻头酸酸的。“不劝,我陪着他。”仿佛是感应到她,宗择停下来休息的片刻正抬目看过来。雨不大,却很快湿衣。他穿着油布防水衣,却没有戴帽子,头发这会儿全湿了。雨水在他脸上聚成水滴,一滴接着一滴汇成串流了下去。她扬了扬唇角,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挖了一整天,郦棠的棺材终于露了出来。宗择也没怎么吃东西,这时候有点虚脱,坐在地上微微喘息。喻宛央和曲少杰走过去,她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天气太冷,他唇色有点发青。曲少杰摸了摸棺材,问:“开棺吗?”宗择点点头。喻宛央叫他等一下,“我知道开棺要法师的,现在没有法师,我还是念一段经文吧。”她从脖子上取了十字架的项链出来,合抱在双手中,垂手默念。“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这样看来,做事的人在他的劳碌上有什么益处呢﹖我见神叫世人劳苦,使他们在其中受经练。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然而神从始至终的作为,人不能参透。我知道世人,莫强如终身喜乐行善;并且人人吃喝,在他一切劳碌中享福,这也是神的恩赐。我知道神一切所做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神这样行,是要人在他面前存敬畏的心。现今的事早先就有了,将来的事早已也有了,并且神再寻回已过的事。我又见日光之下,在审判之处有奸恶,在公义之处也有奸恶……”她声音清越,如夜里的明灯。他恍惚的神思被她的声音拽回了清明。她不是在念给逝者听,而是给生者,给他。棺木掀开时发出闷涩而悠长的吱、吱的声音。已经是深夜了,车灯用做照明,喻宛央手里还另外提着两盏油灯。入殓的时候收拾的很干净,棺材里的情况也不是太糟糕。因为尸体是被拼成的,所以没办法穿寿衣,而是拿着衣服盖在尸身上。身体的软组织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头发和骸骨。他们把骸骨带到了停尸房,曲少杰在停尸台上重新把骨头拼好。宗择没有靠近,而是靠在墙边。但这一次,目光却看了过去。喻宛央看得心酸,拉了拉他的手。他微微笑了笑,“我还好。”她“嗯”了一声,“那我过去看看。”宗择点点头。喻宛央走到解剖台边。头颅很秀气,头发浓密,生前一定是个美人。“郦姨奶奶,不管你是不是郦姨奶奶,我先这么叫你了。对不起打扰到你,但是我们是为了找到凶手,给你一个公道。你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们早点找到凶手。”曲少杰对着骸骨说。喻宛央在自学解剖学,现在对人体结构都熟记于心。骸骨非常完整,没有缺损。曲少杰一边检查一边说,“女性,年纪在三十左右,看盆骨状态有过生育史。”这些都和宗择母亲对得上。曲少杰也知道,这些只能说明,这副骸骨属于他母亲的几率非常大。“尸体的左手比右手略小,说明右手是主控手。”听到这里,宗择却走了过来,“能肯定吗?”“这是概率问题,只能说常规情况是如此。怎么了?”“我母亲是左手写字作画,如果说主控手都比另外一只要大一些,那么应该是左手大一些吧?看得出死因吗?”“除却切口,身体上没有其他外伤的痕迹,比如枪伤、穿刺伤、钝器伤。”曲少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这也说明,死者很有可能是直接被斩首,然后分尸。那样听起来更残忍。喻宛央也听懂了,她抬眸望了宗择一眼。他脸色比刚才更雪白,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知道他一定在努力克制自己,但内心越是波涛汹涌,他脸上就越是平静无波。“看一下切口吧。”宗择缓缓道。“切口很整齐,利器一切而断。推测凶器长、薄、利。如果是先头颅的话,瞬间就是身首异处。”曲少杰觉得这样说很残忍,但是确实有这种可能。如果她生前遭受了折磨,先砍去四肢……他不敢再想下去。“凶器会是什么?”喻宛央问。“长刀。”宗择道,“我觉得更有可能是倭刀。看这个切口角度。”他指着脖子上的切口。“她和我母亲身高差不多,也就是五尺五寸左右。持刀的这个人大概会在五尺八寸左右。”“那她和我一样的身高。”喻宛央道。“央央,你把鞋子脱一下。”喻宛央脱了鞋子站到他面前,他拿了一根长木尺子,略弯了膝盖,控制在五尺八寸左右。然后模拟挥刀。但“挥刀”的瞬间,他脑海里突然凌乱起来,手里好像拿的不是尺子而是真刀。而某一瞬间,他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在呼啸,砍下去、砍下去!“三叔!”曲少杰看出他的异样,眼疾手快忙把喻宛央拉到一旁。虽然是一把木尺子,砍到脖子上也不是闹着玩的。宗择被他一叫晃过了神,收住了力道。“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切口的方向和骸骨上符合。”喻宛央心有余悸,“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们明天再来验吧。”他刚才的那个眼神,是带着杀气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克制住揉捏太阳穴的冲动,微微点点头。到了梁园,喻宛央回卧室前和他道晚安,看他精神有些不济,便不忍心叫他一个人呆着。“我明天叫彩玉炖些补品给你喝吧?”其实她不大信那些,祖父和姐姐们迷信的很。但到这时候,因为替他心疼,所以宁愿信了。希望一碗汤就能叫他精神起来。“不用了。”他拉了拉她的手,“我想吃醉月楼的早点,明天我们出去吃。”“也好。”难得他有胃口,到哪里吃都无所谓。他照常在楼梯口等她上去后才回卧室。但这回等她上去以后,他却是下了楼,轻轻走进了厨房。第二天在醉月楼吃完早饭,两人便又去了停尸间。曲少杰比他们早到一会儿,见宗择进来的时候还抱着盒子,便笑道:“是送给我的礼物?”“嗯,是礼物。”宗择把盒子递给他,曲少杰打开一看,咧了咧嘴,“还真是别致的礼物。”“等下帮我看看这只手骨。”曲少杰看他神色严肃,也收了笑意,点点头。今天的尸检,曲少杰在腿骨上发现了不少愈合的痕迹。“你看这里,生前曾经骨折过。”宗择摇摇头,“我从来不记得她骨折过。骨头上都有伤痕,身体上应该有疤痕,但是我母亲身上没有这些。”那么这具骸骨,不是母亲的,至少有一部分不是。曲少杰拿了一个玻璃皿给他们,拿镊子拨了拨,“这是头颅里找到的,上回在蛇肚子里也发现过。奇怪吧?”喻宛央凑过看,“又是红豆?”“为什么没有发芽或者溃烂?”宗择问。“如果用药水处理过,就能长久保存的。不过,这会是宗伯父放进去的吗?毕竟红豆一般用来表示相思呀。”宗择轻轻摇摇头,“应该不是。捡尸后到入殓之前,父亲一直把我带在身边。他见我受了刺激,和我几乎寸步不离,父亲没有碰过尸身。”手骨也被摆放在了停尸台上,曲少杰仔细看过,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把尸台上的左手手骨拿掉,把这只手骨摆了上去。“这两只手骨差不多大,你看,换上去一点也不违和。”“如果找一个和伯母差不多身形的人,那不是也能移花接木、以假乱真?”喻宛央道。“那头颅怎么换?”曲少杰说,“到哪里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双胞胎。”宗择和喻宛央同时道。曲少杰叹气道:“好吧,话虽如此,可你记得你母亲有家人吗?双胞胎姐妹,怎么会十来年都没走动过?你从前也从来没问过你母亲的家人吗?”“她说她是孤儿。”宗择缓缓道。也只有这个解释,母亲才能同旁人掩盖住她过去。事情到这里又没办法进行下去了,线索都断了。假设有这样一个双胞胎的存在,代替了他母亲去死。那么如果母亲活着,为什么不见他呢?十五年,这样长的日子。喻宛央特意寻了一天带着礼物去见卢启民,说明了自己便是当年在南山下的女孩。卢启民连连感叹人生之巧合。他又细看了她眉眼,“这样看确实很像。”喻宛央又请他说了一遍当日之事,她试着去和记忆里的碎片拼接起来,可是还是少了最重要的几片,她只得放弃。末了,她也要了那副画来看。看到这幅画,不禁喃喃自语:“这个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卢启民是个直爽的人,觉得同她很有些缘分,索性就把画送给了她。喻宛央谢过他,从手袋里拿了李玉同的画夹子里的宣纸给卢启民看,这是宗择托付给她带过来的。“卢先生,您能看出来这画的是什么吗?”卢启民看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也看不出来这画的是什么。说是随意甩上去的,又不像。说是画了什么,却又看不出来。不过这纸倒是顶贵的,看这质感,怕是十年以上的泾县老宣纸。这也太暴殄天珍了。”卢启民不无痛心地说。从卢启民家回来,喻宛央索性就把画挂在了工作间里,越看越觉得这画面她在什么地方见过。难道她小时候去过这里?“咚咚”,一声不大的敲门声打断了喻宛央的思考,她回过头去见是许墨庸。他走进去的时候正看到她坐在桌子上,双腿悬空荡来荡去,对着画在啃着一只大鸭梨。听到有敲门声,她思索的眉头顿时展开,“许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没事就不能来了吗?最近太忙,好久没来看你了。在做什么呢?”喻宛央对着墙上挂的画努努嘴,“看画呢!”许墨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墙上挂的画,眉头情不自禁蹙了一下,旋即迅速平复。“哪来的画?”“别人送的。你记得我说过小时候走失的事情吗。这么巧,这位画家是当初救我的人。这个画就是他当时采风的时候画下来的。你看看是不是像世外桃源?”许墨庸笑了笑,“我并不懂这些。看着不过是些重叠的墨影,看不出好来。”喻宛央从桌上跳下来,“嗯,都说这些画,远看是朵花、近看是个疤。要看画面营造出的氛围和勾勒出的神韵。你不觉得这画就很传神么,你看几笔就把那个村落如幻如梦的感觉给画出来了呢。”许墨庸不置可否,只是牵了牵唇角。然后从公文包里拿了电报出来,“喻老先生的电报。”喻宛央咧了咧嘴,“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然后从他手里接过来,嘴角看着垂得更低了。“怎么了?”许墨庸关切道。“还不是和康烔文的事。康家接到烔文要解除婚约的电报,问老爷子是怎么回事。老爷子气坏了。”“那你?”许墨庸不无担忧地问。喻宛央却没那么在乎,“说来说去不就是惦记着和康家联手做橡胶厂吗。我就算不嫁给康烔文,也一样能通他做生意上的伙伴呀。上回让他带了我种的橡胶草去做实验,出胶量相当不错。对于种植环境也不是很讲究,可以进行大规模种植。你看,人和人之间婚约不一定是联系最紧密的,有时候利益反而更有粘性。既然祖父和大伯父这么喜欢讲生意,那我也同他们谈生意。”许墨庸却是沉默半晌,“黛西,你和宗泽?”她冷不防他突然提起宗择,毕竟女孩子,脸还是红了红,但仍大方承认,“嗯,我们在谈恋爱。”他欲言又止,喻宛央却笑道,“许先生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关于他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话尽于此。他看她脸上带着不容分辩的笑意,抿住了唇,只是点点头,“既然你拿定了主意,那就好。”“许先生到现在也没打算交女朋友吗?”她笑问道。他却是苦笑一声,声音里罕见的落寞,“我这样的人,大概不会有女朋友的。”然后突然转移了话题,显然并不想再谈论这些。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街面上早热闹起来。曹守鹏本约了彩玉去逛庙会,但彩玉今天身子不爽快,只想在屋里躺着。曹守鹏本想着过来陪她,彩玉怕曹家妈妈会不高兴,便叫他回去陪家人去。喻宛央离国太久,很久没见过热闹。晚饭也不肯好好吃,要到街上去吃。天色一黑她便挽着宗择出了门。今日天色晴霁,街上花灯、街灯盏盏,与天上星月交辉。很有一种“灯火家家有,笙歌处处楼”的热闹。他们随着人流逛了好一阵子。见到有猜灯谜送灯的,喻宛央便也去凑热闹,还不许宗择帮忙。她于国文上不算精通,猜了老半天,终是得了盏兔子灯。她提着灯笼,扬起来给他看,“这兔子嘴歪眼斜的,做灯笼的不知道多急才把它赶出来的。”她嘟着嘴,脸被粉色灯光一照,也粉盈盈的,比那小兔还可爱。“世间仅此一件,这么特别的兔子,多难得。”他笑道。喻宛央也哈哈笑起来,“本来不想要了,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留着吧!哎,你看,有射箭的呢!咱们过去玩那个,给你见识一下,我的射箭课可是全A呢!”但是不到片刻,这个全A生简直要抓狂了。箭筒里的箭空了两回,没有一次是中靶心的。本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技术,结果却是丢了脸。她赌气地把弓一扔,“太讨厌了!”宗择走过去,把弓拿了起来,空拉了一下。偏过头去,微微笑道:“这弓箭动了手脚,不怪你射不中。”她气得跺脚,“怎么可以这样!大家各凭本事,干什么做这种事情?”他却淡淡一笑,“世上能人太多,人人都射中了,摊主还做什么生意?”“不行不行,你给我射,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嗔恼道。宗择捏了捏她的脸,真是小孩子脾气。但还是要了箭,调整了一下弓身,问她:“想要什么?”喻宛央看了看摊主贴的规则,“射中靶心十次,奖励自行车一辆。”于是指着那个道,“我要自行车!”宗择眼中蕴满了宠溺的笑意,“好吧,依了你。”那辆车要是被他推走了,这摊主今天也不要过节了。好在出门的时候他多带了些钱,回头还是把买车钱给摊主,但不能叫她瞧见。每一箭飞过去都是直中靶心。旁边人看着都拍手叫好,只有老板脸色越来越难看。宗择却故意没看到一样,连射了九箭都中了靶心。摊主上去陪着笑道:“先生,这大过节的……”宗择却笑道:“有什么话,咱们等下再说。”他拉开弓,偏了偏头,“央央,你会不会骑车?等下你要带我了。”但是他却没听到她的回答,他转过头,刚才还在身边的喻宛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喻宛央跟出了两条街。她走了半晌才发现宗择没有跟上她,怕是刚才她说话他没听见。但是现在再回过头去找宗择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自己跟着。她相信自己不是眼花。刚才在人群里确实看到了许墨庸。本来看到他倒是寻常,不寻常的是他旁边的人。虽然换了身不常见的衣服,但那身形她却是熟悉的,是彩玉。彩玉不是卧病在床吗?怎么会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好奇心促使她跟过去。她远远地尾随着他们,见他们一前一后从人群里穿过去,仿佛是要去什么地方。她不敢靠太近,因为越走离人群越远。到了一个巷子口,她还是失去了两人的踪迹。她站在巷口,这巷子四通八达,每条路都黑不见人影。他们会走哪个方向?喻宛央对这一片并不大熟悉,她正要选一条巷子进去看看,却发现有人在缓缓地向她走来。两个人,脚步很轻,一身黑衣。他们走进昏暗的灯光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她却感到了森然的杀意。那两人越走越近,喻宛央看到他们的脸,心里猛然一跳。除了黑森森的目光,整张脸都如枯木般没有表情。他们戴了人皮面具!喻宛央心跳如雷,却假装没看出对方的恶意。她强作镇定地从边上走过,假意到手袋里拿小镜子,手却已经握住了里面的枪。还没错身而过,对方毫不介怀地亮出了匕首。她快速抽出枪刚拉开保险,其中一人已然到了面前。她枪法虽然不错,腿脚上却没什么功夫,只是胜在灵巧。对付普通人还能应付,这样的职业杀手一点胜算都没有。枪被其中一人一脚踢飞了。脚力太重,她也跟着闪了出去,直撞在墙上,肩膀被撞得麻了半边。她咬着牙想去捡枪,那人飞腿又踢过来,她只顾躲避。那人一脚又一脚,踢得墙皮乱飞。若是踢到自己身上,怕不是要断几根肋骨。另一人还没加入,只这一个人她都没有招架之力。硬碰硬她绝对不是对手,只能虚晃一下,假装摔倒。那人扬刀就要刺,她眼疾手快地撒了一把白色粉末。那人的双眼顿时灼痛,刀落在地上,他只顾捂着眼睛呜咽。她这才有一刻喘息的功夫。另一个人见状并没有上前查看同伴,对他疼痛的叫喊声丝毫不为所动。他从背后抽出手枪,不急不慢地把消音器旋上。喻宛央心道“不好!”在那人装枪的瞬间,趁机快速跑了出去。那人也不急着追她,慢悠悠地装好了消音器,喻宛央已经跑出了老远。那人举起枪,瞄准了她的后背。手指放在扳机上正要扣动,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两道强光打过来,他的眼睛被刺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喻宛央和那辆汽车都不见了。喻宛央刚才被人一把拖上了汽车,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已经疾驰出老远。她扶着椅背弯着腰喘着粗气,老半天才平息下惊慌。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带着一点和善的笑意,温柔地看着她。看她终于平静下来了,才开口问:“小姐,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情了?”喻宛央摇摇头,“没、没事,不小心遇到两个流氓。”她这才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女人三十来岁,虽然坐着,却能看出身段极美。虽然姿色寻常,气质却是出众。“这一带晚上不太平呢,小姐单身一个人还是不要乱走。今天幸好我从这里经过,不然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呢!”她语气柔和,喻宛央也忍不住也放缓了声音,“真是多谢您了。刚才看到了一位朋友,想过去打招呼,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女人同情地笑了笑。喻宛央余光瞥见女人的手上没有戒指,不知道是称呼她“夫人”还是“小姐”。但觉得应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的,便问她:“请问夫人认不认得日升商会的会长宫济山?”女人微微笑道:“对不起,小姐你大概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什么日升商会的会长。”喻宛央抱歉道:“我在医馆遇见过他夫人一次,你们有点像,看来是我认错人了。不知道夫人怎么称呼,来日一定登门道谢。”“举手之劳而已,不用挂心。真是抱歉,我还有些私事,就叫汽车夫把小姐放到前面榆林街可好?那里人多热闹,贼人应该不会再追过来的。”喻宛央见她不愿意透露身份,也不勉强。又谢过她,在榆林街下了车。甫一见铺天盖地的人声、花灯,这才想起来和宗择走散了。他找不到自己不知道该着急成什么样。但现在与其在街上乱转,不如回家等着他。于是叫了洋车回梁园去了。女人的车开出了一阵,在一个街口停下。许墨庸自黑暗处走出来上了她的车。他脸色很是难看,但还是恭敬地说:“谢谢夫人。”女人声音很冷,“不用叫我夫人。”许墨庸抿了抿唇,不情愿地说:“谢谢姨母。”女人这才缓和了脸色,声音里几分爱怜,“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我会注意的。”“那个女孩子是?”许墨庸冷冷地打断她,“姨母,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的。”女人的脸色微变,仿佛魔怔了一样重复了一句,“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对,你说的对啊。”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神。“你是个明白人,傻事少做。大先生要是知道了,对谁都没好处。”许墨庸把脸转向车窗外,语带嘲意:“姨母不用这样激我,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您放宽心好了。”喻宛央回到家的时候宗择还没回来。她走到彩玉的房外,轻轻推开门。门一开,彩玉的声音便从床上传来,“小姐,是你吗?”“你还没睡吗?”喻宛央打开壁灯,便说边走到她身边。只见彩玉裹在被子里,只露了头在外头,双颊通红,头发也是乱的。“睡了一觉,这会儿醒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我给你倒点水吧?”说完,喻宛央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谢谢小姐了。”“跟我客气什么呀,多喝水,快点好起来呀。”她轻轻抚了抚彩玉的额头,汗涔涔的。“还有点烫,好好休息。”她站起身来。突然“呀”了一声。彩玉一惊,“怎么了,小姐?”她躬身下去,“没事,不小心把你的鞋子踢到床底下去了。我得拿出来,不然晚上你起夜找不到鞋。”“不碍事的,小姐。”彩玉道。“没事,已经找到了。”喻宛央摆正了鞋子,“那我也去睡觉了,有事情就大声叫我。”彩玉眼眶泛红,“多谢小姐。”喻宛央牵了牵唇角,然后退了出去,顺手替她关了灯。她手里攥着刚才从彩玉鞋子底抠下来的泥巴。她走回工作室,把泥巴放到白纸上,慢慢拨开。泥里裹着半片残叶,是女贞。她刚才经过那个巷子口前就有一株女贞树。刚才和许墨庸在一起的果然是她,难怪她拒绝同曹守鹏一起去看花灯。但为什么会是许墨庸?那两个杀手又是谁派出来的?她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还没看清人影已到眼前,宗择脸色难看到极致,“喻宛央你跑到哪里去了?”看到她的那瞬间,他高高悬着的心才落了回去。他刚才从街头找到结尾,就是没看到她。那一种惊慌失措,简直要发疯了。虽然理智告诉她,她不再是孩子了,不会那么容易走丢,但还是克制不住那些可怕的念头一个又一个的跳出来。“刚才我看到一个人,就跟过去看,谁知道一转身就不见你了。我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所以就先回来了。”她抱歉地笑道。不想被他看到红肿的手,她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又懊悔刚才应该先洗澡换衣,这会儿样子大概比较难看。宗择看她形容很是狼狈,可不是走散了那么简单的事情,声音情不自禁地冷了一分,“发生什么事情了?”“没、没有啊。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我丢了呀?”她知道自己这幅样子怕是他要起疑心了,忙借口先去洗澡换衣。谁知道他一把拉住她的手,正是被踢中的那只,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宗择一看她的手,脸色沉了下来,“还说没事,手是怎么伤到的?”她讨好地说:“我是怕你担心嘛。这样好不好,你先让我去洗个澡,回来告诉你,嗯?”她娇甜的声音,叫他根本说不出“不”字。右手很疼,右肩也撞得乌青。她勉强洗了个澡,提不起手臂去吹头发,胡乱擦了擦,便跑过去打开门叫他进来。她洗澡的时候,他便靠在走廊的墙上等他。见门开了,她头发凌乱,发尾还滴着水,“怎么不把头发吹干就出来,仔细受了风。”她笑嘻嘻地往他面前一凑,“怕你等得着急呀!”他决定忽略她讨好的笑意,走进去拿了毛巾,故意把她整个脑袋都裹进毛巾里。虽然心中恼她乱跑,但手下却仍旧轻柔。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她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没抓住他的手。“你生气啦?”他不说话。“我有要紧的事情同你说,你去关上门好不好?”“不好。”这人生起气来还不大好哄。喻宛央叹了口气,“那我去关门。”但她的头还在他的双掌之间,头发被揉乱得像个鸡窝,动弹不得。“有话就这样说。”他把毛巾往上提了提,大发慈悲一般露了她的唇出来。小小的唇瓣,丰盈诱人,他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叫她知道他刚才有多着急。她终于摸到了他的手,然后把毛巾拽掉,露出乱绒绒的小脑袋。她突然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不行啊,不能让人听到的。关上门,嗯?”她这样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极不自然。避过她的目光,他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又听到她压低声音补了一句,“锁上。”他浑身一僵,落在锁上的手滞了一滞。喻宛央见他一动不动地背对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又叫了一声,“你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她面前。她正打算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同他说一遍,却看他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喻宛央拧着眉头歪头打量他半晌,“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她用左手摸了摸他的脸,发烫呢。他拿下她的手,她发现他的掌心也发烫。她的手到处乱摸,摸得他心浮气躁。“央央……”他叫她,“别招我,再招,我就不做好人了。”她不解得看着他,望进他的眼里,那里眸光流动,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深邃起来,仿佛有什么越积越深,马上就要爆发了。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完全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耳根顿时烧起来。她真的没打算招他的,但他却是直直地吻了下来。她想解释的,但在他的吻和怀抱里,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吻得有些霸道,吮得她双唇发痛。他紧紧地箍着她,像要把她揉碎一样。她的肩膀还疼着,但很快那疼被热替代了,鼻尖渐渐渗出了汗。他还是在快要失控前控制住了,而她软绵绵地躺他在身下,合着眼睛软得不可思议。感觉到他终于停了下来,她才微微睁开眼睛,双颊滚烫的要滴出血。明明要说事儿的,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平复了喘息,把她腮边的发别到耳后,心有余悸,“你不知道刚才看不到你,我快急疯了。以后不许这样调皮。不许这样吓唬我。”她乖巧地点头。他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乖。”这样的气氛下说其他的事情有点煞风景,但她急着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虽然已经锁上了门,她还是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刚才我在街上看到了许墨庸和彩玉。”他眉头挑了一挑,这两个人出现在一起,确实显得有些诡异。“你也觉得很奇怪对吧?所以我就跟上他们了。谁知道不小心跟丢了,到了幸福巷就没有人影了,结果就碰上两个杀手。”他脸色微变,她忙抓了他的衣襟解释道,“你别担心,我吉人自有天相,他们没得手的。就是手被踢了一下,没关系的。”他不说话,拉了她的手放在掌心。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半个手掌还是肿了。“虽然我不想相信,但我觉得他们之间有问题。当然我不是说男女之间的那种问题。所以,我觉得我们以后是不是要防着一点彩玉。但是也许我应该弄清楚,毕竟她跟着我那么久了,我不大相信她会做对我不利的事情。而且,许先生,我认识了很久了……”她有点情绪低落。这两个人,虽然算不上她的亲朋挚友,却也是她关系亲密的人。她并不想对他们进行恶意的揣测,好在她不是那种容易失去理智的人,肯用理智去分析面对的一切。他点点头,其实他一直没告诉她,上次他已经怀疑有人在吃的东西里动手脚了。他拿了上回的剩菜去找曲少杰,在那饭里化验出有致幻剂的成分。那道素炒茄子是单做给他的,因为喻宛央从来不吃茄子。而这个屋子里,彩玉无疑于是最方便动手的人。但据他的观察,这些东西似乎都只是对着他的,并没有给喻宛央。所以他暂时也不想打草惊蛇。一大早,喻宛央和宗择去了城里最大的字画店翰宝斋。这会儿刚开门做生意,老板亲自殷勤上来招呼两人,问:“先生小姐要买点什么?”“你们这里有没有十年陈宣?”喻宛央问。店主笑道:“小姐您算是来对地方了!您看着这样洋派,没想到还如此识货。买陈宣的可不多,大都是书画行家或者藏家。我这店里也没多少存货了,要是晚来几天,怕要去外地调货呢!”宗择道:“全都给我吧,请送到这个地址。”上回因为他来问过卡片的事情,老板知道他是东城警察局的探长。店主连忙说好,招呼伙计先去盘一下存货。宗择看他交代完了,才缓缓说道:“最近局里有个案子,我们现在怀疑案犯用了从您这里买的宣纸。麻烦掌柜的把账本拿出来,我需要看一看。”店主有些为难,但他刚才花了不少银子买下了全部的存货,又碍于他的身份,犹豫了一下还是请他到了后头去看账本。喻宛央对看账本没兴趣,便在店里四处看看。店里有一面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伙计看她驻足观赏,很是殷勤地上去问:“小姐看上了哪副字画?”喻宛央看了看落款,似乎都没大听说过,便问:“这些都是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伙计嘴巴最是灵巧,“这些不是出自现在的名家之手,是拿来寄卖的。名家的字画早是一画难求,怎么还可能挂在这里?不过小姐,寄卖的可不见得就是不好。这些都是我们店主精挑细选的,只是作者时运未到还没成名。所以见着好的、合眼缘的,劝您就收了,难保哪一日画师就一鸣惊人了,您的收的画可就值钱了。那可真是一本万利的投资呢!”喻宛央笑笑,继续看画。她的目光落在一副小写意合欢上。伙计忙上前介绍,“小姐好眼光!合欢花,因为花之细小,如人心思,难以表现,所以画者不多。您看这画,繁简有序,技法开驰而有节,擦、点、垛、染交替使用。画意沉而不悲,哀而不怨,很有一番心思。”“这画师是男是女?”伙计搔搔头,抱歉道:“这个其实咱们也不清楚,这位是叫家里下人拿来寄卖的。但看着笔触老辣,但又不失柔情,我自己估摸着应该是个男人。”伙计有一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这边正同她说着,那边就看到有客人来,忙说失陪去招呼客人,喻宛央也不以为意。转而看旁边的那副字,却是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麻烦替我拿一刀老宣纸。”喻宛央听这声音熟悉,回过头一看,一人穿着件大翻领紫貂大衣,斜斜戴了顶带着面纱的尼帽。身姿娉婷,极有韵致。正是是那天救了她的女人。伙计抱歉道:“唐小姐,真是不巧,咱们店里十年老宣纸刚刚被另一位客人定下了,不过我们掌柜还有几刀五年的老宣,您如果只是写字作画,一样合用的。”喻宛央听她要纸,便走上前,“这位姐姐也要买老宣吗?纸是我定下的,您如果需要,我匀几刀给您。”那位被换做唐小姐的这才转过来,看到喻宛央时怔了一下,随即便笑了笑,却并不提那夜的事情。那天在车上没细看,白天里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到岁月的一点痕迹。既然被“称作“小姐”,怕是未曾嫁人。“那怎么好?”唐小姐推辞道。今日太阳有些暖,并不算太冷,唐小姐却穿得不少,还戴着皮手套。“没什么不合适的,反正给我用才是暴殄天珍。”喻宛央交代了伙计,拿三刀老宣给她,叫他一并把那副合欢画也包上送到梁园。唐小姐偏了偏头扫了一眼画,目光并没做停留。微微笑道:“小姐也是爱画之人?”喻宛央粲然一笑,“看着合眼缘就买下了,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唐小姐这身衣服真是好看,颜色和绒毛这样好的!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唐小姐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朋友从北边带来的皮货。本来不想穿,无奈我这人怕冷。”“您穿着这样美,自然要穿出来的。”伙计拿了三刀宣纸给她的丫头,丫头不声不响地抱在怀里。喻宛央觉得这丫头看着哪里怪怪的,又不好总盯着她看。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喻宛央始终没有说出去登门致谢的机会。后堂店主声音隐隐传过来,“宗探长,我们小店不可能沾惹上什么案子吧?”“王老板不用紧张,不过就是例行查问而已。”唐小姐微微笑了笑,客气地同喻宛央道别,领着丫头出去了。宗择从后堂出来,把抄下来的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看她正望着门外,问:“看什么呢?”喻宛央刚才仿佛脑海里闪过什么,可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她听到他问话,摇摇头,“没什么,走神了。”喻宛央转而问伙计,“那位唐小姐,家住哪里?”伙计摇头,“这个咱们是真不知道,只知道姓唐,她每回都是自己过来挑东西,从来没让送到府上去的。”出来的时候喻宛央一直在想那位唐小姐的事情,宗择车开出很远她才突然想起什么,“我说为什么觉得那个丫头古怪,是因为她脸上没有表情,肌肉是僵硬的!”“你在说刚才店里遇到的人?”他出来的时候,唐小姐已经走了,他并没有看到她的样貌。“嗯!我总觉得那个唐小姐不是普通人。虽然她今天没说什么,但是我能感到她一点都不想让我提那天的事情。而且那天她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宗择记下这件事,开车把喻宛央送到了农学院。今年寒假结束的早,正月十一农学院就开学了。喻宛央一整个寒假没来林教授这里和他进行学术讨论,早就闷得发慌了。林教授为人和蔼可亲,藏书又多。他对喻宛央向来大方,无论多珍贵的书都让她随意借阅。喻宛央到了林教授的办公室,发现他并不在办公室里。助教小陈在走廊里遇见她,便说道:“林教授今天临时接待一个访问团,不过看时间过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喻小姐是在这里等林教授呢,还是下回再来?”喻宛央看时间还早,“我在这里等林教授吧,顺便看一会儿书。我听说他的‘私人图书馆’藏书又丰富啦。”小陈掩唇而笑,“喻小姐你的消息真是太灵通了!林教授上次订购的几十本书前几天刚刚寄到呢,昨天我瞧见林教授才收拾好。”“那我可真的太幸运了,能第一个读到最新的著作!陈姐姐,求你赶快带我去看看吧,我真是一分钟都不想浪费。”喻宛央拉着小陈的胳膊摇了摇。小陈挨不过她,也知道她向来是林教授的座上宾,于是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那你慢慢看,我还得去教室看看学生们,一会儿就回来。”林教授的办公室的一整面墙都是书籍,喻宛央一看到这么多书,人都陶醉起来。先拿了本《中国古生物志》甲种古植物学看了一会儿,抬头又看到新出版的《菲律宾开花植物列举》。她在杂志上看到这本书的介绍,正想着去哪里借阅呢,没想到林教授居然采购了这本书。喻宛央把书抽了出来,翻看了一会儿,因为是跳着看的,翻到中间忽然从书里掉出一张卡片来。她俯身捡起来,奇怪的是上面没有字,只粘着三片酢酱草叶子。林教授这时候走进来,看到她拿着卡片时脸色微变。喻宛央觉察到他神色紧张,只当是哪位女性爱慕者给他的卡片。虽然林教授已经年近五十,但人却是风度翩翩,早听说有不少女学生仰慕。喻往央忙解释道:“对不起林教授,我不知道这张卡片怎么会在书里,看书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林教授缓了缓神色,“没事没事,就是一张卡片,我用来做书签的。年近大了,有时记性跟不上了,不记得上回看到什么地方了。”喻宛央随手把卡片夹进书里,笑道:“怎么会,我看林教授正当风华正茂呢!”然后她又在书架上拿了本杂志,装作无意地问:“那个卡片纸倒是很特别的,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到?”林教授走到办公桌前,把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他一边整理办公桌,一边说:“这个倒真是记得不大清楚了,好像是翰宝斋买的。这不是很常见的卡片吗,应该到处都买得到的。”喻宛央笑着道谢,然后把手里的杂志举了举,“林教授,这本最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能借给我带回去看看吗?”“你看中什么尽管带去,看完叫人送回来就好。”喻宛央谢过他,又和他说了会儿自己种植中的进展和心得,但觉得他似乎总有意无意地瞥向墙上的挂钟。“林教授您还有其他的事情,那我就不打扰了,下回再来向您讨教。咦,这是什么味道?”她嗅了嗅,然后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油纸包上。方方正正的,味道就是从哪里传来的。味道不大好闻,有股子陈尿的苦味。林教授脸上阴晴不定,嘴角微微动了几下,方才说道:“是大烟土。”喻宛央不由得一怔,虽然她刚才闻到这个味道就猜到是什么,但真的从他口里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很意外。林教授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是我抽这个东西。最近在做一些提纯的研究,只是用作医疗用途的。”喻宛央这才觉得心放下了大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林教授是抽大烟的人。她松了一口气,笑道:“怎么会!我误会谁也不会误会您呀。那您忙吧,我不耽误您了。”喻宛央一回到梁园就拉着宗择去房间,“把你的那些卡片再拿来给我看看。”宗择把卡片拿出来,喻宛央仔细看了看纹理,反复确认手感,疑惑道:“你说你没有找到出售这种卡片的地方?”“没有。”“这就怪了,我今天在林教授那里也看到一样的卡片。我问他是哪里买来的,他说记得不大清楚了,大概是翰宝斋买的。”宗择倒是没料到这个,他摇摇头,“城里的字画店我都问过,都没瞧见卖的。翰宝斋没有进过这种纸,店主说看着应该是舶来品,他们店里曾经卖过相似的,但是这个肯定不是他们出售的。”“也许是林教授什么朋友从海外寄的卡片,我过两天再仔细问问他。”宗择却问:“那卡片上有字吗?”“没有字,但是贴着三片酢酱草叶子。不过说起来,这个倒是和你的卡片上贴花也算是异曲同工,只是没有字而已。对了,那些东西我都整理好了。”说着两人到隔壁工作室,喻宛央从抽屉里拿了一个本子出来,两人一起坐下看。“我们从第一年的开始看,这个叫黄水仙,第二年的这个叫日日草,第三年的这个叫金木犀,然后依次是南天竹、繁缕、花韭、连翘。这些植物不同的种属,不同的习性,有些甚至普通人都不一定会见过,见过也不大会认得。真不知道这些花的意义何在,简直就是猜谜游戏。”他微微笑了笑,“那我们就当解谜游戏来做。”他冲她伸手,她自然地把手放在他手心里。他不过轻轻一带,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他拢着她,下颌正落在她肩头。她总爱动,耳边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弄得他腮边发痒。“那万一这些本来真的就没有什么意义,也就是随意贴在上面的呢?”她侧头看他。他摇摇头,“一定有什么意义的。最后这张卡片写着‘好自为之’,盒子里的卡片写着‘冥顽不灵’,就有意指了。”“是啊,听起来像警告呢!”他们试着从这些花首字来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又试着首字的笔画数目,依然没有什么特殊的规律。她甚至试着用英文名称或者学名去看,也没什么发现。喻宛央有点灰心,往他怀里一缩,“明明没有什么规律嘛!你们是学过密码学的,都是怎样解迷的?”“密码学有编码和破译两个学科。加密就是把普通信息也叫‘明文’转换成难以理解的数据,也就是‘密文’的过程;而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解密,就是把密文转成明文。通常解密的关键就是‘密钥’,有了密钥就能解密。但密钥通常只有通信者才拥有。”“所以说,如果这个人是想传递信息给你,他一定是认为你有能解密的能力。不然,他如果想给你传递信息,你却不懂,那这种通信还有什么意义?也就是说,你应该是知道密钥的,只是你现在没有想到而已。”她分析的很有道理,但,那个密钥是什么?喻宛央懒洋洋地用手指在他胸前乱画,“第一张卡片,是你归国后第一个生日出现的。那时候你刚从东瀛回来。你说,会不会和东瀛有关系?”他微微怔忪,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我去拿本书。”他要起身,她却还黏在身上。其实他也舍不得放下,索性抱着她。喻宛央自然而然地挂住他脖子,“这怎么好?习惯了被人抱着,要惯出毛病来的。以后都懒得下地走路了呢。”她话虽如此,却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他唇边笑意渐开,“女孩子娇惯一点没什么不好。”他们甫一走出门正碰上彩玉。彩玉站在楼梯上见宗择横抱着喻宛央,脸羞得通红,匆匆道:“小、小姐,夜宵做、做好了,你们可以下去用了。”说完了就跑下了楼。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喻宛央问他:“你要不要吃夜宵?”“我不饿。”“我也不饿。那就不吃了,先去拿书。”先前搬来的时候宗择并没有长住的打算,书都没带过来。后来便叫人全都把书送过来,如今满满一书架上全是书。她扬着头问:“那一本?”宗择抱着她,分不出手去拿书,自然是她代劳。他的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下,“第六层,左边第十二本。”她笑道:“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哎,靠近一点,我够不到。再举高一点嘛!哎呀,再高一点……”他知道她故意调皮,不上她的当,侧身从她腋下取了一个薄薄的本子出来。她嘟了嘟嘴,“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好玩。”他把她放在桌子上,没去看书,却是突然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直吻得她双颊通红,喘不上气,非得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才不至于从桌子上滑下去。“这样是不是好玩,嗯?”他在她耳边低声问。她脸涨的通红,嘴巴却不肯认输,刚想替自己找一点面子回来,他却轻轻笑着撑在在桌边,“不闹了,来看看这本书。”“是东瀛那边买的书?”她问道。“嗯,是介绍东瀛风俗文化的。刚过去读书的时候一个师兄送的。”他翻到了最后几页,她只看得懂不多的几个汉字。“这是什么呀?”她好奇地问。“在东瀛,名门望族都有自己的家纹。普通人家没有那个,但是有‘花个纹’,一共三百六十六种,对应三百六十六个日子。我们试试看,你看到的那几种花,对应的是什么日子。”喻宛央一听,也正襟危坐起来,伸手在桌上取了纸和笔。她报花名,他找日子。“原来真的都在书里能找到呢!”喻宛央感叹道。“发现什么了吗?这些日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宗择摇摇头,这些日期看起来非常随机,难道他找错了方向?喻宛央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这是西历还是农历呢?”他沉吟了片刻,“东瀛在明治维新后就使用了西历了。”“如果这些是西历,那对应农历看看是什么日子?我那里有本历书,我拿过来。”她跳下桌子跑出去,很快就带着历书回来了。宗择按照卡片当年的日历,把日期对应成当年的农历,一一写了下来。他的笔停住了,喻宛央见他微微变了脸色。“怎么了?”“第一个日子,是农历十一月初六,我的生日;第二个日子,是我父亲的生日。第三个日子,发现我母亲尸骸的日子。后面的日子,我看不出来。”“这样看来,像是写信的人在告诉你,他对你很了解。如果前三个是表示和你有关系,后面的几个日期又代表什么呢?你说这些卡片都是出现在死者身边,难道人都是写信人杀的?他用杀人的方式引起你的注意?可是这种方式也太诡异残忍了吧。如果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能当面跟你说,约你见面什么的?要用这种方式?”他无法回答。再看后面那几个日期,指向的是收卡片后的一两个月。他心里一动,“这像不像是邀请信?先是给我提示,告诉我,他和我有关。后面的日期也许就是想约我见面的日子?”喻宛央想了想,觉得似乎解释的通。“但会在什么地方见面呢?”“既然和我母亲有关,只有几个地方,梁园、墓地、抛尸地。梁园这里,不大可能;墓地里的人不是我母亲,所以应该也不是。那么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抛尸的地方,那里正好是在南山里。”他们望向最后一张卡片,指向三月二十二日。“唐小姐,大先生来了。”往常像哑巴一样的丫头突然开口说话。唐英像没听到一样,依旧坐在画架前画画。不知道是不是怕手被颜料污染,所以戴着手套。“下去吧。”一个浑厚的男声响起,丫头把托盘在茶几上放下,退出去合上门。此时是正午,阳光射到搪瓷托盘上,里面的玻璃针管反射着刺眼的光。她怒火突气,愤然把画笔往画布上一投。快要画完的画便污了一片。他也不为意,走过去俯身捡起来。看了看画布,然后调了颜色,把刚才被她污染的地方重新勾画了起来。“我就说你还是适合画西洋画。”他自言自语道。画布上是个裸女的背影,此时她的后背在他手下多出一枝荆棘,似乎从前胸穿透而出。他满意地笑了笑,“你啊,多大了还是孩子脾气。”然后放下画笔,拿布擦了擦手。“过来打针。”她坐着没动,他却走到茶几旁边,敲开了药瓶,针管吸满了药,然后往外推了几滴出来。“小唐乖。”她忍住想要呕吐的不适,还是坐到了他面前。他细细地替她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左臂。她把头扭到一边,脸色发白,紧紧咬住微微颤抖的下唇。在针扎入血管的那一刻她身体猛然一颤,冰冷的药水注入血管里,全身都冷的发颤。他推得很慢,每一秒钟都像是一个世纪。针管拔了出来,她已经浑身僵硬了。头还偏着,目光呆滞地望着画布上那个沾着血的荆棘。“你小时候就怕打针,这么大了,还是怕。孩子气……那么怕疼,怎么敢生孩子的?”他口吻宠溺,声音却是嘲讽而冰冷。她的睫毛终于颤了一颤,她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哪有什么孩子气,行尸走肉的一个老妖怪了。”他俯身过来,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扭过头来,“瞎说,谁说你老?瞧,这张脸,过五十年依然还会这么美。”他欣赏了片刻,情绪却忽然暗淡下去,“可惜,我是越来越老,要成糟老头子喽。”她撇过头,低头看胳膊上的针孔,意志在涣散。那些好不容易记得的事情可能又快要忘记了吧?没关系,她会想起来的。“这次又要杀谁呢?”她在失去意识之前喃喃地问。他走到她面前,把她揽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抱着她。这单属于他的娃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最后一次好不好?”她迷蒙着双眼,抬头看他,眼神里满是祈求。“你答应过我的,这是最后一个。”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华,嘴角的笑却是带着冰的,“可是,你答应我的没有做到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放心,我会把他带给你的,不过是以我的方式。见过世间繁华,历遍骨肉生死------他可是天生的执黑人。”“唐小姐……”许墨庸推门而入,突然看见一人长袍马褂,正低头轻吻瘫软的唐英,他吓得猛退回去,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外。他不能走,知道逃避是什么下场。他能听出脚步声带着怒气,渐渐近了。他垂着头,那种心理上的惧怕笼罩过来,仿佛已经忘了自己早已经成人,他还是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巴掌抽过来,耳朵“嗡”的一声,有瞬间失去了听觉。疼痛也叫他回到了现实-----他不再是孩子了,不再了。“你就是学得这样的规矩!”许墨庸头垂得更低,双手笔直地垂着,抑制着握成拳的冲动。态度却越发诚恳,“大先生。九星回来了,在书房等您。”“你怎么又回来了?以后不要没事总回来,仔细被人发现了行踪。”“是回来送货的。”大先生厌恶地“哼”了一声,面带不快得走开了。待到人消失后他才闪进唐英的卧室。唐英此时如一条没有意识的鱼,平躺在美人榻上,双目空洞,直直地望着天花板。许墨庸从西服内衣襟的口袋里拿出一只针和药瓶,他拿过唐英的胳膊,快速地替她注射了药。把东西收好,低头看了看手表。他知道大先生和九星说话的时候从不让旁人在场,所以还有时间。习惯性的拿了一个金币在手指间翻转,仿佛专心致志,目光却是失焦的落在某处。他听到了微弱的动静,金币瞬间回到掌心。他抬起目光看到她的手指动了动,他走近了一点,微微俯身,看到她的目光渐渐恢复了神采。“这次用了多久?”她仿佛很累,闭了一会儿双眼。许墨庸看了看手表,“十六分钟。”唐英没有坐起身,仿佛是很累,说话声音微弱几不可闻,“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不知道还能扛得住多少次注射。”“药力太强了,姨母,你本不用……”“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吗?”她幽幽地说。“就是我这样的,人不人、鬼不鬼。”“你可以选择忘记一切,高高兴兴地生活。”唐英摇摇头,“那是真的高兴吗?不过都是幻觉而已。我宁可痛苦的清醒,宁可痛着,也不想忘记那些人和事情。”许墨庸无法感同身受,默然不语。“我要出去了,他和九星怕是要谈完事情了。”“我能抱抱你吗?”她突然说,声音里满是祈求。许墨庸怔了片刻,最后还是走到她面前,屈膝生硬地把头枕在她腿上。她的左手垂在一边,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在抚着自己的宝贝。“孩子,我对不起你妈妈……”她声音里满是悲戚。他侧着头,面无表情。心依旧冷硬着,“是她咎由自取。”“不是的、不是的,她是为了你……”“姨母!”他冷冷地打断她,从她膝头离开,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姨母,你不必激我,你不就是为了让我去杀他吗?把你的那点心思藏结实了,你当他看不出来吗?不过就是舍不得你。但是外甥还是劝姨母一句,别把我托下水,不然,你想要的东西我立刻就会毁掉。”唐英脸色发白,失笑地点点头,“我懂,我怎么会不懂。你毕竟是他的儿子------就算他不认你。”许墨庸不再理会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唐英继续躺了一会儿,双目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大先生进来,在她身旁坐下。他轻轻抚摸了她的脸,她的睫毛只是颤动了一下。“过阵子,我让你见他。不过见不见得成,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缘分了。你看,我对你多好,你却总是伤我的心……不过算了,我不同小姑娘计较。你从小就不听话,要不是你胡闹的太狠了,我也舍不得给你打针的。”唐英躺着一动不懂,对他的话丝毫反应都没有。大先生站起身,拉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差不多了,陪我吃点饭去。”唐英机械地坐了起来。他胳膊一弯,她便挎了上去,唇边浮起一个可称得上甜美的微笑,但眸子里疏无笑意。他并不在乎。他不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人吗,这个人已然面目全非。心吗,那颗心从来没有他的影子。那他为什么呢?一大早喻宛央准备妥当,依然同宗择去外头吃饭。从饭馆出来,看到门口有卖糖炒栗子的炒出了第一锅。喻宛央买了一大包抱在怀里吃。她不大忌口,胃口又好,一边剥栗子,一边望了望观后镜,“你说我是不是又胖了?我最近发现有几件裙子穿不下了呢!”宗择偏头看了一眼,确实是胖了点,不过他倒是喜欢。“大概是衣服缩水了。”喻宛央噗嗤一笑,“那你的衣服怎么没缩水?”“也缩了,只是我没告诉你。”喻宛央笑得眉眼弯弯,“让我瞧瞧,是你长胖了还是衣服缩水了。”说着伸手去摸他的腰。他最怕她乱摸,忙抓住她油乎乎的手,“别闹,开车呢!我换个地方你再检查。”她本就是开个玩笑,没料到他真的掉了车头,把车停在了公园里。园子里这会儿没什么人,带着晨露的草地氤氲着一层白雾,远远看去像是人间的仙境。阳光一缕一缕从树枝间落下来,虽然是这样的冬日,却一点萎败的气息都无。他熄了车,“现在可以了。”她故意眨着眼睛装不懂,“可以怎样?”她可不想玩火,故意很正经地说:“我今天要去林教授那里还杂志。你说,我要不要再问问他卡片的事情?”真是太会顾左右而言他。宗择难得神情严肃地扶住她双臂,“答应我,不要去问卡片的事情了。”“为什么呀,你不觉得卡片应该是个突破口吗?我真的觉得很奇怪,林教授说卡片在翰宝斋买的,可老板却说从来没进过这种货呢。”“原因有两种,一,他忘记在哪里买的,不过随口一说。第二,他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买的,而是别人寄给她的。”“可也有可能是翰宝斋的老板说谎呢?”她说什么都不愿意把林教授想的那样可疑,但是其实心里却已经有了怀疑。她抿了抿唇,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觉得像是别人寄给林教授的。那个贴着的花,也太像私人印信的意思了。哦,我看到他办公室里有一包大烟土,他吞吞吐吐的,说是在做医用提纯。他好好的怎么做这个?我真是觉得有太多可疑的地方……”她复又抬起头,凑到他眼前,眨了眨眼睛,“怎么样?”他故作不明,“什么怎么样?眉毛吗?画得不错。”“不是。”“唇膏吗?颜色很漂亮。”她皱了皱鼻头,“真讨厌,我不是让你看我的脸……”话没说完,声音消失在他的唇间。一开口说话,舌就溜了进去,吻得她晕晕乎乎,脑子也糊涂了。直到他餍足了,才放开她。她气恼地瞪着他,“谁让你亲我的?”“你说不让我看,我以为你叫我亲你。”她轻轻在他身上锤了一下,“你怎么这么讨厌,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故意的是不是?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呀!”他笑着在她脸上捏了捏,“从前都是装的,现在这个才是本色------不能退货了。”她突然转过弯来,眯着眼睛斜睨着他,“我知道了,你不想让我去。”“嗯,不想。”他很干脆地回答她。“为什么?”宗择叹了一口气,正色道:“你上次说的三片酢酱草组成的一个圆形。我找人打听过,这是三片喰,是东瀛森川家的家纹。而森川家族传说是个神秘的杀手组织,几十年前就在东瀛恶贯满盈,早就臭名昭著。就在黑白两道都要把他们连根除去的时候,一夕之间消失无踪。从此以后再没有消息……央央,林教授的事情,你先别管。”“那你是打算自己去查吗?既然这么危险,你是打算让我没结婚就做寡妇吗?不行,你要是去查案,得带上我。”他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车外的阳光正好,印在他脸上,也是带着无限的暖意。他轻轻拉过她的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揉起她的手指,“我是应该求婚,要个名分了。”她楞了一下,一时没消化他的意思。“我其实想了很久,既然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生活上各个方面目前看也都挺和谐,那也没有拖下去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你的意思怎样?你还要不要再考察几天?”她的脸以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求婚来得太突然,她根本一点准备都没有。她算是懂了,这人从前不肯同她开始,大约不是不喜欢,而是想等自己想清楚。一旦想清楚了,中间的过程他一点都不想要。“哪有就这样求婚的啊?”她把手撤了回来。毕竟是个女孩子,就算没憧憬过被求婚的场面,总是见过姐姐们如何被求婚的。他们明明是出来办案子的,怎么会说着说着突然就变成求婚了?宗择推开车门下去。她以为自己语气太重,叫他跌了面子,正想要挽回一下。没料到他却却是绕到她那边,拉开了车门,单膝跪了下去。手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丝绒盒子,里面躺着一枚钻戒。五六克拉的方型火油钻,两端配着两粒略小的方白钻,极是简易的造型,阳光下闪得像摘了星捧在手上。她惊诧地捂住了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个。“喻宛央小姐,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一句简单的话,他自己都听出有点发颤。他微微笑着望着她,其实心里又紧张又忐忑。也许他应该给她多一点时间去了解他,可陷了进去后他便自私起来,怕她反悔。他多爱她,多愿意和她在一起。多想和她日夜斯磨。但是,他需要得到她的许可,他需要一个名分。她嘟起嘴,滚了一行眼泪,然后突然捂着脸放声大哭。他吓坏了,忙拉住她的手,揽进怀里,“怎么了?你不同意吗?没关系,我可以再等等。”她却哭得更伤心了,在他胸前捶了一下,“真讨厌,怎么这么讨厌!为什么一点提示都没有,人家今天穿得都不漂亮,我都准备好了一条特别漂亮的裙子,就等着求婚的时候穿呢。你怎么可以都不让人准备一下的!你看,我还在吃栗子,你看我的手,都这样的,怎么戴戒指?你怎么可以不让我准备一下……”他如释重负,笑了起来,商量道:“那你回去洗洗手、换上裙子,我再求一次?”“不要、不要,哪有这样的!”她从他怀里扬起头,脸上尤有泪痕,“要不,我先拒绝你,你下回要求婚了给我一点提示好不好?”他俯身吻下来,带着一点冷意的唇很快染了她的温暖。然后那一点温暖点燃起火焰,她被烘得浑身发软。他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温暖、她的气息、她腮边的一点泪花。她感觉到手指有异样,低头一看,原来他已经把戒指套在了她无名指上。她看着戒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的擦在他身上。“祖母说女孩子时时都要穿得漂亮,原来好有道理的,你看就今天没留心随便找了条裙子,就撞上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揽了她在怀里,极有耐心地哄着,“谁说你不漂亮的,没有比你更漂亮的了。那咱们结婚那日穿得漂亮好不好?你要定什么礼服,现在就看起来,咱们做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子。”这话终于安慰到她,这才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