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运气
我们有时候胆小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有时候又胆大的敢用一辈子去做一个赌注。炉子上的水开了,佟那那走过去拎着水壶往暖水瓶里冲热水。乔羽在边上看着她扬起壶嘴,准确地落进瓶口里,想起卖油翁里的话“无他,唯手熟尔。”听着水落在瓶底的声音,乔羽突然有了三急的意思。清了清喉咙,问:“厕所在哪里?”佟那那熟练地摆正好暖水瓶,把炉子封成小火,“哟,这边上厕所可不太方便呀,你可别太介意了。”乔羽很不喜欢他们之间的这种客套的见外,“你怎么现在这么虚呀?”当佟那那把乔羽带到操场一侧的厕所边的时候,乔羽才知道,原来她真没有跟自己虚,确实说不介意是假的。但是作为一个大男人,能伸能屈那该是自然的秉性。所以在昏暗的厕所里,借着天光一步一个惊心好不容易解决问题后,他想的却是:佟那那那样一个爱干净的女孩子,也能吃得下这样的苦?心里打翻了苦瓜汤一样涩涩的,他真想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扛着回家。佟那那跺着脚驱赶着寒意,看他来了,顿时眯起笑眼,“手机还在吧?”乔羽摸摸口袋,点点头,“在呀,怎么了?”佟那那笑得更开,“那你比我强多啦,我头一天晚上上厕所,拿手机当电筒,结果手机掉厕所里了。”操场边有一只昏暗的电灯,高挑在已然暮色四合的空中。灯洒下的光都笼在她头顶,每一次口的翕合都能看到团团的白雾。“然后呢?”乔羽笑着问。“然后就没有了,不然呢?”佟那那笑。乔羽在她笑颜里走进了几步,俯身下来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佟那那被他看的发毛,“你干吗?”乔羽眉头挑了挑,“佟那那你现在怎么说谎都不打草稿了呢?”然后直起身往前走,手背在后面冲她招了招,示意她快点回屋子。佟那那气得牙痒痒,乔羽猜的没错,她确实是说谎了。其实那天她一手套了几个塑料袋,另一只手捏着鼻子,费了老牛鼻子的力气才把手机从厕所里捞起来。然后她把手机放在自来水里狠命地冲了冲,第二天眼巴巴地放在太阳下头晒干,等待着奇迹发生。不是舍不得手机,而是那时候还心存侥幸。万一苏予安会打电话呢?万一呢?结果没有。那个散发着臭气的手机虽然奇迹般的复活了,然而苏予安的电话却从来没有响起过。原来再美好的从前,都有变臭的一天。被人染指的爱情,就如同掉进粪坑里的手机,丢也不是、捡也不是。佟那那回到屋子里看了看钟,已经快七点了。她平时自己并不开火,交了伙食费在一个学生家里吃饭。她想起乔羽大约是不太能吃惯那些粗茶淡饭的,于是问他:“要不要咱们去街上找个餐馆,正好顺便找个旅馆?”乔羽笑着说:“你平时在哪里吃?”“在学生家里呀。”“那我也跟你去。刚才好像听见一个孩子说要跟他妈妈说晚上加饭。”说完看看表,“是不是该吃晚饭了?我都有点饿了。”佟那那点点头,并不太知道乔羽心里的小算盘。于是两个人一起去了那个叫周伟的学生家去。果然,周家妈妈晚上特意多做了几个菜。佟那那私下里想多交一些钱,周妈妈却坚持不收,佟那那也不好再坚持。饭桌上周伟一口一个“佟老师的男朋友”,叫得乔羽很是心花怒放,完全不给佟那那的解释的机会。佟那那想,他不过住个一两天也就要走的,误会就误会吧。只好吃了个哑巴亏,闷头吃饭。吃完饭已经八点多了,村里夜间特别的安静。从周家出来,佟那那说:“我送你去找个旅馆吧。”乔羽有点不太高兴,“我说佟那那,你怎么老要赶我走啊?你看我来看你一面多不容易,现在还在倒时差呢。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大晚上的在陌生的地方瞎晃啊,我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你特高兴是不是?”佟那那词穷了,和乔羽一起回了宿舍。“那你晚上住那儿啊?别跟我说你要搁我屋里打地铺啊。”乔羽指了指屋子另一边的床,“那不是还有张床吗?先凑合凑合呗。”佟那那望着空空的床架,上头堆着自己的行李箱,总不能睡箱子上头吧?于是问他:“要不,你去旁边小张老师家睡吧,你们两个男生住一起也方便呀。”这边刚说完,就响起了敲门声。佟那那过去开门,敲门的正是隔壁支教的一各位叫张言的年轻男老师。佟那那请他进来,张言一眼望见姿态惬意坐着的乔羽,摇摇头,“不了不了,你看我那边烧水烧多了用不完,给你一瓶。哦,你有朋友在呀?”说着遥遥地向乔羽打了个招呼。佟那那谢过他关上门,回头就看见一脸阴阳怪气的乔羽。“行情不错啊,那那同学。”佟那那翻他一眼,“什么呀,我们一起过来支教的,这是同事间的关怀,懂吗?”乔羽“哦”了一声,显然是不信。顿了顿问道:“你是打算让我去跟他睡?”佟那那觉得他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是借宿一宿而已。”乔羽头摇得跟波浪顾似的,“我可不跟陌生人同床,佟那那我跟你说,你想都别想把我赶走。”虽然觉得十分的不合适,可是还是容忍乔羽和自己同处一室了。佟那那恨得直跺脚,她这名声明天得坏成什么样啊。所幸在这里也就呆十几天,也无需在意旁人的风言风语。佟那那分了一床被子给乔羽,炉子烧得旺旺的,也低挡不住深夜的寒冷。乔羽听到窗外打着哨子的风,呼呼的一声接一声,在静静的夜里分外的清晰。仿佛,还能听见不远处佟那那的呼吸声。他很想走过去,走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这样的夜晚,是不是两个人会特别温暖?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佟那那的声音,“乔三,你睡着了吗?”“没,怎么了?你呢?”他回答。然后他听到佟那那仿佛低低地笑了一下,“我也睡不着。有人在边上我睡不着。”其实没有人睡在边上的时候,她也睡不着。乔羽索性起身。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佟那那也坐起来,人裹在被子里,手在被子里不知道干什么动来动去的。窗户隐隐有天光透进来。灯也不用开,乔羽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既然都睡不着,那就聊聊天吧。”佟那那看他身上脱了外套,不过一件长袖T恤。她大方地掀了被子一角,“赶紧盖上被子,回头冻坏了可不得了。”乔羽心里没她那样坦荡,却无法拒绝那个温暖的邀约。他记得有一年几个人一起去看流星雨,几个人也是不分男女一起盖着一个大被子取暖的。“咱们这可真是盖着被子纯聊天了。”乔羽笑道。佟那那嗔了他一眼,“你怎么老这么没正经啊。”两个人都是盘腿坐在床上,一个被子将两个人卷起来还需要捏住被沿防止散开。“你知道我没正经还让我上你的床啊,佟那那,你真太看得起我了。”乔羽说地一本正经。佟那那仿佛被人戳到了痛处。她不是不知道的,她知道乔羽不远万里来看他的意思。她不是不知道和他靠近会怎么样。可是这样的夜晚,人心难免脆弱,总想有个怀抱靠一靠。苏予安可以左拥右抱,她为什么不可以?只不过她从来不是随便的人,就算要找一个平衡她那失衡的心理的人,也不会是随随便便的人。别人都不行,但是乔羽却可以。她从来都不去问问自己,为什么别人都不行,乔羽却可以。她心里总是笃定,乔羽那样的人不会在乎的。有什么、没什么,以后依旧可以是朋友。佟那那低头不说话。乔羽知道自己的语气重了,也有些后悔。他知道他在她心里是什么样的形象,所以并不怪她。两个人果然是温暖地令人发指。鼻息相闻,充斥鼻端的是陌生的异性身体的味道。暖暖的一种香,流进身体里,也是能发热的。佟那那的手因为身体温度的升高而开始发痒,于是低着头搓着痒得钻心的冻疮。乔羽低头问:“怎么了,冻疮痒了?”佟那那“嗯”了一声。“你等等。”乔羽说完钻出被子,在行李包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来,扭开盖子,指尖挖了一点膏体出来,拉过她的手,“给你揉揉。这个是万用紫草膏,大概对付冻疮也是有用的。你的手要多活动,血液流得快了,就没那么容易生冻疮了。”他的声音在胸腔里有低低的共鸣,属于男子的低沉和他特有的悦耳,在这静夜里听起来尤其的诱惑。“你还怕虫子咬啊,大冬天的都带着这些。”佟那那笑。原来她是记得的,她知道他对虫子过敏。乔羽不语,只是无声地笑笑。她的手静静的躺在他的手里,被他的手指一一摁压摸索,是一种被宠爱着的感觉。这感觉多陌生,又多么熟悉。那个曾经在冬天也这样给她搓手的男人哪里去了呢?那个答应永远给她捂手的人,如今拉着谁的手呢?佟那那的鼻子酸酸的,不是为了苏予安,而是为了乔羽这一份细致的温柔。她抬起目光看着他。漂亮的过分的面孔,有一双犀利的双眼,此时收起所有的锋芒,只剩下缱绻的温柔。鼻子是高挺起来的,像她画画用的石膏像小卫。“你不做模特真可惜。”佟那那喃喃地说。“是你们用的那种裸体模特吗?”乔羽立刻接上她的话。佟那那讪讪地说:“也不总是用的。”运气好才有的。“请我很贵的。不过……”他拖着长长音,抬起眼睛迎着她的目光,煞有介事地说:“如果是你,我可以考虑免费。”佟那那的脸舒的红了,想把手抽走,却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佟那那偏了偏头,躲过他热浪滚滚的目光,才注意到他整个人在被子外头。于是另一只手又掀开被子,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冷啊,快点进来。”乔羽没有动,静静地望着她,“那那,你别给我甜头。我没那么好的自制力。”佟那那突然觉得委屈,猛地把手抽回来,“乔三,你还当我是朋友就别在我面前做撩妹高手!”她知道身体里沸腾着一种报复的欲望,涌动着一种想要自我摧毁的疯狂念头。她不过是在一步一步试探着自己的自制力而已。乔羽猛然将她推到在床上,压住她的双手,毫无征兆地吻住她的唇。放弃了一切的温柔,从来没这样想吻过一个人。只是吮吸不够,只是舔舐也不够,舌尖只想深入再深入,迫切想要得到她的回应,在她唇中攻城略地。悉数笑纳她越来越重的喘息,还有她渐渐丧失的抵抗。佟那那没想到,她也是有欲望的。面前的男人多么不错,他曾游刃有余于无数的女人中间,所以轻易的知道什么样的姿势、什么样的轻重最能得到女人的欢心。长长的一个吻下来,两个人都有些喘不上气。乔羽轻轻放开她的唇,能看到晶亮亮的闪光。而她的表情却有一种悲哀。乔羽顿时冷静下来,将她揽进怀里。“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佟那那摇摇头,他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呢。刚才心旌摇荡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已。“那那……”佟那那环上他的腰,“什么都别说好不好,就这样吧。”不知道这算是一个拒绝,还是一个肯定。乔羽甚至不知道,这是他们的终点,还是他们的起点。第二天,佟那那早早的就醒过来了,却没敢动。两个人的床显得格外的拥挤,也格外的暖和。她痛恨自己,怎么他们就走到了这一步呢?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发展,可如今躺在一张床上算个什么事儿呢?他应该觉得没什么吧。是啊,他是风流惯了的人,上床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大约是不会觉得两个人躺着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可她却隐隐有一种报复后的痛快,她这一辈子,除了苏予安,没和别的男人躺过一张床。在佟那那的纠结里,乔羽也醒了。侧头看了看睁着眼睛滴溜溜乱转的佟那那,微微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他想的幸福多简单,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心爱的人。仿佛是一场梦,梦了许多许多年头,终于到了美梦成真的一天。美的有点不真实。所以他一翻身把她卷在怀里,一动不想动。他的腿压在她身上,某处昂扬的斗志显然让佟那那整个人都不太好了。她一动不敢动。打着商量小声说:“我得起来了,今天还有课。”乔羽“嗯”了一声,伸手抓了手表看了一眼,“还早。”“几点了?”“五点半。”“不早了,我得起来刷牙洗脸,还得去街上吃早饭,七点半学生就要早自习呢。”边说,佟那那边去推他。乔羽又把她裹得紧了紧,“你别动,再动我就不保证要发生什么了啊。”佟那那被他说的不敢动了。被他圈着,整个人都暖暖的。脑袋在外头,冷飕飕的空气让脸冰冰的。这样的天气谁愿意起床呢?于是佟那那决定任性的再躺半个小时。乔羽却掀了被子起来,佟那那刚想起来又被他压回去了。“你再躺会儿,多冷啊。我给你倒好水你再起来。到哪里打水?”佟那那心里甜丝丝的,露着一双月牙眼,“要去厕所那边打水。你小心啊,外头黑,别掉厕所里头了。”乔羽穿上鞋子披上外衣,“佟那那你真是黑心。”说着在她脸上捏了一下。佟那那觉得这场面不真实得如同一场梦。好像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这样在清晨醒来,也喜欢在她的脸上捏一捏,说“老婆我上班去了,你好好睡觉。”又好像根本不存在过,那些一直是自己曾经臆想的生活。就像自己教英文语法的那个“过去将来时”一样。是啊,她和苏予安居然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佟那那想起那时候,当她知道方倩住进苏予安的出租房的时候,怎样的一种要掀翻天的气头。班也不上了,爸妈那里也没商量,她从办公室里直接打的去火车站,然后在火车上煎熬了四个多小时,再从火车上冲下来,打车直奔苏予安的住处。她是不信的,她最爱的人啊,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原来早就被别人染指。这是后来佟那那在反思从前的时候才发现的事情,她生气不是因为背叛,而是因为自己的东西被染指。所以当方倩指责她根本没那么爱苏予安的时候,佟那那后来认真地想过,也许方倩是对的。只不过苏予安属于了自己太久,她能接受不爱,却没法接受被人染指。方倩,是她高中时最好的女同学。方倩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佟那那,一点也没觉得惊讶。她的脸色很苍白,穿着一身家居的衣裤,一只手扶着肚子,很痛苦的样子。“你啊,进来吧,外头风太凉了。”声音里没有一点的情绪。说完,方倩径直走回卧室躺到床上去了。佟那那简直要疯了,这是一种进了别人家的感觉。可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她亲自帮苏予安挑选的。大到家具,一桌一椅,小到一杯一碟一幅画,那都是她的心血,她的品味,她的爱好。这本是她的家!方倩似在病中,说话都有点无力。这和佟那那印象里那个无所不能的女汉子形象完全不搭界。方倩看佟那那还楞在哪里,笑了一声。佟那那分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意义的笑,无奈?冷笑?怜悯?佟那那想自己应该冲上去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抽她的耳光,或是劈头盖脸用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去骂她。可是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会,既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你都知道了吧?”方倩挣扎着坐了起来,点了一只烟,吸了一口。这种场合总得有个人起个开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苏予安是我男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做?”佟那那这时候居然平静下来了。“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你照顾得不好,所以我就亲自出马。那那,你太不称职了,所以我看不过眼。”“我们自己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说称不称职!”“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自私吗?你男朋友在外头打拼,忙得吃不了饭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男朋友做生意要应酬,喝酒喝得进医院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男朋友有烦心事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男朋友熬夜做项目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男朋友想上床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你在干嘛?……”话没说完,佟那那想也没想就把手里的包扔了出去。那么准,正砸在方倩头上。她和苏予安之间,原本就有些旁人,甚至自己都不能触碰的角落,她更无法接受别人的指手画脚。方倩的额头被包链子划了一道,可是她一动没动,皱着眉头笑了笑。佟那那不知道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办,她想哭,却不想在方倩面前示弱。只能自己气得喘着气,咬着唇狠狠瞪着方倩。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门锁开合声,苏予安还是来了。佟那那回头看到苏予安那一脸的焦急惶恐,终于让她的怒气有了发泄的出口。她迎着走上去,先是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扯着苏予安又抓又打,哭得满脸眼泪,“你干嘛这么对我!你干嘛这么对我!”反复都是这么一句。苏予安却是什么解释都没有,拦腰紧紧抱住她,只是想先把她拖出去,“那那咱们出去说……”是啊,这房子都是别人的了!不属于她了。佟那那一眼瞥见惬意地躺在床上的方倩,她居然闭上眼睛在睡觉!那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呢?对,是在看一出戏一样的。佟那那一口咬在苏予安胳膊上,趁他吃痛放开手的瞬间,冲到床前掀开被子去拉方倩,“谁让你睡在这床上了!”佟那那终于明白歇斯底里是一种什么状态了,一如此刻的她。方倩被她拽得眉头皱在一起,却是一点也不反抗,只是脸色越来越白。佟那那根本拽不动她,顺手拿着床头的水泼到她脸上。那水是昨晚的,这样的天气放了一晚上,早就是冰凉的了。苏予安想拦着的时候已经晚了,方倩已经被浇透了,她打了一个冷战。苏予安一把把佟那那推开,“你疯了!她才打了孩子!”然后苏予安慌乱地抓起床单去给方倩擦水。他一低头,床上又映出了一滩红色。苏予安赶忙把方倩抱起来,匆匆忙忙往外头跑。佟那那彻底呆住了,她慢慢消化了这一切。孩子都有了啊?她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走过去蹲下去把自己的包捡起来,一抬头就看到那刺眼的一滩猩红色。那个床单,还是自己挑的呢。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和苏予安吵架,仿佛打开的潘多拉之盒,然后是无穷无尽的争吵。而此前,佟那那是一个只会用撒娇来表示不满的人。那是她人生里最灰暗的日子吧,她都没来得及告诉苏予安,她一时兴起参加的一个比赛,连入围都入围,那样灰心失望。所以,她是为了什么而画呢?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废人,原来还觉得自己有艺术天分,但那只是和普通人相比。进入了专业的领域,她才发现牛人辈出,而她就像一支废柴。从前做废柴,她很享受。喜欢画画,和把这种喜好当做职业是不一样的。她混着毕了业,父母跑断了腿帮她在林业局找了个小工作。每日处理些文书、会务,偶尔做做宣传,连画都不用画了。她居然也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不用再那么辛苦了。拿着微薄却牢靠的薪水,同爸妈住在一起。她从不觉得自己在啃老,只是觉得自己幸福又幸运。她不用担心未来,她的苏予安,是无所不能的苏予安。而现在,她突然惊醒,苏予安不再是那个只给她遮风挡雨的人,而是一样会带给她暴风雨的人。也是那一次,苏予安第一次向佟那那提出了结婚的事情。结婚?多可笑。用结婚打发谁呢,当她是叫花子吗?结婚是施舍吗?你给予了,我就一定要接受吗?结婚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不能。既然不能,何必结什么婚呢。佟那那在赌气,跟苏予安赌气。那时候是苏予安最艰难的时候,佟那那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打的电话苏予安三言两语就挂掉,那一定是敷衍;她只知道逢年过节他就该出现在佟家,但他没出现,那是忽视;她知道就算她已经表示,如果他再跟方倩往来他们就一刀两断。可方倩仍然在苏予安的公司里上班,那就是奸情。佟那那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还纠缠什么。可是就是不舍得啊。她太明白一段有问题的感情,问题一定是出现在两个人身上,而不是单方的,或者是第三方的。但她就是不肯承认,不肯面对。她怕失去的不仅仅是那样一个人,还有他长久以来带给自己的安稳。这是她后来才想明白的。方倩出院后找过佟那那一次,苏予安不愿意解释的事情她都解释清楚了。那孩子不是苏予安的,但是事情却是因苏予安而起的。而这样的方倩,这样为苏予安付出的彻彻底底的方倩,反而叫佟那那哑口无言。然后,佟那那发现,苏予安和方倩走得越来越近,而她却无法说出半个“不”字。她舍不得眼前形同鸡肋却又现世安稳的工作,舍不得离开父母的小窝。她见过苏予安和他的同伴,是怎样在异乡打拼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的下那样的苦,所以宁可蜷缩在原地。所以,她看着苏予安感情的天平倾向到别人那里,束手无策。佟那那在床上再也呆不下去了,趁着乔羽出去,赶紧换好衣服。衣服刚换好,乔羽就进来了。佟那那烧上新的水,找了一只新牙刷给乔羽。两人慢悠悠地洗漱好,穿戴整齐一起往街上走。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张言,张言见两人神色如常的从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不误会也都误会了。他反而尴尬地笑着说了声“早”。佟那那浑身不自在地回应了一声,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果然是毁了。从学校到街上要走十多分钟,平常一个人的路途变成两个人走,别有一种轻松。佟那那才知道,原来她寂寞了那样久了。大部分的时候,她不太愿意到街上来吃东西。夏天太热,冬天太冷,在宿舍里冲杯麦片也就是早饭了。其实还是不喜欢一个人走路,有时候会觉得害怕,更重要的是因为一个人走路太寂寞。她曾经也是独来独往地上班下班,但那时候心里还有苏予安。等到她彻底把苏予安从心底拿走以后,她明白,未来不论走哪条路,不论怎样走,都只有她自己了。她要把失去的独立生活的勇气一点一点找回来。可是乔羽却出现了,让她怎么把那一丁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勇气再丢掉?用另外一个人做溺水时求生的浮木吗?她做不到。一边走,佟那那一边跟乔羽说这村子里的趣事。快到街上的时候人渐渐多了起来,道路也渐渐有了烟火的气息。吆喝声,人声,车铃声,是一副原始味道十足的农村小景。佟那那拿了手机出来,照了几张相片。乔羽诧异地看了看她,她笑着解释道:“拍回去画画用的。”“还在画画吗?”但是在她的宿舍里并没有看到画架、颜料。他以为她不画画很久了。“一个人闲着就画画。”“画乡村?”“嗯,呆得越久,越觉得这里哪里都美。”她微微笑着。那是因为有双愿意发现美的眼睛,他想。她的眼睛里,终于不再只有苏予安了。乔羽并不挑食,随着佟那那吃了油条烧饼喝了豆浆。从前佟那那饭量一直很大,甚至有点大得惊人的意思,但是人却不怎么胖。现在的她只是吃了半个烧饼,细细地撕成一小块,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下。直到所有的烧饼都吃完了,她才开始喝豆浆。她的饭量小了,脸却因为天气寒冷而有些发肿。乔羽突然有点难过,他喜欢的那那啊,怎么被人伤成这样?佟那那被他盯得发窘,“我脸上有东西吗?”她讪讪地问。“嗯。”“什么东西?”佟那那去抹两颊和唇角,却什么也没发现。无论对面的男子是谁,她仍旧不想在异性面前失态,这时候有点懊恼怎么不随身带个小镜子来。这样有点不知所措的佟那那似乎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乔羽笑了笑,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她眉间轻轻抹了一下,“现在没有了。”自始至终也不告诉佟那那她脸上到底是什么。她脸上是自己都看不到的忧愁。乔羽想,现在我帮你抹去了,就再也没人会让你难过了。从饭馆出来,路过一个澡堂子,佟那那说:“这边条件就这样了,就这一间澡堂子,我晚上过来洗澡,你要不要一起?”乔羽把她的肩揽过来,在她耳边很认真地问:“是情侣间吗?”佟那那翻了他一个白眼,脸热得红扑扑的。“想得美!”两人往学校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群散步觅食的鸡。佟那那指着鸡群里唯一的一只公鸡问乔羽:“看那只公鸡怎么样?”乔羽瞧了一眼,“看着离被炖汤不远了。”佟那那在他身上捶了一下,“净瞎说!这鸡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你瞧他多幸福啊,你看到没有,那一群母鸡都是他的后宫。”乔羽低声笑道:“我说佟那那,你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佟那那笑眯眯地问:“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乔羽摇头,“叫大公鸡?”佟那那笑,“喂,有点想象力好不好?”“那就叫幸福的大公鸡?”“不是。”“特别幸福的大公鸡?”佟那那笑得很是坏水,“你故意的是不是啊?那只公鸡叫乔三呀。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你来了。你看,那只黑毛多的叫刘雅丽;那只白毛的叫宋婷婷;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就叫A女郎,B女郎……”乔羽脸都黑了,“佟那那,你再说我翻脸了啊。”然而这个威胁对佟那那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乔羽很忌讳佟那那把自己那点风流韵事记得那样清楚。他走过去捂住她的嘴,“你再说下去,堵你嘴的可就不是手了啊。”佟那那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可就忍不住地想笑,又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忍得很是内伤。乔羽觉得自己对她真是太纵容了,这时候就应该用唇堵住她的嘴,让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叫他难受的话来。不远处的停着一辆车。口里吐出的烟雾几乎快要模糊他的视线了。直到远处的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消失了,苏予安都没有回过神来。一个漂亮的女人忍不住按下窗户,换换新鲜空气。“亲爱的,你抽烟抽太多了!”苏予安摁灭了最后一截烟尾,冷冷地说:“我老婆都没你管得这么多。”叶菲抿了抿唇,心里想你和那个女人又没结婚,整天老婆老婆的叫给谁听呢?看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叶菲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可除了一群正在啄食的鸡,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看头。叶菲把车窗关上,“亲爱的,咱们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啊?刚才上厕所差点掉进厕所里,太可怕了!”她的声音一惯黏黏腻腻的夸张。苏予安瞥了她一眼,“你不就是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长大的吗?你才多大,这么快就忘本了?”叶菲咬了咬唇,她知道苏予安今天心情很不好。所以就算他冷言冷语,她也就默默忍受了。爱情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她爱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她试过欲擒故纵,试过高贵冷艳,他从来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算了,手段用在对你有意思的人身上才有用。如果你爱的比他多,注定要做委曲求全的那一个。苏予安满脑子都是佟那那笑着的样子。她的眼睛笑起来像是两弯新月,看一眼就觉得开心。他记得她第一次站在球场上讨好地冲着他笑的样子,再硬的心都会柔软。然而她多久没对他笑过了?还是相爱的久了,连微笑都吝啬了?曾经信誓旦旦要给她好生活的他,如今怎么也会堂而皇之带着其他的女人在身边?他想偷窥她的生活,想知道没有他在的生活,她过得好不好。来过几次,他很满意。她虽然是笑着的,可是他知道她并不开心。那都是因为她离开了他吧,所以才那样不开心。至少他那麻木的心是能体会到,她是爱他的。可是今天他的心空得难受。乔羽回来了,果然还是找她来了。他从来都知道乔羽对佟那那的那一点小心思。他那样笃定佟那那这一辈子只能有他一个男人,怎么都想不到,她是会对着别人笑的,笑得那样开怀。他看到乔羽的手在她唇上,他忍住冲下车给他一拳的冲动。他的东西,永远都是他的。烧成灰、化成烟也都是他的。这辈子,没人可以再从他那里把什么东西抢走。就算是他不要的,也不代表他要让给别人。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苏予安记得开始真正去注意佟那那的时候,就是从乔羽的那一句话开始的。“你这么跟她计较,会让她误会你对她有意思的。”乔羽难得一本正经说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却特别正经。但是苏予安却隐约似乎嗅到不太寻常的味道,因此他难得的去留心前排的这个女孩。除了小学有过一两个女同桌,整个初中苏予安的同桌都是男生。因为即便是被分配到了女同桌,他妈一准儿去老师那里提意见换成男生。后来老师干脆自觉主动地只让男生做他的同桌。刚上高中的时候,他对于同桌是一个女生这件事情适应了好久。陈妈妈当然也去找班主任反应了她的意见,但是邱莉是那种带着火热劲头走出校门的新老师,对于家长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根本就是不予理睬,所以陈妈妈也只能作罢。他妈总是在他耳朵边不断地唠叨: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不要跟乔羽一样不学好,你们不一样。苏予安对母亲的唠叨的容忍度是很大的,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每当母亲开始唠叨的时候,父亲都是救火队员,两个人只要互相对看一眼,就彼此心照不宣。然后父亲大都是冲他挤挤眼,然后找个什么借口把他支开,让他逃离母亲的“车祸现场”。但是苏予安对于母亲总拿乔羽说事儿这件事很不能忍。他从小耳朵里就被这两个字折磨坏了,高中之前他根本没见过这么一号亲戚,却总是被拿来说来说去。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步他的后尘一样,母亲未免太小看了自己。后来长大了一些,他总算明白了,母亲比的哪里是孩子,而是她自己。她是个处处要强的人,偏偏就是时运不济,开始在国营公司做会计,公司倒闭后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打打零工的日子过得很是艰辛,丈夫也只是普通工薪阶层。可是乔羽的母亲不一样,她们是打小就认识的,学习没她好,长相也一般。可就是运气好,嫁了个好男人,一路顺风顺水,是个从来不操心的命。大约唯一能比得过的就是儿子了,乔羽那是乔家出了名的糟心孩子。而自己的儿子,多么出色!所以,苏予安仿佛是她人生逆袭的唯一出路,她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替儿子扫清成功路上的一切障碍,特别是那些“小妖精”们。她偷偷去学校里观察了几次,大约觉得方倩不是那种不安分的女孩子,所以也就安了心。这种判断多是从方倩的外貌上得出的结论:方倩皮肤黝黑,衣服是宽宽松松的校服,短短的头发乍一看像个小男生。这挺好,不是那种“妖艳”的货色。陈妈妈把心放了回去。相处了一阵下来,方倩的性别也在苏予安的眼里模糊了。大约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似乎和钟毅没什么两样,生气的时候也会跟钟毅一样爆两句粗口。他居然一点没感到违和。但是等他开始注意观察佟那那的时候,他仿佛打开另一扇大门,那里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世界。佟那那留着长发,虽然也是扎着马尾辫,但是仔细一看,你会发现两鬓边精心编着两三股细细的麻花辫。她的头绳每天都是不同颜色,一周内从来没重复过。她也是穿着校服,但是脖子里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却有很精致的花边。有一次苏予安弯腰捡笔,无意中看到她的鞋。普通的白色球鞋,上面印着好看的画,两只鞋子上的画面居然还不一样。他忍不住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是画上去的。佟那那有时候也生气,可是不太会骂人,她常常用来“骂人”的句子大约就这么一句:“你这人真是太没审美了!”在她眼里,得罪她的人都是粗人,没有审美能力的粗人。没有审美就如同没有思想,所以她从不跟没有思想的粗人一般见识。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是美术特长生,难怪邱莉让她做宣传委员。他也才开始留心她办的板报,甚至偶尔也看看校报,因为她是校报的美编。有一次他从佟那那和钟毅桌子边走过的时候,瞥见钟毅正拿着一团红绳子在求佟那那。他坐回座位,耳朵却竖着。“求你了,帮我编一条吧!”钟毅求人的时候,尤其求女生的时候,总是阴阳怪调的。“不行,你找那谁给你编呗,我给你编算个什么事儿啊?”“你上回不是都给乔羽编了一根了吗,怎么就不给同桌编?太那个重色轻友了吧!”钟毅撇撇嘴。“瞎说什么啊!”佟那那的小拳头一下落在钟毅身上,脸上却是绯红了。钟毅的声音太大了,万一让苏予安听到怎么办呀。苏予安听到了,心底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捡到他的挂链,看那个绳子断了顺手给编了一条。”佟那那义正言辞地,故意声音高了两度。钟毅说:“那你也顺手给我编一根吧,不,编两根,我正好送给那谁。”佟那那最后还是帮钟毅编了两根,苏予安看到数学课上钟毅帮佟那那打着掩护,她做贼一样一会儿低一下头、一会儿低一下头在桌洞里捣鼓。难怪数学考得差,上课净不干正经事儿。苏予安想。佟那那这一天编了几根红绳子她自己都记不得了。自习课上,她把编好的两根给钟毅,然后咬了咬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又拿了两根,冠冕堂皇地说:“你拿给方倩和她同桌。”钟毅把玩着手上这两根,冷不防佟那那又给了两根。“给谁?”他没听清。佟那那向后努了努嘴。“为什么啊?”佟那那把早就准备好的托词一口气说出来:“你傻啊,就你跟那谁带着这个情侣红绳,老师还不一看就看出来你们早恋了。你让其他同学也戴着,老师就会以为这是流行饰品,就不会往那方面想。我这可是在保护你啊!”钟毅感动坏了,忙不迭接了那两根红绳子,转身送给苏予安和方倩。“什么东西?”方倩问。“幸运手环。”钟毅说。“不用,谢谢。”方倩拒绝地很不客气。“戴上吧,很灵的!”钟毅想,如果方倩都不要这东西,那么苏予安肯定对这东西更不屑一顾。这些学霸的脑回路大都差不多。“佟那那亲手编的,瞧这手工,未来的毕加索的真品你还不早点收藏起来啊。以后人家成名了就能卖大价钱!”佟那那再也坐不住了,“除了毕加索你还知道什么呀?我爱的是卡萨特,快叫我卡萨特。”虽然苏予安并不知道卡萨特是谁,可是佟那那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含着笑,眼睛闪着光,那样有生机的倔强模样让人心跟着一动。方倩仍然没有接受那根红绳子,苏予安却从钟毅的手里接过来,“给我吧。”然后很自然地把两根都戴在了左手手腕上。长短合适地像是专为自己打造的。他望了望佟那那一眼,目光专注地说“谢谢了。”脸上是淡淡的笑容。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佟那那心跳如雷。她想自己一定是花痴透顶了,才会觉得那个目光好看又深情。方倩埋头做着作业,眼角却瞥向苏予安的手腕。他的手长得修长而好看,手腕骨有一条很优美的起伏。白皙的皮肤衬的那两根红绳子特别耀眼,大小刚好。确实是特意为他做的。方倩收回目光,继续做作业。方倩一点都不喜欢佟那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太喜欢。人和人相处的时候有时候,不见得凭借什么具体的事件来决定相处的态度,而仅仅是一种感觉。方倩对佟那那的感觉就是:这是个完全不同于自己世界的人。她有一隐匿而卑微的自负,也许她自己都不承认这种在暗处的自卑,是在骨子里的。佟那那像个玻璃球,一直就是透亮透亮的,好像就没有发愁的事情一样。看着单纯,虽然不见得是真单纯,但是确实没有阴暗,就是那种被父母仔细放在手上珍重的孩子。而这,是方倩的逆鳞。方倩从来没体会过父母的珍重。父母来自小镇,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父母的天平完完全全地倾向到弟弟身上,留给她的爱有限。或者说,“父爱”“母爱”这两个词对她来说太陌生并且矫情。似乎能把她拉扯大并愿意让她继续读书,就是他们的爱。方倩感激而珍重。她从小就知道,除了读书上大学这条路以外,她再无旁路可走。如果她不想重复父母的生活。她喜欢苏予安,理智而克制,是那个年纪女孩子稀缺的冷静。方倩有一种直觉,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相同世界的人,有一种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嗅出的味道。方倩的喜欢埋得很深,不像佟那那。她一一眼就看出来佟那那看苏予安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可是方倩从来没把佟那那放在眼里。不同世界的人也许会相互吸引,但能注定不会长久走下去。这是属于方倩的骄傲。因为高中入学的时候遇到多年难得一见的暴雨,军训就被推到了高二。这一年八中换了新校长,自然有了新做派。高一学生和高二学生要一起进行军训,学校的场地不够大,最后学校决定把学生们一同放到军区进行封闭训练,也算是一种新的尝试。学生们得到要去军区军训的消息时都兴奋不已,因为大都是头一回离开父母,又是和同学一起生活,都满心满怀的憧憬。学校用大巴士把学生们拉倒了军区,这群第一次离家的孩子兴冲冲地在宿舍里左摸摸、右摸摸,要么就三三两两聚着聊天。佟那那带着手机,一到宿舍就给家里人打电话。“房间好小呢!嗯,上下铺。哎呀,我被分在上铺呢。好高呢!我要是半夜滚下来怎么办呀?”方倩在佟那那的下铺,麻利地把行李安置好,坐在床上拿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她没有手机,即使有也不知道打给谁。“没有空调,好热的。我刚才去看浴室了,公共浴室,大家要一起洗的。对,热水也要自己打。哎呀!防晒霜我忘带了!……不行不行,老师说了,不让家长来送东西。那怎么办呀,我肯定要变黑鬼了……”佟那那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在电话里说个没完。方倩皱着眉头,忍了很久,一页单词看了半天一个都没记住。她很烦躁。“我说,你能不能收拾快点?”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佟那那这才注意到她的包占了一整张桌子,忙挂了电话,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摊成一片的零碎往包里塞。方倩的耐心被佟那那的磨蹭劲儿消磨殆尽,她站起来二话不说,三两下就把她包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给塞进了储物柜。那雷厉风行的模样把佟那那看呆了。“方倩,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太谢谢了!你看,都怪我妈给我弄这么多零碎。”方倩没有回应她,只是拿着一个黑色的铁皮盒子和一个厚本子问她:“这是你的学习用品吧?你想放柜子里还是放床头?”佟那那笑嘻嘻地接过去,“我才没有带学习用品呢!好不容易放个羊,谁还带那个?咱们不跟你们学霸比。”方倩没有接她话的意思,佟那那却主动打开了那个黑色的铁皮盒,“这是我的水彩颜料,看,我的小心肝宝贝!”方倩瞥了一眼,文具盒大小的铁皮盒子里放着二十多块五颜六色的小方块。她从来不知道水彩颜料还有这种样子的。佟那那又把那个厚本子打开来给她看,“这也不是我的笔记本,是我的速写本。有时候也画画水彩画,但是纸太薄了,不是太合适……”方倩并不想了解她的那些东西,但是看到她本子里的画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里面有花、有树、有高楼、有亭台、有行人,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被她画在本子里。如果说方倩对佟那那有什么羡慕的,大约除了她得到了苏予安的爱之外,就是羡慕她能画一手好画吧。晚上的时候,宿舍里的其他女生都到齐了。佟那那是个自来熟,跟谁都聊得来。她带了一堆零食,不仅自己吃,还拿出来到处去散。就这样出门转了一圈下来,连高一的学妹都混熟了。她回了寝室,又是先跟父母打了一个长长的絮叨无比的电话。然后又翻出一包零食,看到方倩正靠在床上看书,就坐到她边上,一边拆一边说:“你爱不爱吃这个?好吃是好吃,不过是大蒜味儿的。我都让我妈别带了,她非要带。你看带了我就发馋,忍不住去吃。要是回头教官来了让我说话,你说我得多尴尬呀……”方倩一点都不想听她唠叨,特别烦她总拿她爸妈说事儿。书一合,冷冷地说:“佟那那,是不是你以为就你有爸妈?”这话说得很不友好,旁边几个女孩子怕她们吵架,都准备上来去劝架。佟那那眨眨眼,抿了抿嘴:“对不起啊,我话太多了,你别介意啊。”还有一点撒娇的意思。方倩烦透她了。可是她那无辜的模样,想吵架都吵不起来。只能选择无视。一周的军训下来,大都变成了黑炭。除了各自班级的方阵外,校长突发奇想,弄了一个标兵方阵。简单的说,就是把每个班军姿正步走得最好的整合到一处,单独汇报演出。看到各班被选出的人,钟毅直嚷嚷:“这简直就是在选美好不好!”他表示异议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被选到标兵方阵里。虽然都被晒黑了,可男生们个个英俊挺拔,女生们个个英姿飒爽,每一个人单独拿出来都能代表八中的颜值。乔羽和苏予安理所应当地在方队里做了排头兵。校长特意找军区的领导为这些颜值担当们借来了笔挺的礼服,大盖帽加上白手套,再穿上长筒军靴、扎上武装带,直衬得其他穿着普通绿色军服和解放胶鞋的学生们都变成了丑小鸭。最后汇报表演的时候场面简直要失控了,欢呼声、叫好声、口哨声不断。哪里像是军训的汇报表演,简直就是偶像的演唱会嘛!军训结束后,这一个方队的男生女生各个都成了八中的明星。军训结束的那一晚,全体自由活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大家各自放羊在宿舍里串门子。钟毅的小女友林娟儿跑来找佟那那,拉到无人的角落红着脸问她:“那那,你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去哪里玩?”军区在市郊,周围也没什么可以玩的地方。“钟毅说去他朋友家玩,可是就我一个女生,我不想去。他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佟那那这几天也被关得太闷了,听说要出去玩当然开心。可是她一走,寝室里就只剩方倩一个人了。佟那那知道方倩人缘向来不太好,觉得她一个人在这里太可怜,于是拉着方倩一起去了。方倩一点都不想和佟那那出去。可佟那那太能磨人了,她实在被磨烦了,只好缴械投降。到了军区大门口,钟毅已经叫了一辆出租车在等她们了。梁飞坐在前座,后座挤了苏予安、钟毅、方倩、林娟儿和佟那那五个人。林娟儿坐在钟毅腿上,苏予安坐在中间,佟那那坐在苏予安的旁边。苏予安的腿很长,卡在中间那里,蜷着腿很不舒服。为了避开林娟儿的腿,他也只能尽量往旁边放,这样就只能挤着佟那那。佟那那只觉得腿没处放。她出来的时候换了军服,穿着一条连衣裙。苏予安穿着一条工装短裤,两个人尽力刻意分开,可两条腿还是时不时要碰在一起。一坐进车里佟那那就觉得热得慌,热得脸发烫。她尽力靠前坐了坐,问司机:“师傅您能开一下空调吗?”司机却说:“今儿又不热,年轻人要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总吹空调不好!”佟那那鼓着腮帮子不依不饶,“您看哪,这车里人太多啦,风都把我头发吹乱啦,您就开开空调吧。”司机大叔却丝毫不为所动:“是你们非要做一辆车的,我这可是冒着罚款的危险带你们的。”方倩嫌她话多,拍了拍她肩膀,“算了,忍忍吧,应该也没多远吧。”可是她哪里知道佟那那的度日如年呢?风从车窗里灌进来,林娟是长头发,虽然扎着马尾辫,但是被风吹起一路飘洒。苏予安为了躲开她的头发,只好把身体往旁边侧。佟那那刚洗完头,披着散头发,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别提多狼狈了。她只好不停地抬手去理顺头发。她带着一个小包,包里放着她的小宝贝。车子突然转了一个弯,她膝盖上的包就掉了下去,正砸在苏予安的脚上。佟那那忙弯身去捡,苏予安已经帮她捡起来了。他把包递给她,佟那那忙说了声谢谢,还是碰到了他的手,连手都热得发烫了。她在包里摸了摸,少了一样东西,于是又弯身去找。这时候汽车正过一个减速条,佟那那差点被颠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抓什么东西可以固定自己,结果却抓住了一只手。苏予安递过来的手。“小心点。”佟那那的头被撞在前座的后背上,她想自己大概是撞傻了,要不然怎么不知道把手从他手里拿出来呢?他的手里有滚滚的热浪和浓得化不开的潮气。还是他先撤回了手,看她头发被吹散的样子,突然觉得可乐,心头又有点痒痒的。他忍住为她抚头发的冲动,问她:“你找什么?”“哦,我的笔掉出来了。”边说边弯着身子在座位下找。“我帮你找吧。”“你那么多笔,又不少这一支用。”方倩冷冷地说,然后把头扭向车窗看窗外。在她看来,佟那那不过是没事儿找事儿。佟那那把垂到腮边的头发挂回耳后,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悻悻地说:“算了,不找了。”其实她很想解释一下这支笔是画画用的自动笔,还挺贵的,不是普通一两块的笔。但是她这几天和方倩相处下来,并且又从同学那里听来的消息让她知道了方倩的家庭情况。所以她尽量在她面前提避免去提钱的事情。到了地方下了车,才发现是一排排的别墅区。钟毅拉着林娟儿的手一间一间数着门牌号。佟那那看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依旧表现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梁飞有一茬没一茬跟方倩聊天,最后是苏予安和佟那那落在了后头。“很贵的笔吗?”苏予安突然问。佟那那这才转过头,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骗他。“其实还好……就是用顺手了,有点舍不得。”“出来玩还带着笔和本子,没看出来你这么爱学习。”这大概是苏予安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跟她说话。佟那那有点语结,“不是,带的是画笔和速写本。”说完又觉得在学霸面前说这些,是不是有点自讨没趣?所幸苏予安没再说话,抬头看见钟毅他们已经找到了住址。开门的是乔羽,胳膊上挂着一个妆化得很浓的女生。苏予安也是被钟毅拖着出来当陪衬的。房子是乔羽叔叔的,他叔叔常年在国外,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时候乔羽就会和几个狐朋狗友在这里聚会。因为机会难得,钟毅特别想单独约林娟儿出来玩。可是林娟儿胆子小,又觉得乔羽名声不大好听,说什么都不愿意来。所以东拉一个西拉一个,屋子里倒有8个人了。苏予安的妈妈不大同乔家的人往来的,苏予安和乔羽家的亲戚也不大认识。那时候虽然觉得这所别墅空间大、布局好、装修豪华,但是并没有太入心。因为那时候还年轻,觉得一切都有可能。就算自己家的房子相比之下显得相形见绌,但是他也没有什么自卑、羡慕或者嫉妒。那时候对物质的渴求真是低到无痕,是到后来父亲生病以后,他才蓦然懂得母亲对乔家的那一口气——多少还是有羡慕和妒忌的。也是到后来他才懂得,他和乔羽之间物质的差距有多大,他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才能拥有乔羽轻松拥有的东西。因为是四男四女,痕迹有点明显,林娟儿老大觉得不自在,吵着要回去。乔羽的女友叫coco,年长大家两岁,是个顶会玩儿的自来熟。拿了牌出来让大家玩牌,没多久气氛就放松了。佟那那最怕玩牌,开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看不大懂就觉得无聊。站起来四下里随意逛了逛。在露台转了一圈再进屋子的时候就看到苏予安目光专注玩牌的样子。她突然很想把这画面画下来,忙打开包拿了速写本,才想起来笔掉了,顿时有点扫兴。“给你。”突然有人递了一支笔给她,佟那那抬眼看到是乔羽。“没带笔?”佟那那也懒得跟他说掉在车上,只是“嗯”了一声。看了看笔,居然和自己原来那支是同一个牌子的,就疑惑地望了望乔羽。“我叔叔的。他也爱画画,我从他笔筒里随便拿的,不知道合用不合用。”“谢谢。”佟那那接过他的笔。乔羽也没再说什么,拐到厨房里拿了一罐啤酒给COCO。COCO一边喝酒一边打牌,声音叫得比谁都大,笑声笑得比谁都亮。高兴的时候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直接在乔羽脸上“叭”地亲一口。佟那那画得速度很快,笔下是不同姿势的苏予安:或凝思、或蹙眉、或微笑。她从来没有这种肆意观察他的机会,所以分外珍惜。乔羽一边打牌,一边偶尔飞快地用余光看看佟那那,她的目光专注在苏予安身上。乔羽注意到苏予安的手腕上系着两条精致的红绳子,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颈间,那里也有一条精致的红绳。自习课上,佟那那对着一道思考题发愁。这道题再做不完,今天晚上去完画室还得回家接着做,而这是会影响她的情绪的。佟那那转过身去问方倩,方倩看了一眼题目,拿过演算纸三两下写好了解题思路,然后推给佟那那。她向来没什么耐心,愿意给佟那那解题已经是“天大的慈悲”。佟那那咬着唇像看天书一样,还是不懂,一脸的生无所恋。苏予安最近总是被佟那那各种各样的微表情所吸引。不过是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那样子傻得可爱,像是等待被拯救的小可伶。于是破天荒地说了一句:“拿来。”佟那那诚惶诚恐,因为苏予安向来不大搭理人。为了给她解题,苏予安往前坐了坐,尽量靠她近些。而佟那那则转过身来努力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她听他解了一遍题,但是心思完全没办法集中。满眼都是他的手,修长的手指里握住一只墨蓝色的圆珠笔。笔下写得字很整齐,原来公式也可以写得这样漂亮。讲完了一遍,苏予安停了停。佟那那满脸懵懂地望了他一眼,“听不懂”三个字居然有点难于启齿。苏予安垂目笑了笑,又拿了新的演算纸,换了一种方法又解了一遍。还是不懂。佟那那的嘴唇都快被咬破了。苏予安想了想,开始用最最笨的方法把这道题一步一步解出来。佟那那恨不得要钻地洞了,怎么自己能笨成这样?最后她把演算纸拿了过去,“我好像懂了,我仔细想想。”今天画室里画阿格里巴的石膏像,佟那那心不在焉,等打完型,老师走过来问她:“你画得是阿格里巴?”佟那那这才发现画得哪里是阿格里巴,简直在画苏予安。她吐吐舌头,忙扯了画纸,“今天手好疼哦,不听使唤了,重画、重画!”老师只是笑笑走开。晚上回家做功课,虽然苏予安的解题纸就在眼前,可是怎么都看不懂,越看越乱。她也不想一抄了事。于是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瞎写一通,第二天发回来理所应当的是个大红叉叉。佟那那对钟毅说:“幸好我是艺术生啊,不然光是数学就能逼死我。”钟毅表示深以为然。做完值日,佟那那是最后一个走的。锁上教室的门一抬眼发现苏予安还站在门口,“你有东西落在教室了?”“没有。”顿了顿,苏予安问她:“昨天说的题目,你是不是还不懂?”佟那那有点发窘,“嗯,是不大懂。”然后低着头就想走。苏予安却突然拉了拉她的胳膊,“你以后有不懂的,就来问我吧。”佟那那从来都不恨苏予安,因为他对她曾经那样好过。所以她再怎么伤心,她都不觉得恨。她再怎么闹,都说不出“分手”两个字。因为害怕一旦成真了,那个曾经对自己那样好过的人就再也没有了。她甚至觉得守着那份“曾经”,大约也能过一辈子。佟爸爸总爱把孔子的话挂在嘴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得就是佟那那这个小女人,佟那那常常对此不忿。可后来和苏予安相处之后,她自己也都觉得父亲描述地还满准确。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渐渐地,佟那那露出了她全部的“庐山真面目”:她做不出题目的时候会发脾气,而他就在一旁耐心等她发完脾气,然后再用他觉得世界上最笨的方法帮她解题;她怕晒,下午西晒的时候,太阳还没过来,他就已经站起来把窗帘先拉了起来;她晚上去画室,他开始了当“护花使者”的生涯;她唠叨哪个老师没“人性”,哪个老师特“奈斯”,他都认真地听。苏予安奇怪自己哪儿来的这许多的耐性,居然并不觉得厌烦或者腻歪,甚至享受这种新鲜的体验。佟那那过着和他完全不同的生活。虽然他们每天都能见面,生活在同一个星球,呼吸着同一种成分的空气,可他仍旧觉得,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是完全不同于自己这个的。但就算是撒娇抱怨,他也总是被她仰望的。他喜欢这种仰望,喜欢这种被依赖,因为可以给他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这种感觉会给他无限的自信,但他曾一度丢失过这种自信。所以后来当方倩冷笑着问他,叶菲这样的女孩子好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他说,“大概是因为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吧。”这种感觉,他在方倩身上从来没得到过,在佟那那身上则是丢失了。佟那那知道自己太习惯去依赖别人了。从前是依赖父母,后来是依赖苏予安。无论什么问题,她都会先去问别人,哪怕自己早就有了想法,却总是下意识更愿意执行别人的意见。所以她很珍惜如今不多见的独立和自主。“你都不用上班的吗?”佟那那忍不住问乔羽。他已经在她这里住了三四天了,一点要走的迹象都没有。他的到来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当然也不是什么很宏大的计划,只是他在这里的时候,她完全没办法画画。“我是无业游民。”乔羽一本正经地说,在看到她脸上闪过不信任的表情的时候,马上又加了一句,“我需要你的收留。”乔羽很老实,可以说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兴。他隐隐觉得这不该是恋人间应有的关系方式,只是他也不知道恋人间应该是怎样的。父母给他的是反面教材,钟毅和林娟儿后来的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反面教材。于是他想,他应该就像苏予安那样对她好,才是正常的相处方式。佟那那很想和他好好谈谈,可是该怎么谈,如何谈,叫她发愁。他既没有明确示爱或者求婚,倒叫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第一天晚上,其他的时间乔羽都老老实实地缩在另一张床上,真像个同寝室的室友。勇气是个奇怪的东西,刚开始是雄心万丈,再后来是手足无措,最后就变成了畏首畏尾。乔羽忍不住笑自己,在佟那那面前,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可是仿佛已经等了那么久了,再等一时,又怎么样呢。其实他和佟那那很是熟稔过的,只是他和她之间似乎总是差了半步。高二上学期没多久就开始分文理班,佟那那和乔羽分到了一个班,乔羽成了她的同桌。大约离高考越来越近了,足球队的同学们都自动减少了踢球的时间,除了乔羽和苏予安。乔羽对未来是满不在乎,苏予安对未来是胸有成竹,所以反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佟那那总是坐在球场看台上看书,或者画画。八中不少体育特长生,放学后的操场并不寂寞。刘雅丽总是风雨无阻地在看台上,她个子小小的,皮肤白得发亮,眼角有点下垂,有一种天然叫人怜惜的味道,像漫画里走出的少女。佟那那很喜欢画她。她们开始并不熟悉,佟那那画过刘雅丽一次,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征得对方的同意。刘雅丽的眼睛只会盯着球场,有人说话她也不大搭理。佟那那提出画像的请求时,她只是“嗯”了一下,说了一句“随便”。她们彼此遥遥地坐着,从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凑在一起聊天八卦。但是佟那那还是从林娟儿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刘雅丽的八卦。她在追乔羽,当然,爱慕乔羽的人很多,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后来有一天,刘雅丽突然走过去对佟那那说:“我能看看你画的画吗?”佟那那有点手忙脚乱,因为速写本里有好多好多的苏予安。于是她快速地把画了刘雅丽的那几张翻好递给她,生怕她翻看其他的。刘雅丽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几张画,随手一翻,看到了苏予安的画像,顿时就明白了,然后装作没看见。合上速写本还给佟那那,“你能帮我画两张画吗?”大约没人能拒绝刘雅丽的请求。她的双眼看着别人的时候,就给人一种盈满泪水的感觉,但有没有哭泣的迹象,就是一种你无法拒绝的表情。佟那那忙点头。刘雅丽请她画两张画,一张是球场上的乔羽,另一张是相拥的她和他。佟那那听到她的请求的时候脸红了一下,毕竟她还真没画过这样的画。虽然在脑海里画过许多次,但从来没真的动过笔。佟那那咬着笔,先看了看球场上飞奔的苏予安,又默默在心里想象了一下情人间的拥抱的模样。最后迅速下笔。乔羽看见过佟那那的速写本,也见过她的课本上各种被篡改的插图。回想起来,大约对她产生好感就是从那些充满了想象力和搞笑力的插图开始的。他很想知道怎么会有人的脑袋里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是在佟那那外训走后的第二天,他才看到他的画像的。刘雅丽仔细地用小小的木纹相框装裱好了,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两幅画都不大,被装在一个相框里。因为就算他不打算要他们的“合影”,谁也不会把自己画像扔进垃圾箱。佟那那画得真好。刘雅丽后来拿到画稿的时候也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她特意用了水彩纸,给画上了颜色,清清淡淡的。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岁月侵蚀消失一样。画面上不是球场上的乔羽,而是穿着校服手插口袋靠墙而立的他;是两个相拥的他和刘雅丽。他的脸上表情淡然,她的脸上有着似有似无的忧愁,一如她的单恋。刘雅丽是舍不得送出去的,可是她需要送给他,因为有时候画比语言更丰富。这一次她赌对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画,乔羽就知道是出自佟那那之手。那副他的单人画像,只有他知道,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你画的?”乔羽问她。“不是,别人给我画的。”“佟那那?”刘雅丽的眼睛亮了亮,并不否认,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刘雅丽很诚实,他喜欢不矫揉造作的人。乔羽不说话,不想解释,也懒得解释。但是刘雅丽自己就给了自己解释:佟那那是他的同桌,是苏予安的女朋友,这个大家都看得出来。佟那那就是最不矫揉造作的一个人,可以说她对他一点都不客气。他们的同桌生涯也算不得“相亲相爱”:佟那那总是会和他拌嘴,直接称呼他“乔三”,很不客气。是那种熟不拘礼的不客气,揶揄抢白丝毫不让步,似乎是把最乖巧听话的一面都留给苏予安了,所以在同桌面前格外张牙舞爪。她是习惯在钟毅面前颐指气使,那是因为钟毅总是有求于她,有时候想给林娟儿打电话还都是让佟那那出面。出去玩的时候也一样,佟那那是钟毅和林娟儿的法定电灯泡。但是乔羽不一样,他对佟那那可是无欲无求,所以对她那些也从不忍让。“互怼”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她擦过的黑板,他顺手就拿黑板擦在顶上拍一排,害她跳着去擦也擦不到;她扫过的地,他故意走过去“不小心”踢翻了垃圾篓,气得她牙痒痒。他自己都觉得幼稚。很久以后他看到一句话,意思大约是,年轻时候我们总爱欺负的那个女孩,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那时候眼睛里只有她。他的心突然就紧紧收在一起,勒得他喘不过气。有一回钟毅借着佟那那外出写生的由头和林娟儿实约会之实,他顺带把乔羽也叫上了。乔羽来得晚,到地方的时候,佟那那已经支好了画架开始画起来了。不远处钟毅和林娟儿正在树下卿卿我我,乔羽觉得无趣,于是走到佟那那身后看她画画。从前只觉得她相貌还说得过去,可是一旦画起画来,那种专注的投入,别有一种特别摄人心魄的力量。佟那那余光看到他,咧嘴一笑,“咦,今天粉红色的T恤很漂亮啊!我们老师说粉红可骚气了,真适合你。”乔羽难得没和她拌嘴,扬了扬唇角,看看画又看看远方。有那么一刻,他很希望他能被她画进画里。可惜他们同桌不过一个月,佟那那就请假去外地封闭训练了。临走的前一天,佟那那说:“你记得把笔记记详细点啊,好好学习,我回来以后就靠你了哈!”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这种托赖让乔羽的整个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舅舅吴文正听说他要找家教的时候,眼镜差点掉到地上。他之前三番两次给乔羽找的家教都被他赶走了。这次主动要求家教,简直像活见鬼。但是他做过那么多年的学生工作,这种突然转性的孩子他见过,所以克制着自己的惊讶,表面淡定、私下热火朝天地托老友在本市给他找了最好的家教。乔羽来者不拒,英语、数学、政治,无论什么科目他都愿意去学。他见过佟那那仰望苏予安的那种眼神,他突然很羡慕。他想象着有一天也可以将演算纸推到她的面前,像苏予安一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为了这份云淡风轻,乔羽开始每天晚上三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的生活。因为前面落下的太多,想要补回来,需要比旁人付出的更多。学期期末的时候,乔羽的成绩从年级300名进入到了前50.吴文正高兴地给他爸妈打电话报喜,说这孩子前途无量。父母给予他的,不过是电话里的“好样的,好好学习,争取上重点本科。”两个人真是多年夫妻,连说话办事的方法都是一样的。他们的鼓励不过是比着谁给的生活费多而已。乔羽早猜到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挂了电话就只觉得烦。他找钟毅一起去打游戏,钟毅一边打一边抱怨和他同队的队友技术差。“我都没嫌弃你,你还好意思嫌弃别人?”乔羽被他絮絮叨叨烦了,凉凉地怼了他一句。钟毅对他这副死人样早就习以为常,眼睛盯着屏幕哀怨地埋怨了他一句:“你肿么这样伤人家的小心心啊?我跟了你多少年了,你对我还不如我的同桌!”乔羽冷冷瞥了他一眼,“钟毅我说你再不好好说人话,当心我削你。”过了一会儿,才很是随意地说:“你那同桌对你好?”钟毅转向他,很认真地说:“那还用说啊?帮我抄作业,帮我编红绳子,帮我画画给娟儿……”“我以为她都是被逼的。”钟毅被人掀了老底一样哀嚎了一声,“乔羽你今天吃错药了!”转念想了一想,果然不是被逼的,就是被他死缠烂打求来的。但是他不管,“那那集训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小礼物呢!这个可不是逼的,人家自己主动买的,瞧见没有?大师开了光的符,带着招桃花呢!”钟毅从钱包里拿了张黄纸符卡在他面前甩了一甩。乔羽觉得烦透了。第二天刘雅丽和他闹了点小别扭,乔羽向来不耐烦哄人,更心烦的是母亲和继父要回国,母亲坚决要求他去一起吃顿饭。五心烦躁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佟那那家那片小区。等到想起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按响了佟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笑着问他找谁。乔羽不知道怎么脸就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找佟那那,后面又加了一句,“我来送笔记给她,我是她同桌。”没过多久,佟那那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个大馒头也蹭到门边,“咦,是你啊!”乔羽立刻打开书包,把笔记本都掏了出来,“嗯,我听钟毅说你回来,所以拿笔记给你。”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不像普通人家的家长生怕女儿和男生接触,那美云和气地把乔羽让进来,乔羽有些迟疑。他还真没去过女生的家里,突然有一种女婿上门的错觉来。佟那那也不拘谨,笑着让他进来。大概真是心底坦荡,所以才这样大方。乔羽想。不知道苏予安是不是也来过?佟家正在吃饭,佟家爸妈都是温和热情的人,让乔羽也坐下来一起吃。乔羽已经不大记得家常菜的味道了,所以看着热腾腾的一桌饭菜,不知道怎么心里会觉得酸酸的。佟家爸妈不让菜,却也催着他多吃点,因为佟那那的饭量实在是大,衬得乔羽的饭量简直像猫食。佟那那在饭桌上就是话唠,把馒头分成两层,里面铺满厚厚一层辣椒炒鸡蛋。一边吃一边唠叨她苦不堪言的“牢狱生活”。“太不人道了!每天画12个小时的画啊!我的手全花了,你看你看!”她伸手在众人面前摇了摇,虽然他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佟家声心疼坏了,“这几天在家多休息休息。”“必须的!”佟那那咽了一口饭。“瞧我身上这松节油的味儿!”佟家声又心疼地夹了块红烧肉在佟那那碗里。乔羽很快就看出来了,佟家是个父慈母严的家庭。当然,母亲也不见得是真严厉,只是和父亲对女儿的腻歪劲儿比起来,确实算是严厉。“是你自己要画画的,想画出名堂来,不吃苦你靠什么上大学?不上大学你干什么去,一辈子在家里当老姑娘啊?”那美云看佟那那在外人面前一点也不端着,忍不住想给她点教育。“不会啊,我见过那那的画,很好看。她上美院肯定没有问题的。”乔羽说。“哎呀,看到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也不用画出名堂,有口饭吃饿不死就行啦。”佟那那咬了一口馒头,笑咪咪地望着乔羽。她笑起来的样子,让人想拉进怀里好好疼。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挪开了目光,专注地吃起东西来。乔羽离开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意味。他宁可不要什么大房子好车,就想让爸爸妈妈每天都这样在一起吃顿热饭,闲话家常,对他来说就够了。可是他们从来不给他,他怎么都得不到。下楼的时候,他无意中看到电梯间有人贴的广告:八楼出租。乔羽搬家吴文正并没有反对,因为住得地方确实是离学校比较近,又是一个不错的小区。虽然住在外婆家照顾的人多,但家里人多口杂,环境确实也算不上太好。后来乔羽就经常能在电梯里碰到那美云和佟家声。乔羽人长得漂亮,嘴巴又甜,在佟家爸妈前收起所有的轻浮、不正经。那美云无意中听说他爸妈离婚,是自己在这里住的以后,更是三天两头喊乔羽来家里吃饭,甚至一度动了收他做义子的念头。那一年,乔羽是真的把佟家当成了自己家的。反正他和苏予安是亲戚,那么算来,以后和佟那那也会是亲戚的,现在不过是提前到亲戚家吃饭而已。他想。而乔羽是后来才知道,这一次的集训营,让佟那那和苏予安的关系有了质的改变。如果说从前只不过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小暧昧小喜欢,而这次之后,佟那那彻底成了苏予安的女朋友。他们的爱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生根发芽,长成参天的大树。而他,不过就是一个看客。他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于是冷眼旁观着他们的故事。只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个故事听了这么久。再回首时,青春都快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