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风漫把初心鼓
入了冬,裴仲桁的哮喘就多多少少要犯一犯,医院就多跑了几趟。本不算什么大问题,陆尉文却给他开了两日留院观察,还非要他住特护病房。等到病房的护士进来,裴仲桁才发现是南漪。南漪同南舟性格不同,虽然两人有家仇,但裴仲桁现在是病人,因此对他态度就是个尽责的护士对病人的态度。他住院这两日,陆尉文几乎隔一两个小时就来查一回房间,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了一遍。裴仲桁看出他对南漪的那点意思了,便交代万林,千万不要让裴益到医院里来。这天做出院前的最后检查,护士长跑进来找陆尉文,“江夫人住院了,院长叫您亲自去给她检查呢!哦,还有,他们家家属点名叫南漪过去做看护。”说着看了南漪一眼。南漪身穿着雪白的护士裙,腰带把腰收得纤致。头发盘在护士帽里,乌黑的刘海垂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眼波微动,就是不胜人间风雨的娇楚模样。她一进济慈,那些男医生私下头就叫她做济慈之花。好在她是不爱出风头的闷性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争抢。说话也是曼声细语,不讨人厌。这才没受人排挤。可护士被家属点名去照顾,还是头一回。难怪旁人会胡思乱想。陆慰文同南漪离开了病房,裴仲桁也出了院。刚到家,泉叔便道:“九姑娘来了。”裴仲桁颇是意外。到了客厅,见南舟端坐在圈椅里。已经换了冬装,水杏色大衣底下露出一截深褐色裙边。原来这样久没见过她了,可恍然好像昨天才同她刚跳过舞。见他进来,南舟站起来颔了颔首,道了声“裴二爷。”他一点都参不透她的来意,但她今日看上去还算心平气和,应该不是来吵架或是告状的。裴仲桁坐下,叫下人上了茶点。“九姑娘过来有什么指教?”“指教不敢当,我今天过来,是想同二爷谈一笔生意。”他眉尖蹙了蹙,好像上回还说要报仇来着,怎么转眼就来谈生意了?南舟不是转弯抹角的性子,开门见山地说自己定做了一艘船,不日就要进港,她打算把船租给他的通平商号。裴仲桁缓缓吹了吹杯里飘过来的茶叶,并不立刻答话。南舟等了一会儿,“二爷是什么意思?”裴仲桁从杯沿上抬起目光,“莫说我通平号有船,就是没有船需要去租赁,也自然会货比三家。无论内河还是近海,裴某也是常要租船走货的。你的租赁费用可不低,甚至超过市面多数船主的报价。”南舟自然不服气,将她的船的优点罗列出来,但裴仲桁却仍旧并不为所动。南舟不料他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裴二爷不是说过在商言商吗,我怎么知道你现在是真的嫌弃我的船,还是嫌弃我姓南?”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九姑娘,并不是我为难你,也不是我舍不得银子。质好价高的道理我不会不懂。只是你既然想要我租你的船,口说无凭,就得给我一些信服的理由,让我不得不租你的船。否则,就算我今天同你做了这一单买卖,也不过是看在我们一点瓜葛的份上,不是你真本事,也长远不了。”南舟愤而起身,胸口因为愤懑而上下起伏。她真是讨厌自己这样牺牲尊严去找他办事,但这个人却又激起了她心中更多的自尊。她努力平息了自己胸中的怒气,“可以,请给我几天时间,我定然给二爷一个信服的理由。不过希望二爷能给些方便,能叫我上通平号的船上去看看。”“这个好说。”裴种桁叫了泉叔,吩咐他通知柜上,让南舟可以随意在铺子里和船上走动。南舟离了裴家,白天便泡在通平号的几条船上,晚上则是挑灯画图研究,常常一做就是半宿。这天南漪替同事上晚班,会到深夜才下班。因为南舟睡得晚,就叫阿胜去睡觉,她为南漪等门。做完了一艘船的资料,南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背,忽然听到轻轻的拍门声。南舟看了看钟,应该是南漪下班了。她过去开门,可门打开的时候她怔了一下。拍门的不是南漪,而是一个年轻的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南漪则站在他身侧。见门开了,南漪便低声对那人说:“魏参谋,谢谢你了。我到家了,请回吧。”那人说话很是客气,“好的,那南小姐慢走。”然后侧了身将她让进去,直到门合上了才离开。南漪穿着护士的斗篷制服,进了院子开始解斗篷。南舟一眼就瞥见了她的手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失色。“哎呀,你的手怎么受伤了?”说着拿过她的手来看。已经深夜了,南漪怕惊动旁人,忙低声说:“没关系,不小心被花瓶割伤的,养几天就好。”可纱布还透着红,显然是伤口很深。南舟心疼道:“这还没关系?碎片都挑出来了吧,伤口处理了吗?万一感染了可就不好了。”南舟把妹妹领到自己屋子里,怕她手上沾水,给她打水擦手擦脸。本就清润的一张小脸,擦过后更如雨后娇花。南舟看着微微笑起来,打趣道:“刚才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南漪看她笑得促狭,忙解释道:“我也不认识他。”南舟一下紧张起来,“你不认识他还敢叫人家送?”“也不能说不认识,其实是今天才认识的。”然后便说起来,她有位病人正是她的好友程小姐的姐姐。人犯了支气管炎,正好在仁爱医院住院。因为程小姐的原因,所以南漪就被请去做特别看护。那位夫人虽然算不上多和蔼可亲,可总还是客气有礼。今天本来程小姐带着花去看她姐姐,谁知道到了医院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便把花交给了南漪。南漪抱着两捧花进了病房。那位夫人中午打了针一直在睡觉,南漪因为只做她的特别看护,所以也没旁的事情,便自作主张拆了花,都插进花瓶里了。“后来进来一位军官,我也不认识他,就请他离开,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可他却说来看母亲,看看就走。我这才知道,原来是病人家属。他果然只是在病床前站了站,我就帮病人调了调输液速度。病人不多会儿就醒了,见到她儿子开始还挺高兴的。谁知道她突然就发起火来,把花瓶推倒了。我背对着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花瓶碎了一地,我怕她扎伤,就赶紧去扫花瓶。病人问我谁放的花,我说我放的,她就推了我一下。我蹲着没蹲稳,倒下去的时候手按到碎片里,这才扎伤的。”南舟心疼坏了,“怎么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人,怎么能随便推人!”南漪微微一笑,反而安慰她,“也不是啦,那位夫人平时对人还是很客气的。后来程小姐赶过来,一听说我把两捧花都插进花瓶里,脸都吓白了。后来她悄悄跟我说,只有一捧花是给她姐姐的,另一捧芍药是送给别人的。当时走得急,忘了交代我了。原来她姐姐最讨厌芍药了……”“那也是她们家人不对。”南舟把妹妹头发打散,又替她梳通,松松打了根辫子。“不过她儿子倒是很客气,觉得很过意不去,就叫他的副官送我回来。我说不用的,他非要送。哎呀,不说了,我赶紧去睡觉了。早上别叫我起来吃饭,我要多睡会儿,回头要赶夜班。”“嗳,你还去上班啊?你这个手伤了,还是在家多休息几天。既然那个病人不好伺候,就躲开好了。”南漪摇头,“没事的,再难伺候也不比那个难伺候呀。”她拿手比划出一个三字。“而且特别看护时薪很高的,回头领了薪水我们去逛百货商店去。”姐妹俩相视一笑。南舟等妹妹离开后,又开始埋头整理手头上的资料。再过两天资料就能全部统计好了,她就不信说服不了裴仲桁。隔了几日,早饭过后南舟带了资料去了裴家,裴仲桁却不在家。南舟等了一上午不见人回来,却等来了迟起的裴益。裴益见了她往常都要针尖对麦芒地吵上几句,这回却意外地显得很和气,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末了讪讪地问:“你家小十一最近在干什么?”南舟警觉起来,“你问她干什么?”“不干什么。她总上夜班,我怕她夜里碰上坏人,打算去接她,不过接了几次都没接到人。”“呵!谢天谢地你没接到她,不然可真是碰上坏人了。”“你!”裴益压了压火气,忍住不去跟她吵。“你这个当姐姐的也是,那么漂亮的妹妹,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的?”南舟其实是不放心的,偷偷给南漪包了辆洋车,专门接送她上下班。只是这花费不小,就没同家里人说,只她们姐妹俩知道。但她也懒得同他解释。看他那样子,对南漪还是不死心。想到这里,南舟挑眉道:“我当然不放心她。不过没关系,她现在有了男朋友送她下班,还怕碰上坏人吗?我自然是放心的。”她想着怕是等不到裴仲桁了,与其在这里同裴益浪费口舌,不如去广宁路上碰碰运气。泉叔说裴仲桁下午约了人在东亚饭店谈事情,她记得饭店对面是个书店。在哪里等都是等,不如就去书店里边看书边等他。裴益听了她的话,顿时声音提高了,“她有男朋友?叫什么的,是干什么的?”南舟为了叫他死心,便信口胡说:“人家是个军官,长得高大威猛,十分的男子气概,手下上千的兵——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答应了你哥什么。我们家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敢再打南漪的主意,就等着瞧!”说完人就走了,留下裴益在客厅里发火。等裴益把客厅里的东西砸完了,顺子才敢探头出,“四爷、四爷,您消消火啊。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不是没睡过?您要喜欢黄花闺女,我听说春香院里新来了几个雏儿,我叫老鸨给您调教好了好好留着。”裴益难得没抽他脑袋,而是仰望着厅外的天空,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忧郁,“顺子啊,我为什么觉得心里像被人拿棍子捅了?她可是我儿子的娘啊!我觉得自己的老婆被人抢了……”顺子噎了一下,觉得他思维发散得太厉害。什么叫他“儿子的娘”?不过就是一块没成型的肉。顺子最近和一户人家的丫头看对了眼,眉来眼去的正是热恋的时候。所以再回过头想裴益,也觉得他当初把人家姑娘祸害的厉害,难怪人家不跟他。脸再好看有什么用?女人还不都是喜欢温柔体贴的。只要对女人好,女人还不都让亲亲摸摸,不知道多热乎。裴益等不到他回答,却看他一脸发春相,在他脑袋上猛抽了一下。顺子吃疼,从回味里醒过味儿来,“四爷,您说什么?”“说什么?我说叫你去瞧瞧,谁这么胆儿肥跟老子抢女人!”南舟叫了洋车到了东亚饭店门口,从玻璃窗外看到裴仲桁正和人坐在里面吃饭。她放下一颗心,走到了街对面的书店里。书店里进了不少新书,但她心思不在书上,略翻了翻,总是怕错过外头。可惜书店门脸不大,又没有通透的橱窗,望不见外头。她又不好意思挡在门口,只好到书店外头等。好在书店门口也支了摊子,摆了报刊杂志。她付了钱买了份报纸,就站在门口边看边等。一份报纸先捡着感兴趣的看完了。抬头望去,裴仲桁仍旧在饭店里。寒风瑟瑟,站得脚麻人冷,便跺着脚驱赶寒意。看报摊的伙计年纪不大,瞧着她行迹奇怪,但看着又不像坏人。他脑海里已经演绎出各种可能,最后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小姐,你是不是秘密警察?”“什么?”南舟一脸茫然。“你在这里是不是监视什么人?”小伙计又压低了声音问。南舟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我是在盯人呢。”小伙计觉得自己真是眼明心亮,于是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猜她到底在监视谁。可看了半天没有头绪,便放弃了。因为觉得这位小姐身份特殊,虽然不好拿当日的新报给她,旧报还是做得了主的。于是在她看完了一份报纸后,又递过几分旧报给她。旧报前前后后的新闻都看完了,最后只剩下副班豆腐块里的读者问答专栏。往常她也不看这一处,不过时间难熬。她已经等了两三个小时,裴仲桁同那人竟然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只好低头看去。有读者写信问:“前夜睡到半夜,忽然放了一屁,立即起来寻觅,至今没有找到,请您代为设法。”主笔答曰:“现有二法,一,速将木塞塞住肛门,防第二屁逃走,此亡羊补牢法也;二,将足下捆绑起来,因为你是造屁厂,此根本解决法也。”南舟本来因着风凉,人缩在狐皮围脖里瑟瑟发抖,可看到这条问答,人笑得止不住。小伙计都要疑心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南舟一落车裴仲桁就看见她了。穿了件酱红底色格子短大衣,下面是条呢子裙。雪白的狐皮围领,一顶呢子钟型帽。人在冷风里站着,两腮和鼻尖都冻得泛着粉红。他想她穿红色倒真是好看。又想起那一天她躺在火红的嫁衣上,不知道穿着嫁衣是什么样子。他对面坐着的是个叫汤川浩司的东洋人,两人有一点交情。有年走货,裴仲桁在河滩上捡了剩下半条命的汤川,后来才知道他是个东洋人。但裴仲桁向来认为多个朋友多条路,便也就给救下了。未料到几年后汤川竟然又找到他,两人就这样便有些不咸不淡的交往。今天汤川要同他谈一谈合建码头的事情。裴仲桁一贯会打太极,汤川碰了个软钉子,但并不肯放弃。他知道这生意没那么容易谈成,震州水域目前是英国人的天下,想在这里站住脚,尚需时日和努力。这一场谈话,裴仲桁本就意兴阑珊,目光一直落在外头。他忽然发觉看着仇人的女儿,竟然也是这样有趣味的事情。他在琢磨,这么冷的天她站在外头看报纸,为什么不买回家去看?又看她时而蹙眉,时而微愠,最后展颜欢笑。贝齿红唇,无一不灵动有趣。如看一场无声的电影,最好没有散场的时候。汤川顺着裴仲桁的目光也看到了南舟,然后转过身来笑道:“原来马路对面有位漂亮的小姐——裴君还没有结婚吗?”裴仲桁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打断了,收回目光,“嫌麻烦。”汤川笑了起来,“其实女人也不是很麻烦,只要给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温顺的像只兔子。”裴仲桁淡淡道:“那如果女人想要你的命,是给还是不给呢?”汤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来裴二爷是爱上了小野猫。不如这样,你告诉她,命是父母的,但是可以把心挖给她。”裴仲桁这才真正地打量了汤川一眼,总算觉得有一点能叫他赞同的观点了。汤川向来觉得裴仲桁不够平易近人,但没料到竟然是可以谈论女人的,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于是便在这个话题上又聊了一会儿。从东亚饭店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裴仲桁在饭店门口目送汤川上了车。余光扫过去,马路那边的女人还在看报。不知道看第几份了,也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那样开怀。这回他确定了,她不是为了看报,而是在等人。那么,是在等什么人呢?那一篇读者问答让南舟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她把刚才报纸上的读者问答都找出来看。虽然低俗却又可笑,有的人的问题更是天马行空叫人大开眼界,南舟笑得脸都疼了。她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不忘提醒自己看一看饭店的动静。于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唇角的笑还没收去,就看到裴仲桁站在饭店门口望向她这边。黑色的大衣,黑色皮手套。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眉梢孤意嶙峋,只有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是身上唯一的亮色。大约穿得多些,人显得没那么瘦了,不像个难啃的骨头,而是带了点肉。她手忙脚乱地收起报纸,又怕他离开,于是在街这边挥动着手,冲着他大喊:“裴仲桁,你等我一下!”裴仲桁看着她快步从马路那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自己,穿过大街的车水马龙,似涉水而来。他忽然觉得有人握住了他的心,有些挪不开眼,近乎贪婪地望着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原来她一直在等他,而他让她等了这样久,久到他有点心疼。她算得上敏捷,可穿越车流依旧看得他胆战心惊。直到她站定在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大衣,生怕他跑了一样。她弯着腰喘息,红润的双唇,翕合处有迷蒙的白烟。“总算、总算是等到了!”她喘着气道。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旧是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云淡风轻的表情。她叫他什么来着?大名这么喊着,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他垂目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南舟这才意识到唐突了佳人,忙拿开手。“裴……”“吃饭了吗?”“啊?没有。”“进来吃点东西再说。”说着他转身进了饭店。也是,她总不能站在大街上同他谈生意。刚才还不觉得,这会儿也觉出冷来了,于是跟在他身后进了饭店。东亚饭店是个洋派去处,法国、意大利、俄国的厨子都有,不拘什么菜色,算不上极其顶尖,但胜在口味繁多。经理见裴仲桁去而复返,不知道他又有什么交代,忙迎过来。见他身后随着位年轻的小姐,很是眼熟。往常裴益也往饭店领人,不过都是开房的。只当今日稀奇,二爷也领人开房了,便低声问:“二爷是不是去自己那间?”裴仲桁听明白他的意思,冷眼扫了他一眼。经理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小心等着他吩咐。好在南舟在摘手套,并没留心他们的对话。“带个位子,我们吃点东西。”经理捡了个安静的台子,心里纳罕,刚才不是刚吃过一顿,怎么又吃一顿?甫一坐定,南舟就要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拿给他。裴仲桁却压住了,“先吃东西再谈事情。”然后递了菜牌子给她。南舟随便点了点吃的,等着上菜的时候,她把心底长久以来的疑问问出来:“是不是出来谈生意都是这规矩?”他掀了掀眼皮,显然没明白她问什么。“就是上来先吃,吃饱了再谈事情?”他神情仍是淡淡的,“不是。这是我的规矩。”南舟有一种被他戏耍了的感觉,咬了咬下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根本没瞧她,垂着头在摘手套。她将自己的火气压下去,算了,现在有求于人,先忍着。早晚有一天叫他守自己的规矩!饭菜上来,南舟没同他客气。割牛排比任何时候都用力,然后一言不发吃了干净。擦了擦嘴,见他餐盘里的东西几乎没动。“裴二爷,您吃好了吗?”裴仲桁点点头。然后叫人撤了餐具,很绅士地问:“甜点想吃什么?”“冰淇淋。”好灭灭火。裴仲桁同侍应生交代了一下,片刻后给她端了一客冰淇淋。南舟也不是真想吃,心里有事,迫不及待地把东西推到他面前。“二爷说要我找些能说服您的东西。”裴仲桁擦了手,抽了东西出来。厚厚一叠纸,全是船舶的测绘图,上面还标注了出产日期、吨位、吃水、服役时间等等数据,更详细罗列了各条船的特点和优缺点。他抬了抬眼,“九姑娘倒是把我通平商号商船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二爷再看最后一张。”裴仲桁翻到了最后一张,也是条船的测绘图,旁边写着“江南号”。又是一艘江南号。上面也详细标出了船体的数据和货运成本核算等等。既然都要嫁进江家,何必还要做这些?他静静地一页一页看完。他知道她白日里一直在船上,再看她眼睛下一抹乌青,怕是连熬了好几夜。南舟则是将这些数据一一解释给他听。这一回语速慢了下来,也是心平气和,条理也清晰,理由充分——是可造之材。“虽然你的通平号有十来条船,但每艘都有硬伤,我这条江南号可谓是完美。裴二爷现在缺的就是我这样的船。我其实是可以租给你的竞争对手,但是你也知道,通平号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打算租给裴二爷。”南舟最后做了陈词。裴仲桁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外人”二字,莫名有点高兴,但面上仍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虽然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叫人动心。但,我还是没什么兴趣。况且你的租金不便宜,我也不缺钱,我大可以自己去买一条和你这艘一样的船。”南舟却成竹在胸地笑了笑,“临近新年,正是航运旺季,过了年就到了淡季。就算你去买船,到手的时候正好是淡季,到时候反而要多花一份钱养船。更何况,我的船是我按照国外最新款的船特别改动设计的,图纸除了我自己,谁也没有。我的船造价八万大洋,若二爷照这个去定做,价格翻倍都不见得买得到。”裴仲桁把纸都还给她,抬了抬眼镜。“若是旁人听了九姑娘的这番陈词,大约会签下你的合同。南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但是?”“但是,我对你的船不感兴趣。”在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时候,又缓缓道:“我虽然对你的船没兴趣,却对九姑娘的人感兴趣。”南舟愕然地望着他,他却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的这里。”“通平号于我来说不过千万商铺里的一家,做得好,或者砸了招牌,对我来说没什么所谓。但九姑娘就不一样了,那是你们南家祖传的招牌。我这里正缺个得力的经理,你到我柜上来,通平号就交给你管。”南舟惊诧不已,“你让我去通平号做经理?”“对,我租下你的船,但你得过来给我管铺子。薪水按我铺子资深职员来算,绝不少你一分。为表诚心,我个人转送你十股股份。但九姑娘也不是卖身给我,你自己也还是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只要不是损公肥私的事情,我绝不干涉。”南舟踟蹰不已,不安地搅动着发尾。“没猜错的话,九姑娘应该快要嫁进江家了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往后也无需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即便是对通平号念念不舍,其实只要价格合适,我也是愿意拱手让给四少的。”南舟没料到他会说这些,脸顿时烧了起来。她虽然同江誉白在恋爱,可并没有真的去想未来到底要怎样,更不喜欢人家拿她的私事做文章。“不用!我说过我南家的铺子,我自己拿回来!好,就照你说的,我去你柜上。若我做得好,也要有分红、有分股。你不能仗势欺我。”他点点头,说了一个“好”。但她总不能信,“那你发誓!”他忙了一整天,这时候已经身心疲乏,是强撑着精神到现在。声音到此时有些低沉暗哑,听起来显得有些脆弱。薄削的面庞,俊秀里有些料峭的冷意,浓眉微蹙。南舟看他那样子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莽撞,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但裴仲桁竟然缓缓伸出了手,往前稍稍探了探身子,脸靠近到她面前。三指朝天,双眼一直望着她,眸色幽深,像要望进她眼底去。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清楚,“苍天在上,诸神明鉴:我裴仲桁对天起誓,今日九姑娘入我商号,裴某绝不仗势欺辱。视同同袍,不分畛域,真心相待,互助精诚。如有违背,肠穿肚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要是九姑娘还不放心,裴某就写给你,签字画押,以做凭证。”声如耳语。大约刚才喝了一点酒,一点轻薄的酒气喷在她面上。南舟忽然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誓词听着也觉得哪里不大对。仿佛她是心肠歹毒的妇人,逼着人发这样毒的誓。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垂了头低声咕哝道:“也不需要发这样重的誓……那你自己小心,万一因为欺负了我丧了命,可同我没有干系。”裴仲桁收了手,坐正了身子,没再看她。偏了偏头看着窗外华灯溢彩,想起汤川刚才说的那句俳句,“愿死春花下,如月望日时。”无声地笑了。南舟接下了通平号的任状,又兴奋又有点忐忑。裴仲桁在她那里一惯是“老奸巨猾”的形象,真是怕这人兜着大网让自己往里头跳。可又忍不住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她不信朗朗乾坤清明世界,他还能把她怎么着。更何况,她入行怎么也得跟着人学,江誉白不是说过吗,其实跟着对手学更能学到东西。等把自己这边说服了,心也就宽松了。这日老帅派了人接她过去下棋,她想着见了江誉白正好把这件事同他好好说说。室外已经有些凉意袭人了。她随着侍从官一路到了一间三面玻璃的房前,远远就看到里面养的花草绿意盎然,看着倒像是个温室花房。快到地方的时候,侍从官才说是老帅的棋室。老帅话不算多,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南舟难免心里有些负担,便也不敢乱说话。好在一入棋局,人便无心遐想,所以时间也不算难熬。这样一下就是半日,并没有见到江誉白。半日间,偶有副官来向老帅汇报电文,或是管家同他来拿主意。听说老帅算是半下野的状态,不料公务还这样繁忙。待到侍从官低声提醒老帅要休息了,南舟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他们互有输赢,但老帅一样准备了彩头。南舟知道推不掉,也就顺从地收下了。老帅看了看壁上的时钟,吩咐侍从官,“叫四少过来吧。南小姐陪着糟老头子下了一天的棋了,叫小白过来带丫头出去玩吧。”侍从官点头退下。在等江誉白过来的间隙,老帅走到盆花前,拿起水壶给花草浇水。南舟见他正在浇水的那一盆叶片深绿肥厚,花苞片雪白硕大状如马蹄。再四下打量,这棋室大大小小有六七盆这样的花。不是花期,却开得很旺,可见被人照顾得周到。南舟因而笑道:“老帅,您喜欢马蹄莲?”老帅笑了笑,“马蹄莲有个别名,叫慈茹花。”然后便不语了。南舟见他不语,便也不再打扰,只静静地看他将水喷在叶片上,然后拿了干净的毛巾擦拭。这样细心周到的一个老人。南舟正想着,忽然听他道:“丫头,我给你说个秘密。”南舟讶然地望了望他,“不会是什么要紧的国家机密吧?”老帅爽然大笑,不置可否,倒叫南舟很忐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眼睛略弯,眼神里那些肃穆不见了,很有几分像江誉白,让她无端觉得这应该是个慈父。“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南舟一点都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您要是不放心,还是不要告诉我吧……”老帅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揣着秘密太辛苦,所以想多一个人替我背着。”他逗趣的声调未变,很有些老顽童的样子,语气却很认真。南舟抿了抿唇,思忖了一下,“那好,您说吧,我保证不同人说就是了。”老帅深看了她一眼,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又给下一盆慈茹浇水。南舟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说话,只当他变了主意,心里还松了口气,不料他忽然幽幽道:“其实我最讨厌慈茹花,最爱的是芍药。”这就怪了。“那您为什么要养慈茹,不养芍药?”老帅没有回答,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半晌方才说:“因为越是喜欢的东西,越不能碰。别人不知道你喜欢,就不会伤害它。越是珍重的东西啊,越容易养死在手里。”然后他看了看一脸疑惑的南舟,露出一点笑,“丫头,记住,这个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南舟还想再问,侍从官在门外道:“老爷子,四少来了。”接着南舟听见江誉白恭敬地叫了声:“父亲。”南舟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热,然后快速看了他一眼,他正垂手站在门外。老帅在继续浇花,只是“嗯”了一声。背对着他,连头都没有回,而江誉白的站姿越发恭敬。南舟的心像被人刺了一下,很想冲过去抱住他。老帅仿佛根本无意管门外的人。浇完了花放下水壶,微微抬了抬手。侍从官心领神会,向南舟一伸手,“南小姐,时候不早了,四少送您回去。”南舟已经瞧出这对父子关系并不融洽。同老帅道了别,然后同江誉白一起并肩离开。江誉白仿佛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这种冷漠,心里再怎样难受,面上却无波无澜。南舟心里却毫无道理地替他心酸,他们都是这样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她不明白,老帅可以对她这样一个外人亲切慈祥,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这样冷淡疏离?江誉白的脚步明显比平常快一点,有一点凌乱。她赶上他的速度,趁着夜色,悄悄伸手拉住了他的指尖,然后故作轻松地问:“你吃饭了吗?”“还没。”他看到她落了半身,才注意到自己的步子太快。“我饿了,你带我找个地方吃饭去吧?”声气很软,像是在同他撒娇。他反手一握,把她的小手整个都握住了。他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你看,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心疼他。他又把手紧了紧,生怕弄丢了她似的。南舟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人靠在他胳膊旁,“四少要不要请我吃饭哪?不请的话,我请你吃喽?”他垂目而笑,“请,请你吃一辈子。”南舟笑意盈盈,“那怎么好意思白吃白喝。”却是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他停下来,弯了弯身子,把腮帮子递到她面前,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亲一下就当付饭钱了。”虽然有夜色笼着,他们却还是在江家的园子里。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四下却安静的很,听起来就很不小了。南舟吓得赶紧四下看看,好在周围没人。她嗔着推他,“这么高的人怎么也不害臊的?”他笑着直起身,捏了捏她的脸,“小帆船害臊了?哎,你的脸怎么这么滑?”有下人端着东西迎面走过来,南舟羞得往他身后一躲,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有人!”然后藏在他身影里推着他往外头走。同他吃饭的时候,南舟很兴奋地说起要去通平商号做经理的事。江誉白很是意外她会去裴仲桁的铺子里帮忙。他是想借着裴仲桁的名头保护南舟的那条船,但并不是真的想叫南舟同他有怎样亲密的联系。他有男人的直觉,冥冥中感觉到裴仲桁对南舟有些想法,可仔细去寻却没什么可支持的明显证据。那裴仲桁的意思就更值得琢磨了。看他不说话,南舟征询道:“这事情你怎么看,你觉得我能做好吗?”“南舟,裴家不是正当生意起家,身上还背着不清不楚的人命,走的是非黑非白的道。这样的人,说真的我不大想叫你同他有牵扯。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她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而且一旦拿定了主意,旁人的质疑只能叫她不断挖掘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其他生意我管不着、也不碰,但通平号可是正当生意。上一任东家也是正经做生意的,铺子到裴仲桁手里时日也不久。”“你想拿回铺子,还有旁的方法,不是非得去给他做事。”江誉白语气仍旧温和,但态度很明显在反对了。他们两人自认识以来,头一回有了分歧。南舟不说话,勺子在汤碗里无意识地搅动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了下来。“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就想证明给我爹看看,我不是儿子,一样能拿得回家业、振兴得了家声。这个机会我不想错过。”这种心情他不是不懂。他同她根本就是一类人,总是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句肯定,虽然那句肯定是如此的无足轻重。但缺了就是缺了,无论如何都想拼着一口气,叫那个人多看自己一眼,像个慈父一样抚着自己的头,微微地对自己笑着点一下头。她的执念何尝不是他的执念?所以他知道她根本放不下。但她是个姑娘家,男人和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也许有一天,她嫁了人、有了孩子,就会放下执念,一心一意,只有他。“南舟,这样你会很辛苦的。而且你要有些心理准备,虽然裴仲桁是东家,但据我所知,通平号还有几个股东。你一个女孩子做经理,在这个社会是前所未有的,定然要受那些股东的挑剔和反对。”“我有心理准备的。”她望着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支持。江誉白叹了口气,“既然你想试试,就去试试吧,就当是个学习的机会。不过鸡蛋没有全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你还是得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路子,才不会被掣肘。你想过做什么又不和通平号有利益冲突,又能生钱的生意没有?”南舟不是没想过裴仲桁有朝一日过河拆桥的事情,只是她目前还没有想到到底做什么。但船租给了裴仲桁,她有了固定收入,也就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但要做些什么呢?她想事情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咬指甲,江誉白伸了手握住住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咬指甲?”南舟的指甲也咬不成了,思绪也被打断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他握着手,还是很羞涩。她腼腆一笑,“一想事就要咬,从小的毛病。”“那你想我的时候咬不咬?”他坏笑起来。南舟不料他突然说这个,涨红了脸,“才不咬……”“那想我的时候咬什么?”他又把她的手拉近了,拇指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背,也是光滑柔腻,怎么都摸不够。“咬……我才不想你!”她羞得手往回抽,他却握得紧,颇是委屈地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没良心,枉我天天想着你。”她心里蓦然一暖。她喜欢他说的话,喜欢他说情话时慵懒又认真的嗓音。这顿饭两人吃得都不认真,看时间还早,便溜达着去了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一场爱情电影看下来,南舟眼睛哭成了桃子。她从前看这样的电影不见得会这样哭,只是现在看到男女主角的爱恨离别,便自动带入了她自己。一想到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生死陌路,或是误会、或是感情不为世人所容而分手,心里便是伤心难当,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自己也觉得矫情的很,可又忍不住难过。因为知道有人会心疼,便越发纵容自己的眼泪。江誉白没想她这样能哭,两个人的帕子都湿透了,衣服也贡献出来叫她擦眼泪、揩鼻涕,怎么哄都哄不住。在前方和两旁的观众频频回顾的白眼里,他只得抱歉地同人家笑笑,然后把她的小脑袋压到胸前,这样能叫哭声没那么吓人。到了散场,南舟仍旧没从大悲大喜的剧情里出来,尤自抽泣着。江誉白实在觉得她这幅小女人的样子可爱极了,便是安慰道:“他们最后不都在一起了吗,怎么还伤心呢?电影都是假的,故意骗你们女孩子哭的。这样,我们等下看个午夜场,是个喜剧。我看报纸上说,有人看了电影把嘴都笑歪了,去了医院呢。”南舟擦着眼泪,断断续续道:“我可不要把嘴笑歪!这个男主角怎么可以误会她同别人有染呢?两个人开始多好,怎么一点信任都没有,害女主角自己带着孩子过了十年。在一起又怎么样,怎么补偿这十年的苦楚?”江誉白只是笑,晓得女孩子使小性子时总要男人的屈从,便顺着她的话附和:“是、是、是。”“对、对、对。”“那男人是傻子,活该他打光棍。”两人说说走走,顺着人流到了电影院门口。电影院门口很是热闹,往来穿梭着卖东西的小商贩,还有不少夜食摊子。冬天夜里冷,冒的热气看得人心里热烘烘的。江誉白捧起她的头,叫她看四周的小吃,“哭饿了吧?看看喜欢吃什么,吃饱了再接着哭?”南舟看到吃的眼睛放了光,终于把电影的剧情给抛到脑后。江誉白陪着她从这头吃到那头,肚子塞得满满的,这会儿又觉得肚子涨,简直像个孩子。索性也先不回家了,他拉着她边走边逛,走路消食。冷风呼呼吹着,南舟挽着他的胳膊也没觉出冷来。走着走着,人还觉出热了,双手在皮手套里都悟出了汗。她脱了手套,往外呼着气,“哎呀,刚才那个鱼滋面我不该放辣油,现在肚子里太烫,这会儿特想吃冰。”“小姑奶奶,你这是铁打的肚子吗?别乱吃东西了,小心吃坏了肚子晚上睡不好。”她本来这阵子晚上睡得就不大好,做事情做得太晚,人的精神就很亢奋。睡不着的时候又会想他,结果越想越睡不着。江誉白垂了头看她的眼睛,“哎呦,瞧你这眼睛怎么熬成这样?不会想我想得睡不着吧?”被他说中了心事,南舟恼地在他胸前轻捶了一拳。自然不会说想他的事情,只说自己在船上、家中如何辛苦测绘计算。他拇指给她揉着眼下,却是笑,“嗯,知道了,姑娘就是想我想得睡不着,所以才起来做事。”无赖地简直拿他没办法。但他的手揉得眼睛又很舒服,她情不自禁地仰着头任他摆布。忽然她眼睛一亮,欣喜地指着天,“嗳,下雪啦!你看,你不叫我吃冰,老天爷送冰给我吃呢。”南舟仰着头伸着舌头去接雪花。只是雪片轻如浮尘,触舌无踪,并不会叫她感到冰凉。但那粉嫩的舌尖却让他热起来。他怕她喝了风着凉,把人裹进大衣里。头垂下来挡住了她的天空。他的脸就在她面前,叫她忘了去接雪。那张脸怎么看都看不够。她又害羞又很欢欣,羞赧道:“江誉白,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看得肚子都饿了。”他哭笑不得,“这也能饿?哦,大约就是古人说的‘秀色可餐’?那让你吃一口嘴吧。”说着把头垂得更低,做势要把嘴巴递到她面前。南舟忙捂住他的嘴,笑道:“谁要吃嘴?我要吃猪鼻子、猪耳朵!”他眉头嫌弃地拧了拧,“姑娘,你的口味真是有点独特……”旋即,他认命似的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好吧,给你吃耳朵吧!”他的耳朵也冻成了粉红色,南舟踮起脚,张开嘴就咬了一口。他被她咬得浑身一个激灵。“哎呦,你真咬啊?”“你让我咬的。”“你这么听话,怎么不咬嘴?”南舟偷眼看了看周围,这条街灯暗少行人。她抿唇一笑,跳起来挂住他脖子,在他唇上快速地亲了一下,然后傻乎乎地看着他直笑。江誉白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样乖甜,那他不能辜负她,就让她吃个够。他唇边笑意深深,忽然扶住她的后脑拉到面前,深深吻了上去。通平商号股权、经营权分立,南舟进去做经理虽然是裴仲桁拍板,但这事也必须知会其他股东。通平号的办事处,在城东离码头不远的海关大街上的一幢楼里,自然是裴家的产业。一楼租出去给人做了铺面,二楼本闲置着,裴仲桁接手通平号后便做了办事处。和股东见面的这一日,南舟特意穿选了件黛青色的呢子大衣。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还是有些没底,“南漪,你瞧瞧我穿这件衣服是不是显得太嫩气?”南漪扶着她的肩膀往镜子里看,怎么看怎么喜欢。“姐姐穿什么都好看。我上回看杂志上有的小姐剪了男人那样的短发,穿了收身的西装,比男人都好看——姐姐你要是穿上男装,肯定能把震州城里一大半男人都比下去。”南舟想像了一下,可惜自己不够高挑,不然倒真是可以穿着男装在外头招摇过市。“不过做男人的事业,也不是非要把自己整成男人的样子。”南舟忽然拿定了主意,转身脱了衣服,从衣橱里翻出件胭脂色的大衣来。“反正他们要反对女人做经理,我穿得再老气、再像男人,他们也不会高看我一眼,索性爱穿什么穿什么。”南漪觉得她穿红太好看了,于是打开首饰盒子,配了对红珊瑚耳坠子,又拿了口红在她唇上一抹。红唇艳艳,只要不笑,端得住,就很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飒然气势。南舟再三端详了自己,觉得这副打扮很合自己的心意,然后深吸了口气拿了手袋出门了。出了家门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了裴仲桁的车。车窗没有摇上来,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正坐在后排,似乎是在看报。万林先看到了南舟,提醒道:“二爷,九姑娘来了。”裴仲桁这才转过脸去看她。在她快要走近时,他下了车。南舟正要开口问话,他替她拉开车门,并没有给她发话的机会,“今天第一回见董事,我送你去。”南舟没有推辞,坐了进去。裴仲桁也接着坐进来,两人各坐一边,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寒暄两句便无以为继。南舟同他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做好了一路沉默的打算。车开出去好一会儿,裴仲桁却忽然开了口,将几位董事的体貌特征、姓名籍贯、性格爱好都细细同她说了一遍。“做生意看着是买卖东西,说到底是同人打交道。知己知彼,不一定为了百战不殆,更是为了让自己万事都有先招、有后路。”说完,他又拿起了报纸。很快,随着他的翻动,新鲜的油墨香很快就弥漫在车厢里。南舟凝神把他刚才说过的人事在心里过了一遍,现在有了大概的轮廓。正想再问点其他的,余光瞥见他正认真地读着报。头半垂着,没有镜片的遮挡,能清楚地看到长长的睫毛,这会儿也安静地半覆着眸子。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侧颜也称得起“望之蔚然而深秀”,却总是冷心冷肺的淡然神情。她不禁深深为他未来的太太感到担忧——想不出来平时两个人要怎样相处。和这样的人花前月下举案齐眉,那会是怎样的场景?大约会是早上睁开眼睛,程式化地说一声“早上好,裴太太。”对方对着一张冷脸,应该也笑不出来,也会冷着脸说“二爷起了?”然后也许会像谈生意一样,问对方睡得怎样,今天打算吃什么。哦,说不定还会再谈谈期货的交易趋势,就是不像夫妻。一想到这些滑稽的画面,她没忍住笑。裴仲桁知道她在看他,目光在报纸上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她的端详。只是她突然笑了起来——笑他?脸上有脏东西?应该没有。他一向有洁癖,脸上有脏东西这种事情绝无可能;报纸拿倒了?他快速扫了扫报纸,并没有,心里松了口气。那她笑什么?虽然他没有裴益长得好,总还不算难看到叫人发笑……他心里百转千回不胜折磨,最后一合报纸,偏过头直视她,语气不善,“九姑娘有什么问题?”南舟不料被他逮了个正着,吓了一跳,刚才的问题一下全忘了。“没、没什么问题……”然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够自然,又往回找了一句,“没想到裴二爷也喜欢看明星八卦。”他眉头蹙了蹙,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南舟伸手把他膝盖上的报纸打开,正是他刚才“聚精会神”看的那个版面。南舟指着上面一张美女的巨幅相片,他垂目看了一下,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穿着时髦的半透明蕾丝旗袍,胸前伟岸,玉指夹烟,望向镜头的眼神魅惑迷离。但他刚才根本没留心看的是什么。“二爷是林翘的影迷?你同林翘吃过饭没有,是不是真人比电影上还好看?她和顾颖生真的在谈恋爱吗?我上回看了她的新戏,演得真好。不过我都被顾颖生演的那个男主角气死了,那么好的女朋友他竟然误会她……”她说起那天看的电影来,还是意难平,且越说越激愤。她的手本是指着林翘的相片,因为激动忘形,这会儿放在了相片上。而报纸放在了他腿上,所以她的手现在放在了他的腿上。他是很不喜欢与人有肢体接触人,就是裴益碰他他也会嫌弃,只是现在他却一动不动。万林从后视镜里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二爷不会弹九姑娘脑壳吧?还是把她推开?车门锁好了吧,把人摔下去就不好了。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裴仲桁纹丝未动,不禁为二爷的好涵养所大大感动。南舟说了半天,并不见他回答,一张漠然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和无声的“你觉得我会知道?”几个字。被她扶住的那条腿已经麻木了。血液再不通畅起来,他疑心腿会有坏死的可能。他垂眸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南舟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吓得挪开了手,人又往车门那边挪了挪。他才如释重负般轻轻呼了口气,把报纸放到两人之间的空隙处。“我不是谁的影迷。九姑娘想知道就自己看。”到城东要过几片荒地,夏天的时候还有野草翠色漫眼可看,冬天却是一片衰草枯杨的景况。天色也昏昏的,不见日头。南舟估摸着快要到地方了,自然没什么心情看明星八卦新闻。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听着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呼呼的风声,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嘶嘶的声音,还有偶尔过路牛车车身上的铃声——慢慢沉淀成红尘的厚重与柔美,竟然也让人感到了一种安宁。南舟的手交叠在膝盖上,右手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食指。“紧张?”他忽然开口问。南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紧张,所以没有回答他。“没事,有我在。”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南舟暗暗深呼吸。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十四岁敢背井离乡逃婚而去,她敢带着刀独闯裴家大宅,她也敢无畏闲言走进妓院——她还有什么可怕的?下了车,她站定在街上,抬头看到二楼挂着通平船运公司的牌匾。裴仲桁站在她身后,并不催她。她又垂首细细整理了一遍衣服,却听到他的声音自身后传过来,“今天穿得很好看。”然后裴仲桁从她旁边走过去,先一步上了楼。南舟看了看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啊。难得听他开尊口夸人,稀罕的很。木质的楼梯踩着咚咚响,他上楼的脚步踏得很重,能镇一镇心慌。他又努力挤出几声咳嗽,好让红了的脸显得事出有因。真是见了鬼要去夸她好看,他瞧不起自己像个被美色所惑的浅薄男人。他走得太快,南舟差点跟不上他。到二楼会议室,几位董事已经到了,他也恢复了常态。裴仲桁事先已经同他们打过招呼,是以几个人要在南舟到来之前先碰个头、通个气。通平号现在的经理是一位董事的小舅子,虽然不算很会管理,但也没出什么大纰漏。就这样不声不响突然撤了人,换个二十岁来岁的女孩子来做,实在说不过去。所以今天自然要来瞧瞧是何方神圣。裴仲桁和南舟一前一后走进来,他向众人介绍,“这位就是南家的九姑娘。”南舟不待他介绍众人,便走上前一一同各位董事打招呼。姓名无一不正确,甚至还向其中一位董事贺喜,恭喜他近日喜抱麒孙。众人暗自诧异,虽然对南家曾有耳闻,但并未同这个女孩子有过交集,如何能见面便认得出他们?当下抵触的情绪,先去了三分。更何况这样大方漂亮小姐,同自己的女儿、孙女是一个辈分,再怎样也不至于故意去刁难一个女孩子。所以虽然仍然不大认同裴仲桁的做法,对南舟的态度却好了很多。也有固执难缠的,一上来便是问她年龄几何、有多少经验、做成过什么买卖。南舟如实回答,众董事都纷纷摇头。“本来通平号就经营不善,已经负债不少。二爷倘若请个经验丰富的,咱们没话可说。但九姑娘,我们觉得不合适。”南舟此时也不惊慌了,拿了一张纸出来,写下了一串数字,展示给众人。众人不明所以,问:“这是什么?”南舟在第一个数字下划了一道线,“这个数字是从年初到现在的流水。这个数字是日常开支,这个呢,就是合同上的账,而这个是收回来的账,这个是在外头的款子……”然后南舟又拿了一张纸,写下一串数字。众人依旧不知道代表何意。南舟微微笑道:“这是通平号最老的一条船,东盛号的船体数据。这是跑沪上每趟所需燃料费用,维护费用。而这个数字,却是实际上报销所用的费用。”众人一看都很是吃惊,竟然多报销出了一倍!到此时,众人才觉得这个女孩子不简单。裴仲桁事先并不知道今天南舟会如何去说服这些老顽固,但她的表现他是满意的,甚至可以说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缓缓喝着茶,等着几个董事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方才道:“裴某看人向来不会走眼,我说九姑娘能担此任,并不是虚言。九姑娘,不如你同各位前辈说说,通平号何以负债至此,又如何改变?”南舟自是有备而来,便从通平号创立说起,兴衰更替,现有船舶、生意、困境、弊端一一条陈。“医者看病,要先‘诊断’方能‘治疗’,我做为一个外人,能看到的毕竟有限。如今各位叫我拿出具体的方案,我自然是拿不出来的。但既然已知症结,假以时日改革纠正,必然有走出困境的一日。”董事们虽然大都惊艳于南舟的才学,但最终也并未达成一致的意见。但裴仲桁主意已决,若有不同意者,他愿意市价买断股权。见他态度强硬,董事们决定再考虑考虑。等人都散了,南舟抱歉道:“没有说服他们,还要你出钱买股份。”裴仲桁将大衣套上,却是道:“江启云和刘必同在边界小摩擦不断,早晚有一大战。一旦打起来,内陆交通就要断,全靠水路。那些董事都是老油条,在商号里插了不少闲人,人事臃肿,早该换血了。”何况,他买过来的只是一半的股权。他看重这个前景,也自然想利用这个机会逼着众人低价退股。当然,他是不会告诉南舟的。“二爷既然知道铺子里人浮于事,为什么你自己不理治?”裴仲桁瞥了她一眼,“没精力。”说完带着她出了会议室。走到一间办公室前,他停了下来,“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南舟欣喜地推门走进去,办公室里陈设简单却也雅致。墙上是一张中国的水域地图,一张红木大办公桌,一张办公软垫椅。那椅子是嵌入式,椅面和椅子是可以分离开的。天热的时候就用木面,天冷的时候就用皮面。贴墙是一排红木嵌玻璃文件柜,再就是会客用的沙发。最让南舟喜欢的是临街的几扇大窗。海关大街的地理位置高,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电话号码压在电话下头,所有的资料都在文件柜里,这是钥匙。铺子里没有女职员,你若觉得不方便,可以登报招一个女秘书。”说着裴仲桁从抽屉里拿了一串钥匙给她。南舟接到手里,沉甸甸的一串铜钥匙。她感觉手里捧的不是钥匙,而是属于南家的一段悠长的历史。两人从办事处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落了一层雪。万林在车上候着,见人出来了,下车来给两人拉门。“九姑娘是不是要回家,我送你。”走到车前,裴仲桁道。因为她心情此时还有些激荡,并不是那么想回家,只是摇摇头。“多谢二爷了,不过我还有点事情,大概和二爷不同路。”裴仲桁没说什么,点点头上了车。从观后镜里,他看到她转身往大街的另一头走。才走两步,人就停下来。然后忽然小跑起来,直到站定在一个人身前。那人举着把伞,把伞身往她头上倾过去,又轻轻扫了扫她发顶的雪。只看那人身量,裴仲桁便知道是谁。他挪开了目光,低头抽了根烟出来。万林是个闷葫芦,却是眼明心亮。似乎揣摩出了裴仲桁的那点心思,可又怕他本来没那个意思,被他一点反而生出来那层意思。万林在心里琢磨,富不与官斗,钱再多也干不过人家手里的枪啊。万林从观后镜里又偷眼看了看裴仲桁。烟卷衔在他唇间,半晌没有点着,然后又拿掉了,转头看向了窗外。万林还是把想说的话忍下来了,想着两个人有家仇,这点疙瘩没那么好解,还是维持原样的好。雪纷纷扬扬地撒下来,但伞下的这一处,风停雪住。“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南舟笑盈盈地瞧着江誉白。“去过你家,阿胜说你到通平的办事处来了,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江誉白拍着她头发肩膀上的雪,心疼道:“这么大的雪也不带把伞?”“早上出门的时候又没下,谁知道会下这样大。”“冷不冷?”“冷。”“冷也不多穿点儿?”“怕穿多了像个球,看着不精神。今天见董事,想利落些。”他笑,“利落些?是打算上全武行吗?快说说搁到了几个?”南舟也笑,“我是舌战群儒来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江誉白把伞塞进她手里,然后做势要脱大衣给她。南舟瞧着他里面不过一件衬衫和毛衫,忙摁住他的手,“快别脱,会冻坏的。我里面穿了小夹袄,挡风的,也不是很冷。”“我还能叫这天气给冻坏?关外那才叫冷,鼻涕流下来能变成冰凌子。人呼吸的时候,眼睫毛也都能挂霜。那时候每天起床,先趴到窗户上看今天能看到什么样子的霜花。一出门树上全是树挂。大太阳底下晒衣服,硬邦邦的像炸猪皮。”江誉白只捡着有趣的说给她听。小时候在孤儿院,炕也不够热,棉袄也薄,塞的都是成了团的烂棉絮。双手双耳双脚腮帮子上都是冻疮,还一样要出去捡柴、挑水。但他不想说给她听。受过的那些苦,他回忆起来连呼吸都是痛的,希望自己根本没经历过。两个人手握着手腻腻歪歪说了半天话,虽然不是冷得吓人的天气,鼻头也是很快红了。“哎,咱们在这风口里磨什么洋工啊!找个咖啡店里坐着喝热咖啡说话多好。”江誉白把她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这是打算去哪儿?”“我想去图书馆借几本书来看看。我在学校又没学过经济和工商管理,现在两眼一抹黑,先看看书。我寻思着回头再去大学里请个先生给我讲讲课,或者去旁听几节课,补一补理论知识。”江誉白挺了挺胸,“现成的老师就在你面前,还找什么先生?”南舟一拍脑袋,“嗳,还真是,我都忘了你就是学经济的。不过我现在也只有晚上有时间,但是你晚上不用应酬吗?”“有了小帆船,要什么应酬。”他笑。南舟低头笑,在他掌心里掐了一下,嗔了句“讨厌。”。他又把人往伞底下揽了揽,“我今天没开车,图书馆好像也不远,那咱们就溜达过去?”南舟穿着高跟皮鞋,走久了就磨得脚疼,可又喜欢两个人挽着胳膊在雪里走路,风雪扑面也不觉得凄苦。路上趁着没人的时候,江誉白便抱着她走一阵。遇见有人,她便赶紧害羞地跳下来,有两回差点崴了脚。江誉白摘了围巾在她脖子上围了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这样没人能认出你来了,就不用害臊了。”两个人说说笑笑走了快一个钟头才走到图书馆。临近新年,似乎人也都懈怠了,图书馆里的人不多,偶尔几个学生模样的坐在桌子前奋笔疾书。江誉白给南舟写了个书单,她找图书管理员要了编号,便同江誉白一起去寻书。一排排落地乌木的书架摆满了书,书架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灯,灯光不到的地方便黑黢黢的。她拿着书单,按着书脊背上的号码寻过去,像是拿着寻宝图在寻宝。每找到一本书,便抽出来放到他怀里,不一会儿他已经抱着七八本了。她拿着书单对照书名喃喃细语:“会计学、公司法,经济学、工商管理、商业心理学、销售学……还缺一本运输学。”这一本她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是不是管理员写错了编号?”江誉白问。“不知道呢。”南舟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江誉白道:“你等着,我去找管理员再问问,先把这些书放过去。”说着走开了。南舟还不死心,又仔细看了看,然后发现可能是自己看错了数字。她按照新数字一找,果然找到了,只是书在架子最上面一层,她踮着脚也够不到。江誉白还没回来,她又跳起来试图去抓书,差点撞倒身后的书架。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身后架子那边透过来,“小姐,是不是需要帮忙?”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隔着架子和书,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她这一犹豫的功夫,却听见江誉白先回答了,“不用了,谢谢。”对方“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江誉白转过脸很有深意地冲着她笑。南舟被他看得发毛,指了指书,“笑什么呀,快帮我把书拿下来。”江誉白走到她身后,一伸手就碰到了书。但看着她仰望的样子,眼睛水气泱泱,又黑又亮。像馋乌鸦肉的狐狸,可爱得很。他的手放在书脊上,就是不抽出来。她被他高大的身形笼着,他垂着头笑,声音也压低了,“叫声哥哥给你拿。”“才不,我哥哥个顶个的混蛋——你也要当混蛋哥哥?”南舟催他,“你快点拿给我呀,拿完了就可以出去看书了。”但江誉白就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捏了捏她的鼻子,“歪理。叫来听听嘛,还没女孩子叫过我哥哥呢。”南舟被他腻的不行,决定自食其力。使劲往上一跳,正撞着他下巴,他疼得嘶嘶地抽着凉气。南舟的脑袋也撞疼了,捂着直瞪他。他抬手给她揉脑袋,抱怨道:“谋杀亲夫啊?”南舟听到隔壁架子后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听见了。脸腾地红了,冲着他龇牙咧嘴,“再不拿人家就下班了!”江誉白只是笑,“是啊,人家都要下班了,就剩这本了。”旁边响起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走过,大约是正准备走到这一排找书。但看到一对青年男女形态暧昧地站在一起,尴尬地走开了。南舟脸红到了耳朵根,推了推他,没推动。他无赖地又走近几步,“哎,姑娘这样求人办事可不行。”南舟被他闹地没有办法,只好小声叫了声“小白哥哥。”他“嗳”的应了一声,似乎在回味。末了又是一笑,“还挺好听的。不过你叫哥哥干什么来着?”南舟真是气死了,在他身上捶了几下,差点把他推倒。隔壁书架的人怕是终于忍不住了,提了提声清了清嗓子,意在提醒。南舟真是无地自容坏了,狠狠瞪了他一眼。江誉白闹够了,把书抽出来塞给她。南舟翻开看了看,莞尔一笑,“终于找齐了。”他实在太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忽然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吓得南舟差点叫出声。他没有深吻,很快就放开唇,像抢了人家孩子手里的糖一样开怀。南舟忙四下看看,好在四周无人,不然真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有伤风化了。她娇恼地去掐他,但手被他握住了,拖着她往前走,“快点去登记,人家马上下班啦!”南舟正经开始上班,白天都在办事处里。通平号是老店,从前南大少爷管事的时候得罪走了不少老臣子,南舟这回头件事就是将过去得力的老臣子们再请回来,又请了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办事处先前的经理其实不大管事,做事的都是另外一个副经理谢应乔。谢副经理四十来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人同他的国字型脸庞一样,方方正正不圆滑。工作很是认真,只是人太老实刻板,很不受先前经理的喜欢。他做事情又束手束脚,底下的人便不大看重他,就不服管教,所以也无法独当一面。一见新来的经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谢应乔确实吃了一惊。但相处下来,也是由衷钦佩。这样的冷天,上码头、爬货船、下船舱、看货柜,娇滴滴的小姐一点苦都没叫。通平号当时换了东家重新开张,但其实百废待兴,裴氏兄弟并未过问过什么。南舟过来跟着谢应乔熟悉业务,学着统筹局面,渐渐熟悉商号的运作。不去码头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查账本。每日晚饭后,南舟去江誉白家里学习。江誉白给她安排两门功课,隔日再安排其他科目。虽然他平时总是笑模样,当起老师来却算得上严师。但每回下了课,便又变回慈眉善目,总是叫厨娘预备下各种点心、甜品,吃得南舟心花怒放,完全把他刚才凶她的事情忘干净了。到了腊月二十九,送走了最后一班货船,各个铺子也都陆续歇业了。只是这时候南舟反而不能同江誉白见面。江家亲友多,应酬多,这些日子就在大宅住下了,晚上也抽不出时间找她。南舟这边就轻松多了,也没什么往来亲朋故友。几位哥哥嫂嫂姨太太总还算识相,提着东西来向南老爷拜年,老头子自然是闭门不见的。听见姨太太和儿子们在外头喧闹,火气上来,拿着拐棍就打人,弄得大家不欢而散。陆尉文也带了礼物过来拜年,十姨太瞧出他的意思,借机出去,留了堂屋给南漪和他说话。三姨太躲在墙角一直听着,然后频频摇头,“这个医生家里可不算富裕,十一嫁过去怕是要受苦。他家一个寡母,回头不知道要怎样磋磨十一呢!”十姨太也躲在她身后,觉得三姨太说的似乎有点道理。那陆夫人二十来岁守寡,可见是个对贞洁十分看重的人,万一知道了南漪的过去,肯定不会好好待她。可又觉得陆尉文人还不错,错过了很可惜,一时心里十分纠结。南舟气不过三姨太这样势利,把关在笼子里的鸡放出来,又偷偷丢了把小米在三姨太脚边上。那些肥壮的母鸡便扑腾着翅膀飞跑过去,三姨太腻歪鸡屎味,看母鸡跑到脚边上,怕鞋子上沾了鸡屎,只好退开了回了自己房间。临走还不忘拖着十姨太,叫她考虑一下她的牌搭子家的侄子。南舟寻思着现在手头宽裕了些,是该再寻个住处,各自都离得远些也清净些。南舟在家里呆得又无聊又觉得闹得慌,索性关起门来画图。这是她设计的新船,用最好的材料,最新的动力装置,最适宜远洋。虽然明知道目前造不起,但还是想象着未来能有一日坐着它环游世界。年初三按风俗不能出门,所以也没什么人会上门。南舟心不在焉地同南漪吃了一天的瓜子果脯,吃到嗓子上火发疼。到了初四,一大清早万林来了,先送了礼、拜了年,再同她说起初四这日按老例理掌柜的要宴请伙计接财神。往年都在裴家开酒席,今年也不例外。凡在震州的商铺,所有掌柜和伙计都要去。因为她做了经理,她铺子上伙计的红包利是都要她来发,便请她下午早点过去。南舟正愁着没事做,吃了午饭便过去了。到裴家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掌柜在了,裴家兄弟还没有露面。泉叔同众人将南舟引荐了一下,大家便抱着拳客套几句。因为她是女人,年纪又轻,不过略说几句也就没什么可谈的。她闲来无事便四下走走,裴家的下人往来穿梭,见到客人也都是十分热情有礼。泉叔正是忙得不可开交,见她出了客厅,便说她可以随意走走,下人还在准备仪式用的桌案贡品,怕是还要再等等才能开始。南舟对裴家其实是抱着一点好奇的。按说一家的恶人,看着庭院却不乏书卷气,下人瞧着也是很规矩,可见主人家平日里治理的很好。她当然不认为是裴仲桁治家有方,而是为母亲骄傲——泉叔可是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可见母亲是个怎样伟大的当家主母。新年里下了场大雪,今日天空放晴,碧空如洗。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雪都没动过,满院子银装素裹。裴家是旧式大宅子,穿过回廊、边门,越往里去庭院景色越好。高树夹道的小径只扫出窄窄可供通行的路,应该是走过的人少,两旁的雪都洁净无比。她是被一阵孩子的嬉闹声吸引过去的。印象里裴家兄弟都没有太太,哪里来的孩子?也不怪她想不到裴家还有个老大,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自然是想不到。不过略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庭院,嬉闹声更近了。她从粉墙上的花窗看过去,却让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这个院落的中庭比旁的都宽敞,院子里的雪完全没扫,厚厚地铺满了。三个穿红戴绿的孩子正嬉笑着撅着屁股玩雪。两个男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的样子,都是很清秀的长相。另外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皮肤很白,头发乌黑。可那张脸很宽,眼睛又小,距离也比旁的孩子宽。并不像那两个男孩子的伶俐面孔,看着像个痴儿。女孩子动作笨拙,慢吞吞地团着雪球。男孩子们做了十几个雪球,一个接一个往对面不远处的大人身上砸。南舟听见很爽朗的笑声响起,她偏了偏头看清楚那人的长相,竟然是裴仲桁。她诧异极了,没想到这人会同孩子玩这些。男孩子们的雪球很有准头,一个接一个丢在裴仲桁身上。他穿着身鸦青色的长棉袍,前胸、领子上全是雪。除了雪球飞过来的时候挡一下脸,他几乎就是站在那里当孩子们的靶子,并不躲闪。即使挨了砸,脸上既不是冰霜雪冷,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一直露着牙在笑。南舟从来没见过裴仲桁这样笑。身后是白茫茫一片,他倒像是水墨立轴里的人染了人间烟火气,走出了画。那女孩子怕是雪球不够硬似的,寻了块石头,然后拿雪一层一层地压紧,最后变成个比男孩子们手里都大的雪球。她得意地扬着,嘴里喃喃有声,“大、大。”最大的那个男孩看到了,便想夺过去,女孩子却不放手。“给哥哥用一下,回头哥哥给知知做个更大的!”男孩子哄道。女孩子还是不肯,紧紧把雪球抱在怀里。裴仲桁瞧见了,大声道:“健生不要欺负妹妹,不要抢她的东西。”那个唤做健生的男孩并不听。毕竟力气大些,还是抢到了手。女孩子抱住他的腿去打他,边打边哭,他也不管。健生兴奋地大喊:“二叔,看我的炮弹!”然后铆足了力气扔了出去。南舟晓得里面有石头,惊地大叫一声:“小心!”裴仲桁见雪球飞过来,本是躲得开的,但忽然听到了那个似乎是南舟的声音,一个愣神的功夫,雪球迎面就砸过来了。雪球太重、太大,失了准头,正砸在他的脸上。裴仲桁只觉得眼睛猛然一阵刺疼,眼前一黑,接着热咕咕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他摘了眼镜,左眼的镜片已经碎了。眼睛疼得睁不开,一抹脸,原来鼻子也流血了。等那阵眩晕过去,抬眼就看到女孩子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他丢开眼镜忙跑过去,抱起女孩低声安抚。但女孩子哭得震天,完全止不住,鼻涕眼泪一大把。裴仲桁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鼻涕。南舟瞧见女孩哭着哭着打起颤来,原来是在咬舌头!裴仲桁匆忙去摸口袋,似乎没找到他要的东西,情急之下只得塞了自己的手到女孩的嘴里,又叫健生赶紧去找奶妈和帕子来。南舟看他脸色不大好,大约是疼得狠了。她实在看不下去,匆匆越过洞门,拿了帕子折厚了递给给他。裴仲桁也来不及看谁递来的帕子,捏开孩子的嘴,把手拿出来,再把帕子塞进去。南舟瞥见他的手,已经被咬得青紫,透出血来。几个婆子随着健生匆匆跑过来,从裴仲桁手里接过女孩子。大约是见着奶娘了,女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婆子瞧裴仲桁那样子也吓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他要不要寻大夫来?裴仲桁摆摆手,“没大碍,都去忙吧。”健生自知闯祸,面有惧色,只敢远远看着。裴仲桁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却很柔和,“带康宝去吃东西吧,二叔不同你父亲说。不过记住,妹妹没办法保护自己。你是哥哥,要照顾她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要欺负她。”健生抿着嘴狠狠点了点头。裴仲桁笑了笑,“去吧。”健生拉着弟弟康宝走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南舟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又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重新邂逅了一个人。那个在她心里总是“穷凶极恶”“阴险狡诈”的男人,似乎和眼前这个人撕裂开了。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狠狠拽住然后撕开,往里面塞进了什么东西。这会儿又下起了雪,裴仲桁清瘦秀致的背影在飞雪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和慈悲。仿佛是从另一个栖身之所里逃离出来的,偶开天眼觑见的,浮光掠影般的另一张面孔。他立在雪里,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忽然想起来这院子里好像还有人。他一转身看见她正蹙着眉头疑惑地凝视着他。他们隔着风雪,彼此静静地对望,雪落无声。没有眼镜的阻挡,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虽然只有一只,另外一只被血覆盖住了。很陌生的面孔,只有那沉静如水的神态是熟悉的。她很想从这张面孔下寻一点蛛丝马迹,发现更多她不知道的东西。雪落在了她的睫毛上,那一片雪花的重量让她不得不眨了眨眼睛,也晃过了神。“你,你没事吧?”离那么远,裴仲桁不是很能看清楚她的眼神。他偏了偏头,手摸了摸伤口,眼角应该是被镜片划破了。淡淡道:“没事。”南舟往前走了几步,从雪地里捡起他的眼镜,擦了擦,然后走近了递给他,“没有眼镜能看清楚吗?”“看得见。”两三百度,不算很糟糕。“要我帮你叫大夫吗?”他把眼镜戴回去,只是一边看得清楚,一边看得模糊,反而不舒服,索性拿掉。但他又很不习惯不戴眼镜出现在外人面前,便一直没有正视她的目光。“不用。”语气很生硬。南舟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伤口里有没有玻璃渣?哦,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学过一学期的护理课……你知道海上经常会遇到各种人员意外,这种护理急救常识是必须有的。”她解释道。是想拒绝的。但她这时候离得很近,目光殷切。裴仲桁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说:“有劳九姑娘了。”这院子比旁的都宽敞些,是孩子们日常学习玩闹的地方。他同她一同往他的住处走去。南舟时不时偷眼看他,他余光看到了,所以越发只能直视前方。但南舟以为是他度数太深,离了眼镜双眼无法聚焦,等同于半个盲人,便十分替他留意着路。“小心,要上台阶了。”“小心,前面有个柱子。”“不要踩那个石头!”……她是当他是个瞎子吗?裴仲桁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却在路上,嘴里一刻不停,“过桥的时候慢点,冬天桥面容易结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桥面相对位置高,通风好,水分蒸发快……”裴仲桁唇角动了动,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耐心地听她“讲课”。他的院子靠墙种了一大丛竹子,虽然覆了雪,但雪下仍有绿意盎然。院子里很安静,不见什么人走动。直到快要到厢房了,才见一个小厮过来。见他受了伤,惊慌道:“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去请大夫!”“不用,把那个医药箱子拿过来就好。”小厮应了声是,赶快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个大木箱进来了。裴仲桁叫他在书桌上放下。房间里只有一个落地的穿衣镜,找了半天没找到可近看的小镜子。小厮机灵道:“我去四爷那里借个镜子。”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南舟头一回进他房间,好奇地四下打量。室内的陈设可谓简单,家具华而不奢。东西两侧都被古董架隔开,一头是卧房一头是起居室,中间是客厅。他们这时候在他的起居室里,她也不好往他卧房里张望。贴墙一排书架,摆了不少书,中间偶尔插放了些花色细致的瓷器。小厮从裴益那里找来了个花哨的镜子,裴仲桁眉头蹙起一脸嫌弃。小厮忙回道:“四爷还没起,这是他房里的大春姑娘的镜子。”裴仲桁没再说什么,只得将就先用着。“打点水过来,然后叫四爷赶紧起来招呼前头的客人去。”小厮应了一声跑了。南舟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裴益真是个下流胚子,不晓得屋子里多少个通房丫头。裴仲桁自己坐下拿着镜子去看眼睛的伤势,却是缓声道:“大春不是通房丫头,院子里也没有通房丫头。”南舟才懒得管她是不是通房丫头呢。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他对南漪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原谅的。她转了目光到他书桌上,也不过是素色的笔架笔洗砚台镇纸。镇纸下头压着写了一半的字,“尔时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天咒,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将毁戒体……”她正看着,裴仲桁却突然抓过去团成了团,扔进了废纸篓里。因为动作太大,纸带起了砚台,砚台撞了镜子,然后一齐摔到地上,镜子碎成了渣。南舟腹诽他大惊小做,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经文。小厮送了水进来,很有眼力地收拾了东西,末了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借镜子。南舟却替他回答了“不用。”屋子里烧了地暖,房间里暖和的很。她穿着斗篷,很快觉出热来。南舟抬手解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洗干净了手,自顾自打开了箱子。里面药水纱布剪刀一应俱全,可见平常就是要常用的。她看了看瓶身,挑了需要的药水,“镜子碎了,二爷你自己弄不成了。我给你弄吧?”也不是征询他的意思。裴仲桁感到她的语气和往常不大一样,很有一点不客气。她站到他面前。他坐着,她略弯了腰,仔细看他的伤眼。手落在他眉骨上,使了点力气从眉头一直摸到眉尾。裴仲桁心头震颤,接着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哪里陷进去一块空洞,整个人失重般地下坠下去。他的手只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再坠下去。他的眼睛半垂着,视线里是她胸前一颗花型繁复的凤凰扣。胸前很紧,那凤凰几欲展翅高飞。刚洗了的手有洁净的清水味,手很软,每次轻动,袖口处都会浮出一丝若有还无的馨香。南舟的手在他眉骨上摸过一遍,不放心似地又摸了一遍。她摆正他下意识要扭开的脸,“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眼球。不过有一点……”她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伤口,“有一点碎玻璃在肉里,我给你夹出来。”说着,她拿了镊子消了毒,在伤口里翻捡碎玻璃。伤口有半寸长,正好在双眼皮的褶子处。“疼不疼?我手是不是太重了?”“……还好。”“你走运,口子不算深,不然要去缝针了。到时候眼皮那里趴个小蜈蚣,这脸就毁了。”她嘟哝道。裴仲桁从她的语气里咂摸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她清理完玻璃渣子,拿了药水给伤口消毒。一碰到伤口,他便颤了一下。南舟的手更轻了些,“疼啊?要不要找个东西咬着?”裴仲桁忍住不去飘给她一个轻讽的眼神,“……不用。”药膏也涂上了,她轻轻吹了吹,希望伤口愈合的快一点。有一点甜杏仁的甜馨扑到面上,应该是刚才吃了杏仁酥。他喉头滚了滚,手攥得更紧了。南舟转身从盆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浸水绞干了给他擦了擦脸。因为血迹干在了脸上,所以她狠用了力气才给擦掉。他的脸此时是热辣辣的,并不想让她瞧出来自己在脸红。她并没想到那里,只当是自己搓抹布一样下手太重,还纳罕这人的脸怎么这么细皮嫩肉不经揉搓。她抿着嘴笑,“裴二爷今天这是鸿运当头了,今年定能财源滚滚!”“九姑娘倒是会说吉祥话。”“那是。”她又瞥见了他的手,“努,那里是紫气东来,富贵花开。”裴仲桁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好脾气,淡淡地回了句:“谢九姑娘吉言,今天裴某一定给你封个大红包。”南舟瞧着他发笑,“那我先谢二爷的红包。”擦完了脸,现在又是一张白净的脸皮。没戴眼镜的脸看着十分陌生,南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裴仲桁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好了吗?”“好了。不过你没眼镜,等下怎么办?”“我有备用的。”“那就好。”她把毛巾重新洗了,搭回了架子上。然后问:“你的手?”“我自己来。”地暖烧得太热,他额上冒了汗,后背也出了层薄汗。身前的雪都化了,前襟深色一片。“二爷要不要换身衣服,身上都湿了吧?”她歪头一看,领子也是湿的。“脖子里的雪化了,流到后背可不得了。你的衣服都在哪?”说着便转身要去衣柜那边。裴仲桁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诧异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刻松开了手,“我不是瞎子,还看得清,我可以自己来。”“哦,好。那我先到外头去,你换了好衣服叫我。”说完,南舟拿了斗篷出了门,顺手还带上了门。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走到卧房打开衣柜。叠好的衣服按颜色摆放地整整齐齐,多是黑、白、灰色。只是有一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条小船,兀自幽幽地散着淡淡的花草香。南舟在院子里,仰头看雪下得纷纷扬扬。人立在竹子前,听雪敲竹叶簌簌有声。又看竹叶上的雪压得太重,起了玩心,伸手一晃。不料高处的雪也一起掉下来了,哗啦啦落了个满头满身。她笑着退了几步,看竹身叶色深绿,竹竿粗直,想起母亲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丛竹子。恍然人生的奇妙,她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仇人的家里观赏着他的竹子。偶有一瞬,都要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了,甚至他的少言寡语也有了静水流深的意思。南舟摘了片竹叶,放到唇间,吹了一曲容婆婆教给她的母亲家乡的小调。心里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掉下来一滴眼泪。吹完了曲子,一转身,裴仲桁已经站在廊下了。黛青色的长袍,眼镜也换了一副玳瑁框的,能稍稍遮挡一下伤眼。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她侧过脸假装去看竹子,快速擦掉了眼泪,故作轻松地问:“你这竹子能挖出冬笋来吗?”裴仲桁的眉头动一下,“不知道。”“可惜了。要是能挖出冬笋就好了,冬笋炒腊肉可好吃了。”她转过脸的时候,又是一副明亮的笑容。有下头人过来说是前面都准备好,请二爷过去主持开席仪式。两人也不再耽搁,一同去了前院。她肩上还有刚才落的雪,裴仲桁很想去给她掸掉,但忍住了。宴客的院子是单独辟出来的,好几个厢房席开三十几桌,每个铺子的掌柜同他的伙计坐在一处。院门有领路的小厮,裴仲桁送了南舟过去。房间里人多,进去就感到热气扑面。南舟解开斗篷,他顺手接了。协助女士脱下大衣,不过是个有点绅士风度的男人都该做的事情,她也并不诧异,冲他笑了笑以示感谢,然后随着小厮落了座。她的斗篷在他手里,肩上的那些积雪很快就融化了,无需他拍打就消失于无形。他将她的斗篷在衣帽架子上挂好,余光看见她正在同邻座的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低声说话。这样满是男人的场合,她比他想象中更自如。因为南舟的秘书过年回了乡下不在震州,所以今日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早知如此,所以也没觉得不自在。裴仲桁走出去同几个大掌柜碰了头,然后到了院子中央。大掌柜代东家同众人说了些勉励的话,有下人端了托盘给各个铺子的掌柜,再由掌柜一一分派下去。裴益一身酱红色长袍马褂,马褂上绣着飞鹤团花,头拢得油亮,简直像个新郎官。顺子捧着个托盘跟在裴益身后,径直到了南舟身旁。裴益一脸喜气洋洋,“九姑娘稀客,姑娘这份儿红包是四爷我亲自发。”说着从托盘里捡了两个红包,一看就比旁的厚重。“一个红包是给九姑娘的,一个是给十一姑娘的,姑娘们过年吉祥。回头买点儿好吃的,做两身新衣裳。”南舟觉得这人碍眼的很,可今天这样的场合大家都要面子。打算红包先收下,等到无人的时候再把南漪那份还给他,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南舟起身接了,“谢四爷赏。”裴益先前在裴仲桁那里做过保证,说是今天不管南舟怎样让他吃瘪,他也不会当着人面同她闹。所以见她一改常态如此客气,裴益笑成了一朵花,“九姑娘客气。”然后转而对同屋的人道:“这是咱们九姑娘,通平号的新经理,往后各位多照看照看。”众人都向南舟拱手招呼。裴益也不做多停,又转去别的厢房。裴仲桁站在中庭同人说话,却一直留心着那边,生怕裴益同南舟再起了冲突。好在是相安无事,便放下了心,同几个大掌柜到各个酒桌上走一遍。这边谢应乔帮着南舟一起发完了红包,众人都客套相谢。这间房摆了五桌,有茶园的,有布莊的,还有裴益手下头的。众人开始碍着有女人在场,还藏着掖着压着声音。等喝多了几杯后,男人们就完全放开了,荤话不断。南舟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虽然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也品得出来不是好话。开始尚能忍着,到后来也有些坐不住了,打算等裴仲桁过来同伙计们喝完后就离开。有伙计过来敬酒,南舟都以茶代酒了。虽说也有瞧不上她的,但知道她是个正经姑娘家,不是风尘女子,也不好说什么。有个叫宋达城的副经理,是先前经理的左膀右臂。南舟查账本发现他经手的账目多有对不上的地方,便叫他解释清楚。可入了铺子这些时日,这人就是一日拖一日,不肯照做。他仗着自己是老臣子,手里又拿了一点小小的股份,带出过不少满师的学徒,在商号里很有些地位。当初南大少爷的那笔糊涂账,他也可谓“厥功至伟”。先前的经理是个甩手掌柜,谢应乔又是个软柿子,宋达城舒舒服服过了这么久。但新官上任,简直不让人活。宋达城借着酒意,抱着了一坛酒到南舟面前,“我宋达城在商场摸爬滚打一辈子,真是头一回见女人持掌铺子。宋某人打从心底里佩服姑娘,特敬九姑娘一杯!”说着找来两个大碗,倒满了,自己端了一碗。南舟捧了茶回敬,宋达城却从她手里夺了杯子,扔到了一边。然后把另一只碗推到南舟面前,“宋某从前就在南大少爷底下办事,现在又在九姑娘下头讨生活,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哪!宋某先干为敬!”仰头咕嘟咕嘟喝光了,碗倒扣下来一滴不剩。众人拍手叫“好!”谢应乔看情况不对,忙打圆场,“九姑娘是个姑娘家,怎么能跟咱们这些粗人一样胡吃海喝的?我看还是喝茶,以茶代酒,清雅。”宋达城借了酒意一把推开他,他早看这个“狗腿子”不顺眼了。“乔兄,你又不是九姑娘什么人,怎么做得了她的主?”谢应乔还想再劝,被几个伙计拉住了猛灌了一杯酒。“九顾娘既然做了咱们的大掌柜,就是咱们的领路人。九姑娘交代什么,我们定然一呼百应。但区区这一碗酒,九姑娘都不喝的话,也太看不起咱们了!”他这样一说,几个他的心腹便跟着附和“是啊,是啊!”“九姑娘,往年经理、先前的掌柜,这一日哪有不同伙计喝酒的?你是个姑娘家,也不要你同我们每个人都干一杯。宋某不才,今天就代表大家了,你干了这一碗就算数!”南舟平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存心刁难。但她此时不宜与他冲突,但也不想被他吓倒。南舟站起身端了碗,扫了一圈众人,“我们靠船吃饭的人,都晓得船帆的重要性。帆不能拉得太紧,也不能放得太松。太紧没有调整的余地,太松就借不了风力。帆不对,整条船说沉就沉,所以帆要张得‘张弛有度’。我一届女流,不是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事有度,我拿了裴二爷的银子,就得替他管着铺子。这条船可以行得慢,但必须行得稳。各位都知道船蛆的可怕之处,木头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但里头早就空了。一点外力冲撞,这船就完了。我既然做了通平号的掌舵人,定然不会叫船蛆蛀了这条船。各位都是前辈,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我南舟若有什么做的不周的地方,也请各位不吝赐教。往后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也当同舟共济。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往后都要按规章办事,协力齐心。铺子营业额上来了,你们的分红自然不少。小女子就在这里敬各位一碗酒。”说完南舟捧着碗喝起来。酒入喉咙辛辣无比,但她还是忍着一口一口喝下去。可刚喝了一半,碗却被人拿开了。裴仲桁不知何时进了房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酒辣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光,她用手背擦了擦唇角,意外地望着他。裴仲桁也没看她,神色淡淡地看向众人,“九姑娘是我请进通平号的,这碗酒我与她同敬给各位。”然后扬头把剩下的酒喝光了,也倒了碗过来,滴酒不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没人敢叫好。万林担忧地看了裴仲桁一眼,他几年前喝到胃出血,几乎是不再碰酒。今天竟然为了这女人破了戒。裴仲桁喝完酒也不再言语,照常是大掌柜出面同众人寒暄,不过几句冠冕的场面话,人便又去了下间房。南舟本就没吃下什么东西,半碗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的不舒服,更吃不下什么。不大工夫,有个衣着鲜亮的圆脸胖丫头走进来。有几个老人认得,忙起身拱手道:“大春姑娘。”大春同几人笑笑,招呼了两句,走到南舟身旁低声道:“往年请财神都要闹到午夜后头,九姑娘要是乏了想回去,车已给您经备好了。”南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虽然胖,但长得很是秀美。可她转过脸的时候,脸上有道很长的伤疤,虽然不是十分狰狞,但也是把这张脸毁了。南舟意外极了,她以为裴益那个色胚房里的丫头一定也都是十分美丽的。大春仿佛早就习惯了人家初看她脸时的惊诧模样,领着她往外走。可绕了半天,好像还没绕出去。因为记得她是裴益房里的大丫头,南舟便紧张地问:“你要带我去见谁?裴益?有什么话过几日叫他去铺子里说。还有,他的红包,你替我还给他。”说着要把给南漪的红包塞给大春。大春当然不肯接,仿佛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噗嗤一笑,“谁给您的,您还给谁,我可不敢乱传东西。九姑娘您也忒多心了,咱们也不去谁院子,我是送您去上车。今天有不少喝醉在园子里乱窜,怕惊扰到您,所以绕道避开。我们四爷虽然性子活泼,可从来不祸害良家女孩子的。”南舟这时候有了些醉意,并不认同她的话,嘟囔了一句,“他还不是祸害了我妹妹。”大春挑着灯笼,停下来转过身,很认真的神情,“九姑娘,不是我替我们四爷说话。十一姑娘那事吧,原也怨不得我们四爷。原也不该我多嘴的,但事情是怎样就是怎样的。那时候南大少爷欠了银子还不上,就说有个美人给抵债。我们四爷以为是南大少爷的姘头,怎么会想到他能把自己妹妹灌醉了送过来?那天四爷也是喝多了。第二日十一姑娘醒过来寻死觅活的,我们四爷也认下了,说是愿意娶她给她个名分,是十一姑娘一直不答应。四爷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后来,一来二去的就成这样。”见南舟脸上有不屑的轻笑,大春又道:“我自己先前也是被卖进妓院接客的,万不会替逼良为娼的人说好话。”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大春把脸扭过来,指着自己的脸,“努,姑娘瞧见我的脸没有?我娘死的早,亲爹是个混账。后娘生了弟弟就瞧我不顺眼,撺掇着我爹卖了我给他们买房子。进了妓院,老鸨让我接客,我就拿剪刀刮花了脸。老鸨气得要打死我,是四爷碰见了保我一命,又叫他们谁都不能祸害我,他们才留我做了粗使丫头。”南舟听得入神,“那你后来怎么到裴家来的?”“后来有一回有人要害四爷,我出去倒便桶的时候正巧听见了,然后去给四爷报信。四爷看我有几分义气,就给我赎了身。我也不打算嫁人的,所以就留在裴家了。裴家除了大爷院子里有女眷,有丫头婆子,其他院子里大都是小厮,手脚不仔细。旁的东西我也不会,做做杂事还是应付得了的。您看,我在府里头好吃好喝的,都胖成个球啦!”然后又说了许多裴益的好话来,并没有阿谀在其中。南舟听着听着,人也有些恍惚。在她心里十恶不赦的人,在旁人的心里却是有情有义有担当的铮铮男子汉。她脑子渐渐也发木了,不能思考。腿也有些软,像是踩在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大春觉出她的异常,忙扶住了她,“九姑娘,你没事吧?”“没事,头好晕……”说着人一软就靠在了大春身上。大春也是个姑娘家,虽然人胖却也没多大力气。她扔了灯笼,整个人去扶南舟,却是连着自己一起倒在了地上。大春放开喉咙叫人,喊了半天才碰上一个听差的路过。南舟这会儿整个人都躺下了,大春扶着她,叫她靠在自己怀里,吩咐听差的去叫小轿子和几个大力的婆子来。听差的应了是,忙跑去寻小轿,毛手毛脚地正撞上回院子的裴仲桁,便说是九姑娘醉倒了,他急着去叫轿子。裴仲桁听完便随着他过来了。大春身上宣软,南舟抱着她觉得舒服极了,搂着她的腰,整个人往她怀里钻,“婆婆,你身上真软。”容婆婆也是个富态的老婆婆,南舟小时候最喜欢抱着她躺在她怀里。大春最怕痒,被她弄得咯咯直笑。裴仲桁走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两个人抱在一处,南舟和大春身上都滚了雪。大春笑个不停,见到裴仲桁像见到了救星,“二爷,快、快把九姑娘弄走。我要痒死了,呵呵,呵呵……”裴仲桁走近了,撩了袍子蹲下身,拿了南舟的手腕切了切脉,只是醉了。他俯身把南舟胳膊掰开,然后把人抱起来,“去叫万林把车准备好,再铺上软垫子。”大春忙爬了起来,应了声是。他抱着她慢慢往大门走去。年里大约吃多了,比上回还要沉手。她的脸侧向他怀里,唇还在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能喝还喝。”他腹诽。冬天穿得多,衣服厚,不好使力。她人虽然醉着,却并不老实。裴仲桁走得有些踉跄,很想找根绳子把人绑住。南舟眉头蹙起来,一脸不快。扬手一拍,正抽到他下巴上,“容婆婆,这人怎么驾车的,癫得不舒服!”又扭了几下,“我要换大马车!”“一会儿换。”“不行,现在就换!”裴仲桁觉得自己跟个醉汉讨价还价有失风度,于是不再说话。眼见快要到大门了,南舟忽然眉头拧成团,哇的一下吐了。裴仲桁猝不及防,被她吐了一身不说,还差点把人摔下去。大春正好进来复命,看到了惊叫一声,“二爷!这、这……”裴仲桁看了看两人的衣服,这样把人送回家不成体统。“去静水园,叫他们烧上热水。再去大少奶奶那里借身干净衣服,找几个大力的婆子。再叫万林给南家传个话,说九姑娘多喝了两杯,醒醒酒就回去。”大春道了是,忙吩咐下去。他看了看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谁欠了谁的。几个婆子手脚并用给南舟洗澡换了衣裳,然后抬上了床。南舟还是迷迷糊糊的,但洗完澡往大床上一放,也觉得舒畅。醉语喃喃,“这马车宽敞。”在床上滚了一圈,又睡死过去。裴仲桁也回了房间,洗了澡换了衣,泉叔已经等在外头了。“二爷,祭牲、香烛、糕点、鞭炮都准备好了,等着您去接五路财神。”裴仲桁揉了揉额角,“让老四代我去吧,我歇会儿。”泉叔也瞧出来他精力不济,躬身退下去了。他喝了杯参茶,想起过会儿会放炮,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她。只是这样想着,人就已经迈步出去了。大少奶奶房里借来了两个小丫头,这时候站在静水园里守着,却是伸着脑袋往外看,怕错过了烟花。见裴仲桁进来,小丫头们立刻拘谨起来,不敢再东张西望。“九姑娘怎么样?”“还睡着,醒酒汤煮好了,可叫不醒人。”他摆了摆手,“行了,你们去看烟花吧。”小丫头们行了礼,立刻心花怒放地跑出去了。裴仲桁试了试汤的温度,已经不大烫了。他端着碗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纤秾合度的鸭蛋脸,腮上两团醉酒的红晕。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她,人没醒。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还没有醒来的意思。房外烟花炮竹声声,传进来都变得有些模糊,闷闷的,像是谁在心上捶打。南舟翻了个身。她身上穿的是大少奶奶的寝衣,他大嫂是个身材十分富态的女人,所以衣服在南舟身上空荡荡的。大约下人穿得时候匆忙,前襟的纽绊没扣好,露了一片春光出来。一颗红色的朱砂痣正在胸间,像落在雪里的一朵红梅。他素日里禁欲自持,多是心理或生理上的洁癖和习惯,并不是他感官迟钝,也并非所谓的洁身自好。在这样污浊的世界里,总要恪守一些东西,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但这一刻,所有属于雄性动物的天性,仿佛都被那颗朱砂痣激发出来了。指尖轻轻碰到了它,心头一阵悸动。那颗痣仿佛有魔力,神秘而魅惑。她的头发撒开在床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腻滑的触感像是在抚摸一匹光滑的黑缎子。他说不清楚,让他这样心绪浮动的,到底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是她。南舟觉得胸口发痒,梦中轻轻挠了挠。她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拥着被子。一条腿架在被子上,那颗痣彻底看不见了。人像个睡熟的猫,不是文静的睡像,却有着妖娆的姿态。裴仲桁立在一旁,心绪翻涌。闭了闭双眼,把涌上来的欲念压了下去。想起裴益那时候的自辩,“那么漂亮的姑娘,没穿衣服扔在我床上,我忍得住才不是男人!”那他是男人还是不是男人?他又端起桌上的醒酒汤,自己猛喝了两口。外头忽然连着几声极响的炮竹声,接着鸣锣击鼓,是在焚香礼拜接敬财五路神了。南舟被那吵杂声吵到,梦里蹙着眉一脸不耐烦。他看她动了,把她半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把醒酒汤喝了。”“……不喝,困。”“喝了再睡。”她没说话,他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往她唇里灌。大约是酒后嘴发干,也是乖乖喝了一些。后来就再也灌不进去了,他只得又把人放倒,仔细给她盖好被子。约莫着前头的仪式结束了,人差不多也要散了。裴仲走到门外。雪已经停住了,空气凛冽,呼吸间全是白气。先前那两个丫头有说有笑地走回来,见他在门口站着,忙问:“二爷,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仔细照顾好九姑娘。”然后他拢了拢身上的大麾,离开了静水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