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间何处问多情
江誉白趁着宅子里亲友票戏的空档偷偷开了车去了南家,只是没见到南舟,阿胜道她去了裴家赴宴。江誉白在车里等了一个钟头,还不见她回来,却是看到裴家的汽车停在了巷子口。见万林下了车去了南家,同阿胜交代了几句又开走了。江誉白等人走了再次拍门,阿胜很是意外,“江先生,您还没走啊?刚才裴家人来说我们九姑娘喝多了,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江誉白在夜里冻了许久,这时候心头也有些发冷。但他不能再外头耽误太久,带着热恋中的人想见对方却见不到的那种浓浓的失落,落寞地回了江家大宅。众人还在嬉闹,鼓板胡琴敲着、拉着、唱着,人声沸沸,丝竹盈耳。明明是很热闹的,可他还是觉出了一点凄凉。江启云难得没穿戎装,一身家常衣服,在同几个族内的子侄说话,程晏阳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垂首恭听。程燕琳陪着程氏打牌,不露声色地各种迎奉——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小心,包括他,他真讨厌这种感觉。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乱跑,偶尔冲到了程氏左右,程氏一派慈祥的祖母笑容,哄着给了孩子一块糕点,让他们别处玩去。老帅往常不爱热闹,也都难得耐心坐在厅里,缓缓地抽着雪茄。三小姐留洋嫁给了当地华侨,算是落了根,几年都不回来一次的。所以这其乐融融的几世同堂,热热闹闹的又一年,唯独他是个外人。他没有家,往年这种感觉并没有这么强烈。他很想南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不那么孤单。江誉白走到麻将桌前转了一圈,有人笑问他去哪里消遣了。他笑着道:“输怕了,找了个地方躲一躲。”另一位亲戚家的太太笑道:“四少是好事将近了,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一位小姐说:“哎呀,刚才沈小姐不是说婶婶家今年不宜婚嫁吗?”女孩子刚说完,被她母亲瞪了一眼。江誉白微微变了脸色,但很快恢复了,转脸看向那位沈小姐。那位沈小姐名叫丹妮,是江家一个世交的女儿,去法国转了一圈,爱上了塔罗占卜,很是痴迷地研究了两三年。据说占卜得很准,所以在京州上流社会的名媛里很是有些名气。她这回是来震州探亲,便被江家邀请过来做客的。沈丹妮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这些占卜都是好玩罢了,做不得数的。”“那可不一定,我听我表姐说,沈小姐上回给姨婆家的三少爷算了一算,说他未婚妻年内有大灾。有一回那小姐不听人劝,非要去骑马,结果摔成了傻子——真是准得吓人呢!”另一个女孩子插嘴说。江誉白快速地扫了一眼程燕琳,疑心她是不是和沈丹妮串通起来,故意这样说的。程燕琳只是含着笑不说话。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这才和他对视了一眼,越发笑得灿烂。“你们瞧瞧,小白都向我求救了呢!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白既然急着娶少奶奶,就赶紧早点叫人家过门,省得夜长梦多。其他的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对吧大姐?”程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怎么不信?刚才沈丹妮的牌说了,有新人入门会妨害年轻的王的的运数,那说的可不就是江启云?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结婚嘛,晚一年两年也不打紧。便是缓缓道:“小白确实得再磨炼磨炼性子,这么爱玩,回头少奶奶进了门早晚要闹。”江誉白心中有一团无名的怒火在心底翻涌,但还是强颜欢笑看了会儿牌,又寻了个清净地方,打算抽烟静一静。这边正要划火柴,那边隐约听见女人低声啜泣,应该是大少奶奶梅氏,“真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外头多少女人?他要是敢领人进家,我死给他看!”江誉白想起今天梅氏的姐姐也来了,大约是在说私房话。他也并不想多听,悄悄避到别处。他缓缓抽完了一支烟。他和南舟的事情老帅是认了的,即便晚一些也不打紧。他也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借助南舟出面才能去做,这样一转念,也许是寒洌的天气、也许是香烟,让人冷静了许多。他扔了香烟正要往回走,迎面却遇到了沈丹妮。她只松松披了件狐皮披肩,瑟缩地紧着胸口,像是专程在等他。一张小瓜子脸,柳叶长眉,微微上挑的杏仁眼,除了皮肤略黑了些,可以说是很秀致的长相。见到他时,沈丹妮未语先抱歉地笑了笑,“四少,刚才真是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们让我算的事情会关乎到你的婚期。不然,我绝对不会那样说……”江誉白微微一笑,显得很宽容。“沈小姐不必内疚,反正你刚才也说过的,不过是一种游戏。”沈丹妮不确定他是客套还是真心话,偷眼看了看他。江誉白又状做无心的问起刚才占卜的细节,沈丹妮又同他说了一遍。他心底轻蔑一笑,原来程氏不过是顾忌有人妨害她的宝贝儿子。但他也有点拿不准,沈丹妮到底是被程燕琳授意过,还是算出来的果真如此。虽然他并不信这些,但确实不妨碍有人相信。两人随意聊着,并肩回了大厅。江誉白瞥见程燕琳正探头往他们这边看,便停下身来帮沈丹妮脱了披肩,叫佣人挂好,然后佯装有兴趣地请她为他占卜一次。沈丹妮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四少是真的要玩这个吗?”“是啊,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呢。”他的笑容比壁炉里的火还温暖,很叫人招架不住,沈丹妮的脸很快又火热起来。他们寻了个角落坐下,沈丹妮的手袋里放着牌。两人头凑着头,声音不大,像在说悄悄话。沈丹妮的脸上一直有着羞意,不敢抬眼看他。他则是一直留心着程燕琳,看到她双眼里冒出的愤恨的光,莫名觉得畅快。至于沈丹妮在说什么,他根本没留心。等到晚上躺到了床上,看到了枕头旁放的那张沈丹妮送给他的牌,才回想起来她刚才说的是什么。他问的是他和女朋友的关系,沈丹妮看着牌,神色很认真,“你们目前处于互相非常满足的状态,和她在一起,能让你感觉到充实。但对方正为现实的东西忙碌,无法完全沉浸到这段关系之中。不是说她不爱你。”她急忙解释道。“而未来呢,你们要的不是一种东西,两人不能接受现存的问题,关系即将崩坏,可既不愿接受也不打算面对……”江誉白忽然明白,程氏何以会对所谓占卜的结果忧心忡忡。因为不管信或不信,这种不够“吉利”的结果总是叫人不舒服。更何况,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语,竟然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准”。就好像他并不知道南舟会去裴家赴宴,并且醉倒在他的家里。是不是也意味着如果她涉足商场,这种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江誉白猛地从床上起身,把牌丢进了壁炉里,看着它变成灰烬。猜忌,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一旦落下一颗猜忌的种子,便能在无人的角落生根发芽。他不能这样对她,她给了他十成十的信任,他也绝不让自己陷入猜忌的泥沼里,不能让程燕琳的诡计得逞。南舟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后更是肚子空空的。天没亮人就饿醒了,口又干,叫着要喝水。丫头过来给她捧了杯温茶,她喝了满满一杯,人也略略清醒了一些。一看周围的陌生环境和陌生的脸,再看自己身上不是出门的那件衣服,剩下一半也吓醒了。“这是哪里?”丫头笑道:“是裴家大宅呀。”“我怎么睡到这里了?”“九姑娘昨天喝醉了,本来是要送您回家的,结果您吐了自个儿和二爷一身,走不成了,只好先住下了。”什么,她吐在了裴仲桁的身上?除了他替她挡了酒,她根本不记得后来还见过他。那她是如何吐到他身上的?“我吐在裴……二爷身上了?”“嗯,可把我们吓一大跳。您知道,我们二爷这方面特别讲究。”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南舟绝对能想象出裴仲桁那嫌弃的样子。而且她自觉也算是个很克制的人,居然酒品这样差?南舟懊恼地捶了捶脑袋。“九姑娘,您还头疼?”“不,没事。什么时辰了?”“快天亮了。”南舟忙掀开被子下床,“我睡了一夜?”这可糟了,回头不知道家里人怎样着急。丫头笑着道:“九姑娘不要着急,昨天晚上已经到府上打过招呼了。您是要起吗?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的衣服也洗好烘干烫好了。车都备着呢,您吃点东西再走吧。”南舟谢过她,洗漱好换了衣裳。也是饿了,便吃了点东西。推门出去的时候,外头天还昏着。丫头提着灯笼领着她往外走。“你们二爷还歇着吧?那替我谢谢他,我就不去打扰了,改日再来道谢。”丫头点头称是。两个人一盏灯在游廊里穿行,她身上大红色的斗篷显眼,似夜里盛开的一团勾魂夺魄的牡丹。裴仲桁站在远处,看她走出了内院,直到消失不见。他像是那个执着地搬着石头,等着情人转世的信徒。一夜月寒风冷,只为远远看一眼她的背影。天还是冷的,手足都冻得麻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仿佛还存留着刹那间悸动的余韵。“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他隐约觉得自己在不知死活地逆风执炬,浑身淋满了焦油,已经不是烧手之患,怕是有朝一日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他终于把目光挪开,又重新攥紧了手。南舟到了家,听说江誉白等了她许久,肠子都悔青了。也顾不得刚进家门,衣裳也没换又跑了出去。可刚出了门,才想起来这么早打电话过去太失礼。只得先回了家,挨到了时辰,跑到巷子口的杂货铺里挂了一通电话给江家大宅。接电话的丫头问是哪位找四少,南舟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报上姓名,便说:“姓筱,名樊川,请四少听电话。”丫头放下电话去寻江誉白。江誉白被丫头叫醒,听说一位叫筱樊川的小姐找,他立刻清醒过来,披上寝衣快步冲下楼。“是我。”南舟说。“我知道。”他道。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两个人都傻傻轻笑起来。南舟事无巨细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抱怨宋达城是如何故意为难自己,自己是怎样鼓起勇气和他对峙。她也并不是真的害怕那些阻挠,反而从那些斗争里被激发出更多的勇气来。但同他诉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变成小女人的样子,完全一副撒娇的语气。昨天的那些失落早就一扫而光,江誉白含着笑听着,柔声劝慰了她几句。说完这些闲事,便是互诉了衷肠。两人都不方便出来见面,只能借电话一解相思之苦。可电话也不好打太久,只能依依不舍地挂掉了电话。电话挂掉了,人却还沉浸在欢喜里,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满足。江誉白眼中笑意未减,一转身看到到江启云端着咖啡靠在桌边,看来刚才的电话也被他听去不少。江誉白恭敬地叫了声“大哥,起得这样早。”江启云帮他也倒了杯咖啡,示意他一起喝。江誉白有些受宠若惊,谢过了他,坐到了他的对面。兄弟两人的关系绝对算不上亲厚,但江启云从来也不像程氏一样将江誉白视作眼中钉。因为这母亲口里的这个“野种”弟弟,他从来都没放进过眼里,也从来不认为他是什么潜在的对手。整个楼里静悄悄的,女人们向来晏起,下人们也不敢行动,所以显得格外难得的宁静。江誉白脸上还有着恋爱里的人特有的微笑,江启云忽然很羡慕他。刚才那句“想没想我?”问得温柔似水,哪怕他这个男人也听得心动。他慢慢喝了口咖啡,“女朋友的电话?”“嗯。”江誉白赧然地垂头笑了笑。“年轻真好啊。”江启云感慨道。“大哥也很年轻呢。”江启云笑了笑,三十二岁,怎么说都不年轻了。“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江誉白笑得心无城府,“是我没本事,所以只能这样混日子。放在大哥眼里,就变成了随心所欲了。”江启云笑得淡然,不置可否。过了半晌,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江誉白摇摇头,“大约去政府里混个闲职。”“四弟,你不用在意太太怎么想。年轻人享受生活是好的,总得有个目标。要不,要到大哥那里,帮大哥做事?”江启云生来拥有一切,因为他自信,没人可以从他这里夺走什么,所以才对江誉白能宽容公正。江誉白有些感动,他能感觉到江启云邀请的真诚。他对于家里的男性,无论是父亲老帅,还是大哥,甚至是已经死去谁也不能提起的二哥,他的心里都是充满了景仰的。他渴望像他们一样强,也渴望接近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和认可。江启云抽了根烟卷出来,江誉白帮他点了火。离得近了,能看见大哥鬓边有几根银色的发。“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们还是太年轻。他受了人蛊惑,我又年轻气盛……放到现在,未必不能容他。总归是是手足。”江启云的目光在白烟里显得有些软弱。这是大哥头一回同他说起和二哥的事情。手足相残,这样隐秘的事,想来也极少能有诉说的对象。越是强大的人,偶尔展现的软弱才更叫人心折。江誉白很有一种冲动,想要握住他的手,要跟随他身边。但他不能行差踏错。程氏是怎样自私敏感又狠辣一个人,他太了解。江誉白摆摆手,摇灭了火柴,“过阵子再说吧。”然后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是婺州离震州太远,怕女朋友不高兴。”江启云哈哈笑起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实际上,他并不大懂年轻人所谓的爱情。在他生命里,有些感情天生就是欠缺的,不该存在的,但也不代表不会产生。就好像他看着这个弟弟,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父亲对儿子般的怜爱。过了正月十五,江誉白终于从大宅里住回了自己的住处。和南舟许久不曾见面,两人都被相思折磨坏了。江誉白写了信,问学生过年是否懈怠学习,年轻人应该勤加勉励、抓紧时间学习云云。江南大学业已开学,请学生及时归校,会有摸底考试。南舟笑着读完了,然后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她这里还没找到衣服,南漪却悄悄溜进来,拿了两件旗袍,问她哪件好看。“这是去约会吗?”南舟打趣道。南漪脸一红,“是同程小姐一起去听戏。”“穿上叫我看看。”南舟提议道。南漪都穿了一遍,南舟也拿不定主意了,“你皮白,穿什么都好看。”“可总不能穿两件出去吧?”南漪为难道。南舟又拿衣裳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还是挑了孔雀绿的那件丝绒旗袍。里头配着条蕾丝边的底裙,行动间繁复精致的蕾丝若隐若现,很是俏丽。“这个看着特别妩媚。”南漪也喜欢这件,但因为是母亲从前的衣服,怕显得老气,所以才拿不定主意。现在挑好了衣服,人像了了一件大事。见南舟的箱子都打开了,也是在找衣服的样子,便问:“姐姐你也要出去吗,不如咱们一起去听戏吧?”“今天我要去上课,改天咱们去看电影。”南漪把手上另一件旗袍递给她,“姐姐要不要穿穿看?是母亲先前给我做的,一次都没穿过。”是件粉底小格纹的旗袍,很娇的颜色。南舟衣橱里旗袍少,穿得也少。她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穿过旗袍同江誉白约会,便欣然接过来试了一下,竟然很好看。姐妹俩说说笑笑,互相梳妆打扮,都觉得对方好看极了。南舟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出了门。到了江誉白家,他运动完了正在洗澡。南舟先去了书房,丫头端了茶点上来,今天准备的是荷花酥。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里面裹着蛋黄酥,简直像艺术品。配的糖水是杏仁酪,甜度刚好,喝完也不会觉得腻。书桌上有一张准备好的试卷,南舟看到抿唇笑起来,然后拿了钢笔开始写试卷。江誉白换了衣服过来,看她在奋笔疾书,便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果然是孺子可教。回答题目要仔细认真,考得不好先生要打手的。”南舟可怜兮兮地望了了他一眼,“那你得轻点儿,我怕疼。”“疼了才长记性。”南舟嘟着嘴瞪了他一眼,“真是心狠。”江誉白笑着上下端详了她一遍,“不过,这么漂亮的女学生,先生就不打手了。”南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那打哪里?”他笑而不语,敲了敲桌子,“快写试卷,给你计时呢。”南舟忙低下头赶快答题。江誉白在她对面坐下,闲来无事翻了翻报纸,稍一抬头就看见她认真写字的样子。头一回见她穿旗袍,恰到好处的曲线玲珑,楚楚端秀。坐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樱粉色让她变得越发娇柔。钢笔写在纸上沙沙有声,像是听得见时间流走的声音。就这样不说话,彼此静静地坐着,好像岁月都柔软了起来。南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和他对望一眼,也不说什么,然后抿着唇笑,继续低头写字。而他则放下报纸,专心地看她,怎么都不倦。写完卷子,江誉白批改,南舟则拿了报纸看。看到副版生活专栏今日的食谱是酸辣汤,忽然就馋起来。南舟指了指报纸,“我想吃这个。”江誉白还在批改,闻声偏过脸去看了一眼,笑道:“天下没有你不爱吃的东西呀,这往大了说就是美食家,往小了说,不就是小馋猫?”南舟不乐意了,“吃你几顿饭就说人家是馋猫了?那把你家厨娘给我吧,我就不用来你家了。你当我是来看你的么,人家专程来吃厨娘的饭的。”江誉白正好改完了试卷。合上了钢笔盖子,冲着她招手,“过来,给你讲讲错题。”南舟不疑有他,起身走了过去。他伸手一抓把人拉坐在腿上,笼在怀里笑道:“你嫁过来做四少奶奶,一样天天吃厨娘的饭,何必转来转去这么麻烦?”南舟被他说得红了脸,想挣开却挣不开,嗔他,“臭美,谁要嫁给你!”江誉白拿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轻吻,“收了江家的聘礼,还有不嫁的道理?”说起这个她更是恼他,这镯子怎么都取不下来,要不是那天他忽然戴在她手上,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你帮我把镯子取下来吧?”“这个可不行。这镯子呢,戴上了就不能取了。取下来了,对夫君不利呢。”他佯做严肃地说。南舟为难坏了,“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万一弄坏了怎么办?”他又在她手上吻了吻,“那以后小心点喽,时时刻刻都记得你的小心肝在手上,不要伤了他。”南舟嫌他腻歪,“呸呸,真肉麻。对了,错了几道题?”江誉白这才拿了试卷给她讲题。他的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脖子里的幽香传出来,人有些心猿意马。强稳了心神把错题都讲完了,“都会了?”她点头,“嗳,你讲课讲得真好,以后可以考虑去大学里做教授。”她笑着偏过头,正擦着他的鼻尖。他微微一笑,噙住了她的唇。她失了力气,软软靠在他怀里。试卷和笔都掉到了地上也顾不上了,人沦陷在这个长长的深吻里。他的手从她后背往上轻抚,唇落下绵密的温柔。耳珠,下颌,颈子。理智被舌尖卷走,他的手在她每一处的骨节上撩拨过去。仿佛被拆去了骨头,只能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胡管家在外头道:“四少,晏阳少爷来了。”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坏了,因为刚才房门不过是半掩着的。她忙从他怀里跳出来,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脸红到了耳朵根。江誉白应了声“知道了。”然后望着她笑。她羞意难当,捂住脸生气,“你还笑!完了,胡管家都看见。”他走过去把她的手拿开,在她额头吻了吻,“没关系,胡叔眼神不大好,肯定没看见。”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笑着说:“那以后我们上课的时候,门上挂上大牌子,‘上课中,请勿打扰’。”南舟瞪他,“有你这样上课的吗?”他把她拉进怀里笑着耳语,“嗯,这样学得快嘛。不过只许和我这样上课。”南舟被他气笑了,“你忘了‘教无常师’吗?为了博学,我总是要多寻几个老师的。”然后看他脸都气绿了,才笑着推他,“还蘑菇什么呢,不是有人来找你吗?”江誉白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好吧,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个不速之客。”程晏阳站在客厅里,见江誉白拉着南舟的手一起下来,叫了声四少。江誉白略做介绍,南舟不料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竟然是他的小舅舅。江誉白看上去并不是很热情的样子,南舟只当他是抱怨来人打扰了他们亲热。程晏阳年后要去海关做事了,所以过来找他借本书。江誉白去书房帮他寻书,南舟便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呼他,同他闲聊起来。“南小姐竟然在商号里做经理,真叫人佩服。咱们往后大约会经常碰面呢,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找我。”程晏阳道。南舟觉得虽然他的辈分高,但人还是很温和有礼的。南舟谢过他,又随意聊了几句。见他的目光总是落在自己的镯子上,便抬了抬手,笑着问:“程先生喜欢这个镯子?你要是问我在哪里买的,我可真答不上来。”程晏阳笑了笑,“不是。是要恭喜南小姐,能戴上这个镯子是福气——有人想戴,却永远没有戴的机会。”到后来有些不胜唏嘘的意思。南舟觉得他话中有话,“你说的是小白从前的女朋友吗,他们为什么分手?”程晏阳忙垂头喝了口茶,“哦,没什么……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江誉白拿着书下来,“小舅舅有什么‘不大清楚’的地方?”程晏阳受程燕琳的吩咐过来,故意说这样的话给南舟听,但他本意并不想如此。江誉白曾经待他极好,他也一直叫他“誉哥”,但他不更想背叛姐姐。见江誉白不冷不热地直视过来,他有些心虚内疚,强笑着摇摇头,然后谢过他拿了书走了。夜宵备好了,南舟吃得鼻尖上一层细汗。江誉白拿帕子给她擦汗,“不能吃辣还非要放这么多辣椒油。”南舟辣得伸出舌头哈气,他递了杯果子露给她。杯子里插了吸管,方便她喝。南舟忽然笑着问:“你是不是也对以前的女朋友这么好?”他脸上笑意敛去,“怎么问起这个来?是谁说我有过女朋友的?”“哎呀,瞧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她为什么和你分手啊?”“合不来就分手了。”他明显不愿多谈。南舟“哦”了一声,低下头慢慢喝果子露。她以为恋人之间应该没有秘密,但一转念又觉得或许自己的想法太自私。江誉白也觉得刚才的语气有些严肃,缓了缓,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从前的事情,都不是很愉快的记忆。我从来都不想去想起它们,不是我想瞒着你。”南舟也微微一笑,“我只是对你的一切都很好奇,不是非要窥探你的过去。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有过很多女朋友也不奇怪。”她忽然又想起了裴仲桁,他是不是也曾有过女朋友,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分手的呢?江誉白失笑,“我是怎样的人,怎么就会有许多的女朋友?”她垂着头笑,把脸埋进他怀里,“你那么好啊,谁会不喜欢你呢。”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要是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吗?”南舟从他怀里仰起头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人陷入了爱情里,果然变得不可理喻,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拥有他的一切。他的过去没有她,但她希望他的未来里都是她。南漪这时候正坐在喧嚣的佳美大戏院里,今天是震州名戏班集秀班唱开箱戏。这一日憋了许久的戏迷们将佳美大戏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开箱戏图个热闹好看,所以今天上的不是传统戏,而是集秀班名角尚水楼和阮小青的新戏《锦香亭》。她们的包厢位置不算顶好,程燕琳同南漪比肩坐着闲话,“你不知道这包厢多难得。是我弟弟半月前替朋友定的,结果他朋友突然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才得了这样的便宜。”南漪从来没进过戏园子。家里从前也唱堂会的,但是男女向来分坐。这样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南漪看得很新鲜。程燕琳听了一会儿戏,忽然凑到她耳边道:“我看到了一个朋友,我得过去打个招呼,你先一个人坐着。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叫他们送过来。”南漪虽然有点怕,但也不想太麻烦她,便点头说好。不一会儿,伙计果然送了茶水和精致的点心过来。戏院里气氛很足,叫好声不断,也有财大气粗地不断往台上扔着彩头。她不仅看戏,也观察着戏院里形形色色的人,眼睛都不够用。台上正演到钟景期跳进虢国夫人府里,虢国夫人瞧上他美色,要与他寻欢作乐。虽然戏词已经改的雅俗共赏了,但南舟还是羞得拿帕子遮脸。心想着这算什么事儿,那男人才同葛小姐山盟海誓,一转眼就同虢国夫人日夜厮磨起来,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这时候帘子被人挑了起来,南漪只当是程燕琳,便带了点娇嗔抱怨道:“这是什么戏,看得人好气……”待看清楚来人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她顿时红了脸。下意识立刻站起身,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茶壶眼见着要倒下来砸在她身上,男人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茶壶,里头的热水到有一半都洒在了他的手上。南漪惊呼了一声。茶水是刚落了滚的,他这样拿手接肯定要烫坏手。声音未落,外头立刻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大少……”江启云把茶壶放好,冲外头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南漪盯住他的手,“您的手叫我看看!”江启云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伸出了手,果然烫红了一片。南漪发了急,“赶快去冷水下冲冲,不然要起水泡的……”他本想说算了,但看她满脸认真的样子觉得有趣,便叫外头人去打冷水。南漪又追出去告诉他们,如果能找到冰块就放点冰块在水里。下头人办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盆泡了冰的水盆进来。南漪让他坐下,不断用手掬着冷水往他手上淋。虽然戏院里热气腾腾,毕竟是数九天气,她的指尖不断地碰着冰水,很快就冻成了粉红色。江启云上回见她一直穿着护士袍,头发也都盘在帽子里,连笑都是制度化的。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今天她编着一条辫子,薄施粉黛,刘海下的双眸天生含着汪汪的波光。这时候眉头轻蹙着,更有一种哀婉。他见过的美人不少,但她仍旧可称得上绝色。他身边多的是摩登时髦的女人,长得美、也自知自己的美,很懂得如何展现。但眼前的女孩子像是深宅大院里私藏的一盆兰花,有种古典柔弱的美。幽幽静静,美而不自知,甚至有些自苦。十五六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知道过几年要怎样的绝艳动人。江启云忽然问:“南小姐的伤好了吗?”南漪疑惑的“嗯?”了一声,他目光示意她的手,她这才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伤口早就愈合了,只剩淡淡的伤痕,让掌纹变得碎裂凌乱。再打量他,终于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见过的,程燕琳的亲戚。因为他上回穿着军装,今天穿了西装,所以才没认出来。“没事,早好了。”然后南漪看了看他的伤处,“应该没事了,不过如果家里有烫伤膏的话,涂一点也是好的……刚才谢谢您了。”“不客气,举手之劳。”江启云淡淡道。南漪拿了戏楼给的毛巾替他把手擦干,然后退开了两步,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指。他身材伟岸,虽然没有穿戎装,但双目冷峻犀利,骨子里带着不可僭越的威仪,叫人不敢逼视。刚才他是伤病,她能平常心以对。而现在,他对于她来说就是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她心底对男性是惧怕的,避之而不及。但因为他是程燕琳的亲戚,她不能表现出她的惧怕或者厌恶,所以只能把头偏向戏台,假装看戏。为了掩饰不安,不停地喝着茶。“喜欢看戏?”他忽然问。南漪点点头,声音很低,“喜欢看他们的衣服,觉得很好看。”然后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忽然注意到他在看自己,便抿住唇不再言语,紧紧地盯着戏台子。程燕琳终于回来了,见到江启云一顿抱歉,“瞧我真是忙昏头了,大姐临时说不来,我忘了通知大少了。”江启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燕姨辛苦,一直照顾夫人。反正我也是顺路,过来听一会儿换换脑子也好。”然后起身同二人告辞,但目光还是在南漪身上多停了一停。南漪刚才水喝多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盥洗室。从盥洗室里出来,看到过道里挂着不少明星的相片。她同程燕琳交好后,总是一起去看电影,现在俨然是个电影迷了。看到那些相片,便饶有兴趣地仰头去看。正看到一个喜欢的明星,忽然眼睛被人蒙住了。浓郁的香气立刻把她笼住,耳边响起笑声:“猜猜我是谁?”南漪太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更熟悉他的声音,简直是噩梦。她忙掰开他的手,从他胳膊下滑出去,贴着墙要溜走。裴益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你怕什么呀?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南漪简直要吓哭了,又不敢大声呼叫,只能低声道:“你放手!你再这样,我就叫姐姐告诉你二哥!”裴益心情好的时候特别好说话,“呵,长进了,知道拿我哥吓唬我了?好了,我松手你可别跑啊。”在得到她再三肯定以后,裴益才把手松开手,但人还是挡在她面前。“和你姐姐来听戏?坐哪里了,我给你调个座儿吧?这戏院我开的,你想坐哪儿,我给你调——就是座到戏台子上也行。”南漪下意识地就躲他,她退一步他就近一步。“我和朋友来的,我有位子,不用你调。我得回去了,朋友还在等我。”说着转身就走。裴益却追着她,“干嘛走得这么急啊,你喜欢尚水楼还是阮小青?回头我带你到后台瞧瞧去!”南漪越走越快,可总也快不过他人高腿长,怎么都甩不脱。直到看到江启云迎面走过来,她一咬牙,大叫了声“叔叔!”三步并做两步,小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叔叔?江启云垂目看了看她。她轻轻拽着他的胳膊,侧仰着头求救似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江启云再看了看已经到了眼前的漂亮年轻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叔叔?他竟然已经老到要被女孩子叫叔叔的地步了?裴益见她奔向一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但听她叫他叔叔,脸上的怒容顿时又不见了。虽然不记得南家有什么叔叔,不过大家族难免有个把远亲。他正了正颜色,走到江启云面前和颜悦色道:“南叔叔,您老好啊,好像从来没见过?”南漪见他过来,下意识往江启云身后躲。江启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刚从外地回来。”“那什么时候您老有空,在下做东,来给叔叔接风洗尘。”南漪悄悄拽了拽江启云的袖子,轻轻摇摇头。江启云不动声色地道,“好说。时候不早了,我带漪儿回家了。”裴益看看厅里的大钟,“别呀,时候还早,一起听戏吧!我叫人去清最好的包厢出来。”“不必客气了。”江启云只是寥寥数语,却是让人反驳不得的语气。裴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想着最近晚上也没什么事,可以寻一天去看她。江启云带着南漪出了戏院,到了裴益看不见的地方,南漪忙松开手,低头道了声“谢谢。”江启云叫魏子良去开车,他瞥了南漪一眼,很不经意地道:“往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叫‘叔叔’不如说‘男朋友’来的效果好。”南漪一怔,抬头去看他,车却已经到了眼前。江启云打开了车门,将她让进去,“魏副官会送你回去。”“我还没跟程小姐打招呼……”“不妨事,我回头跟她说。”南漪上了车,车开出后,她转过头去看,而江启云正望过来,她吓得忙转回了头。他后来语气那么冷,是不是不高兴被人冒然攀亲戚?她顿时懊恼自己当时的莽撞,只得想着来日再道歉。江启云上了另外的车,一直跟着前一辆,直到见魏子良将南漪送进了门方才离开。这事传得快。没几日,少夫人梅氏打牌的时候少不得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说是少帅去听戏,半途中带走了个姑娘,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藏得倒是深。梅氏气得肝疼,虽然江启云对她向来不冷不热,她也知道他在婺州有女人。可只要不闹到眼前,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可这些不安于室的女人,竟然戳到眼皮子底下了!天气正好,程燕琳挽着程氏来找梅氏去花园玩,却看到梅氏卧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梅氏还要脸面,不想叫婆婆觉得她管不住男人,还不宽容,也就没说什么,只推说身体不爽快。到了下午,程氏晒着太阳听着唱片,程燕琳坐在一旁挑燕毛。程氏最爱燕窝,又嫌弃丫头挑的不干净。程燕琳眼明手细,比谁挑得都好,便主动请缨,一做做了许多年。光这一点,程氏就舍不得她离开。唱片机里唱的正是阮小青的《西厢记》。十五那天,本来她也要去听戏,却不知何故忽然腹泻,因此只得呆在家里。程氏惋惜地说:“听说阮老板那日的新戏很是叫座?”程燕琳笑着说:“阮老板的戏哪有不叫座的?真真把个《锦香亭》改得恰到好处。”两人闲话了一阵家常,丫头过来说燕窝炖好了,程氏叫丫头也给少夫人送一份去。程燕琳见人走了,才长长叹口气,“大姐,我对不住大少奶奶……可又不敢同她说,怕她怨我。”程氏瞥了她一眼,“这又怎么了,大少奶奶可不是小鸡肚肠的人。”梅氏是名门的嫡生女,身边带的大丫头茜红也比寻常丫头眼睛长得高。程燕琳虽然是太太的妹妹,但下头人眼睛毒得很,瞧不上她的那股子巴结劲儿。早几年可是闹过一小段不愉快。程燕琳便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那日带位女朋友去听戏,中途她出去同好友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大少过来了。不过略聊了几句,好像也没怎样。谁知道那女朋友突然出去了,就再没回来。“结果到了第二天,我才从旁人那里听说,一个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挽着大少出了戏院,又上了大少的专座……那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说完偷觑了程氏一眼。程氏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当什么事。男人嘛,在外头谁没点风流韵事。只是你这女朋友也太不自爱。”程燕琳懊恼道:“是啊,谁想得到呢?咱们这样的家世,大少那样的人品,多少人上赶着往身上扑。哎,我原当她人小、心底纯洁,谁成想这样深的心思!怕是想走我的门路接近大少……我这可真是对不起大少奶奶了。”“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启云大约也就三天新鲜劲头,过去了就搁开了。”程燕琳点点头,“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也理解,大少奶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有手段,前几日看报上说震州大学的一个教授为了个女学生,就和原配闹离婚……”程氏目光一冷,“他敢!……算了,回头我见了启云叫他收敛收敛。你呢,有机会也劝着点梅儿,往开了想,不要自己钻牛角尖。”程燕琳附和着说是。江启云休完了年假正准备返回婺州,临行前程氏单独将他叫到房间里,自然一顿旁敲侧。又叫他多在意妻子,夫妻敦睦,才能家和万事兴。不要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叫梅氏难堪。江启云这几日已经在梅氏那里受够了冷脸,今天又听程氏这样说,烦她事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冷冷一笑,“女人哪,一辈子总想要管男人,管自己的丈夫不够,还要管儿子,往后还要管孙子。母亲,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靠管就管得住的。”程氏气得胸闷,儿子竟然为了个女人这样顶撞她!“反正我是警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停妻再娶的念头,想都不要想!”江启云低头理了理军帽。他很少任性,难得同母亲说一回任性的话。他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实话还是气话。人总有些叛逆的。顺着生来就定下的路走,未必是他爱走的路,却又是他看上去最应该走的路。按部就班,又在兄弟阋墙中侥幸的活下来,心里未必不委屈。那些闲话他也听了一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都在欺负那个女孩子。谁敢说他的不是呢?自然指责都是对着女人的。但男人生来就是应该保护女人的,尤其美丽脆弱的女人。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夺得了天下,何况一个弱女子?他享受权利,偶尔也厌烦杀戮,但他走的是条不进则退的路,偶尔的任性就像是对自己的奖赏。江启云扬了扬唇角,语带微讽,“母亲还别说,我还真动了念头了。”说完戴了军帽头也不回地走了。开春南舟用江南号做抵押,从叶允明那里又贷了一笔款子。她研究了震州的水域,专门设计了一条货运两用的船。到建州船坞下了定金,七八个月后便可交付。只是这条船比先前那艘更大,装备更先进,所以就算贷款也不足够付全部船资。叶允明很是热心,最后愿意动用私人关系,帮她再贷下一笔款,只是希望在这船上专留一处货位和头等舱给他。通平号的账目也整理完毕,只有“混乱”两个字可言。账目混乱,人员冗余。南舟得了裴仲桁许可,大刀阔斧将所有船重新做安排。通平号自有的船,有年久失修的、超龄服役的,再修不值,索性作价出售。留下几条船体性能优良的,根据航道枯水季、洪水期、正常水位的不同重新布船。将几段水域里的货船按性能与吃水深浅分配下去,水路不通的地方再与和裴家各商铺对接一段陆路,再接下一程水路。内陆资源丰富,可惜各地大小军阀征战不断,陆路又多有劫匪,水路反而相对安全,且载重量大。大多数的船运公司,多集中在上游热门水域,而深入内陆的航道却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化的轮船可用。里面的物资运输不出来,外头的货进不去,很多地方都靠人肩挑手推翻山越岭。南舟重新规划的这一条运输路线,几乎没有境外的竞争对手。而吨位大的船则继续走长途海运,保持海上航线的占有率。这样做下来自然一番人事大变动,一大半的业务也等于转向了内地汉水。正好谢应乔是汉水人,便被派过去做分号的经理。剩下的便是最麻烦的制度上的变革,不过这事急不得,她需要慢慢来。过了四月,通平号走海运的货船不过承风、海燕两艘。这一日通平号最大的船海燕号回了港,南舟正要去船上检查,出了办事处正遇到裴仲桁。看他似乎专程过来,南舟看了看手表,“二爷有事?”“九姑娘要出去?”“要去船上。”“船上有事?”南舟摇摇手里的燃油账单,“跑一趟沪上,这燃油消耗简直能到云港一个来回了。我要上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废油。二爷有什么事?”“我们边走边聊。”震州香樟树最多,四季皆青。但春日里长了新叶,老叶也同在春日里落下。此时路面铺了薄薄一层红叶,走在其中,让人有些不知岁月何季的恍惚。裴仲桁俯身捡了一些树叶,在手里把玩。街上也偶见几个老人,拿着布口袋在捡树叶。南舟觉得诧异,“这树叶能吃?怎么都在捡?”裴仲桁看了她一眼,“他们捡回去做枕头,安眠驱虫。”南舟“哦”了一声,“我小时候,容婆婆给我做蚕沙枕头,说是对眼睛好。大约真是有用的,我同学里不少都近视了,我的视力却是顶好的。要是这树叶能驱虫,回头我也来捡一些。我最怕虫了,一咬上半月都消不下去。哦,对了,二爷找我有什么事?”“不是什么大事,刘董事昨日找我,说承风号上的大副和水手长被你换了?”南舟点点头,“是的。”“刘董事说,这个水手长承包承风号已经很多年了,也没出什么差错。“承风号海损记录是所有船里最多的。”“你新换的大副何家钺,听说并没从学校里如期毕业,也没有拿到毕业证。”“裴二爷,我也没拿到毕业证。”她望了他一眼。“何家钺是我的学兄,他的技术我很清楚。”南舟争辩道。“九姑娘是为了家庭,那他是为何没有毕业?”南舟抿了抿唇,“他的私事我不好多说,但他退学同学业无关,全是个人私事。”裴仲桁点点头,“好,既然九姑娘做保,我便信你。但他即使水平高超,船上管理的事情,大约从来没有涉足过,他如何能做好工作?水手长换人,等于木匠、水手、舵工等等全都要换人。现在正是旺季,这耽误的日程,损失怎么算?”“二爷可能不大清楚。早年外轮进入我国,因为不懂我们的国情、又不会我们的语言,加上对水道不熟悉,所以把船上的事务全都承包出去。后来咱们国人也就有样学样,跟着采用这种买办制。好好的一条船上也跟个小朝廷似的,朋党林立,各自为政。他们在船上各成一派,又再各自将下级事务分包给旁人。这样层层分包盘剥,任人唯亲,损公肥私,走私倒卖屡见不鲜。承包者只顾追求利益不顾效率,甚至还有用童工的,就是因为童工工钱少!”南舟越说越生气。“虽然我也不赞成用童工,但九姑娘有没有想过,那些孩子出来做童工,就是因为家里穷困潦倒穷途末路。倘若再没有工可开,就可能会饿死。”南舟停了下来,据理力争,“二爷说的没错,但我在码头上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和成年男人扛差不多重的东西,结果工钱却少那么多。”“九姑娘,发现问题很重要,但找到问题解决的办法更重要。你不如先想一想如何解决问题,再动手来废旧除新。”裴仲桁的话总是叫她无可辩驳,南舟一时无言。两人没有坐车,沿着海关大街往码头走,万林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轻柔,风里有些咸湿的气息。南舟穿着件白色开司米的开衫毛衣,走到现在也热了,便脱了毛衣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洋装。裴仲桁抬头望了望树隙里的天空,也是这样清清爽爽的蓝。路边有小贩挑着担子吆喝着“溪口千层饼”路过。南舟忙叫住他,试吃了一块。酥脆爽口,层次分明,立刻要了一包。正要掏钱,裴仲桁已经把钱递给了小贩。南舟一边吃一边走,想起东西是人家买的,不好自己吃独食,便大方地把油纸包递到他面前,“二爷要不要吃一点?”她想他怕是不会吃这些。这种酥脆的东西,吃起来没有雅相,屑渣落的到处都是。但裴仲桁却是捏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吃相比她都斯文。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说话一路吃,竟然也都吃完了。这个小贩做的饼比家门口那家糕饼店里做的好吃,南舟自己没过足瘾,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买两包了。到了码头,南舟才注意到万林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竟然没有跟来。她同裴仲桁一起上了海燕号。停泊的大小船只鳞次栉比,桅杆插入天空。船上飘着各个国家的国旗,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德国的。南舟每每看到那些外国国旗都觉得心痛,只得转过脸去。好在看到海燕号上飘的中国国旗,总算有一丝安慰。货早就清下去了,南舟上了船,找负责的船员要保养记录。那船员挠挠头,“这个都在我们大管轮那里。”“大管轮下船了吗?”南舟没在甲板上看到什么人。往常船靠岸,这些船员都会去花天酒地。“好像没,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没事的话我下船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那船员目光闪烁,简直像逃一样跑走了。南舟叫不住他,气得跺脚,正好迁怒到裴仲桁身上。“瞧见没有,你先前找的就是这样的人!”裴仲桁没说什么。实际上自他接手后,船上人事并没有大的变化,承包人也没有变,其实都是当初南大少爷定的承包人。南舟进了舱室,里头值班的人不认识她,正要赶她出去。南舟正了脸色,“我是通平号的经理,这是船东裴二爷。”那船员将信将疑,但看裴仲桁气度不凡,像是船东的样子,便不好说什么。南舟在舱室做了简单的外检,又进了舱室内部去检查。虽然穿着裙子皮鞋,却是手脚灵活地爬上爬下。裴仲桁闻不得机油味,在外头等她。等了半晌,南舟从舱室里出来,手上脸上都脏了,但脸色更黑。她把手掌打开放到裴仲桁面前,“看,这些人良心都黑透了,设备不事维护,竟然用肥皂代替润滑油!”裴仲桁也很讶异,但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见得多了,不至于像她那样生气。南舟也顾不得脸脏,疾步走到生活区船员舱室。连找了几间都是空的,看上去人都下船了。只有船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她想也没想推门就进去。船长室里的床上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另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则站在床前,高高举着女人的大腿。两个人太过投入,也没留心人进来。女人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乐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男人是如何进入女人的身体,然后又退出来再顶进去的,淫糜不堪。南舟怎么也料不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完全吓傻了。房间里的两个人终于觉察到有人了,女人尖叫一声,男人一转身,这下不着一缕的两个人面对面对着南舟的脸。裴仲桁慢了她两步进来,正好到了她身后。一看这样的境况,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他蹙着眉头冷眼看了看那两个人。这场面对他来说未必不刺激,只是他是男人,更能自持。他感到她有些发抖,把她的头压到了怀里,揽着她往外走,声音清润如水似能洗去尘埃,“我们出去再说。”直到到了甲板上裴仲桁才松开手,南舟眼睛眯了一会儿,半晌才适应了外头的光线。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去质问大管轮,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她咬着唇垂着头,制度,如果还是这样的制度,那么永远都是这样的腐败不堪。“不仅水手长要换,大管轮和买办也全都要换。而且不仅是承风号,接下来海燕号和其他的船,也全都要换掉!”她忽然望着海面,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裴仲桁听。裴仲桁有点讶异刚才的事情对于她竟然没有怎样的影响,她的心思想的还是商号的变革,可见心地何等纯良。短暂的消沉过去,南舟又恢复了常态。她一转脸看到裴仲桁正用审视地目光望着她,突然想起刚才共同观赏到的一幕活春宫,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静了静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有什么事了,咱们回去吧。”裴仲桁点了点头。两人刚要下船,大管轮已经囫囵地穿好了衣服跑出来。“九姑娘,你找我什么事?”南舟无法直视这个人,偏过脸走远了几步。裴仲桁挡在他前面,同他说了几句话,南舟站得远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听见裴仲桁的声音,“我们走吧。”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南舟忍不住问他:“他同你说什么?”裴仲桁负手而行,目视着前方,“我想九姑娘大约不会想听。”南舟不知道怎么的,隐约猜出来是什么。刚才那画面又闯进脑子里,脸烧得更烫了。她偏着头,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异样。要说男女之事,说不懂,懵懵懂懂也似乎懂一些,但耳听与眼见毕竟是很不一样的。她开始在气头上,心思没在那上头,现在却是不想去想,那画面自己就浮出来。南舟顿觉得眼睛要瞎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洗洗眼睛。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成想忽然被裴仲桁拉住了胳膊。用的力气不小,直把她拉得转过了身。“怎么啦?”裴仲桁的手没有拿开,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一点都没有不妥的样子。“九姑娘,我的钢笔好像刚才掉到了船舱里,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找一下?”南舟诧异的很,本来想说我又不是你的丫头,你自己没长腿吗?但他又接着道:“我眼神不济,怕看不清楚。”这句话就恳切多了。南舟是个心肠软的人,看他态度还不错,便道:“好,那你去码头上等我。”裴仲桁点点头,这才松开手。南舟顺着原路往船上走,一边走一边找。甲板上、舱室里都没有,难道掉在了那个房间里?她沉了沉嘴角,极其不情愿地走过去。还没靠近,便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天杀的,有本事做没本事认,只顾自己快活,算什么男人!要让我男人知道了,肯定打死我,你带我走吧……”然后就是大管轮不耐烦地规劝,傻子都听得出来在哄骗那个女人。南舟实在不能再看到这两个人。心想不过一支钢笔,再贵重也贵重不到哪里去,还是不找了,于是便返回甲板上。但刚到了甲板上,赫然发现栈桥上乱做一团。一个小个子短打扮的人正拿着西瓜刀追着一个人砍,被砍的正是裴仲桁!挑夫、小贩、行人,都乱哄哄地四下逃散,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去救他。南舟立刻明白,刚才他叫自己走,不过就是支开自己,他早就发现不对了。她心里忽然有一刻没着没落的惘然,但下头的喊杀声震耳,不由她有空遐想。南舟立刻从船上跑下去,好在终于看到万林远远跑过来,但他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裴仲桁面前。裴仲桁左躲右闪尽量避着人,但砍人的却一点不在意,发疯了一样挥舞着利刃。裴仲桁随手捡了一根挑夫丢下的扁担自卫,那人的刀迎面砍过来,他拿扁担支住。他身后不过是一根铁索护栏,被那人逼得弯了腰。再顶不住,刀就压到了脸上!南舟快要跑到跟前,听见那人恶狠狠地道:“姓裴的,拿命来换我盛三哥!”南舟拉住旁边几乎算是看热闹的路人,急切地道:“你们怎么不去救人啊!”可在亡命之徒面前,谁都避之不及。裴家在码头上的人这会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急得没有办法,看见桥面上小贩掉落的一杆秤,想也没想就拿起来往那人后背上砸。毕竟是个女孩子,没有要致人死地的念头,所以也不敢打他的头。裴仲桁力气快要用尽了,见她不知死活的跑来,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走,不关你的事!”行凶的被人袭击了,下意识转过身,长刀对着南舟劈头盖脸地砍过去。南舟惊得连躲都忘了躲,只能眼睁睁看刀落下来,下意识地闭上眼。但没有疼痛袭来,原来是裴仲桁抱住了那人的腰,把他拖离了南舟。那人肘子猛地一击裴仲桁的后背,他立刻吐出一口鲜血来。然后那人又扬起刀,眼见就要落在裴仲桁的背上,万林终于赶到了眼前,跃起来腾空一踢,踢翻了那人手里的刀。但这一踢冲击力太大,裴仲桁也被带了出去,倒退了几步到护栏边,收不住脚直接翻进海里。万林和这人缠斗不已,难以分身,眼睛瞪得发红,冲南舟大吼:“快去救二爷!他不会游水!”南舟被他吼得回过神,冲到护栏边往海里一望,哪里还有裴仲桁的身影!她忙脱了皮鞋,纵身跳进海里。靠岸的海水并不算太深,但对于不会游泳的人来说也足够致命。她刚才没注意他落水的地方,只能没头苍蝇一样在水里摸索。四月的海水还是冰冷的,她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奋力得找。终于看到无声无息地飘在水中央的裴仲桁,她忙游到他身旁,从背后抱住他,拖着他往上游。南舟把他的头托出了水面,万林那边已经制服了行凶者,此刻裴益的人也赶到了。“都他娘的看什么!”裴益气得踹了几个人下水,帮着南舟把裴仲桁拖上岸。南舟跟在几个人身后,筋疲力尽地也爬上了岸。风一吹,人就冻得瑟瑟发抖。可一转眼看裴益哭喊着二哥,又把人扛到肩上倒着控水。心道他简直是在作死!南舟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跑过去,抓住裴益想要厉声制止,只是气力不够,反倒像在祈求:“把他放下,你这样不行的!”裴仲桁没了出气,裴益这会儿也慌了,没来由地听了她的话,忙把人放下。“南舟,九姑娘,九姑奶奶,你救救我哥!”然后看旁边的人傻站着,怒道:“都他娘的是死人啊!去叫大夫,去找担架,去开车过来啊!”南舟从水里上来,身上也没什么热气,嘴唇冻得发紫。但救人是本能,管不了旁边的嘈杂,跪在了裴仲桁的旁边。他脉搏虽然微弱,但还在,呼吸却没有了,正是假死的状态。她忙清理了他嘴里和鼻子里的异物,开放气道。然后又人工呼吸,交替按压着他的胸部。围观的人聚了不少,没见过光天化日之下女人跟男人亲嘴的。只见她捏紧裴仲桁的鼻孔,用嘴包住他的嘴,往里吹气。再松开嘴、松开手,然后又亲上了。一群人看得兴趣盎然。她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把气吹进裴仲桁嘴里。终于,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咳出了不少水。南舟忙把他的头侧到一边,怕他又被呛到。人有了气,就没了危险。南舟累得失了力气,跌坐在一旁。裴益忙叫人抬着裴仲桁送去医院。万林不知道哪里找来了一条破毯子给南舟披上,她实在腿软起不来。万林刚才被裴仲桁支去,问那卖千层饼的人的住处。给了钱,交代那小贩隔几日便去南舟家附近去叫卖。待返回时发现裴仲桁出了事,万林心里万分悔恨,又难免迁怒于南舟。可如今,见南舟一个弱质女流,竟然不计生死对裴仲桁出手相救,他心中又感激起来。仿佛是有些明白了,何以裴仲桁会对这个仇人的女儿另眼相待。万林把南舟扶了起来,声音还有些颤抖,“九姑娘,大恩不言谢……”南舟浑身发冷,也说不出话,只能摇摇头。小泥炉子上的瓦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烟,里面的水沸起来顶地盖子嘭嘭响。南漪拿布裹着盖子掀起来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把药倒出来,然后端进房间。南舟裹着两层被子,江誉白坐在她面前,在“数落”她,“这什么天,那海说跳就跳啊,不要命了你?”南舟露了一张小脸出来,连打了几个喷嚏,心虚地给自己辩护,“那时候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呀。你说我要是不会游泳、不会救人就算了,怎么说是一条命,不管是阿猫还是阿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阿嚏!”江誉白给她揩了揩鼻涕,“我还不是心疼你,女孩子家泡冷水也不怕冻伤了身子……”两人卿卿我我的看得旁人牙酸,南漪红着脸进来,“药熬好了,姐姐你快喝药。”然后放下药就跑出去了。被妹妹瞧见了,南舟也腼腆起来,把手帕扯走,“我自己来。”江誉白端起碗,舀了勺药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南舟喝了一口,苦得眉毛都拧到一起,“真苦,给我准备蜜枣了吗?”“没有蜜枣,就是要苦你才长点记性。”南舟苦得耷拉着脸,在他的唠叨声里把药喝完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没有甜枣吃啊,苦死了。”他垂眸一笑,偏头吻上了她的唇,舌尖在舌尖上扫了一圈,吸走了最后一点药汁。然后放开她的唇,笑着问:“现在不苦了吧?”也不好说到底谁吃了蜜,甜得眉眼都弯了。南舟没料到他竟然敢在家里这样胆大,三姨太可喜欢听墙角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她脸烫得要命,“我生病着呢,也不怕过了病气!”江誉白摸了摸她额头,没有发烧。不以为意道:“我身体好着呢,大冬天都在江里游泳的。”南舟闻言来了兴致,“不冷吗?关外那冬天可不是闹着玩的……阿嚏、阿嚏!”然后又心虚地偷眼冲他直笑,“这肯定不是伤风,一定是有人背后说我闲话了。”说她闲话的是裴益,“你不知道,九丫头力气还真大,一把推开我,说‘这样不行,你会害死他的!’然后就让我把你放下,接着就在你胸上揉啊摸啊。这还不够,那么多人,光天化日啊,就去亲你的嘴!亲一下还不够,舔舔唇,又亲。哎呦妈呀,亲得那叫一个起劲!那舌头搅来搅去的——我这么脸皮厚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二哥,我说你这个可是被她轻薄干净了……”裴益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这还不够,他捏住了裴仲桁的下巴,示范着要用嘴贴着他的嘴,手在他胸前揉。裴仲桁恶心得推开他,冷瞥了他一眼。心乱,懒得搭理他。翻了一个身,把后背凉给他。裴益锲而不舍地又跑到他那边,蹲在他面前,“哎,二哥,妹妹的小舌头又甜又软,姐姐的也不差吧?我瞧着九丫头奶子大得很……”裴仲桁抬手把枕头抽出来砸到他脸上,铁青着脸吼了声:“滚出去!”裴益想他大概是觉得被个女人轻薄,失了颜面,所以不好意思。他笑呵呵地从枕头下伸出头,“哎,算了,有什么好生气的?这种事情男人又不吃亏……”看裴仲桁甩过来的带着刀子的眼风,裴益识相地闭了嘴,“好好好,二哥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去找十一……好好谢谢她们去!”他终于找到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欢天喜地地跑了。路过宝荣斋的时候,裴益叫顺子停下车。他也不知道买什么,就叫伙计捡着贵的拿,什么燕窝海参鱼翅灵芝包了十几包,然后提着东西去了南家。南漪听见人拍门,打开一看是他,顿时脸冷了下来,“你来干什么?”说着就要把门关上。裴益眼疾手快,侧身一挤,整个人挤了进来,南漪根本挡不住他。他拎着大包小包长驱直入,熟门熟路地进了南舟的房间,“九姑娘,四爷我来瞧你……来了。”裴益见一个男人坐在南舟床边,当即敛了吊儿郎当的笑,“呦,家里有客哪?”南漪追在后面,气得没办法,“你怎么闯我姐姐的房间!”本来江誉白来看南舟,为了避嫌就没关门。两人正说着话,不料突然有人大喇喇地就进来了。他转脸冷然地看了看裴益一眼,极漂亮的一张脸,猜到了是裴益。南漪想把裴益拉走,可怎么都拉不动他,气得直捶他。裴益很是不为所动,放下东西抓住她的手,笑呵呵的,“捶的不是地方,你就省点儿力气吧!”南漪气得抽回手,恨恨地瞪他。裴益正了正颜色,摆着主人的姿态,“十一,怎么不介绍介绍?”“我姐的男朋友!”南漪没好气道。裴益嘿嘿笑了,“男朋友?……就是相好的吧?抱歉抱歉,男朋友先生,你们就当我不存在好了。”“你快走,我姐姐要静养!”“好好,我马上就走。我是专程过来谢九姑娘的,要不是九姑娘嘴对嘴给我二哥吹了几口气,我二哥怕是要见阎王了——姑娘这份大恩,我裴益记得了。算我欠你一条命,往后但有用的上的地方,姑娘随意差遣!”江誉白闻言微微变了脸色。南漪听他说得这样不堪,怕江誉白和姐姐生了罅隙,忙推着裴益往外走,“说完了你还不走!你不走我走!”说完转身就出去了。裴益本来就是来看南漪的,冲两人抱了抱拳追着她出去。江誉白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南舟,“嘴对嘴……”南舟也是被裴益刚才的说辞给震住了,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去反驳。见江誉白这样的表情,急得从被子里钻出来,“不是不是,你不要听那个人胡说八道!我是给裴仲桁做急救,他那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再不做急救就没命了!不是他说的那样……”因为太着急,被子都落开了。她身上只有件白色的薄薄的丝绸睡衣,贴着身,她一动,胸前一阵波动。江誉白清了清喉咙,把被子重新给她裹住,“小心着凉。”南舟一双眼睛热切地望着他,等着他表现出理解和谅解。他心里很有一些不是滋味,裴仲桁不是她的仇人吗,她竟然会这样豁出去救一个仇人。但再一转念,她的可爱之处,不也就是她骨子里的那份善性吗?嫉恶如仇,恩怨分明。他因为她的这样的神态笑了,压住心底的不快,“好了,我知道的。”“你真的不生气?”他把她拉进怀里,自我消化那些妒忌和不满,轻轻亲吻她的发顶,“不生气。”南舟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抱住他,过了半晌,又听他幽幽道:“可是我吃醋了。南舟,我觉得裴家人还是太危险,你和他们走得太近我不大放心。想要回通平号,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南舟噗嗤一笑,仰头去看他,只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她撒娇地往他怀里钻了钻,“这次只是意外,平时也不怎么碰头的。”江誉白无声地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不寻常,想他大概还是有点在意刚才裴益的胡言乱语,心中开始有了芥蒂。两个人都是那种嘴上不争不抢的,但心里都各自有主意的人。通平号和他,对她来说都一样重要。她心底里的凌云壮志或许旁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但那对她很重要。“那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南舟最终还是让步了。她轻轻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直到他终于低下头回应了她。像是达成了一份无声的协议。裴仲桁嫌医院里人来来往往不清净,没两天就出了院。出院的时候人看着还正常的很,回到了家却又病了一场。这回病来得凶,发烧咳嗽,差点闹了肺炎,最后上了猛药给压住了。人整日里躺着,虚弱的很。外头的病症好除,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心里的魔障。房间里窗帘叫人紧紧实实地遮挡住,把他同外界隔离开来。药力上来,人似梦似醒。他躺着,有馨香的肉体缠着他的身体,他被压得动弹不得。唇是软的,他胸前衣衫也被解开了,那柔软将他全身走了个遍,身体烫的要自燃起来。他试图去看清她的脸,却无力抬头。但那颗朱砂痣却在眼前晃出了火。脑子里一片空白,柔软的唇,不遗余力地要将坚硬化成绕指柔。他没这样失态过,也没这样想放纵过。喘息声是陌生的,他如同祭祀台上的祭品,在被神灵享受。一边是痛苦的屈辱,想要反抗;另一边却又沉浮在那情欲翻腾里,来势汹汹,最后自甘沉沦。高潮来得强烈又措手不及,尾音未断,人却惊醒了。如同白日从水捞出来,浑身上下湿透了。又是个绮丽的梦。那日在医院,裴益说完那些话的夜里,就梦了一回。梦里他和她去了船上,进了船长室,门打开了。里头交欢的人难耐地呻吟,白花花的肉,颤着晃着。口水声,撞击声,叫床声,每一个字都刺激着他。南舟惊呼了一声,转身往外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屋里的两个人停了下来,转过脸来,他看到他自己的脸,而高举双腿的,是她。那夜他是被吓醒的,这无根无由的情欲叫他猝不及防。就这样一夜一夜,断断续续。到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愿意睡去,还是愿意醒着。到底是真的梦境还是自己的臆想。不想唤人,他自己挣扎着起来换了身衣服。再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他试图去回忆梦中的每一个场景,身体又有了反应。醒在了不该醒的时候,心底一丛邪火,怎么都压不下去。他想应该起床默一默经文的,可不又想动,脑子里全是梦里的碎片,往心头扎。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去拾起更多的画面,这回再怎样也回不去梦里。他从来没这样恼怒过。一闭上眼睛,那人的脸就那样清晰。那娇盈的双唇,紧紧被她压制住胶着的身体。他终于向欲望投了降,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香囊,攥着放在鼻端。是梦里人的馨香。另一只手伸向了身下……短暂的愉悦后是铺天盖地的空虚,身与心都空空荡荡。他又换了身衣服。多不堪的勾当也都见过,但也能冷眼旁观。谁料想在梦里初尝了滋味,便中了毒、上了瘾。眼见自己被无垠的欲望支配,却无计可施。手背盖住了脸,无法直视这样失控的自己。过了半晌再睁开眼睛,手里的香囊刺得他眼疼。他猛地起身,冲到柜子前把香囊锁进了柜子深处。不声不响躺了几日,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欲折磨的寝室难安,不下床、不见客。衣服不许洗,叫人拿了火盆直接烧了。猛灌了苦药,逼着自己忘记那滋味,昏天黑地。睁开眼睛是她,闭上眼睛是她,魔症了一样,直逼出了骨子里阴戾。倘若人在眼前,他怕会不顾一切蹂躏身下。南舟身体好得快,不出几日便回去上班。期间裴益过去了一趟,她才知道原来裴仲桁还躺着呢。承风号上所有的承包人她全部终止了合约,自然少不了一场漫长的扯皮。南舟说服了其中的几个董事,但还有一个董事始终不肯表态,南舟便来寻裴仲桁。但裴仲桁总差人传话,说是身体不适,避而不见。南舟也只得离开,自己再想办法。待她去后,他又站在她曾站过的地方。空气里到处都能闻见她身体的香味,又有了反应。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疯了。他回转房间,叫上万林进了宜春居。花红柳艳,莺歌燕舞,明明绮丽妖艳的身子摇摆,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自持。红润润的唇贴过来,还未靠近,下意识就推开。女人使出百般解数,他发现除了厌恶竟然再找不出一点旖旎心思。环肥燕瘦,将长春巷一条街百花看遍,除却空虚再也寻不到旁的情绪。而那浓艳的梦,却再也没青睐过他。本该欢欣,但心底却又是满满的失落。南舟因生意上的事情再去寻裴仲桁,仍旧不见人影。正碰上外头回来的裴益,他笑得没心没肺,甚为得意,“九姑娘找我二哥啊?那就去长春巷,我二哥转了性子,在那里常住了。”南舟愕然不已,心底莫名又有点生气。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亏他平日里还一副款款君子的样子,那样斯文的一个人竟然也是这样不堪吗?南舟觉得失望,又有种被骗了的感觉:所以男人都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她寻了行内有名望的老人出山做仲裁,有理有据有节,将承包人贪墨、失误一一罗列,这样下来反而变成了对方违约。那些人都还是要混饭吃的,谁也不想惹上官司。南舟并不死缠烂打,给了一笔费用,双方算是解除了合约。现在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要建立起一个怎样的制度,又要到哪里去寻找这些新的负责的船员?裴仲桁从长春巷里出来,已经是两个月后了。人越发清冷,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学会控制消弭那见不得人的念头。积压的事务如山,整日忙得什么都忘了。这日他同人应酬,顺路去码头看看,但还是下意识会去看人群里有没有她的身影。许是天遂人愿,他看到了她。南舟身上穿着件像哔叽衬衫,下面竟然穿着条工装裤。丝巾系在头上裹着头发,袖子卷了起来,露出两节嫩藕一样的玉臂。手腕上应该是戴着镯子,用软布缠了一圈,大约是怕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撞碎了。她正同人一起拿着图纸,一边看一边指挥着什么。裴仲桁有瞬间恍惚,心跳的厉害,又怕被人听见。魂牵梦绕不过如此,原来连前功尽弃都算不上,一溃千里,他不过是在白费力气的自欺欺人。他转脸去看海里的船,一艘艘来来往往,不知道开往何方,也不知道会停泊在何处。他也想象不到自己未来的样子。就这样一辈子了吗?不知所谓,一个人天荒地老。也许会遇到别人,可另一个声音明明就在说,不会了,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他欲成佛,却最终人不人鬼不鬼。那么,是做人,还是做鬼?杀心一起,便是心藏了利刃,早晚有图穷匕见的一刻。他开始流连在不同的寺庙和教堂间,试图寻找一个出路。先上了香兰山,同禅师问道。和尚说“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他打坐念经,但欲念不可除。他下了山去到租界的天主教堂里,或许可以试着问问洋和尚。听了几场布道,还是迷惑。最后去了告解室,头一回将心底所有的罪与欲都倾泻而出。洋牧师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孩子,我想你是爱上那个人。爱与欲本不可分,因为有爱所以生欲。”他心中巨浪翻涌,心底筑起的城池瞬间摧古拉朽地坍塌了。是爱吗?万林走进教堂里,空荡荡的教堂,走路都带着回声。只有裴仲桁一人对着圣母像跪着,像洋人一样,不知道是忏悔还是祷告。双手握拳垂着头,背影看着都那么虔诚。教堂里很暗,阳光照在彩色花窗玻璃上,发出一种很迷蒙的微光,越发显得人在暗影里。万林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二爷,九姑娘让军警给抓了。”过了半晌,裴仲桁睁开眼睛抬起头,却是望着圣母像。声音沉静,既不焦急,也不惊讶。神情淡淡地说:“万林,洋人说人生来有罪,而欲念牵引诱惑我们进入罪中。他们说‘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象毁坏的城邑,没有墙垣。’但既然生来有罪,还怕什么进入罪里呢?”没头没脑的话听得万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个。裴仲桁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拍了拍膝头的灰尘,拿起了椅子上的帽子戴好,眉目冷峻,“走吧。”南舟是半夜里被抓走的。门被拍得震天,阿胜披了衣服过去问“是谁啊?”门外的人粗声粗气的道:“查户籍临检的!”世道总算不得太平,半夜查户的事情也不是没遇到过。阿胜也没多想,刚打开了门,呼啦啦就闯进两队人。不待阿胜质问他们,带头的那一个快速把院子看了一遍,冷声冷气地问:“通平号的经理南舟是不是住在这里?”阿胜被这阵势吓住了,呆呆地点点头。“人呢?”院子里动静太大,各屋都亮起了灯。南舟匆匆穿了衣服出来,领头的问清了姓名,不由分说就把人绑上了。外头的人凶神恶煞,十姨太怕南漪被人瞧见再生出是非来,所以不待她出来就一把锁就挂上了。然后才哭着同来人道,他们抓错了人。南舟虽然心慌,到底是没做过亏心事。“这位军爷,不管哪朝哪代,拿人可得有名头。你们凭什么抓我?”带头的瞥眼冷笑,“拿人的名头?今天我们拿的是乱党间谍。”南舟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那人见她不语,更觉得没拿错人,就这样人被带走了。南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锁一开,她便冲出去叫“姐姐”,但车已经展目无踪了。她急得掉了泪,一时失了主意。回头一看南老爷的房间也亮了灯,忙奔到南老爷房间。南老爷这时候也披了衣服坐在了轮椅上。南漪扑在他脚下,“爹,您想办法找找人救救姐姐!”南老爷“哼”了一声,“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三姨太虽然不待见南舟,可南舟一被抓,一大家人的生计就没了着落,便也劝着,“老爷,那丫头千不好万不好,也是南家嫡生小姐。就这样扔到监狱里,那监狱是人呆的地方吗?传出去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我记得老爷您有个同窗,好像是和您当初同年中举的,叫什么刘师霖的。对了,她娘还在咱们家做过工呢!他不是在省政府里做高官吗?您走走他的门路,把南舟先弄出来再说。何况南舟再没个谱,也不是闹革命的人啊!”南老爷却置若罔闻,转着轮子到一边去了。南漪见父亲如此冷血,也不再报任何希望,爬起来就往外冲。阿胜拉住她,“十一姑娘,这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啊?”“我去找人帮忙!”“你找谁啊?”是啊,她能找谁呢?她心慌得不行,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姐不在家了,这个家就要靠她。无论如何,她要把南舟救出来。南漪稳了稳心神,她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江誉白。但南舟平常不在她面前多说他的家事,南漪并不知道他家到底是怎样的背景。但见他素日里的做派,肯定是个富家公子无疑了。这样的人家,无论如何都会有些门路。想到这里,南漪心里安定了一些。疏通门路少不得花钱,南漪先去十姨太那里要钱。十姨太有些私房钱,可都是准备给她做嫁妆的,便不大肯拿。南漪气道:“姐姐为了我们,出去做事才惹了官非,母亲你不能这么自私!要是姐姐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不嫁人!”十姨太没办法,只得把钱拿出来给她。南漪再也睡不着,南舟走的时候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必须先给她准备些衣服。熬到了天亮,南漪先打了电话给江誉白。江誉白听说后也是吃惊不小,叫她先别着急,他出去打听一下,等他的消息。南漪总算是放下一半的心,可还是觉得不踏实。她这时候又想到了一个人,程燕琳。她的外甥是军中人,大约能说上点话。于是南漪又拨了电话给程燕琳。程燕琳等这个电话等了很久了。当下人说:“南小姐打电话找您。”的时候,程燕琳正在梳妆台前化妆,镜子里的人冷冷笑了笑。不让我碰南舟?我有的是办法叫你们生不如死!她将眉毛画好,这才下楼听电话。依旧是先亲热地同南漪寒暄,假装听不出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几句闲话,方才发现南漪的异样一样,问她:“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南漪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程燕琳立刻将她约了出来。在南漪眼中,程燕琳就像另一个姐姐。见到“亲人”,内心也软弱了,立刻流了泪,断断续续才算把事情说完。程燕琳听完忙安慰了几句,“漪儿你别着急,我去想想办法,你先回家等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都叫她等着,虽然事情紧急,办事却急不得,这道理南漪懂的。但是她等了一整天,谁都没有送消息来。她只得又去求南老爷,南老爷照常闭门不见。南漪心伤透了,从前父亲不管她的死活就罢了,连嫡生的姑娘也这样不管不顾,真叫她心凉。南漪一两日都是茶饭不思,眼见的瘦了。好在江誉白终于叫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南舟被关在了覃桥监狱,他已经去见过。虽然人不能放出来,但是一切都好,并没有上刑。他也已经在监狱里疏通好了关系,不会受太大的罪,又叫南漪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南漪忙把打包好的包袱给了送信人,安了一点心。这样又过了几日,还是没有更新的消息。南漪实在坐不住,喊上了阿胜一起去覃桥监狱。可在大门就被拦住了,说是不给探监,南漪只得回了家。在巷子口看见了程燕琳的车,她一阵欣喜,忙上去问消息。程燕琳道:“这案子事关重大,是你姐姐雇佣的一个叫何家钺的轮机长,伙同一拨人抢劫了城东火药库,盗走了一批军火。那些人又上了通平号的船,拿着枪逼走了船员,开着船带着武器直奔南方去了。军警抄了他的家,发现他有封因为邮资不够退回来的信,上面写着感谢你姐姐一直以来的帮助,这次的成功她功不可没,他们的革命定会成功云云。因此军警才怀疑你姐姐也牵涉其中。因为那封信,他们认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叫你姐姐交出其他的同伙的名单。”南漪急得发了汗,“我姐姐哪里有什么同伙?我们都是安分过日子的良民,这不是故意为难她吗?他们会不会屈打成招?程姐姐,我求求你,我知道你有些门路,求你帮帮我姐姐!”说着竟是要跪下来。程燕琳忙把她扶住,很有些为难道:“漪儿,我当你是妹妹,所以我的事情都没瞒过你。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庶女,在家里没有地位,不敢出头给家里人添麻烦……”南漪自己是庶女,明白她的难处,抿了抿唇点点头,“我知道的,程姐姐。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程燕琳给她擦了擦眼泪,长长叹了口气,“哎,你这样哭,我心里真难受。罢了,你就像我妹妹一样。这一回就当我豁出去了!我问问你,你敢不敢跟我去婺州?我带你去找我们大少,你去求他,只要他发话,你姐姐肯定能放出来!”南漪听她这样一说,片刻犹豫都没有,忙点头,“我敢!”然后同阿胜交代了几句便上了她的车。南漪也走了,家中女孩子欢笑声突然没了,仿佛少了什么。十姨太不敢大声哭,躲在屋子里低声啜泣。三姨太也没了意思,百无聊赖地依在门上嗑瓜子,瓜子也不香了。忽然听见南老爷在屋里唤她,让他把箱子里那件藏青色长袍拿出来。三姨太不知道老头子犯什么毛病,但也只得照做。虽然人瘦,嘴有些歪,但南老爷梳妆打扮好却仍然能隐约窥见曾经的一派倜傥风度。三姨太疑惑地问:“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会个朋友。”阿胜从外头跑回来,“老爷信送到了。”“去把我说的东西拿出来。”阿胜跑开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匣子进来,在他面前打开。三姨太伸着脖子一看,竟然是洪武年间的青花缠枝牡丹纹龙耳瓶。她早听姨太太们传过,南家有这么一个特别值钱的宝贝。明太祖当年在景德镇珠山设立御窑厂,也就是明代景德镇最早的官窑。而传世到今,御窑厂完整的瓷器根本没留下几件,可算得是孤品。她只当这东西被南舟卷走了,原来是老头子交给阿胜藏着了!“老爷,您拿这个做什么?”“去换那个死丫头!真是孽障,我南家一点家底,都让这些讨债鬼败坏光了!”虽然骂骂咧咧,可南老爷还是转着轮椅往外走,没有丝毫迟疑。饭局定在了广德楼。他许久没有出过门,外头骄阳烈烈,刺得他眼睛生疼,心也虚了起来。他从云端落入泥潭,故友旧交所剩无几。得意时眼高于顶,并不曾广结善缘,如今再舔着脸出山,未必不知道会等来一场羞辱。南老爷等了两个多小时不见人来,便让阿胜再去请。阿胜来来回回跑了十多趟,都快要劝南老爷放弃了,刘师霖终于在酒楼快打样前现身了。他冲南老爷一抱拳,“老同窗别来无恙,我俗务繁忙,叫你久等。”南老爷一整天没正经说过话,嗓子像黏住了一样,声音沙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为难,还是同他客套了几句,然后说明了来意。这是个大案子,刘师霖也有耳闻,涉及军方,他实在说不上话,更没打算帮他活动,便是左右推脱。南老爷一招手,阿胜把匣子放到他眼前打开。“我南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留下来了,这是太祖的私藏,送给刘兄,请你看在昔日同窗的情分上,多费心帮忙打点,把我那不成器的丫头救出来。”刘师霖立刻拉长了脸,冷笑了两声,“南兄还有脸同我提什么昔日同窗之情?你也有求人的一天吗?当年我母亲在你家做工,被你的姨太太诬陷偷盗。那时我求你,你是如何对我的?你真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老糊涂,全忘了吗!”阿胜见南老爷的手在微微颤着,生怕他发起火来。不料他不甚清晰的声音平静地问:“那要怎样,才能平息刘兄的怨气?”“我娘已经百年了,今日你跪下,给我娘的在天之灵磕头赔罪。”阿胜气不过,“你……”南老爷制止了他,颤巍巍的让阿胜扶起他,然后跪在了地上,面向西方,“南之莳少时无状,叫老夫人含恨。今日给老夫人磕头陪罪,望老夫人在天之灵,大人大量不再计较。”然后连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额上已经青红一片。阿胜紧紧咬着唇不叫眼泪掉下来。老爷怎样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这样折辱他,无异于挖心剜肉。刘师霖的气也平了,这才冷冷地说:“虽然我在司法厅里做事,但这军政大权都在那些军阀手里,我说了不算。更何况是同乱党搅和在一起,兹事体大,恕在下无能,帮不上南兄!”说完便是拱手而出。阿胜终于憋不住眼泪,忙去扶南老爷,“老爷您别气,咱们再想办法!”南老爷憋着一口气,一言不发,只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肩背佝偻。半晌才虚弱地道:“回家吧。”程燕琳陪着南漪在军部的接待室里坐了一整个下午都不见江启云,好容易天色擦黑人才见魏子良回来取当日的报文。程燕琳问起江启云,魏子良偷瞥了眼南漪,才压低声音道:“林小姐过来了……”后面的话不用再说程燕琳懂了,但南漪却是不明白,急切地求他想办法见一面大少。魏子良实在受不了女孩子这样无声的流泪,说:“南小姐你别着急,我去汇报看看。但大少来不来,我可做不了主。”南漪千恩万谢,坐立不宁地等了好一会儿,魏子良来了,将两人接到江启云的行辕里。见到江启云,南漪将事情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含着泪请求道:“家姐不过一个弱女子,在监狱这么久,不知道吃了怎样的苦。我愿拿身家性命担保,姐姐绝对不会做那种激进的事情。”江启云面色沉静地听完,淡淡道:“这件事我会叫人去看看。时候也不早了,燕姨带南小姐先找个酒店住下吧。”南漪还想再求,程燕琳扫来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南漪千里迢迢来求人,已经是强忍着难堪。这时候想起当初姐姐一个人闯妓院、入裴宅,又是怎样的艰难境况?心如刀绞又自恨无能。程燕琳同她上了车,叫汽车夫在外头等着,然后抚着她的手安慰道:“南漪,你再这样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对不起,是我没用,在江家也说不上什么话……”南漪再难自持,泪如雨下,“程姐姐你不要自责,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是我没用,太没用了!我救不了姐姐,也辜负了程姐姐你这么远带我来……”程燕琳看着她无助地哭了一会儿,才状做迟疑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南漪从泪眼中抬目,“程姐姐,快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救姐姐,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程燕琳爱怜地抹着她的眼泪,“傻丫头,谁会舍得要你的命呢……你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啊。”南漪不明所以。程燕琳捧了捧她的脸,“只要你舍得了自己,谁会拒绝你这样的美丽的人呢?”南漪蓦然心惊,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呆了半晌,擦干了眼泪,理了理头发,推开了车门。程燕琳忽然拉住她的手,也红了眼,挤出两滴眼泪来,“南漪,你要想清楚啊,没有回头路的。”南漪咬了咬唇,点了点头,还是下了车。见她进了别墅,程燕琳长舒一口气。她坐在车中,抽了烟出来,点燃后夹在手里,嘲讽地往空中吐了几口烟圈。二楼的灯一直亮着,人没下来。她看了看手表,估摸着时间,等着这一场好戏。梅氏的丫头茜红当年当众对她出言不逊,梅氏也不过惺惺作态地责怪了两句。她知道,梅氏瞧不起她这样向程氏摇尾乞怜的庶女。平日里面上再客气,总有一不留神就露出轻蔑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这一步棋,既能报梅氏的羞辱之仇,也能叫江家家宅不宁。这样一个连环计,真是自己都要佩服自己。她费尽心思结交南漪,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好机会。先构陷了南舟,再算计南漪。南漪若有能耐挤走梅氏,可比梅氏好拿捏多了。梅氏有娘家撑腰,她不敢明着来。不过是三天两头让“女朋友”同江启云偶遇罢了。但这回她有预感,南漪不争不抢,反而比那些心存了攀高的女人们成算更大。就算挤不走梅氏,也够叫她窝囊一阵,更会叫程氏对南家的人心存不满。程氏最怕会兴风作浪的女人,这一下来了姐妹两个,她更不会同意。那么南舟想进江家的门,几乎就没有可能了。但她还是妒忌的,南漪也是庶女,但看得出她同姐姐的关系是真好,也被她姐姐保护的好。白得像一张纸,又傻又天真。她呢?只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曾经有一份真心,如今也找不回来了,她怎么能不恨?程燕琳又看了看手表,南漪已经进去快一个小时了。南漪就这样枯坐在客厅里。魏子良看着不落忍,上去敲了敲江启云的书房,江启云正在看他刚才送过来的报文。魏子良嗫嚅道:“大少,南小姐等了快一个小时了。要不,再见见吧?”江启云放下报文,捏了捏眉心。魏子良不知道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斟酌着正想再说一遍,江启云终于开了口,“叫她上来吧。”南漪并不害怕。这种事情叫她心生厌恶,但她此时竟然一点都无所谓了。她算什么呢,反正已经是这样的了,同一个男人或者同两个男人,没什么区别。进了江启云的书房,魏子良掩上门走开了。南漪一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江启云也不说话,只是不见喜怒地看着她,“南小姐还有什么事?”“还是我姐姐的事情。”声音婉转悲戚。“我已经说过,会叫人去查。”倘若南漪了解这个人,就知道根本没有必要再求他一次。他是一言九鼎的人,要不就拒绝,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不存在所谓敷衍。南漪不说话。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句敷衍的话。叫人去查,什么时候去查,叫什么人去查?刚才程燕琳告诉她,很多女孩子进了监狱都会被人轻薄,有的甚至……她不愿再想,她自己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知道是何等的屈辱绝望,她不能让南舟再走她的老路。江启云见小姑娘一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她的手不安地攥着旗袍,最后忽然攥成了拳,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她霍然起身,抬手就开始解旗袍的扣子。“小女子身无长物,大约唯有一张脸还能入人眼。小女子经历坎坷,早非冰清玉洁。大少若不嫌弃,愿自荐枕席,伺候大少。”话说得很快,生硬没有情绪,像在背书给夫子听。拔了簪子,散了头发。长发挡住胸前雪峰,春光却泄了一线。她不着寸褛地站在他面前,一直垂着眼。双眼有泪,却是没落。江启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偏了头,抓了桌子上的打火机和香烟。打了几次,火没有打着,只得又扔回桌上。压住心中涌上来的一丝怒气,“呵!原来我在南小姐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叔叔。既然刚才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南漪微微苦笑,“无功不受禄,受了大少的恩惠,小女子内心忐忑。无以为报,愿大少笑纳。”她那样一个笑,并非委屈并非娇戚,却是惨烈。如同伍子胥为报父兄之仇,拖着病体沿路乞讨,东奔于吴般的惨烈。江启云莫名更加恼火,却又不是平常那种怒火,只觉得难耐,声音里也有了戾气,“你想好了?”“想好了……”她闭上眼睛。一转眼天旋地转,被人抱起。肩章冷硬,如钝刀割肉。还好,不疼的。江誉白没有允许是不能主动去见老帅的,连打听老帅的行踪都显得居心叵测。但这回事出紧急,他想父亲喜欢南舟,一定会出面的。于是旁敲侧击,打听到了老帅晚饭后会到沈家同沈厚晟下棋。他知道老帅棋瘾大,往往没有三四个小时不会收局。但还是防备着老帅提前回家,他早早将车停在了沈家附近,焦急地等着。在车里坐不住了,便从车里出来,在沈家大门外的树下等。到了夜凉如水,起了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他怕错过老帅,不能到车里避雨,索性在雨里站着。远远一辆车停下来,大门缓缓打开,驶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有人撑着伞跑过来,“四少,你怎么站在外头?下这么大的雨,进来坐吧!”是沈丹妮。江誉白想起来,沈厚晟是她的大伯父。“不用了,我在这里等我父亲。”沈丹妮见他神色凝重,并不知道他的家事,只当是他做了什么叫老帅不高兴的事情,等着认错。“丹妮,怎么还不回来?雨下大了!”她的堂姐远远地喊着。沈丹妮应了一声,然后把伞塞给他,“拿着伞吧,我大伯父棋瘾上来不知道要杀多少局。”江誉白道了声多谢,两个人便没有什么话了。她没有借口再留下,只好商量的语气道:“那我先进去了?”江誉白牵了牵唇角,给了她一个礼貌的微笑。沈丹妮抿了抿唇,手搭在额前往回跑。江誉白忽然快走了两步把伞举到她头上,“沈小姐留步,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沈丹妮忙点点。窗外的雨连绵不休,沈丹妮快速换了衣服到了花厅。老帅果然在同大伯父下棋,输多赢少。她是沈家小儿子的最小的一个女儿,惯被宠爱。除了爱好有点稀奇古怪,性格却比较温顺,也没什么娇奢的脾气,所以人缘很好。她拿着牌坐到老帅旁边,笑着说:“江伯父,我帮您转转运吧?您抽一张牌,我保证您看了牌就能赢大伯父。”老帅喜欢年轻人,便欣然同意。抽了张牌出来,一翻牌面,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少在外头等您。”老帅不动声色地把牌还了回去。沈丹妮焦急地望着他,可他并没有什么表示,也不看她,只笑着说:“沈兄,再来一局,看看丹妮的牌灵不灵”。沈丹妮更肯定是江誉白犯了什么错,这位严厉的父亲才故意冷落他,叫他反省。雨越下越大,甚至打起了雷,震得她心慌。她想再出去看看,但被大伯母叫去读报纸。大伯母不识字,却又爱听八卦新闻。沈丹妮分身无力,只得去了大伯母的房间里,心不在焉地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汽车的嘟嘟声,她忙放下报纸跑到窗户边,见老帅的汽车开了出去,心里总算放下了块石头。她一转身看见大伯母很有深意地在冲她笑,“今天这是什么事情勾住咱们阿幺的魂了?光电影明星的名字都念错了两个。”沈丹妮脸一红,“我哪里念错了?大伯母不要冤枉人,是这雷打的吓人。”窗户这时候哐当一声,是没锁紧被风吹开了。她借着由头去关窗,怕被大伯母看出自己的异样,抱怨道:“瞧这雨多大!”瓢泼的雨如从天上倒下来的,雨刷刷到最大,前方仍旧看得不清楚。老帅的车一出沈家,江誉白就忙走过去拍车窗,把汽车夫吓了一跳。侍从官下意识拔枪,待看清楚是谁后,从车里下来上去同他说话,然后转身回到车上,“老帅,是南舟小姐出了点事,进了覃桥监狱,四少想请您出面把南小姐放出来。”老帅的目光落在摇摆的雨刷上,声如雨冷,“叫他自己去城防司令部去。”侍从官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下车同江誉白转达了他的意思。江誉白目光里的失落叫人不忍卒看,侍从官转头上了车,车便开出去了。江誉白从来不知道春天的雨,竟然会比关外的冬天还要冷。他不是没去过城防司令部,只是跑了几回,虽然他们知道他是江家四少,可也知道这个少爷是没有实权的。唯一的通融不过是允许他去见见南舟,同意带些东西进去,同意不为难她,单独给她弄个牢房。而其他的就免谈。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伞被风吹走了。“为什么!”他嘶吼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到了雨水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既然不喜欢他,何必生下他?既然已经抛弃,为什么又要把他带走?给了他希望,又一步一步把他的希望掐死。与其这样,他不如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父亲!满目金粉的繁华不过五彩的肥皂泡,一戳即破。他也曾自欺欺人地觉得一切似乎都还好,但真相永远这样残酷。他这样无用,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他咬着牙跪在雨水里,任凭雨水兜头浇下去。拳头砸向了地面,一拳又一拳。手上的痛终于让他找回一点理智。沈丹妮举着伞在远处站着,不敢靠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一声绝望的嘶吼,叫她忽然感到难以名状的心疼。她不敢走上去让他难堪,只躲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站起来。那背影那样落寞可怜。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她才发觉自己哭了。江誉白回到家里的时候吓了胡管家一大跳,整个人像被人抽了魂一样没了生气,浑身上下水淋淋的。胡管家忙给他放热水伺候他洗澡换衣,然后又叫厨房弄了姜汤,看着他喝完了睡下了。自始至终,他一言不发。胡管家见他躺下去了,这才悄悄掩上门。他在门外站了良久,最后拿定什么主意似的,到了书房挂了一通电话。电话接到了老帅的私人线路。“四少他很不好,少爷……”“一点事情都解决不了,以后怎么办?”“少爷,您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叫我跟着他、保护他,却又不告诉他。您这样冷待他,他心里多苦?”电话那头人不说话,半晌才如叹息般说:“我是为了他好。他若自己不够强,没人能护得了他一世,更别说照顾旁人周全。”“那南小姐……”“让他去找启云。”那边的电话挂断了,胡管家无奈地放下电话。熬到了天亮,借着给他送早饭的机会,暗示他去找少帅。尽管江誉白平日里看着什么都无所谓,但胡管家最知他骨子里的傲气。他对江启云既敬且慕,因为在江家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反而更要自尊,更不会主动亲近。江誉白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老胡又道:“我从前跟着的老东家,最爱打太极拳。我也没学会什么,但记得一句话,今日也送给四少——‘曲中求直,蓄而后发。’”江誉白手里的勺子顿住了,再看胡管家,他人已经退了出去了。他端起碗把早饭吃干净,掀开被子下了床,换上衣服立刻开了车去婺州。到地方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魏子良起床早,正在吃早饭,见了他诧异道:“四少怎么来了?”江誉白将南舟的事情说了一遍,魏子良揽着他的肩到一旁,“四少不用心急,今天我就会带着大少的手令过去。”事情顺利地叫他不能相信。魏子良很有深意地一笑,低声道:“南小姐昨天就来了。”然后冲楼上努了努嘴。江誉白讶然地看着他,目光里全是询问。“南漪?”魏子良点点头。江誉白满腹狐疑,她怎么找上江启云的?魏子良拍拍他肩头,宽慰道:“放心吧,这么一点小事。”江誉白有瞬间的怔忪,这么一点小事?就这样的一点小事,他却连碰了多少钉子。一根一根全都扎进心里,叫他于自欺欺人的繁华幻影里疼醒。他谢过魏子良,回到了车里。连夜奔波,人疲惫不堪,心更累。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绝不能这样下去了。第二天,南舟就覃桥监狱里放出来了。人看着憔悴不少,好在没受什么苦。江誉白紧紧把她揽在怀里,同她保证,“以后不会了……”南舟满腹委屈,也顾不得旁人,抱着他哭了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情绪,握住他的手,他疼得“嘶”了一声。南舟拿起他的手一看,才发现他的手受了伤。“手怎么伤了?”“没事,不小心擦伤的。”南舟看他眼窝深陷,大约是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对不起,你费心了。”“傻话。”他在她额头亲了亲。“回家吧。”车子开远了,身后的人还没开口。万林低声问:“二爷,九姑娘已经放出来了,那陈司令的局,您还去不去?”“去,走吧。”次日,远远见江誉白的车开走了,裴仲桁才下了车去了南家。毕竟在人家下头讨饭吃,阿胜再不喜欢裴家人,还是开门让他们进来。南舟刚吃了东西躺下,听说裴仲桁来了,便要穿衣服起来。他人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猜到她大约是要起来见客,便提了提声音,“我没什么要紧事,看看九姑娘就走。”南舟身上还有些乏,也懒得下床见客,便索性披了衣服叫他进了屋,又叫阿胜搬了张椅子给他。裴仲桁走进来,注意到她床褥上有一处压痕,应该是刚才江誉白坐过的地方。他静了静心,在椅子上坐下。到今日,南舟已经很久没瞧见他了。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说不清哪里又有点不一样。流连声色场所的人不该带着色气吗?他却看着洁净的很,人看着清净,眸子也纯净。不知道是太会伪装,还是天生如此?“二爷稀客。这样见客真是失礼。”他从她语气里听出些嘲讽,但假装没听出来。“九姑娘这回受惊了,好些没用?”她回应的并不积极,偶尔敷衍地答他两句,人也懒懒的。裴仲桁心里却已经如刀割过一遍了,真真是自讨没趣。他的心被她扎了个根刺,心越动,刺越深,但她却浑然不觉。果然是人动了情,最先丢的就是自尊。还忍不住捧到人家面前来,哪怕踩上两脚也心甘情愿。他最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缓缓开口道:“船的事情,九姑娘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吧。”说完人就起身要走。一听他说起船的事情,南舟果然立刻就涌出许多内疚来,“诶”了一声,叫住他。裴仲桁转过身来,沉眼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这回给二爷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她早就知道何家钺在做什么。她心底是赞成他们的活动的,所以他无处落脚时,她才聘用了他。但何家钺这样不对,他若带走的是她的船,她也就算了。但这船不是她的,她人生信条里没有慷他人之慨这回事。裴仲桁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早已经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了。那一日他去找她问何家钺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已经打听清楚他的背景底细。他在两道上消息灵通,他们这些人未来会做什么事情,他也能估算出来一二。这人倘若肯好好工作倒也没什么,怕就怕暗地里还在活动,到时候通平号也难逃关系。因此他才需要向南舟打听,她到底对何家钺的事情知道多少。从她那时候的反应来看,她应该知道何家钺是做什么的了。既然如此,他也索性给她做顺水人情。但暗地里已经未焚徙薪,有了完全的对策。东窗事发,这事他一点也不意外。对于一个精于计算的生意人来说,再差的局面,他都能变成“有利可图”。“但我真没料到他会把船也开走……二爷放心,人是我找来的,这事情我定然负责到底。就算二爷不追究,总归这笔账记在我头上。”她诚意拳拳地望着他。裴仲桁面上不见什么情绪,仿佛总是事事能置身事外,而不是一个损失惨重的船东。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却很平和,“我说过了,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要往心上去。好好休息,养息好身体最重要,旁的事不要担心。”但他越是这样说,她心里越是过意不去。想来他的种种,似乎这个人也算不得怎样的坏。南舟的理性会让她对裴仲桁退避三舍,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深思熟虑,恐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陷阱里。那时候他会撕下面具,露出獠牙,吃人不吐骨头;可感性上来说,她实在觉得裴仲桁没那么不堪。不论接人待物、行事做派,收锋内敛,都属于很叫人舒适的那类人,更何况还长着张赏心悦目的脸。她陆陆续续听过他很多传言,也可以说像传说。有的是船上人说的,有的是阿胜听来转述的,有的则是在码头无意听人聊天听到的。传说里的裴仲桁心狠手辣,却又仗义慈悲。反正她听了只是一笑,很多事情传来传去,谁也不知道当初是个什么样。只是觉得这个人总是很遥远,他的事情都不大真实的样子。心里那些对裴家人的恨意,不知道在哪一天已经烟消云散了,她乍想起来会偷偷吃上一惊。甚至如今看他,如同看一个朋友。既然当他是朋友,有些话就很难藏得住,她斟酌着道:“二爷也要保重些身体……”她这绝对不是句客套话,话里有话。但他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南舟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宽,没立场。但话已经说出来,也收不回去。“……我四哥在长春巷厮混过了半年,回家的时候都快没人形了……”她垂着头攥着身上的薄被。言下之意,他这幅身体,熬这几个月大约也是熬得很虚了。裴仲桁眉头微蹙了一下,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有一点欣喜,有又有点惆怅,“谁说的?”“四爷……”“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得很坦荡,掷地有声不像骗人。浑身上下散发着松柏竹菊般的清正端方,叫人的猜测像是侮辱了他。南舟有点无地自容,丢了人家的船,还冤枉了人家,更加过意不去。嗫嚅地“哦”了一声。裴仲桁告辞离开,沉着脸上了车。万林不知道今天裴益哪里又触了裴仲桁的霉头,兄弟两人关起门来不晓得在干什么。只听见房内东西倒地,裴益鬼哭狼嚎,喊着“哥,别打了,再也不敢了……仔细累着……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