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露华
宗择安排了人去跟踪了林教授几日的行踪,这一日晚饭后曹守鹏来了梁园,喻宛央只当他来寻彩玉,没料到他是来向宗择汇报发现的。“我跟了五六天,白天他就是去农学院上课,晚上才回家。但是有两天他去了东福巷的一家,到凌晨才出来。”“他看上去怎样?”宗择问。“看着一脸惫色。”“是去会情人了?”喻宛央吃着宗择买的蛋糕问。彩玉端了茶来给他们,平常他们谈事的时候她都回厨房做事。曹守鹏冲着彩玉嘿嘿笑了笑,彩玉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目光放了茶便走。他依依不舍地追看了几眼。最近彩玉总是心事重重,在婚事的问题上和他有了点矛盾。他希望彩玉能嫁到曹家相夫教子,彩玉却不想离开梁园,想继续在外头做事。两人这一点谈不妥,彼此起了点争执,彩玉便对他不冷不热起来。曹守鹏收回目光。虽然他直觉林教授是去外头会情人了,但是却没亲眼瞧见过什么女人,所以他挠了挠头发,“这,谁知道呢。但我倒是没看到女人进出。”“你们过去查过没有,房子里住的什么人?”曹守鹏点点头,“查过,借着查外来户口叫其他兄弟敲过一次门。开门的是个哑巴老头,一问三不知,知道也说不出来。对门的邻居说那院子只有那个哑巴老头子,主人家几年前见过,后来不见了,大约是去外地了,就留个老头子看门。”“林教授去那里干什么?”喻宛央好奇的问,眼睛里浮起的神色,他一眼就看懂了她要打什么主意。“美院的另外两个学生有没有什么消息?”宗择问。“哎,别提了,一直没有消息。进山的都好几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还在南山附近的村子里帖了不少告示,叫有知道或者见过那些学生的人去警察局,能提供消息的都有奖。虽然来过几个,但说的都不对。学校里的人也过来问过好几趟了,拿不准注意怎么去通知家长。可这怎么通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几人又聊了几句,曹守鹏便去找了彩玉。喻宛央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看到他的背影,低声说:“万一彩玉真的……曹队长可怎么办?”宗择揉了揉她头发,牵着她回了房间。“如果彩玉是那些人的眼线,他们很快就知道我们已经查到林教授的头上了,不可能没有动作。”喻宛央到现在情绪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我到了津州第二天就遇到彩玉,那会儿在大街上,她哥扯着她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我给她哥赎身的钱,她哭着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都快磕出血了。有一回在街上,我的手袋被人扒了,我还没去追呢,她就跑出去了。她一路追,鞋掉了也不理。等抓到人的时候,脚底板都磨破了------我真的不想相信她会是坏人。”宗择轻轻抱住她,“好与坏很难衡量,也许她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如果她是被人胁迫做这样的事情,那么我们只有把她身后的人找到,才能真正救她。”她点点头,“那我们明天开始吧。”宗择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把手里的油纸包包着的五香豆递给喻宛央。她一打开,香味扑鼻,诱的人食指大动。牙签叉了一个又大又糯的深紫色蚕豆,她放到他面前,“你要不要吃?”宗择摇摇头。“你不饿吗?”“饱暖思淫欲。”他平静地正色道,要多正经有多正经,然后拿起望远镜看向林教授的家门。按照曹守鹏的消息,如果过了九点他没出门,那么林教授今天就一直不会出门。现在临近九点了。他放下望眼镜,看到喻宛央一脸愕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想起刚才的话,“我的意思是,少吃或者不吃有助于大脑思维的清晰。”喻宛央“哦”了一声,嚼了几下五香豆,觉得他好像说的很对。但一细思,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啊。她拧着眉头又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是宗择吗?”他探过身子,笑着轻轻吻了吻一脸懵懂的她。然后舔了舔唇角,“唔,味道不错,难怪你爱吃这家的。”她彻底吃不下去了,看来真是吃多了,最近脑子已经不大好使了,快要忘了当初认识的宗择是什么样的了。她正要抗议,突然见他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他拿起望远镜,喻宛央也看了过去。林宅的门开了,林教授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拎着什么东西。而这时一辆洋车停到了他面前,两人没有任何交谈,林教授便坐上了洋车。车夫放下帘子,拉着就跑起来。似是专程接他而来。“林教授上车了。”宗择道。等洋车走远了,宗择发动了汽车,却没有开车灯,远远地慢慢地开着。“会被发现么?”喻宛央吃着五香豆问。“离得远,应该不会。估计他们应该是要去东福巷,我们先开过去等他们。”他们到了东福巷,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把车熄了。过了一阵,果然见有人拉着洋车跑进巷子里,宗择拿望远镜看了一眼,“林教授下车了。”喻宛央接过望远镜看了看,“他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看上去有点分量。看他穿得也不是特别讲究,不像是来私会情人的吧?而且那表情,可是一点喜悦之色都没有呢。”她把望眼镜递回给宗择,“你猜猜他来这里干什么?”那个洋车夫把林教授放下以后,没有收钱,拉着车子就跑走了,并不像寻常的车夫会左顾右盼在街上寻找客人。喻宛央打了一个哈欠,“哎呀,可能是吃多了,我有点困了。”“你先睡一会儿,不知道要盯到什么时候。”她头往后仰了昂,觉得不大舒服。“你睡在后座上,躺着会舒服一点。”她看了一眼后座,“没有枕头枕着,睡不着。”枕头自然是现成的,她舒服地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侧身屈膝卧着,一伸手正好抱住他的腰。“还是这样睡舒服。”她困得眯上了眼睛,还不忘问他:“你冷不冷?”“不冷,你身上烫。”她唇角扬起了,眼睛却没睁开,仿佛是倦意沉沉,声音瓮瓮的。“嗯,我火气旺得。你要是冷了,就抱紧我取暖。”她躺在他腿上,他怎么都感觉不到冷的,只觉得热得很。他没说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像当初母亲安抚他睡觉一样安抚她。“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情吧?”她的声音渐渐有点飘,似乎快要睡着了。他静了一会儿,又听她“嗯?”了一声。他缓缓问:“要听什么事?”“什么事都可以,我都想听。”她又把他抱紧了一些。其实有什么不可说的呢,过去的他也是现在的他的一部分,他的一切都属于她了,理所应当把他的全部也都与她分享。好的、坏的,善的、恶的,过去的、现在的。他清了清嗓子,缓缓说起小时候,说起在军校里上学的事情。她听得困意全无,紧张之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衫。等到他停住了,她睁开眼,伸手抚摸了他的脸颊,满是心疼,“你受苦了,受伤的时候一定很疼吧?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在唇边亲吻,“还好。”他早已经学会去习惯那些疼痛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多疼都能抗的住。“宗择。”她叫他的名字。“什么?”“我爱你。”她躺在他腿上,这三个字说得毫无保留又坦坦荡荡。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不带任何情欲,“我也爱你。”今生何幸,找到对的那个人,你爱他,而他也刚好爱着你。她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睡吧,等会而林教授出来了我叫你。”“你要是困了就叫我,我们轮着守,不用事事都自己扛。”他点点头,“好,你睡吧。”没多久,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了。她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她柔软的短发,偶尔梦中的呓语,远处的几点灯火,天上的明月,手表几不可闻的滴答滴答。这广袤天地,这十丈软红,这人间因为有了她而变得那样可亲,那样生动。喻宛央的生物钟很准,到了六点多就醒了。天还没有亮,夜里寒气很重,她也禁不住觉得有点冷。睁开眼睛,宗择仍旧望向车窗外。她一动他便低下头来,“醒了?”他轻轻抚了抚她额上的发。手很凉。她的手一直放在他腰上,这时候暖烘烘的。她握住他的手,“你一夜没睡啊,手这样冷?”她坐起身往外头看了看,路上开始有行人了。“这都快天亮了,林教授一直没出来吗?”宗择摇摇头。“真奇怪呀,曹队长不是说他往常天快亮就出来的吗?”“再等会儿吧。”“那你睡会儿吧,瞧你这眼睛熬的。”她心疼道。他笑了笑,也不客气,只是阖上眼睛,往靠背上一靠。“你冷不冷?”她一边看外面一边问他。“还好。你像个小火盆。”他眼睛闭着,唇角却是翘起来的。她往他身边凑了凑,“那你要是冷就抱着我,我给你捂捂。”他仍是笑,“那就是要放火自焚了。”她脸一红,这人怎么现在越来越没个正经。等到天光大亮,有人开始在各自门前进出。她望着那间民居,越看越觉得不大对劲。宗择被阳光刺得眼睛,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她还不时拿着望远镜看外头,问:“还没人出来?”“没有呢,有点奇怪呀。林教授早上是有课的,不可能不去上课。要不我们敲门去看看?”宗择伸手看了看表,已经九点了,确实有些不对。他们一起下了车,走到那间宅子面前,刚拿起门环敲了一下,门却开了,原来门没有上锁。他们互看了一眼,快速地推门进去。不过一个一进的小院落,静悄悄的。堂屋、厢房房门都大开,显然是没有任何人。屋子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家具少得可怜,更别提任何装饰用品。花坛里花草枯萎,显然长久无人打理,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这看着可不像是会情人的场所啊,连一张舒适的大床都没有。”喻宛央看了一圈感叹道。“你说人去了哪里?总不能飞出去了吧?”三面都有人家,不可能跳到街上去。“大门没人出去过,只能说从暗道里走了。”说起“暗道”喻宛央来了精神,“那我们找找?”但宗择现在在考虑另一个问题,林教授和这里的人为什么要从暗道里离开?他们跟踪的非常小心,不大会是可能行踪被发现。如果说是曹守鹏蹲守的时候被发现,林教授不可能昨晚再出现,唯一的可能就是昨天晚上他们得到了消息,然后转移了。也就是说,彩玉就是那个眼线。喻宛央在仔细寻找暗道,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抬头看到宗择对着墙壁仔细在看什么。她走过去问:“发现什么了?”“这里原来装了电话,看来临时被拆掉了。我等下去电话公司,看看昨天晚上打到这里的电话是从哪里拨出来的。”喻宛央仍是不甘心,“这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不对,还有一个看家的老头,就是两个人。”墙壁空空,没有任何挂画,不像是有机关。地板她也都一寸一寸踩过去的,声音也不见异常。他们找了一圈未果,喻宛央肚子却先饿了。宗择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声,微微笑了笑,“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回头再说。”两人出门,宗择把门带上,瞥见屋檐下的太平缸里是空的,没有水。喻宛央见他停住了,又推开门折返回院子,快步跟上去。“怎么了?”“那太平缸里没水。津州城里人家门口都有太平缸,怕的就是走水。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从井里挑水倒进缸里,不分冬夏,太平缸都是满水的。”而这家的太平缸里没有水。是住户懒怠不愿挑水,还是其他的原因?刚才他们看到井却没看到水桶,院子里也没瞧见。这下看来相当不寻常。他们走到水井边,宗择捡了块石头扔了下去。过了片刻,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不是落水的声音。“暗道应该在水井里。”虽然知道水井里有暗道,但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也不能贸然下去。如果平时林教授都是从正门出去,而昨夜却是从暗道出去,只能说明这条暗道是逃生用的,而不是常规出口。暗道里大约也是危险重重。宗择叫了曹守鹏派人守住院子,他们回去准备好了一众用品又折返回来。井口不大,只容一人通过。宗择先下了井,喻宛央趴在井口替他拿手电照着,等他落到了井底,她在上头问:“下面有什么?”到了井底周围顿时开阔起来,足有一间房大。宗择拿了手电照了照,四壁是石头葺成。“地面很干净,显然是被打扫过。”“看到暗道了吗?”喻宛央又问,她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去一探究竟。宗择没有回答她,目光被一面墙吸引住了。乍一看那面石壁上的石块似乎同其他的石块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某几个石块的颜色要深一些。但这些深色石块组成的图形,却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喻宛央扥不急他回答,也叫曹守鹏放了绳子跟着下来。宗择感到头上的动静,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个好奇心大的姑娘。她稳稳落了地,跑到他面前,“在看什么呢,为什么不回答我呀?找到暗道了吗?”宗择用手电的光指示了一下墙面上的石头,“这个有点古怪。”喻宛央看了半天,“像是一副图呢。”她猛然间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像不像李玉同画夹子里的那副?”确实很像,但是方向似乎是颠倒过来。宗择在脑海里将那副图案和墙上的图案重叠在一起,而本该有一个颜色深的石块的位置却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他走近,仔细去那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石头,然后凑近闻了闻,有一股很淡的味道。“看来就是这块了。”他把喻宛央护在身后,她则是提着枪集中注意力。宗择把手往石头上一摁,果然石头凹了进去,然后旁后缓缓打开了一道石门。门内漆黑不可见,手电筒的光也探不到底。宗择叫曹守鹏丢两只蜡烛下来。点燃了蜡烛,他温声道:“我进去看看这条路通向哪里,你先上去等我。”“我和你一起,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照应啊。”他伸手把她腮边头发别到耳后,“央央,以前同意你‘冒险’,是因为我知道到底会有多危险,我自信不管怎样都能护得住你,不会真的危险。但是今天这样,我也不知道里面是怎样的。”他的声线低沉,在这半封闭的空间里带着点回响。语气里带了点哄劝,这时候尤其显得柔和。但她却听得有点鼻头酸酸,“原来你以前就是带着我玩儿呢!一碰到正经事就要把我丢下吗?你自己去冒险,就不管人家在上头怎样提心吊胆吗?是谁说开春去我家提亲的,你看戒指都戴了,这才几天就不管我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宁可跟着你一起,也不要在上头干着急。”宗择失笑,她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候她不知道多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很好。”但他的心却是软了又软。她那样需要他,他在这世界上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是她的全世界。他叹了口气,拿了她的枪检查了一下又放回她手里,“乖乖跟在我旁边,要听我的话。如果有危险我叫你走,你一定要走。如果不答应,我现在就叫曹队长把你提上去。”“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他把她揽过来,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真是个难养的丫头。”喻宛央撇撇嘴,“才没有,我不知道多好养活。”曹守鹏守在上面本想下去,结果却听到两人的对话,反而不好下去了。宗择在下头同他对了对手表,“过三十分钟,如果我们还不上来,你带着几个弟兄下来。”他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拉着喻宛央,慢慢往门内走去。这不算是一条精致的暗道。暗道狭窄逼仄,他身量太高需要弯腰而行。头顶时不时要蹭到洞顶,惹落一身灰尘。开始脚下的路面尚且坚硬,渐渐便能感到脚下松软。宗择停下来,蹲下身去看,路面很潮湿。“这附近应该是有水源吧。”喻宛央道。宗择点点头,看了看指南针,“我们一直在往南走。”“你说暗道能通到哪里去?”“既然是逃生的暗道,肯定是通向能让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他话还没说完,手里的蜡烛苗抖动了一下。宗择停下了脚步,“有风。”“这么快就到出口了?”她倒是没料到。但他并不这么认为,而是愈加提高了警惕。没走出多远,眼前出现了一个岔路,风是从其中一个岔路口吹过来的。“走哪边?”喻宛央问。宗择停下来照了照地上,现在地面已经有一层薄水,想看到脚印是完全不可能的。似乎往有风的方向水越来越多起来,而没有风的那个方向,地上却是有什么东西拖动过的痕迹。“先去这边,我猜这里应该是个死路,走不去多远的。回头再去那边。”他们一起小心地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两人都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他们停下来互看了一眼,喻宛央拿出了手电筒,拉开了手枪的保险。突然,有个东西从黑暗里向两人扑过来,伴着一串哗啦啦的铁器的声音。那人出现的太快,他们都猝不及防,蜡烛和手电都掉在了地上。洞里瞬间漆黑了起来。宗择滚了一圈,方才稳住,但是他却和喻宛央分开了。手电滚远了,它的光束一直射到前方。喻宛央借着那束光看到了角落里蜷缩着什么东西,被铁链子拴着。耳边又响起了一阵怪笑,然后是铁链抖动的东西,却是从另一个方向发出来的。宗择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光看清了喻宛央的方向,快速地移过去把她护在身后。“好像是人。”她抓着他的胳膊,声音有点打颤。但是宗择却觉得那股奇怪的味道越来越浓了,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猛地扑倒,把喻宛央压在身下。曹守鹏在井边上看着手表,半个小时快要过去了,他招呼同来的警员给他绑上绳子,他准备下井去。他突然感到脚底下一阵震动,直觉不好,等到那震动消失,他慌得叫人把他送下井,一下井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硝烟味,他慌得往暗道里跑,边跑边叫“宗探长、喻小姐!”跑出了没多远,他顿时傻了眼,眼前完全没了路,刚才的爆炸堵住了通道。他也顾不得许多,用手去挖堵在面前的泥土。他一边挖一边大声叫着宗择和喻宛央的名字。“是曹队长吗?”曹守鹏终于听到瓮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是喻宛央的声音。“喻小姐,是你们吗,你们还好吗?”“我们没事,不过通道塌了,请你叫人来赶紧清理一下,里面有两个人病得很重,需要医生。”曹守鹏忙说:“好、好,我这就去叫人!”然后跑回去叫人带着工具下来。忙活了半天,通道终于挖通了,喻宛央的头露了出来。“曹队长,看到你真好!”曹守鹏看她虽然样子狼狈,神情却还算轻松,料到宗择大概也是没有大碍,这才彻底放心。从洞里找到的两个人已经人事不省,众人费了老半天的力气才把人弄出去。暗道的后半部彻底塌了,也无从寻找出口,宗择和喻宛央只得按原路返回爬出了井。两人到了外面互望一眼,禁不住笑了起来。他们都灰头土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曹守鹏派出去的人同时也带回了一个叫他们意外的消息,林教授今天一天都在农学院上课。两人回到家,那样子把彩玉吓了一跳。她哭着看给两人放了水,不停地说:“小姐,以后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呀!要吓死人的。”喻宛央只得安慰她了几句,她拉着彩玉的手拍了拍,“没事,就是一点小意外,没事的,你去睡觉吧。”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从电话局查到的消息,昨天晚上十点左右,有一个男人打电话到了那个民宅,拨出电话的正是许墨庸。而在此之前,许墨庸接了一通电话,那个电话就是从梁园附近的电话亭里打出去的。彩玉红着眼睛下楼。喻宛央觉得身心俱疲,她拿真心待彩玉,可她到底为了什么要出卖他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许墨庸到底是什么人?他蛰伏在喻家周围,到底有什么目的?她心里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里,洗完澡穿着睡衣就跑到宗择房间里。宗择开门叫她进去,看她头上还滴着水,于是把她摁坐在床边,拿着毛巾给她擦头发。“折腾了一天了,怎么也不好好睡觉去?”她昂头看他,“我睡不着……你说那个炸弹是林教授放的吗?那两个被关在暗道里的人是谁?我们现在不应该休息的,应该赶紧去找林教授!我知道他住哪里,我们去他家看看吧!”宗择微微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不要再想这些了。公事在进屋之前就留到门外,屋子是休息用的,不是用来想案子的。”“我也不想想啊,可是脑子自己在转啊转啊,然后就不停地想。我也想停下来,可是它停不下来呀。”他笑了笑,捧着她的脸吻了一下,“这下停下来了吗?”她眨眨眼,“那你从前没有人亲的时候,你是怎样停下来的?”她的问题真是太奇怪了。“看书。”“看书管用吗?”他想了想,很实诚地回答,“大部分的时间是管用的。”“不管用的时候怎么办?”“那就写字。”“所以你的字那么好看。”她笑道。摸了摸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头支着怪累的,她索性躺在他腿上。“我耳朵到现在还在嗡嗡响。”“爆炸声太大了,明日再不好,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睁开了,抬起手去抚他的下颌,上面有隐隐的胡茬。“宗择,你知道刚才爆炸响起来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想祖母?”她坐起身,有点颓丧,“我祖母总说女大不中留,现在我觉得她说的可能真的有点道理。”然后抬起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眸子里波光盈盈,“那时候我在想,大概我们会死掉的。其实好像死也没那么可怕,因为你就在我身边。可是那时候觉得好遗憾,你还没娶我,我还没穿过婚纱……”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央央,我可能等不到去你家提亲了……案子结束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这一夜她拥着他不肯撒手,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他揽着她,陪了她一夜。人世无常,昨日相守也许明日就是碧落黄泉,为什么还要分开呢?天一亮喻宛央就醒了,睁开眼睛便看到他线条流畅的下颌。目光再向上走,看见他双目合着,睡姿宁静,下巴上一片青青的胡茬。她伸手想去摸他的胡子,他眼睛没睁开,唇角却是扬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就一下捉住了她的手,把下巴在她掌心里摩挲了几下,痒得她直往后缩手。她从床上跳起来,“我今天可不睡懒觉,我等下去农学院看看林教授有没有去上课。”“他既然昨天去上课了,今天自然也会去上课的。”“他就不怕警察找上门吗?”“大约是不怕的,毕竟一来他没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二来,我们又没有证据。抓人总要事出有因吧。”喻宛央叹了口气,“我还是去见见他吧。不管能问出什么。”宗择送她去了农学院,他则去医院看昨天救出来的两个人。喻宛央进了教学楼,上了四楼,见林教授的办公室门大敞着。她心里觉得奇怪,快步走过去,发现林教授正在办公室里。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好像昨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林教授正在他的书架前,拿着书放回书架上。他听到敲门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宛央来了,杂志看完了?”“嗯,上次就说还给您,结果一忙就忘了。”说着她把包好的杂志递给他。林教授见那杂志如何借出去便如何还回来,封面也不曾弄污、褶皱,他微微笑了笑,把杂志放好。喻宛央偷眼看他,眼神疲惫,似是强打精神在收拾书本,便找些话题闲聊,“林教授,最近在做什么实验呢?”林教授摇摇头,“手里的一个项目,刚刚完成了,这几天刚闲下来。”他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然后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她科研中遇到的问题,给了她不少指导和提点。喻宛央心下恻然,无法把他和那些可怕的杀手组织联系在一起。虽然她总是常常过来和他讨论问题,但细想起来,时至今日,她对于他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林教授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宛央你这是要有喜事了?”她含笑“嗯”了一声。他脸上有落寞的笑容,“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喝你一杯喜酒呢。”“当然有机会了!等我办婚礼的时候,第一个给您写帖子。”他笑着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那笑容苦涩。林教授突然问道:“宛央今年多大了?”“快二十一了。”“二十一了……和思云一般大。”他喃喃道。“思云?是您女儿吗?您怎么不介绍我们认识呀?”他的笑容更苦涩了,“她已经不在了。”她讶然失色,“林教授,对不起。”“没什么。”说完便是更长久的沉默。门口传来脚步声,似乎是什么人从门前经过。喻宛央发现他的脸色更苍白了,她不无担心道:“林教授,您还好吧?是不是昨天晚上太累了?我开车来的,要不送您回去休息吧。”林教授慢慢地摇摇头,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眼,“你走吧!”他声音里并不客气,是逐客的语气,“我还有研究要完成。”喻宛央像是被他赶出来的一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听到她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所以知道了昨天监视他的人是自己,所以才下逐客令?她慢慢走出教学大楼,一直在思索到底是自己的哪句话叫他突然变了态度。谁知道没走几步突然发现前面的学生们都尖叫起来,她一回头,眼前飞过一道身影,一个人重重在她不远处落下。血瞬间向四面八方蔓延起来。宗择赶过来的时候喻宛央正蜷缩在阶梯旁,脸色发白,肩膀几不可见地在细细战抖。虽然她总是自诩胆大,却没经历过生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自己曾经如此亲近的人从眼前跳下来摔成了泥浆,对她的冲击力可想而知。曲少杰是和宗择一同从医院赶过来的。他蹲下身看她,她目光有些呆滞,整个人不知所措,连目光放到哪里都举棋不定。仿佛有很多情绪,但又没有出口,一时间全都阻塞在脑子里。“我替你打一针镇定剂吧?”曲少杰于心不忍。“不、不用,那个对我没什么用。”宗择把她揽在怀里,曲少杰想,宗择比镇定剂管用。“我是不是把林教授害死了?”喻宛央突然问。“我刚才问他昨天晚上的事情,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了,所以就不能活了?是不是?”宗择太理解她的这种感觉,当初母亲死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不断在问自己,母亲是不是是他害死的,父亲是不是也是他害死的?“不是,央央,不是你。”“真的不是?”“不是。”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是谁呢?宗择,是谁把林教授害死了?真的不是我吗?”“真的不是。”他再三肯定道。回到梁园,她在浴缸里泡了很久,要不是他催着,水凉了她都没有察觉。她从来没这样觉得冷过。宗择把她拿被子裹住抱在怀里,她还是觉得冷。“我不应该去找林教授的。”到这时候,那些自责、愧疚和失去的痛才真正袭卷过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肯定是我说了什么话……”他抚着她后背,低声安慰:“央央,你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少杰看过了,没有任何外伤。现场也勘查过,不是人推下去,是他自己跳下来的。”“不,一定有什么原因的。为什么他见过我之后就会跳楼?他在那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要跳楼?”她仿佛进了一个死胡同。“那我们试着去想想,当时发生的事情,好不好?”她浑身一僵,本能地不想去回忆,但还是乖巧的点点头。他拥着她靠在床头。抱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她的心才安一些。“你们见面都说了什么?”“开始就是随便聊聊,我是想问他昨天晚上去哪里了,但是又不好直问。所以拐弯抹角地说了很多。后来他看见了我的戒指,问我是不是要结婚了,又问我的年纪,还说他女儿和我一般大。”“他的女儿?”“嗯。不过他说他的女儿已经不在了。我一听,也不敢问是怎样死的。后来他突然态度变得很冷淡,叫我赶紧走。”“哦?那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喻宛央想了想,“好像门口听到有脚步声,但是那人没进来,所以我没看见是谁,只当是有人路过。”“还有什么?”“走的时候,林教授拿了我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他扔给我,说‘外头冷,别把你的衣服给忘了。’”宗择听到这里,眉头微蹙。他侧身正要下床,她却搂得紧了些,“你别走。”他安抚地亲了亲她,“我不走,去看个东西。”她这才很不放心地松开他。今天情况有些特殊,喻宛央的外套没有挂在一楼,而是进了卧室才脱下来的。宗择摸了摸她的大衣口袋,果然发现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和符号。他走回床边坐下,“央央,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喻宛央坐起身,接过来一看,脸上神色变成了惊愕,“这是吗啡的提纯方法,是林教授最近在研究的。上回他就说在做一个医学用途的提纯实验,怎么会在我口袋里。”她仔细地把实验步骤看了一遍。“这种方法看上去更简单易行,而且能得到纯度更高的吗啡,可……”她还没说完,他突然吻住她。她呆呆眨了眨眼睛,却发现他的目光飘向了门边,示意她门口有人。喻宛央禁声了,和宗择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他把这张纸折叠收好。喻宛央故意问他:“你晚上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我一个人怪害怕的。”“那我下去换了衣服上来陪你。”宗择走到门边,一拉门,看到彩玉端着托盘,刚走上楼,“宗先生,我炖了燕窝汤给小姐。你要不要用一点?”宗择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你了。我晚上不吃东西,我来把汤端给央央吧。”彩玉跨了两步上来,忙说:“不用、不用,宗先生你去忙吧,我可以照顾小姐的。”宗择也不做争辩,像往常一样下了楼。彩玉端着汤进了她房间,把汤盛在了小碗里。“小姐趁热喝点汤吧。”喻宛央假装恹恹地躺着,“谢谢你了彩玉,不过我没什么胃口,先放在哪里吧。”彩玉放下汤,看到她大衣放在软椅子上,便很自然地走过去,“小姐,衣服我帮您挂到楼下去,脏衣服我也帮您拿下去洗了。”“彩玉,谢谢你。这么晚了,太累了,先休息吧,活是干不完的。”彩玉只说应该的,然后带着东西出去了。宗择换了睡衣上来,关上了门。她冲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她掀开被子让他进来,他迟疑了片刻,还是仅仅就靠在她一侧。她凑进到他耳边低声说:“彩玉刚才把衣服都带走了。幸好我们们把东西先拿出来了。”而她更心痛了,彩玉真的在为什么人做事。梁园已经不再安全了,他们和曲少杰约在了外头碰头,拿了林教授留的纸给曲少杰看。曲少杰看后大惑不解,指着那张纸下头的一个椭圆形图案问:“这画的是什么?”“红豆,也叫相思子。”“豆子不都一样吗?”喻宛央摇摇头,“这个画法就是书上图谱的画法,广卵形,上端朱红色,下端三分之一为黑色。”“那林教授画这个相思豆是什么意思?你记得吗,上次在那个蟒蛇的肚子里也有这种东西,还有,伯母棺材里的头骨里。难道,这里有什么关联?还有,林教授怎么会做这个提纯的?他不会在制贩这些毒物吧?”喻宛央摇摇头,“我觉得不会。林教授生活很简朴的,来来回回也不过两三件质地普通的长袍。林教授是教农学的,主攻作物遗传育种方向,所以我总是去他那里请教问题。但是我老师费曼夫人原来写信的时候提到过,林教授在做她学生的时候就在毒理学提纯方面显示出很特别的天赋。但是林教授还是有振兴母国农业的抱负,所以提纯只做兴趣爱好而已。林教授说他在做的这项研究是林学院的课题。”宗择道:“我已经和学校核实过,并没有这一项研究课题。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进行的实验,或者有人在资助他做这个。”曲少杰忽然想起什么,道:“你们说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上个月仁爱医院有个妇人病重不治身故,死者家属把遗体捐给了医院做医疗解剖、教学用。因为国人对于死者有莫大敬畏,这种遗体捐献之事少之又少,所以我们几个大夫听说后便去打听了一下。其中一位同僚是认得那位家属的,说就是农学院的林教授。那时候同事们还说,林教授颇有‘庄周丧妻,鼓盆而歌’的意思。虽然伤心,倒不见哀恸。我那会儿跟着宗择办案子办多了,还疑心过林夫人的死会不会有什么异常,林教授这才要捐献遗体呢。”“不大可能,若真是死有异常,做为凶手最希望不就是快点毁尸灭迹吗?遗体捐献做解剖,很容易就被发现出异常来,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宗择道。喻宛央听后颇感意外,“我们一点都没发现林教授的异常,他甚至都不曾告诉任何人师母过世的事情。”“所以这才奇怪呀!我还特意留心过林夫人的病历,是从三年前开始生病的,病的一日重过一日。”曲少杰道。“林教授平时是个学痴,除了学术上的东西也不同旁人讨论什么,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家事。”喻宛央越想越觉得自己曾经也太自私,从来没有关心过林教授。每次她同林教授说笑的时候,他还能风趣地聊几句。谁能料想他女儿不在了,妻子也身亡了,这样凄凉的人生,他却隐藏的那样好。第二日宗择托曹守鹏去京州调查。傍晚时分,曹守鹏打电话回来说,林教授的女儿林思云是三年前自杀身亡的。而她女儿死前京州曾出过一个极轰动的案子。一个女学生舞会回家途中被富家公子强暴,这案子打的沸沸扬扬。最后因为有人出面作证,说是女学生向来作风不良,那富家公子一味只说是被引诱,是你情我愿并非强暴。所以法官判了强暴不成立。判决一下来,那女学生就自杀了。小报的记者曾暗指那女学生本是书香门第,父亲是大学教授,出现这种事情真是家门不幸。这案子是非公开审理,所以并不知道女学生的姓名。但现在看来,那女学生很有可能就是林思云。而林教授来津州农学院任职的日期,正好就是林思云自杀后不久。不过最诡异的是,在林教授离开不久,那富家子弟也自杀了。自杀原因也叫人唏嘘。只说是不知道怎么了得了一种怪病,命根子长立不倒。他开始还洋洋得意,结果不过半日便男根坏死,只好送去医院手术摘除。那富家公子日日声色犬马,哪里受得了这个?又有流言说是女学生阴魂索命,那富家公子被吓得神神道道的,最后从医院的顶楼跳下去摔死了。喻宛央听后义愤填膺,“这种人真是死了活该!”宗择却有些踟蹰,半晌才说:“替富家公子辩护的律师,是许墨庸。”喻宛央简直觉得不可相信,“如果许墨庸是辩护律师,林教授同他定然是认识的。许墨庸替那种禽兽辩护,作为正常人,怕不是要气死?老死不相往来,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才是。但是我一直没发现这两人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我初到津州,甚至都是许墨庸引荐我同林教授认识,上次舞会上他们也言谈甚欢。林教授是个耿直的人,不会对谁阳奉阴违,更不可能对许墨庸强颜欢笑。这个可真说不过去!”末了又有些难过,“难怪我刚到津州的时候确实也有些耳闻,有人叫他流氓律师,怕是从这里来的。”可许墨庸对她却一直如兄如父般照顾。这些说不通的节点,一定是缺少了某些重要的元素,只是他们还没发现。两人一合计,决定再去林教授的办公室查看一次。趁着夜晚,两人摸进了林教授的办公室。办公室此时空荡荡的,除了书架上满满的书。宗择拿着手电从书脊上扫过,低声说:“书架上的书被人动过。”“你看这些书都是按照英文的字母排列的,但是这一本却是乱的。”喻宛央记借着光一看,“这本书就是上次夹了那个卡片的书。”她把书抽了出来,一翻书,卡片还在。宗择仔细看了看,卡片上除了三片干枯的小叶子,再没别的字。他们还想再查看一下别的东西,宗择突然灭了手电筒。伸手把她的唇一捂,推着她隐藏到书架边,他压低声说:“外面有脚步声。”喻宛央瞪大了眼睛,竖着耳朵听了听,果然是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动静。两人屏住呼吸,那细微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门被人打开了,有人悄悄走进来。径直去了书桌前,拿着手电在书桌里翻动。他的手捂在她唇上,她一时玩心起,轻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弯着双眼看他呼吸变得纷乱,这才满意的乖乖不动。他另一只手扶在她腰上,人像过了电,身上发热、心里发空,还偏偏不能失了风度。所以调情这种事情,男女真是没公平可言。宗择无奈地望着她,她却无声地笑意盈盈,有一种“你莫奈我何”的得意。确实是时间地点都不对,还是先做完事情再说,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看准了那人的位置,猛然纵身过去,不过几下就把那人制服。喻宛央拿手电往那人脸上一照,是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宗择却是认得的,是美院的学生,陈之澄。宗择拧亮了台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陈之澄拧着眉头抿着唇不说话。“你现在不说,有的是办法去警察局里说。林教授突然跳楼身亡,而你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嫌疑深重,我们会通知你的学校你不能返校上学了。听说你申请到了公费留学的名额,我看船票也去退了吧,这案子没个一年半载是破不了的。”宗择淡淡说。喻宛央瞥了他一眼,露出了钦佩的神情。不料他诓起人来也有模有样。陈之澄脸色很是难看,最后咬了咬牙,道:“我跟林教授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来……是来取一张相片的。”“什么相片?”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思云的相片。”“你认识林教授的女儿?”他点点头,“我们是中学的同学。我考到津州美院后还偶尔会通信。”“你是不是她男朋友?”宗择记得曹守鹏说林思云曾经有个男朋友的。陈之澄脸红了起来,轻轻摇摇头,“不是。”但不知道触动了什么伤心事,他突然捧着脸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等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他才缓缓说起来:“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思云,只是我一直自卑。她是教授的女儿,而我家境平平不说,身体也比旁人弱。而且没有任何过人之处,我只觉得配不上思云。我发奋读书,就是希望能取得一些成绩后再向她表白。谁知道她后来写信说有人在追求她,不知道怎么办。我心里是极其痛苦的,但是我不想耽误她,她值得更好的人。于是我就回信说,如果对方不错的话,就接受吧。然后她再也没有些过信。”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良久。“后来有一天,林教授突然来到美院找到我。他说他是思云的父亲,思云已经不在了。我这才知道思云已经不在人世的事情。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一直以为她和她心爱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知道……”陈之澄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林教授说他在收拾思云遗物的时候看到一封信没寄出去的信。他就按着地址找到了我。邮票已经贴了,只是没有寄出来,想想还是亲自来送给我,就当完成思云的遗愿。我看了信,思云在信上说,她一直在等我表白。问我为什么不向她表白?我这才知道她原来也喜欢我,我真的太后悔了。林教授把思云被侮辱的事情告诉了我。我一直内疚不已,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写信表白,她就不会接受那个禽兽不如的男朋友的求爱。那个人太简直禽兽不如,为了钱陷害了思云!那个玷污思云的人已经死了,但那个陷害思云的人却还好好活着!这太不公平了!林教授问我,想不想给思云报仇?”宗择眉头一挑,“那天进山的人里有一个是林思云从前的男友?”陈之澄点点头。“是李玉同吧?”宗择淡淡地说。陈之澄讶异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说:“是。李玉同收了钱,不敢在京州上学,就转学来了这里。他平时里衣冠楚楚,谁知道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林教授说,叫我把李玉同骗到南山里,他自有安排。我想尽办法,最后想起了卢老师的画。我拿了画去引诱他,谁知道其他的两位同学也要同去。没办法,也只好四人同去。没料到我却因为突然发烧没去成。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殃及无辜。但是又觉得林教授是有分寸的人,他不可能伤害其他的同学。谁知道过了几天,那两个同学都没有回来。我便着急了……”宗择带着陈之澄去了医院,果然那暗道里的两个人正是和李玉同一起进山的同学。但陈之澄和他们说了半天话,他们好像才想起陈之澄是谁。曲少杰替他们检查过,除了一些擦伤和外伤,在身上都发现了针孔,曾经被人进行过静脉注射。但问起他们是谁给打针,他们进山以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似乎都不记得了。对曾经发生的事情也都很模糊。这样看来,林教授的目标本来就是李玉同,只是没料到这两个学生会跟着。所以他把两人藏在暗道里,准备等风头过去后再放人。喻宛央把能想到的都想了一遍,可是一无所获。于是又拿出了那张纸,上回不过随意看了看,这一次她仔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分子式、分子量,溶液的浓度、比例、萃取的次数、时间方法等,都做了详细的记录。然而她却在这其中发现了几个完全没有意义的数字:4.15。她拿给宗择看,“你看这个,这几个数字很奇怪呢!”“是笔误吗?”“不会。林教授是治学很严谨的人,他的论文、乃至备课笔记都找不出一点错的。这几个数字出现在这里太突兀了,好像是故意写在这里的。”宗择抬目看到了自己的书架,他叫喻宛央把纸收好,“我约莫知道这是什么了。”两人又去了林教授办公室。因为案子没破,林教授的办公室还叫人守着,贴着官家的封条。宗择叫人开了门,走到办公室的书架前。喻宛央恍然大悟,“你觉得那个数字指的是书?”她想了想,“我想起上次借书的时候,他是说过书在第七层右起第八本。所以,这三个数字很有可能是第四层右起第十五本。不过我们把左起第十五本也拿下来看看。”而他们无论从左还是从右算起,第十五本都是同一本书。宗择把书抽了出来,这是一本德文书,是歌德所著的《浮士德的悲剧》。书里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夹层,又没有什么字,只是一本书而已。回去的路上,喻宛央不断地翻看这本书,希望从中能找到一些线索,但是什么都没有。“你说林教授为什么要特意提到这本书呢?”“我们不如换个角度想一下。这本书你读过没有?”“没读过,不过倒是看过话剧的。”宗择点点头,“浮士德的故事,说的是学者浮士德和魔鬼签订了契约。在二十四年内,魔鬼必须听浮士德的话,达成他任何愿望。但是二十四年后,浮士德必须永远跟魔鬼到地狱去。而在剧中,最著名的便是浮士德被带走之前他的懊悔。”“你是说,林教授其实是在暗示他自己的事情?如果浮士德对应的是林教授,他把自己出卖给魔鬼,让魔鬼替他给女儿报仇,他把自己出卖给魔鬼。现在他完成了愿望,妻子也去世了,但不想再同魔鬼做交易了,所以才把这个给我。那么,那个魔鬼是谁?”而说到了魔鬼,宗择脑子里闪过的却是蒋洪明曾经说过的话,“他们是魔鬼!”喻宛央从书画店买齐了新一批标本制作要用的材料,刚出门就见到卢启民从洋车上下来。见他拿着几卷卷轴,她走上去同他寒暄问好。卢启民是拿了学生的画过来寄卖的,因为学生家贫,为了凑学费只好卖画。喻宛央听他这样说,索性把画全要了。卢启民没料到她如此古道热肠,“喻小姐不必因为我救过你一回就这样破费。”喻宛央笑道:“这画卖给谁不是卖呢?我不是太懂画的人,抱着投机的心态,卢先生不要太介怀才好。”卢启民向来喜欢同直爽的人打交道,听她并不给自己寻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觉得她为人坦荡,一时抑制不住,又开始抨击起时政来。喻宛央好脾气地听着。这时有卖麦芽糖的挑夫边吆喝边从两人身旁经过,卢启民叫下了挑夫,买了一包麦芽糖给她。喻宛央讶异地道:“卢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卢启民笑道:“你小时候不就爱吃糖吗?你上回问我那会儿你都说了什么,后来我静静想过,记得你一直在说什么糖呢!”喻宛央也跟着笑,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她便告辞了。可卢启民的话一直在脑子里转,她说的是糖,不是“康”?看来真是自己记差了。喻宛央回到了梁园,屋里静悄悄的。她上了楼,从走廊的窗户看过去,一根绳子系在两个大树之间,而彩玉正在晾晒衣服。她做事相当仔细、认真,这样冷的天也从来不肯用热水洗衣。衣服搭上去后,她都要仔细撑平整,一个褶子都不放过。喻宛央默默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她真心拿她当妹妹,谁知道……她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注意到那棵树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她跑回房间拿了望远镜一看,树顶的一个树洞里好像有东西。她连忙下了楼,拿了梯子往树上一靠就开始往上爬。彩玉在下头看得心惊胆战,“小姐,好好的,怎么想起爬树了?您小心点呀,太高了!”喻宛央没空理会她,梯子不够高,只到了树身一半,剩下一半只能靠她自己爬上去。冬天树干枯脆,有几下差点踩空。在她快要触到树洞的时候,转头对着树下的彩玉说:“彩玉,你去帮我拿根绳子过来。”彩玉哦了一声忙跑回了房,喻宛央这才伸手把树洞里的东西掏出来塞进怀里。等彩玉再跑回来的时候喻宛央已经落到了地上,彩玉不解得问:“小姐,你要的绳子。”喻宛央拍了拍手,“嗯,你把那边再拉一条绳吧,我看那边还能再晾一下被子。宗先生的被子有些潮气,你帮他晒晒。”彩玉“哦”了一声,喻宛央说完理了理自己的裙子,“你今天也不用做晚饭了,我等下要出门,晚上和宗先生在外头吃。”彩玉点点头,然后继续把剩下的衣服晾好。喻宛央则姿态闲闲地在温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回了房。树洞里取出的是一个油纸包。看上去年代久远,沾染了不少尘土、碎木。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叠抄写的整整齐齐的《普门品》。簪花小楷端正流丽,墨似乎掺了香料,闻起来尤有隐隐梵香。经文的最后一页写着:“弟子郦棠,愿以此功德,回向给弟子之子,宗择棠。愿他承此功德,身心安康,无诸痛苦,业障消除,福慧增长……”她看到“宗择棠”三个字,心头一震,宗择,郦棠,宗择棠,棠------原来,她说的不是小康,而应该是“小棠”。那么卢启民没有记错,她确实在说“棠”,只是不是糖果的“糖”。所以,她梦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叫她跑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宗择的母亲,郦棠!喻宛央收好了东西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一身,急匆匆地叫了车跑去警察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宗择,原来她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他!宗择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捏了捏发疼的眉心。出了正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春天也不远了。希望这个案子早日告破,他就能带着喻宛央一同去她家里求亲了。正想到她,她竟然就出现在了眼前。他以为自己眼花,走近了窗户,街上停下来的那辆洋车,从那上头下来的人不正是她?她似有觉察,抬目望了过来,她扬了扬唇角,用力地冲他挥了挥手。宗择微微笑着走出办公室。他出了警察局,到了街上却发现刚才落车的地方空无一人。他心头一紧,在街前街后张望,依然不见人。“央央!别躲了,出来吧。”他喊她的名字。等着她突然从什么角落里跳出来。但时间每过一秒,他的心就凉一分。对街蹲坐着一个卖柿饼的老太太,踟蹰了半晌才怯生生地问:“长官,您是不是在找一个姑娘?”宗择听到她说话,疾步走到她面前,“是!刚才就在这里下了洋车的那位。”“我看见了,短头发,穿着绛紫色大衣。”“对!就是她。老人家,您看到她去哪儿了?”他急不可耐地问道。老太太面上闪烁不定,她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可看着这个年轻人急成这样也于心不忍。最后才说:“刚才过来一辆汽车,可能是把那小姐带上汽车了……”宗择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耳鸣了半晌。“带上汽车了?是什么人?”“看不清,太快了,就停了那么一下,那个姑娘就不见了。”“是什么样的汽车?”老太太面露难色,“就是那种路上跑的,哦,黑色的。”可黑色的汽车太多,他怎么能一时把所有的汽车找到?“样子还挺少见的……”老太太回忆道。然后突然一楞,指了指不远处矗立的广告牌,“努,就是那个样子的。对!就是那种汽车。”宗择回过头一看,是劳斯莱斯银魂汽车的广告牌。“您看见车牌了吗?”老太太摇摇头,“那哪儿看得清呢,那么快。不过好像看到了最后一个数字是1,也可能是7。长官,真对不住,真的看得不真切。”宗择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她,谢过她后反身回了警察局。郭嘉见他神色匆匆,便问:“宗探长,发生什么事了?”“曹队长呢?”“曹队长去街上巡逻了。”宗择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记得曹守鹏不是这个时间巡逻的。郭嘉忙解释道:“副队长家里出了点事,正好和曹队长调班了。您有什么事情,我正好空着,您就叫我去办吧!”宗择略一思忖,“你去帮我查一辆车。”下午三点的时候郭嘉回来了,“我去警察总署查了,津州上了牌照的银魂汽车,尾数是7的没有,尾数是1的,只有一家,挂在‘泰山橡胶公司’的名下。注册的法人叫康烔文,努,我把他的住处也拿到了。”康烔文在津州并未置业,而是在六国饭店长期包房。宗择谢过他直接去了六国饭店,到前台问了康烔文的住处,坐了电梯上楼。到了房间外,他敲了几门,却没有人应答。空气里有一股非常浅淡的花草香,这是喻宛央总用的那种香水的味道。他心中急迫,一扭门,却发现门没有锁。这一切都不正常,他提高了警惕,慢慢走了进去。这是一室一厅的套间,客厅摆着沙发、茶几。而茶几的旁边歪歪躺着一双银色镶钻的高跟鞋,就是喻宛央今天穿的那双。他蹲下去捡起鞋子,摸了摸,鞋内没有温度,却也不是冰凉。这鞋子在这房间应该已经有阵子了。他站起身,卧室的门半开着。他缓缓走了过去,慢慢推开了门。但还没看清床上是不是有人,突然眼前一花,整个人都丧失了知觉,陷入了黑暗里。等他渐渐有了知觉,睁开眼睛,闯入眼帘的就是手里的一把刀。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他趴在地上,浑身无力。血腥的气味刺激着大脑,恍惚间看到了南山的树林里母亲七零八落的身体。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幻觉,但是身体却本能地在胆怯、在害怕。把刀扔掉!他知道应该把刀扔掉,但手却不听使唤,反而握紧了刀柄。身体的直觉在慢慢回来,却还没办法移动。他已经猜到等下会发生什么了。门突然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警察!不许动!”有人上来把他掀了过来,他看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然后听到一声声惊呼,“宗探长!”他唇角动了动,他早知道的,这是个陷阱,但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那个做陷阱的人,应该快要现身了。喻宛央早就苏醒了。环境不算太差,除了觉得有点闷。这时候反而不慌了,反正已经被人抓住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笃定,自己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门打开来,进来三个人。清一色黑色衣服,脸部僵硬,显然同那夜袭击她的人是一伙的。她在心里快速地思考,这些人如果想杀自己,当街就能动手。带她到这里一定是为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为首的一个人问:“林同芳给你的东西在哪儿?”喻宛央眨了眨眼,“林同芳?你们说林教授?他给我的东西?”她装作思忖,然后粲然一笑,“他给了我几本书,可我都还给他了呀。”“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了。林同芳给把阿片的提纯方法给你了,老老实实交出来。省得受皮肉之苦。”为首的那人冷冷道。喻宛央耸耸肩,“我真不是在装腔作势,是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阿片提纯,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呀,至于这样吗?你们放了我,我回头找资料给你们就是了。”那人却没再同她废话,往后退了一步,她这才看清旁边的人手里端着盘子。里面是针筒和药。另一个人走过来,一伸手就钳住了她的双臂。她完全动弹不得,但还兀自挣扎,“喂!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不要给我扎针,我怕死打针了!”她说着说着尖叫起来,声音大的像要掀翻房顶。三人却充耳不闻,其中一个有条不紊地取了针筒吸了药,推了一滴出来,看了看为首的人。那人点了点头。喻宛央这会儿真觉出怕来,大喊着:“你不要给我那个!你不要过来!”双腿乱踢,却又被人制住。那人拉过她的胳膊,另一人把她死死压着,不让她动弹。冰凉的药棉在胳膊上来回擦了擦,这种感觉简直比死都可怕。那人找准了她的脉搏,拿起针,正准扎进去。突然门被人打开。打针的人顿了顿,望了望来人。那人同样是黑衣,戴着人皮面具,他冷冷道:“你们先出去。”三人面面相觑,然后还是收了东西退出去了。喻宛央手脚发软,一得自由反而瘫倒在地上。等人出去后,那人走过来,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他身上的气息,叫她无端有一种熟悉感。她趁他不备,逞着胆子伸手一把扯掉了他的面具。他呆愣当场,脸色阴晴不定。“许先生?”有些意外,但似乎又没那么惊讶。她又叫了一声,“许墨庸。”这一声里却是浓浓的失望。“为什么是你?你到底在为什么人做事?”许墨庸松开她,站了起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俯视下来。“把那东西给我,我放你走。让你安全的到家,让你回去见祖父和祖母。”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黛西,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十三岁。那天你从树上跳下来,我看你腿上在流血,以为你摔伤了。结果你却笑了,你问我,‘先生你有没有手帕借我用一下,很干净的那种。’……七年了,黛西。”从来冷静理智的一个人,语调里竟然带着一丝哀伤。她有没有说谎,他只要看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说完,转过头去看她。他没有戴眼镜,她第一次没有阻挡地望进他的眼里。他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她看懂了,似乎又看不懂。“黛西,只要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护得了你今日,也能护得了你一生,包括宗择。”喻宛央敛了笑意,慢慢地摇摇头。许墨庸没再说什么,从房间里走出来。有人等在外面,大约是等得久了,见到他时,那人扭了扭脖子疏散筋骨,漫不经意道:“大先生叫你。”许墨庸捏了捏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了。”那人没说什么,却嗤笑了声,不屑道:“何必呢。”许墨庸从他身边走过,停了下来,“九星……”九星一偏头,瞥了他一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懒洋洋道:“跟谁不是跟呢,对吧?”然后吹着口哨走开了。许墨庸走到议事厅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门进去。男人坐在阴影里,明明没有风,两旁的灯火却明明灭灭。在半明半昧里,男人脸上的线条越发深刻,眼睛是两个黑洞,他从来没敢直视过。大先生掀了掀眼皮,许墨庸自觉的跪了下去。“知道要怎么做吗?”他漠然地说。许墨庸没有回答,默默地从袖里抽出一把匕首。手掌撑在地上,扬手一挥,削去了一根手指。突然袭来的疼痛,叫他差点晕厥过去。疼,好像也没那么疼。“呵!出息了,为了个女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这是拿了我的东西去抵那女人的命。我亏了。”他疼得冷汗直冒,却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大先生不也拿了我母亲的命去抵你女人的命吗?不过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而已,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大先生走过去,扬手抽了他一巴掌。他被打翻在地,他看见大先生的鞋底,踩在了他的血里。他两眼昏花,仿佛看到有人在不远处朝他招手,他的嘴唇动了动,妈妈……大先生厌恶地丢了一句,“和你母亲一样的贱货!”许墨庸闭上了眼睛,真累。一个人有十根手指,两条臂膀,两条腿------真好,他还可以换很多东西。伤口被人仔细地一圈一圈的缠住,药粉和骨血融在一起的感觉更疼。唐英帮他包扎好,拿了消炎药给他吞下去,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许墨庸干吞了药片,看了看自己的手,少了一截小指的手看着很陌生,好像是心头肉被人割去了一块。他虚脱的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唐英以为他睡着了,不期然他突然问:“砍手的时候,是不是更疼?”唐英身体一僵,收拾东西的右手顿了顿,她茫然地看了看左手。“不知道。已经不记得了。”许墨庸笑了笑,“好了伤疤忘了痛-----人本来就是忘性很大的动物。”“只是把想忘记的东西忘记而已。”“你当初命都不要,也要去找那个男人……其实我只是想试一试,为了另一个人豁出去命是什么感觉。”唐英在他身边坐下,抚了抚他的脸,“你可以有新的生活的,墨庸,听姨母的话。”许墨庸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挡开了她的手,坐直了身体。“不用了。我们这种长在阴暗里长大的人,见不得光的。一晒太阳就会死,不如在阴沟里趴着,还能多活几天。姨母,还是那句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若越界一步,我们之间没所谓亲情好说。”唐英收回收,冷冷笑了一声,“你果然是他的好儿子。”“是啊,流着他的脏血,还想洗白吗?我都不奢望了,姨母还奢望什么呢?”宗择没料到自己也有被关在十七号的一天。好在他素日同局子里人关系尚好,也没有什么刑讯逼供的事情。到了夜里,曲少杰同曹守鹏一起来看他。他一见两人,忙问:“找到宛央了吗?”曲少杰遗憾地摇摇头,“没有,我们到处都找了,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在那房间捡到宛央的一双高跟鞋。”“我们检查过了,除了死去的康烔文,没有什么女士高跟鞋。”曹守鹏停顿了一下,然后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过去的时候,房间是反锁的,只能破门而入。曲医生后来检查过,康烔文是被你手里的那把匕首刺死的。一刀毙命。”宗择想了一下,“这个刀法倒是有点像当初刺死纪风荷的刀法。”“不,略有不同。纪风荷是从后背刺死的,而康烔文是正面刺入心脏而死。”曲少杰拿了他画的草图,标注了刺入的角度、深度。宗择的手指轻轻弹了弹,“如果是男人的话,凶手身量中等,甚至可以说偏低。如果是女人的话,算是高挑的。我进房间的时候,应该还有第三人,不过击晕我之后他怎样做到把房间反锁后离开的?康烔文的车查过没有?”“查过了,六国饭店的门童说康烔文的车一直在停车场里停着,一整天没动过。”“三叔,你别着急,我已经叫我大哥派人出去找喻小姐了。大叔叔也在四处替你活动,应该很快就能放出来的。”宗择摇摇头,“他们是冲我来的。宛央不过是做陷阱的一个诱饵,把我捉住后,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和我谈条件了。”只是他不明白,对方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曹队长,你再把昨天的事情说一遍,你们是怎么出现在六国饭店的?”“局里接了一通报案电话,说是六国饭店七零一号发生了谋杀案,然后我们就赶过去了。”“报案人是谁?”曹守鹏挠挠头,“这我还没来得及去问。昨天下午我巡街回来正要换值下班,突然郭嘉跑出来拉住我叫我带上人去六国饭店。我一听是谋杀案,所以就跟过来了。”“你们查过康烔文的房间有什么发现?”“没什么发现,钱财什么的都不见少。”“他和什么人有过节?”曹守鹏踟蹰了一下,“这位才下了船没多久,买了泰山橡胶公司,生意上同人没什么过节,据说人也大方和气。除了跟喻小姐有婚约,所以,和您算是有点过节……”宗择抬起目光,“这件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是许律师说的。就是许墨庸,他是泰山橡胶公司的法务顾问,听说也是喻家的私人律师。我们去走访的时候,他正在橡胶厂处理事情,所以顺便也询问了他。”曲少杰道:“我回头还是赶紧想办法,先把你弄出来再说。”“先不着急。”“那我们现在从哪个方面开始查?”曹守鹏问。宗择想了想,“去电话局查一下打到警察局的电话是从哪里拨的。再去查一下汽车,如果那车不是康烔文的,一定是另一辆车伪装的,查查津州城里同款车都是谁的。”吴狱长这时候走过来,催促道:“二位爷,咱们有话下回说吧。刚才上头有电话来,宋局长要带人过来审宗探长。”曹守鹏啐了一口,“这个姓宋的最会落井下石!吴哥你给咱们留只眼,要是他敢对宗探长怎样,一定要帮忙啊!”宗择安慰他道:“倒不至于动私刑,顶多给我点下马威。外头的事情就劳你们费心了,过两天如果还没有宛央的消息,这十七号也是留不住我的。”曲少杰同曹守鹏离开后,过了一会儿果然宋凤达带着人来了。他假模假样地叫人开了牢门,把宗择弄到了刑讯室提审。宋凤达一见宗择便皮笑肉不笑道:“宗探长,你可真是受苦了!”宗择的目光则是落在了他身边的那个人身上。精神利落的板寸,一身茶色长袍,套着件黑色暗花织锦马褂,一根文明棍。额上川字纹不怒自威,却又带着生意人常有的一团和气的微笑。“这是日升商行的宫老板,也是侨商会的会长。因为死者康烔文是侨商,又正好在同宫老板做生意。宫老板是泰山橡胶公司的大股东,康家人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中国,所以就由宫老板出面了。”宋凤达解释道。宗择不置可否,目光在两人面上来去,“笔录都做过了,想来两位应该也看过,人不是我杀的。我之所以会去六国饭店,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我未婚妻被一辆银魂汽车掠走了。我找到这辆车,发现车主是康烔文,这才去他的住处询问。我到达他住处的时候,门没有锁,所以就推门进去了。然后就被人袭击了,等我醒过来,发现康烔文已经死了。”宋凤达只是笑,“笔录咱们都看过。但是我们也打听到,康烔文和喻宛央,就是您的未婚妻先前可是有婚约的。结果到了中国,喻小姐就成了宗探长的未婚妻,你们之间可是有情仇的。这一点说,你这杀人动机可是有点明显啊!”宗择点点头,表示同意,反而叫宋凤达接不下去话。宋凤达审问的时候,宫济山只是要笑不笑地盯着宗择看。有人过来在宋凤达耳边低语几句,宋凤达便谄媚地同宫济山抱歉道:“宫老板,有点急事,我出去处理一下,很快就回来,您稍候片刻。”宫济山客气道:“宋局长请自便。”待宋凤达走后,偌大的审讯室里便只剩宗择和宫济山二人。宫济上照样不慌不忙,喝了一口狱头给的茶。茶叶苦涩陈旧,他眉头蹙了蹙,勉强咽了下去。放下茶盏,见宗择静静地望着自己,宫济山旋即一笑,“宫某其实是很相信宗探长的,但是好像宋局长不大信啊。”“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一个人信不信,不打紧。”宫济山却不赞同地摇摇头,“这世上的事情,黑即是白,白即是黑。黑黑白白的,不过就是一张口。宗探长这事儿,看着可是板上钉钉了。”“那宫会长,有什么提议呢?”“不如做个交易,我能放你出去,也替你把喻小姐找回来,你答应我做件事情。”“哦?是什么事情?”“还没想好。我是个生意人,不说能只手遮天吧,倒也有几分人面儿。以替人办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情为乐,也就当是行善积德了。不过,话虽如此,你也得拿一样东西来换。这可以是金钱,可以是你的某种能力。总之,是个公平买卖。”“呵,我可不会做这种傻事,宗某能力有限,万一您叫我做件难办的事情,我又办不到,那岂不是失信于人了?”宫济山却笑而不语,抬头望了望这间封闭的房间。“人生在世,不过就是牢狱中人。你并不了解你自己,或者说你害怕了解你自己。你不过是拼命做一个世人接受的人,可惜,那根本不是你。你从没自由过,你早就住在牢笼里,是困兽。宗先生,有没有享受过自由?难道你就不想享受真正的自由?”宗择垂着眼睛不说话,手指却在桌面里画了一个字出来,“Faust”,浮士德。所以,他对面的人,正在拿着一份契约,诱惑着他签字。宫济山不紧不慢地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并不催促他。“宫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宫济山笑了笑,“我以为宗探长早就查过了。”宗择点点头,“确实查过。正经生意人,滴水不漏。只是生意做这么大,正经的太不正经了。”“你想说什么?”宋凤达这时候回来了,抱歉地冲宫济山笑道:“久等久等了。宫会长可问出点什么来?”宫济山谦虚道:“我不过一个生意人,哪懂得查案?不过就和宗探长随意聊两句。想来宗探长家世显赫,不至于做这样杀人越货的事情。”“哎,话虽如此,可毕竟年轻啊,年人就是容易冲动。呵呵,宗三公子,我可不是说你的。”宗择笑笑,并未说什么。“看来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了,那先委屈宗三公子几日。宋某一定竭尽全力,争取早日破案!”“那就有劳宋局长了。”两人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宫济山回身看了他一眼,正撞上他的目光,他很有深意地笑了笑。喻宛央被困的这个房间是封闭的,没有窗,只有一盏灯。因为不知道天色,也完全无法计算自己到底被抓来了多久了。房间里没有水汀,温度却不低。她留意到来送饭的人穿的也不过是单薄的春衫。才出正月,就算是水汀烧得再旺,也不至于穿这样少,这温度和湿度的感觉,倒像是在南洋一样。她被绑架的中途曾经恢复过一点意识。这样短的时间,她不可能被送到南洋去,连送到南方去的时间都不够。那她会在什么地方?送食物的人又进来了,因为三餐都是相同的,间隔时间也似乎相同,所以她完全没办法推测时间。见那人又机械地放下食物,收走旧物,喻宛央软着声音问他:“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像没听到一样,转身就要走。“诶,原来是哑巴!那给我一个玻璃杯行吗?我想喝点水。”她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那人还是不说话,退了出去。不过过了一会儿,他送了一只玻璃杯来。门再一次锁上,喻宛央把水倒在了地上,拿着玻璃杯倒扣在墙壁上去听外面的声音。她集中精力努力去听,突然听到了门外有响静,她立刻坐了回去。许墨庸走了进来,这回索性连人皮面具都没带。他看到托盘里的饭菜都没动,杯子却是空的。他眼里扫了眼地上的水渍,但没说什么。喻宛央有点紧张,因为杯子口沾了墙灰,她刚才还没来得及擦掉。她正想拿过杯子,却被许墨庸先拿了起来。他捏着转了一圈,看到杯口的墙灰,淡淡笑了笑。然后从衣襟里拿了手帕,替她擦干净了。“杯子脏了,会喝坏肚子的。”许墨庸把擦干净的杯子放下。“我听喻老先生说过,你的耳力比常人都好,一只杯子能打开他的保险箱-------刚才听到了什么?”喻宛央抿着唇不说话。他叹息一声,随即像是安慰道:“没关系,你知道了也没关系,反正早晚是会忘记的。”喻宛央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垂目的时候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绑着绷带。“你的手怎么了?”“没什么。”他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没料到她会关心他。“是不是你没拿到东西,他们就斩断了你的手指?”她头一回看着他的目光里有温柔,有心痛,有愧疚。一根手指原来可以换这许多的东西。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和你无关。”她是那样聪明,但是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参透过他的心思?“你要是一直都拿不到,他们会不会一直切你的手指?”他心中莫名烦躁,她不该痛骂自己吗,何必假惺惺关心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情。”“许大哥,你在为什么人做事?”他的怒火猛然冲上头,抓住她的衣领压在墙上,“我已经说过不关你的事情了!你以为装可怜,套近乎叫一声许大哥我就会放你走?不要在我面前耍这种小花招!我认识你多少年,一直叫许先生,现在才叫许大哥?我是你哪门子大哥?”她目光里没有害怕,只有怜悯。“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你错了,没什么被迫。黛西,把东西给我,我能护你周全。”“宗择怎么样了?”她突然问。他的心冷了下去,她心里早就有人了,占满了,他连一丝一毫的位置都没有。可他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放心吧,他不可能有事的。”然后又轻嘲般说了一句,“他怎么可能有事?”曹守鹏和曲少杰第二天又去了十七号,把查到的情况同他一一汇报。那天下午所谓收到报警电话的那个时间,根本没有电话打到警察局。曲少杰去查了车,“津州登记在册的银魂汽车一共五辆。除却康烔文,我大哥家有一辆,两个外交官各有一辆,还有一辆车登记在一个叫唐英的女人名下。但我和曹队长去查过,觉得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宗择想了想,“曹队长,你再把那天到了六国饭店后的情况详细的说一遍,每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曹守鹏回忆道:“那我们到了六国饭店,进了大厅就要去701,被大厅里的经理拦住了。听我们说701出了人命案,经理慌得就去拿备用钥匙。我们也没管他,坐着电梯上楼了。郭嘉跑的快,一下就找到了701,猛敲了一阵门,不见有人开门。我们只能等着经理拿钥匙上来。突然郭嘉说,‘有血!还是撞门吧,晚了也许人就没得救了。’我听着觉得有道理,就把门撞开了,然后就看到你……”“等一下,门是谁撞开的?”“我和郭嘉一起撞开的。”曹守鹏道。“也就是说,其实你在撞门前,并不确定门到底是不是锁上的?”曹守鹏楞住了,他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看到门关着,第一反应就是门锁了。曲少杰听出了宗择的意思,问曹守鹏:“你们事后检查过门了吗?”曹守鹏点点头,“看过了,门框被装裂了,门栓确实是拉出的。”“如果当时人多,很有可能人趁机把门栓拉出来,造成是从里面反锁的假象。”“凶手先开着伪装的车掠走宛央,然后去康烔文住处,杀了康烔文。接着我被骗去了701,凶手袭击我之后离开,然后指示人去叫警察来。一切都算的正正好。车牌的信息和康烔文的住处都是郭嘉给我的,而且他知道我出去的时间……”曹守鹏顿时怒气冲天,“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原来他是内奸!我这就去找他!”“找到后好好问,不要吓坏他。当然,如果还找得到他的话。”宗择隐隐感觉到,他们估计已经找不到郭嘉了。果然等到曹守鹏和曲少杰找到了郭嘉的住处,郭嘉已经上吊了。他单身而居,无父无母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身体上没有任何外伤,悬挂的绳子、脖子处的淤痕,都没有任何可疑,确实是上吊身亡。对于这个结果,宗择早有预料。一个二十岁不到的人,素日里没有任何存在感,芸芸众生里最起眼的一个,仿佛生来就为了布这一个陷阱。布置完后,捕捉到了猎物,他便失去了作用,然后无声无息的死去。晚上吴狱长带了一个盒子来,“有人说把这个交给您,来人也没说是谁。因为是您的东西,咱们也没打开看。”宗择接过盒子,打开来看,是喻宛央的戒指。这是一个警告吗?吴狱长觑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他的情绪。直到看宗择合上盒子,抬目说:“麻烦吴大哥给宫济山打个电话,说我要见他。”吴狱长一头雾水地出去打了电话。宗择当晚就被放了出来。喻宛央不过才离开他几天,而他却像是整颗心都丢了。没事的,无论用什么去换,他都能让她平安。梁园静静,夜色沉沉,空气干燥而寒凉。一打开门,彩玉便迎了上去,眼睛通红。见只他一个人,彩玉往他身后张望,“宗先生,小姐呢?还没找到吗?”“曹队长都跟你说了?”彩玉点点头,又涌出两行泪,“小姐会没事的,对不对?”“嗯,她会没事,央央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没有一刻如此笃定。喻宛央感到困意袭来,大概应该是深夜了吧。但房间里一直亮着一盏灯,她也不知是日是夜。门打开了,许墨庸和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她看到那人手里端着的盘子,心里一凛。托盘放下后那人退了出去,许墨庸则在她床边坐下。她看上去很安静,望了望托盘里的针和药,又望了望他,“这是什么?是毒药吗?我会不会死得很难看?如果你打算杀我,能不能给我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不要最后让我脸都变形了。哦,最好能帮我找一支口红来。”“你不用害怕,不会死的。只不过会忘记一些你不该记得的东西。”她顿时想到了那两个美院的学生,难道给他们注射药物的会是许墨庸?他们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为什么李玉同死了,而他们却活着?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温柔,“乖,把胳膊给我。”她却下意识地背到身后。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惧怕。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疯子,还是傻子抑或说笨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胳膊。她知道躲不过去的,但本能地在抗拒。她的手腕不盈一握,第一次握她的手,却是这样的情景。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对很多人来说,忘记是一种解脱,而对某些人来说,回忆才最可珍贵。他没见过她哭,但这一次她的眼中却盈满了泪水,乌黑的眸子泡在剔透的水波里。那样好看,那样叫人心碎。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他:“我会什么都记不得吗?”他拿了酒精棉球给她的胳膊消毒,没看她,“不好说。每个人对药物的反应都不大一样。也许能记得一些,比如你的亲人,也许知识也能记得,但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不会记得了。不过,你那么聪明,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很快就会再学会的。”“最近发生的事情?”“是的。”那她会不会忘记宗择,再也不知道自己曾经那样喜欢过他?“上次我们在一个暗道里找到两个学生,他们也什么都纪不得了。也是因为被打了这种药吗?为什么?”许墨庸不说话,给玻璃针管套上针头,掰开了药瓶。“我知道逃不掉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就当人死之前总想知道一点真相。”他把药吸进针管,推出了一两滴,“这个药在五分钟内起效,在这五分钟内,我会回答你一切问题。”她咬紧了下唇,无论如何都只能赌一次,赌她能扛过这个药力。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拿到那些未解的谜题的答案。她细腻的皮肤在他的手下,他一度想要把针管扔出去,但还是忍住了。遗忘是对她的保护。针尖刺破了肌肤,她的眉头猛然拧在一起。那一针好像同时扎在他的心上,他也能感到疼。拔出针管,她的脸色苍白的有点吓人,大概是真的害怕。“李玉同,那个学生是你杀的吗?”“林同芳自己动手的。用他自己提纯的毒素。”“林教授果然是和你们一伙的?你是那个强暴者的辩护律师,他为什么会和你成一伙?”许墨庸摇摇头,“他只是一位顾客而已。他要替女儿报仇,我们只是帮他实现愿望。我告诉他,我帮那畜生辩护,身不由己,是谋生的职业。但是法律之外,仍然有人可以执行制裁。”“他拿什么给你报酬?”“他的知识。他给我们做一项研究,我们帮他除掉一个本该去死的人。一条人命换一个研究。”“他在给你们做什么?”许墨庸淡淡地笑了,“黛西,你明知故问。好吧,你不要小看了人的欲望。开始只想杀死那个玷污他女儿的畜生,后来当他遇到了李玉同,又起了杀心。谁知道他又想解救无辜受牵连的那两个学生。黛西,无论杀人还是救人,都是人命,他都得付出代价的。所以只能一直还债。”“所以这些药物都是林教授帮你们做的提纯?”许墨庸摇摇头,“我已经说过一遍,不要小看人的欲望。世界上不止一个林教授,从前是,未来也是,总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交换自己能拿出的一切。所以,谁制作的药物,这件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黛西,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蒋洪明呢?”她想起宗择说过,蒋洪明也提起过魔鬼的事情。“他也是一位客人。他想要平步青云,官位亨通。”“那他用什么来换的?”许墨庸不说话。“是用那些孩子来换的吧?你能告诉我那些孩子都用来做什么的吗?他们都死了,还是还活着?”“黛西,人各有命。每个人都要学会接受他自己的命运。有人能活下来,有人会死去。死未必是最坏的事情。掉进网里的飞虫,不是每个都能飞出去。飞不出去的,便只能认命,接受命运的安排。你我都是如此。”“这里是在津州吗?”“嗯。”“为什么这里又热又潮湿?”“自然造化。你学科学的,也更应该知道,很多的事情科学反而无法回答。你可以当做是神选之地,也可以当做是神之弃地。”他看了一眼手表,马上就要到五分钟了。“最后一个问题,我会不会忘记你是谁?”他的心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五脏六腑都被人紧紧缩在一起,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无法回答她,他和她相识近十年,从此以后烟消云散。看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起来,他把她轻轻放下,语调哀伤,“不要记得我。”我早就在你心里面目全非,你也无需记住我。如果可以,可以再来一次,我试着以新的面孔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我可以更改我的命运。心好像空了一处,潮热的空气像鲜血蒸发后的腥臭的余味,却又渐渐变得越来越冷,呼呼的穿过胸膛。许墨庸走出门,唐英站在门口,目光怜悯。“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你可伶。”“起码你还能看到她。”唐英幽幽地说。“能看到就是好的……我们这样的人,原以为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事情,爱不爱到在其次事情。所以我们可以游戏人生,可以草菅人命,可以为了完成任务在不同男人之间周旋。然而我错了,当你碰了爱,再也不会顾念其他的东西了,是飞蛾扑火,宁可烧死也心甘情愿。你的心也好,身也好,再也不愿意让人碰了,全是他一个人。他值得,我也希望我可以是一个值得的人。你懂不懂?”他懂的,他怎么会不懂。可惜他懂得晚了些,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唐英走了进去,看到喻宛央如同木偶一样躺在床上。她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宛央,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在心底默念,“不要让我失望,我已经等了你十五年。”唐英直起身子转身走了出去,有人走过来恭敬道:“大先生说,准备好了就送喻宛央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