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缝隙

房间里的人都轮着打了好几圈,仍旧是佟那那赢得最多。乔羽一直靠在沙发上,注意到她偶尔会用拇指揉揉太阳穴,期间打过四个喷嚏。两颊殷红,开始他以为是打的腮红,后来渐渐觉得不像。

他看了看表,三点钟了,于是站了起来出去要了杯热水,然后拿着杯子径直着走到她旁边,“喝点热水。”

佟那那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几乎一口气全喝完了。苏予安看着灯光下空空的玻璃杯,光闪闪的有点扎眼。真是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呢!

“我打一会儿吧。”乔羽把她换了下来,笑问她:“你这么晚回去不怕阿姨给你念经?”

佟那那家是有门禁的,晚上10点之前必须到家。在做佟家邻居的那一年,他对她家比对自己家还熟悉。

苏予安也看了看手表,“没事,岳母大人已经说了,玩得太晚就不回去了,反正这边离我家也近。”

李哥挑了挑眉头,“怎么弟妹还在娘家住着?”

苏予安故作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岳母大人宝贝着闺女呢!我老婆又不大会做家务,干脆在娘家做姑娘。就是可怜我了,对吧,那那?”

佟那那不置可否,极其不情愿地扯了个笑。

乔羽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撑着打牌,因为她根本不想去苏予安的住处。想到这里,他心里突然放下了一块石头,人也松快了,“那就再玩一会儿吧!这会儿路面大概上冻了,开车也不安全。”

佟那那鼻子发痒,又捂住了口鼻打了一个喷嚏。

“哟,那那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老打喷嚏啊?苏予安你就别搁这儿耗了,赶紧地带那那回去休息。”梁飞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唱歌的公主正在唱歌,放间奏的时候回过头向老同学表示关心。结果却同时收到了乔羽和佟那那的眼刀,吓得他赶紧转过头接着唱歌,心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了?

“累了吧?那我们回家吧,确实有点晚了。脸怎么这么红?”苏予安揽着她,笑意绵绵。真是一个体贴的丈夫啊。

佟那那看这样实在拖不下去了,头疼得实在难受,不露痕迹地从他怀里侧身出来,“好,那回去吧。”

两人和众人道了别,乔羽的目光一直没抬起来,那个刻着小鸟的麻将在手里捏过来捏过去,快要被捏碎了。

两人上了车,“去我那里吧。”车子一启动,苏予安说。听出不什么情绪。

“我想回家。”

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仿佛没听到一样。他的住处离得近,几分钟就到。“别吵到爸妈休息了。爸心脏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况,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佟那那看了他一眼,不说话。车窗上有雾气,她伸出手指画了几笔,他转头想去看她画的是什么,她却快速地用掌心擦掉了。

车子进了地下车库,半夜三更,昏暗的灯光下有些角落看不分明。他腿长步快,走在前面。她怕黑,总觉得暗处好像有眼睛在盯着她看。她快走几步跟上他,苏予安回头看到她脸上的惶然惧色,放慢了脚步。电梯一到,她快速冲了进去,靠着电梯壁站着。

他微微牵了牵唇角,笑得很浅,“害怕?”

她很识时务,点点头。

“出息。”这两个字从他嗓子里飘出来,略略喑哑的声音里带了点柔情。

可惜她已经不习惯他这样的柔情了。

电梯在缓慢地上升,这时候氛围不算太差。她鼻子不舒服,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喷嚏。

到了门前,他摁了密码,她避嫌一样把头扭到一边,却听到他的声音,“密码是你的生日,下次自己开门进来就可以。”

她为什么要自己进来?这又不是她的家。

这一回门口的鞋柜前很整洁,客厅也没有看到女士皮鞋了。他换了拖鞋,也拿了一双给她。烟灰色毛茸茸的,像安安的毛。

“感觉你好像拿了安安的皮做了拖鞋。”她声音里终是带了点笑意。

“我是那种人吗?”他瞥了她一眼,然后进了厨房,发现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于是他先倒了杯热水给她,“你先喝杯热水,洗个热水澡,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他把手机打开,看了一眼地图。

佟那那接过杯子,装作没看到他看手机——大概是要去安抚情人吧?毕竟关了一晚上手机。她哼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他没听到。

苏予安又换了鞋出门,佟那那也受不了自己身上的烟味儿,去卫生间洗完了澡才想起来没有换洗的衣服,只好裹着浴巾去他卧室的衣橱。

衣服摆得很整齐,好在没看到什么女式的衣服。只能勉为其难地拿了他一件白色的T恤,看起来应该是新的。但下体仍旧真空,让她很不习惯。她赶紧把衣服塞进了洗衣机,算了算时间,希望苏予安两个小时以后再回来,这样赶得及衣服洗完烘干。

暖气很足,身上却冷得难受,她摸摸自己的头,估计是要发烧了。她不想睡到苏予安的床上,从衣柜里抱了一床被子到客卧,蒙住头希望能发一身汗出来。迷迷糊糊就这样睡过去了。

人算不过天,苏予安四十多分钟就回来了。房间里很安静,他猜她大概是睡着了。主卧里没有人,床上冷冰冰的,洗衣机发出低低的轰鸣。

他手上提着各种袋子,先把新买的睡衣拿出来,客卧的门关着,他拧了一下,门没锁。床上的佟那那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他笑了笑,把睡衣放在她枕头边退了出去。

在厨房里把刚才买来的老姜削皮切片,煮了姜汤,然后倒进一个木盆里。他端着木盆又走回客卧。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很从容平静。他不是富人家的孩子,但从小母亲照顾的很好,从来也没做过任何家务。真正受苦的时候是父亲查出病、治病的那两年。不过,他都熬过去了。所以后来发现,没什么苦他是吃不下的。

他放下木盆去拉佟那那的被子,想把她的头露出来。佟那那起床气大,尤其是这种睡到半路被叫起来的气性更大。

扯了半天,苏予安才把她的头从被子里扒出来,“起来泡个脚,把寒气给散了。”连哄带骗一样。

佟那那还困,不想说话,眼睛也不睁开,从他手里扯回被子又蒙住头。她太冷,汗没发出来,冷得有点发抖。可她力气不如他,被子又被扯走,整个人被他拉坐起来,“乖,等下再睡。”

他出门的时候忘了戴手套,冷风里拎着购物袋,回到家又在冷水里洗洗涮涮,手还没暖回来。他冰凉的手一碰到她的手就把她激醒了。

“你干什么!”她瞪着眼,非常没好气。

“把脚泡泡。”

“不泡!”她说完又要躺回去。

他索性掀开她的下半边被子,握住她的脚踝往床尾拖过去。

佟那那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因为她下身还空着,怕被子掀上去露了底。于是蹬着腿,想要挣脱他的手。

“你再乱动我就把被子给扔了!”声音不像开玩笑。

佟那那知道苏予安的脾气,索性不乱动了,任由他握着她的脚。

他触了触水,觉得已经没那么烫了,于是一只手握着她的脚,另一只手往她脚上撒了一捧水。她的脚下意识往后缩。

“水烫?”

她“嗯”了一声。

“水热一点好,一会儿适应了温度就不烫了。”声音很轻柔,像高中时候那个把她掬在掌心里疼的人。她坐着,他半蹲着。她只能看到他的发顶,有点潮湿,像是刚洗了澡。但衣服还是出门的衣服,可见并没有洗澡。大概饥渴难耐,和那女人亲热完了还要装模作样跑回来,根本来不及换衣服吧。

她觉得荒唐又可笑,索性扭头去看窗外。窗帘没拉上,房间里灯光昏暗,她能看到外面又下雪了。

他喜欢她的脚,36码,高中以后就没再变过。脚上的皮肤比她的手还细腻。他知道她夏天不爱穿凉拖和凉鞋,常年一双小白鞋,因为她爱在鞋子上画画。似乎冬天一直穿着ugg,双脚保护得比双手要好,所以她的脚显得尤其的白。她很爱美,细微之处向来有小心思。哪怕是冬天,脚趾甲上也涂了一层淡粉色的指甲油。

双脚被他摁在水里,不一会儿就泛起粉红色。皮肤吸满了水,饱满欲滴的样子。

她被水烫得发疼,只能咬着牙忍着疼。等双脚适应了温度,暖意从脚底开始往上走。

他拿了姜片给她脚底揉搓。她觉得太痒,下意识往回抽,仍旧被他牢牢控着。

她受得了疼,受不住痒。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软了声音,“别搓了,太痒了。”

他喜欢她这样软着声音对他说话,心肠已经变得太硬,所以怀念那个总是软着声音求他的佟那那。可是后来的她,声音生冷坚硬如刀。他想把她找回来。

他手放轻了,“多搓搓活血。”

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佟那那静静望着他,在他即将抬头的时候,赶忙把头扭到其他的地方。热气慢慢向心底聚拢,快要把心底的冰融化了。

房间是烟灰色的,她最喜欢这个颜色。所以她17岁生日的时候他送给她一只烟灰色的猫。她说以后卧室要刷成浅浅的烟灰色,顶角压边线要白色的,卧室不要地板,一定要地毯,冬天就不用穿拖鞋。

墙上挂的装饰画是她某年的涂鸦,这个房间一切都是她曾经说起过的未来的家的样子。可惜啊,住过别的女人。

她转过头,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

“搬过来的时候,设计师设计的都不大喜欢,想起来还是比较喜欢你曾经设计的。”从前的家被她毁得不成人形了,不搬不行。

他拿了浴巾轻轻裹住她的脚,给她仔细地擦去水渍。终于温暖起来的双脚放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诱惑,脚趾修长,脚面白净光滑。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柔软而潮湿的,吻得她心头一颤。

她的顺从让他迷了魂,唇吻遍了,还填不满心底的空虚,于是一路向上。

她压抑着快要控制不住地喘息,扶住了他的头。他昂起头去看她,眸色又黑又沉,那里的东西她看懂了。在她垂下目光的瞬间,看到了他脖子侧面的吻痕。刚刚暖热的心倏然冰冷了下去。呵,身体还真是好呢!

他继续吻着她的双脚,目光却锁着她。她凉凉地笑了笑,唇角尽是不屑和嘲弄,“苏予安,你是不是也这样亲别的女人的脚?”

苏予安身体一僵,瞬间被怒意填满,甩开了她的脚,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木盆。这就是他的生日,她就是给了他这样一份生日礼物?!怕是把他的生日全都忘了吧!

水洒得到处都是,泼洒在地毯上,瞬间消失无踪。是“覆水不可收”,是“行云难重寻。”他转身离开,拿了外套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天没亮佟那那就回了家,好在老人向来早起,看到她的时候还觉得意外,“怎么这么早回了了?小苏呢?没送你回来?”

“送了,他公司忙,我让他先回去了。”

那美云“哦”了一声,“也是,不过小苏工作太辛苦了,你要多提醒他注意身体。别看现在年轻就使劲糟践身体,老了就知道亏空了。你工作不忙,这样正好互补。”

佟那那敷衍了几句,等那美云停下了唠叨,才小心翼翼地说:“妈,我们的事情你还没通知亲戚吧?”

“还没呢,都在过年,过完年我和你爸去老家一趟,然后再跟亲戚们通个气。”

“妈,那你先就别说了。”

那美云讶异地看了看女儿,“怎么了?吵架了?”

“不是……我现在不想办。我年后想参加个比赛,没什么时间,小苏又忙。办了婚礼以后我就不能在家里住了呀,我还想和爸爸多住几年呢。妈你不会嫌弃我了,想赶我走吧?”

“瞎说什么!不过你说的也是,妈也舍不得你搬出去。反正证已经打了,婚礼什么时候办,你们自己拿主意吧,我们老人不掺和。”

佟那那搂着那美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妈你真太好了!”

她需要一点时间,去解决和苏予安的问题。她知道自己仍然对他有爱,但爱情掺了太多眼泪,除了伤心、伤身,她找不出继续的理由。去年的那一年,她想得太明白。她真心等过,想过只要他找来说“那那,我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她都能原谅他。

然而人的心不是一下就硬起来的,失望也不是一天集聚的。她没等到他,他没有来。再说什么爱不爱,就像是个笑话。而当她要放手的时候,他却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这样死乞白赖地拉住她,是什么意思?他后悔了,也要看她愿不愿意回头吧?

碰上过年,这个世界似乎都停止运转了,人们形色匆匆又喜气洋洋。

大年三十这天,苏予安拎着大包小包上门,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婿,仿佛那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佟家声有心脏病,佟那那不敢让父亲面对容易情绪激动的事情,所以对着苏予安没办法冷着脸,但她也不想看到苏予安,只能躲进卧室里画画。

苏予安和佟家声下了几盘棋,那美云张罗年夜饭。等到饭做好了,在那美云的催促下,佟那那才从房间里磨磨蹭蹭地出来,勉为其难地带着笑脸把饭吃了。

吃完饭还不到八点,苏予安要带着佟那那去苏家。她借口肚子疼,不想去。但因为苏予安喝了酒,佟家声和那美云还是把她赶去给苏予安开车。

佟那那车技不怎么好,只是有驾照而已。她自己没车,平常也没机会开。冬天夜里路滑,她开车很紧张,生怕出车祸,所以开得很慢,双眼一直盯着路的前方。

苏予安向来对人没什么信任感,尤其是开车这种事情,感觉就是把命交在别人手里。但看到她一脸紧张无措,想起她那时候到球场找他去参加运动会的时候就是这种表情,心情莫名的好起来。大概因为喝了点酒,心有一种飘着的感觉,眼里浮出点笑意。

他的手突然覆上她的手,佟那那吓得猛地踩了刹车。还好车速不快,后面的车距也远。即便是这样,后面的车也差一点就撞上来。那个司机咒骂着:“会不会开车!傻叉女司机,大过年不在家好好呆着,出来找死啊!”然后从边线开走。

骂的有点难听,但她也没工夫理会。她瞪着苏予安,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脸上有种嘲讽。

他眼里那点笑意消失了,松开手,懒洋洋地说:“方向盘不需要抓那么紧,松一点,你一直在蛇形。”他又靠回去,闭上眼睛。

她当然感觉不到自己在蛇形,“你以为我想开车吗”这话没说出来,然后转过头继续龟速往前爬着,到苏家的时候已经9点半了。

宋知珍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等到苏予安进来的时候,她的不满已经全都写到了脸上,“还知道回来和妈妈吃年夜饭啊?”但在看到他身后的佟那那后,宋知珍索性不说话了。

佟那那知道他妈不喜欢自己,但对自己还算客气,所以她也就以客气的态度去对待宋知珍。“阿姨,给您拜个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她递上出门时爸妈塞给她特意带给亲家的各种年货。

宋知珍接过东西,说了声“太客气”,然后随意地放在了客厅。

苏家以前在老城区,两居室的房间狭小逼仄。佟那那高中的时候和梁飞、钟毅、林娟儿、方倩他们一起来他家给他庆祝生日,那时候苏予安的父亲还健在。苏父是位性格温和的男人,同谁说话都是带着温和的笑容,声音不高。佟那那以为苏予安像父亲多一点,可是后来才发现,其实骨子里他还是更像苏妈妈。

这套房子是苏予安发达后给母亲买下的,条件比从前好很多。但是宋知珍脸上从来没有那种宁和,仿佛处处攒着一口劲儿一样。

“过来先给爸爸上柱香。”宋知珍燃了三根香给他,他捏着香磕了头,站起来插进香炉里。

佟那那像个旁观者,站在他身后有些手足无措。宋知珍看了,叫她:“那那,过来吃点东西吧。”

她已经吃得挺饱了,但是如果不去吃东西,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只好一起坐到了餐桌前。

苏家是南方人,饭菜偏甜,不和她胃口。就像是她家的饭菜总是极辣,苏予安也吃不下去一样。从前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想起来都处处衬着两个人的不合适。开始的时候因为爱情正浓,所以对于豆花甜咸、粽子是肉还是枣之类的问题都是愿意为对方将就。可现在,一点都不愿意将就了。

她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说吃饱了,宋知珍也不劝菜,只说叫她“随意。”于是她捧着一杯果汁慢慢喝,期间听宋知珍和苏予安闲话家常,事无巨细,问一遍、唠叨一遍。而他耐心地敷衍着。

家里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响起来,都是拜年的。宋知珍和她说了句“招呼不周,你自己随意。”然后就在电话机边和亲戚们互相恭贺新禧。

苏予安的电话也多,大概在佟家吃了辣,所以肚子有点不舒服。他去厨房烧开水,手机又响了。他听见了铃声,遥遥地对佟那那说:“那那,帮我接一下电话。”

电话一接通跳出来一个娇脆脆的声音,佟那那不想听也听见了。“亲爱的,你有没有想我?”

佟那那的心被这种语调戳了一下,刺刺的疼,面无表情地拿着手机到厨房递给了苏予安,他接过手机的时候还问她:“谁的电话?”

佟那那语气有点讥讽,“你的亲爱的。”说完转身离开厨房。

苏予安听到她对母亲说:“阿姨,我先回去了。”

他听到宋知珍客气地留了两句,又问她要不要人送,她说不要。然后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

叶菲在电话里一直不停地说,他却一点都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他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过了一会儿看到她走到了路上。雪还在下,她没有伞。她把羽绒衫的帽子扣到了头上,双手插进口袋里往小区外头走。大概天太冷,她的肩膀不自然的内缩着,那背影看着特别可怜。

这么冷的夜晚,他居然可以看着她一个人走夜路。

他的佟那那是那样胆小怕黑的一个人,每次走夜路都恨不得贴在他身上,一点动静都要吓得大喊大叫的。可现在,她一个人走。

他等着她回头,只要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就会冲下去。但是没有。直到她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

“亲爱的,你晚上过来陪我好不好?买了新的睡衣,还有新片子,一起过年吧?人家一个人觉得好孤单哟。”女人用着勾人的语调,想要撩拨起他的欲火。他的心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失了感觉。

客厅的钟敲了11下,猛然间他挂掉电话往大门走去,经过客厅的时候却一眼看见父亲的遗像——黑白的相片,安静的笑容。这么多年了,这样微笑着的父亲和那个被疾病折磨的不成人型的最后一刻的父亲,始终无法重叠在一起,是他的恶梦。他看到父亲的遗像的那一刻,再也迈不开脚步。

这时候已经叫不到车了。佟那那在路旁等了好久没等到出租车,因为太冷,只好沿着江边走。脸上被冷风吹得没了知觉,人因为运动却不觉得太冷。这样走着也挺好,她今夜其实无处可去。

佟爸佟妈默认她今晚是会住在苏家的,但是她猜苏予安并没有把打证的事情告诉他妈。这样也好。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走到了滨江广场。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放烟花。她被此起彼伏的烟花吸引,也走不大动了,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烟花。

雪在下着,烟花开在雪里,有一种虚幻的美丽。

她的手机不断地震动起来,拿出来看到涌入的拜年短信,一条条一看就知道是模板拷贝粘贴群发的,程序化的慰问。

不一会儿有电话打进来,是乔羽的。“给你拜年。”

“谢谢,也祝你过年好。”

“你在哪里,好像很热闹?”

“嗯,在滨江广场看人放烟花。”她声音里有一丝落寞。

他觉察到了,静了静,问她:“一个人?”

她不说话,他说:“你别走,等我!”然后匆匆挂掉电话。她没想着去等他,只是走不动了,双腿灌了铅一样。

她面前有一家三口,夫妻俩很年轻,小孩子五六岁的样子,胆子却很大。妈妈胆子小,点个手摇烟花也会吓得尖叫。男孩子一面鄙视着妈妈,一面把点燃的烟花棒塞进妈妈手里,“妈你是成年人诶!”。

那个妈妈从儿子的小手里接过烟花,还不断尖叫,“啊!啊!不行了,溅到手上了!小安我不要,好可怕呀,快拿走呀!”

佟那那看着看着眼泪掉下来了,曾经的她就是这样矫情又做作,一点事情都会喊着“哎呀,小安,你快来呀!好可怕呀!”她的小安就像骑士一样,为她披荆斩棘,所向无敌。

可是苏予安不会,他会在她消失一年不闻不问,放任她被冷风吹,会在这种天气里让她一个人走夜路。她很怕,路上没人的时候怕,路上有人的时候更怕。她甚至在想,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心疼?

但让她伤害自己去换别人的一点心疼吗?这种傻事她再不会做了。

一个人可以任性的作,不过就是那个人宠着你而已。当他不在乎你了,你作上天他都不会正眼看你一眼。她不知道,苏予安是怎么和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她认真地想了一下,似乎是从苏予安父亲生病的时候,有什么就开始不大对劲了。他父亲病来得很急,得知他父亲病重的消息的时候,她的画被老师推荐刚刚获得了一个比赛的头奖。当时的奖金是两万块钱,她计划去意大利佛罗伦萨。

她想去佛罗伦萨的美术学院朝圣,想去亲眼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塑。如果可以她会抚摸那些画过无数次的大卫,她想去看圣母百花大教堂,想去看乌菲兹美术馆——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

当她把计划告诉苏予安的时候,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的父亲病得那样重了。他整个人很憔悴,她说:“那我也不去了,留下来陪你吧?”

他说:“不用了,你去吧。”然后沉默了很久才说:“那那,以后我会非常忙,可能没办法总是去找你了。”

她从来不是那种缠人的女朋友,她笑着回答他:“嗯,好,没关系啊。”

苏予安从他父亲生病后就开始从商,但是她并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的,本钱从哪里来,挣了多少。她心里的苏予安是天底下最聪明能干、最无所不能的男朋友,她从来没担心过。

他们不在一个地方上大学,节假日都是他长途跋涉去看她,因为舍不得她挤火车。后来他真得很忙,再也没来看过她。她太放心苏予安了,因为他对她太好,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再好的感情也会有裂痕的一天。

美院寒暑假假期都长,大三寒假的时候她为了给他惊喜,没打招呼就突然到了苏予安的学校。可是到了地方她却找不到他,他的电话关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宿舍在哪里。她茫然失措地站在他的校园里,最后只能打电话给方倩。

方倩和苏予安在同一所学校,但并不在一个系。方倩看到学校大门外拎着行李的佟那那的时候头痛不已,无奈只好带着她去招待所住下,又带着她去食堂吃饭。

虽然方倩对佟那那一直不冷不热,但佟那那却对方倩一直很亲热。她一边吃饭一边赌气地哭着说:“苏予安一定移情别恋了!”

方倩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佟那那,你能成熟一点吗?苏予安已经过得很辛苦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给他找麻烦了!”

她被方倩声色俱厉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猜方倩一定是知道什么的,可当她问起的时候,方倩只是摇头不肯说。

苏予安第二天中午才出现,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面了。他讶异她居然这样就一个人跑了过来,“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路上被人拐卖了怎么办?”

“不会啊,你肯定会把我找回来啊!”佟那那笑着看着他,百分百的托赖。

她来找苏予安之前,在包里偷偷藏了一盒避孕套的。他们有过亲密的关系,只是一直没有走最后这一步。她精心准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跑过来,想要完完全全把自己托付给苏予安。可那天她心怀忐忑,他却一脸疲惫累,他拥着她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那盒避孕套躺在盒子里至今没有拆封。

再后来,他从学校里搬了出来。她放假来找他的时候,无意中在他的住处看到了他的病历和化验单。虽然检查结果显示是阴性,但是检查项目却是性病。

没有性,哪来的性病?那是他们人生里的第一次争吵,确切的说,是她在吵,而他只是抱着她说“对不起,那那,我只是喝醉了,一时糊涂。”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而她留给他的话是,“别碰我,你太脏了!”

他眼睛里有压抑的委屈,她视而不见。她那时候只是觉得她的天塌了,她美丽的爱情的衣裳上被人无情地扔在地上肆意践踏,上面有雨水冲刷不去的污垢。她在丢弃和回收之间摇摆不定,无论怎样的选择都像割肉一样疼。

方倩主动找到她,揽下了所有的责任,求她去和苏予安和好。

她放不下苏予安,就这样“和好如初”了。可她对他,再也不想亲近了,她经历的是男友和朋友的双重背叛。而苏予安的事业需要方倩,方倩和他一样聪明、稳重、胆大,有干劲,对于成功有着明确的目标和渴望,他们确实是一类人。而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外人,怎么都插不进去,仿佛她才是那个第三者。

再后来,他们住在了一起。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她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一根头发丝、一个口红印、一个陌生的香水味、一条陌生的短信都能轻易引爆她的怒火,他只是不解释,默默走开。

有时候他们也会有气氛融洽的时候,可当他凑过来想要有进一步动作的时候,她就会讥笑地问他:“你到底干净不干净?千万别给我传染上病了啊。”

再怎样的浓情蜜意,都禁不住这样兜头而下的冰块。

他问她:“你到底要怎样啊?”

“你和方倩断了,我就原谅你。”

他和方倩断了。这时候公司早就上了轨道,不再需要这样一个和自己实力旗鼓相当、有时候还会意见相左的合伙人了。

但是,她却发现,就算没了方倩,他们之间也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了。苏予安已经丢弃了所有她深爱的少年气息,只剩下深不可测的城府,欢场上游刃有余的从容。而她,仍旧保持着对爱情的一份赤子之心,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矫情。

但有的是人爱这样的苏予安。

可当她死心要放手了,他却纠缠起来了,难道还有余情未了吗?

佟那那苦笑了一下,一抬头看见乔羽站在她面前,微微喘着气,仿佛是奔跑了很久。漂亮的脸上一脸灿烂的笑容,和他身后灿若云霞的缤纷烟火融合在一起。

广场上的人大声的喊着“10、9、8、…….”她坐在江边栏杆上,两条腿垂着,这样的他,看得她有点挪不开眼睛。

“……1!”人群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乔羽走到她面前,伸手一揽,她差点从栏杆上掉下来。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佟那那,新年快乐!”

她被冷风冻住的心,这一刻缓缓融化在他轻虞微笑的声音里。她鼻子发酸,眼角潮湿。她在他身上轻轻锤了一下,“你干嘛?吓死我了!”

“大过年的,死啊死的不吉利,我外婆听见要拿拐杖打人的。”乔羽轻轻把她放下,松开她笑道。

佟那那吸了吸鼻子,也笑了笑,“你外婆还好吧?”

“嗯,好着呢,天天盼着看重孙子呢。”

他和她肩并肩在栏杆上靠着,广场上那一刻高潮过去,人也渐渐散了开。他不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她也不问他为什么会跑过来,有默契一样。

“又是新的一年了呀,真快!”她感叹说。

他点点头。

“你买烟花了吗?”他忽然问。

“没有,没想起来。”

“你等着!”说完乔羽就走进人群里。

佟那那看到他在人群里东奔西走,时不时和人说上几句,然后回头看看她,冲她笑一下。他平常嘴角总噙着一丝倨傲的笑意,天生的生人勿近的清矜漂亮。可当他诚心实意地笑起来,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那样纯粹的灿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身上有时候仍然会泄露出一点倔强的少年气。

他家境好,长得漂亮,招人喜欢。除了家庭的温暖,他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都有人奉上。他无需讨好别人,别人都会主动去讨好他。所以那个需要他讨好的,才倍加珍惜。钟毅总说他是“犯贱”,他觉得也许钟毅是对的,可又怎么样呢。人为什么不能顺从自己的内心去活一次呢?犯贱就犯贱吧,反正他从前伤人无数,就算被人伤了,也就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怨恨任何人。

他向往正常的家庭生活,想要拥有佟家那样一个家庭——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吵小闹,一个娇惯的、却品质端正的孩子。

他本来就要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快要堕落下去了,在某些日子里甚至去尝试过让人上瘾的东西——是佟那那无意里拉了他一把。在和佟家人做邻居的那一年,是佟爸佟妈填补了他家庭温暖的空缺,佟家的人无意中向他展示了什么才是正常的家庭生活。虽然他没有,但是他懂得要去追求了。他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他想要以身相许。

过了一会儿,佟那那看到他拎着一大袋东西回来,她眼睛瞪得老大,“你从哪里来的?讨来的还是抢来的?”

“半讨半买的。说忘了买烟花女朋友生气了,请他们给我匀一点。”他露着一口漂亮的牙,笑的一脸灿烂。“你敢不敢放?”

她想说“不敢”,可为什么不敢?从前是因为有苏予安,可现在她一个人,没什么不敢的事情。“敢啊!”她莫名来了兴奋,“有炮竹没有?我要放二踢脚!”

乔羽翻了翻,还真有一个。

“你行不行啊?”他有点担心,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毛。

“有什么不行啊?赶紧的,有烟没有?”佟那那把炮竹放在远离人群的空地上。

乔羽摸了一盒烟出来,抽了一根,正想点烟却被她拿去了。佟那那把烟衔在嘴里,咕哝着:“给点上、给点上!”

乔羽拢着手挡风替她点了烟,不可置信地斜睨着她:“会抽烟吗你?”

佟那那吸了一口,烟一进嘴就呛得她直咳嗽,话也说不出来。乔羽笑着给她拍背,“不会抽还抽,傻啊你?”然后从她双指间拿下烟,吸了一口。

佟那那终于平复了咳嗽,“哎呀我去!你们男的怎么好这口啊?呛死人。快点把烟给我,你还抽上了!”

乔羽笑笑,把烟递给她,“你小心啊,这二踢脚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行行行,比我妈还唠叨。今天给你瞅瞅什么是优雅地放鞭炮!”

佟那那拿着烟从容地走向炮竹,越靠近越露怯,但是夸下了海口不好当逃兵。她只好蹲下来,伸着胳膊拿烟去点炮竹的引线。还没点着她就哇哇大叫起来跑远了,回头一看炮竹半点反应都没有。

乔羽笑得肚子痛,佟那那苦着脸问:“没点着?”

他确定地点点头,“没着。”

佟那那不大相信他,“是哑炮吧?再等一下。”

等了半天,炮竹还是没炸,看来真是没点着。

“再来一次!”佟那那有点不信邪,“我就不信点不着!”

这回的动作连开始的从容都没有了,因为总是觉得刚才好像是点着了,怕炮竹突然炸开。所以她蹑手蹑脚地靠近,胳膊伸得老长。烟头碰了引线一下,她看到一点红光,然后飞也似的跑远了,捂着耳朵等爆炸,结果还是没动静。

乔羽插着腰哈哈直笑,佟那那恼了,“你行你上!”

乔羽走到她面前,拿了烟吸了一口,让烟头火更盛一点,挑衅地笑道:“要不要给你开开眼?”

“行行!你给我开开眼!”她没好气地说。

乔羽走过去拿起炮竹。“你还敢在手上放?”佟那那不可思议地问。他却没回答,拿着炮竹走向她,笑着伸手一拉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然后把她转了半圈,从后面搂住她。

乔羽把炮竹放进她手里,佟那那突然明白他要干什么,吓得大叫:“不要啊!乔羽,不要!不要在我手上,会炸成残废的!不行啊!你个混蛋!”

但她的手被他的手包裹住,抽不走。两个人的手交叠着握住炮竹,佟那那快要吓哭了。他的唇凑在她耳边,低低笑道:“别怕,哥会小心,不会弄伤你的。”

她不仅怕,脸也羞红了,“乔羽你个混蛋!”

乔羽又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另一只手拿着烟去点引线。引线点燃后滋滋冒着火花,佟那那吓得直叫,“快点啊!你快点啊,扔啊!”眼看炮竹要炸在手里了,她感到手被他带着猛地一用力,炮竹飞了出去在天上炸开。

震天的响声后,红色的纸屑像花瓣一样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佟那那缩在他怀里,已经被刚才吓得哭出了声。抬头看那红色的花瓣飘落,又美得叫人心惊。她腮边带着两行泪,却看得露出了笑意。

“美不美?”他轻轻问。

她点点头,鼻涕眼泪一大把,很有点不好意思。从他怀里退了出去,还有点后怕,“太吓人了!不带这么玩的!”

“怕什么,我是放炮高手,要不要再来一炮吧?”他眼里话中都别有意味。

佟那那恨恨地在他身上一掐,“你怎么这么流氓啊!”

“你思想不纯洁啊,你说什么炮?来吧来吧,一起把这些都放了!”说着又拉住她的手拿着在手上放。

她仍旧吓得大喊大叫,对他拳打脚踢,但实际上心里已经没那么怕了。点燃前的刺激,燃放后的灿烂,都让她的笑容越来越开。

等他们放完所有的烟花炮竹,广场上几乎也没什么人了。满地的纸屑,突然有了一种萧索。

“你去哪儿?我送你。”他拍了拍她头上落的纸屑,声音温柔。那份温柔叫她想哭。

她垂下目光,迟疑了一下,低低地说:“乔羽,你别对我那么好。我给不了你什么的……”

真是个会扫兴的女人,他想。

“我不在乎,你当我是备胎好了。”他说得那样堂皇,反而把尴尬的气氛给弄没了,倒像是菜场讨价还价。

“那我不成绿茶婊了?”

乔羽满不在意地凑到她面前,语气柔和且认真,“别婊不婊的。我喜欢喝绿茶,我乐意,跟你没关系。”

“你干嘛喜欢我呀?”她忍不住问。

“喜欢就喜欢,哪有什么原因。”

“也是……”她低头微微笑了笑,就像那时候她就是那么喜欢苏予安。虽然她能说出喜欢苏予安的很多很多原因,可如果相同的条件放到另一个人身上,她却喜欢不起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真的没什么原因。

“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他笑着看了看远方,好像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他又收回目光到她脸上,“第一次见面吧,就是你说我的‘葱掉了’的时候。”

这么早,是后来他才意识到的。

佟那那眉头蹙了起来,仔细回想了下第一次和他见面到底是什么情形。然后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远方仍有稀稀落落的烟花炸开在天空,映在她眼睛里都变成了繁星点点。“原来你有点受虐倾向,骂你两句你就喜欢上了。你喜欢我什么呀?”

“大概是看到你笑的时候,特别想疼你。搂在怀里疼的那种。”

他的回答太真挚,叫她无端眼眶发热。

“乔羽……”

“什么?”

“你太会哄女孩子了。”

“我从来不哄女孩子,你是第一个。”

佟那那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确实不大容易令人信服,但他不管,“你负不负责啊?”他问。

“我是已婚妇女诶。”对此她也很无奈。

“我当小三成吗?我不要名分,就要你。”

佟那那张着嘴,半天才噗嗤笑了起来,“你拿错剧本了吧?”

“那导演,您给不给加戏啊?晚上和您谈谈剧本可不可以?我戏好的很,您知道的,要不再去试试戏,看看您满不满意?”

他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飘了一个狐媚的眼神。她只是笑,不理他。这表白的场景太怪异了,她宁可相信他只是逗她开心而已。

苏予安动了动自己发麻的脚,他不记得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他最终还是跟着她出来了,开着车,慢慢地在她身后跟着。她没发现。

她在栏杆上坐着的时候他就远远地看着她,明明接着走就能走到她身边,可是还是迈不开步子。有些事情,没办法等,昨天想吃的巧克力,今天吃到嘴里,根本就不是昨天渴望的滋味。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起放烟花,眼睁睁看着他们亲密地相拥,眼睁睁看着他们并肩前行,一路有说有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场激情过后,整个城市仿佛都沉睡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雪,如同他的心底一样茫然。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以为他不爱她了,错在以为他对她是有怨气的。可是在看到她躲在乔羽怀里的那一瞬间,他麻木的心感觉到了迟来的痛感,像一把钝了的刀子在他胸口慢慢的割。割了好半天,怎么都割不下那块肉来,却流了一地的血。

他突然那样怕失去她。他的整个青春都是她。他在想,如果没有她了,他怎么办呢?

就好像一个人吃腻了山珍海味,一见到吃的就嫌烦。可一但要开始节食的时候,无论是珍馐美馔还是路边的一个煎饺,都那样有存在感。你会忍不住想想要肆无忌惮地拥有,胡吃海喝,畅快地塞进嘴里,那样美好。所以最终只能自暴自弃——吃吧、拥有吧,吃胖了又怎样呢,等吃腻了自然就不爱了。明知道是在骗自己,却依旧是投降了。

而此刻,他向自己的心投降了。他不愿意再自欺欺人了,他那样爱她啊,爱到可以给她最大的容忍,爱到愿意接受她和别的男人有染,他不在乎。他只要她回来。他才明白从前所谓对她的“惩罚”,不过就是在惩罚自己而已。

他一直不肯承认,那个叫苏予安的人,不是她所憧憬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人。他也会懦弱、也会无能,他失去的自信要不断的在女人那里找回来,因为佟那那已经不再给予她的仰望了。

总有一些东西,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惊觉它的重要。曾经觉得不重要,是因为它一直都在那里,所以心安理得地去挥霍。可一旦发现真的要失去了,他才知道害怕了,所有的一切和她有关的记忆全都跑出来了。他突然想起来某天和她从避风塘前走过,她嗅了嗅鼻子说:“哇,这是什么味道,闻着好香。”

他抬头看了看招牌,“饿了就进去吃点东西。”

她吐了吐舌头,“不要啦,总觉得花那么多钱吃东西,然后第二天变成一堆便便是一件特别不上算的事情啊!”

他笑着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可心里特别难过。他会努力的,让她想去几次避风塘就去几次,不会再觉得吃东西是件不上算的事情。

他又想起某一年的冬天,他加班赶一个项目,没有赶回宜城过春节。她一个人买了站票坐了火车去陪他过年。出租房里没有暖气,她手脚冰冷。他在一边写程序,她把双脚塞进他毛衣里头取暖,插着耳机看春节联欢晚会。不知道什么小品那么好笑,她一个人笑得没心没肺的完全停不下来。可她只是在他身边就觉得很满足了。

后来他睡着了,睁开眼睛看见窗台上晾着一排衣服。而洗衣机坏了两个星期了,房东没来修,他自己也没时间去洗衣服。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佟那那正好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转过头就看见他,咧开嘴就笑了,然后把红彤彤的手插进他的被子里,大叫着:“哎呀,水太冷了,冻死我了!”

他们之间,只要避开某些问题,和一对普通的热恋的情侣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他不敢碰她,怕她厌恶的眼神,怕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夜晚。

她不会回家去,那会去哪里?他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了。不能去想,不然杀人的心都有。但他忍下来了。佟那那曾经哭着问他:“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他现在感受到了,真的不好受。他真怕她刀子一样的眼神,毒蛇一样吐出那几个字,“我嫌你脏!”

那就等她“脏”吧,等她也脏透了,她心理就平衡了,他的那那就能回来了。

他也嫌弃自己脏。没办法,人不到穷途末路,谁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出卖那么多。比如,他可以为了给父亲治病,卖身被富婆包养。那一天,他从酒店出来的时候看见方倩坐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哭,他从来没见过方倩哭,那是第一次。

也是个冬天。他在前面走,方倩跟在他身后。那天雪下得特别大,风特别冷。

方倩哭着说“对不起,苏予安,对不起……”她跟着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说了一路的“对不起”。他想说“没关系”的,可是真的没力气。

她有什么错?她也想帮他的,只是她帮不上他。方倩那时候晚上在酒吧唱歌挣钱,挣自己的学费,也是个被生活蹂躏的不行的姑娘。她把自己能拿出来的钱都给他,可惜杯水车薪,不如不要。

他去还她钱的时候,被在酒吧消费的一个富婆看上了,于是托方倩拉了线。他就这样把自己的第一次卖了。结果没几天佟那那却跑来了,她想把自己交给他,可惜他不敢要。他实在觉得自己脏,“饥不择食”这个词多准确。穷困潦倒、快要饿死的人,就必须闭上眼睛咽下所有可以活命的东西。

他试着幻想成她,可惜不能够。男人失身和女人失身时候的心情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异,屈辱、愧疚、恶心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可惜,没人会相信。整整一个月,那个骄傲的苏予安彻底向生活折了腰,奉献上了他的膝盖。

从那以后他很怕见佟那那,她仍旧是纤尘不染的她、不知愁滋味的她,而他却早就不是原来的他了。他心里是有怨气的,哪怕那时候佟那那肯把奖金先借给他救急,他就不至于走出那一步。可理智告诉他,她没有这个义务,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倾其所有。

但他会告诉她他的窘境吗?不会。那个在她面前无所不能的苏予安,是不会告诉她的。所以,一切都是必然。

叶菲总是会半真半假地娇嗔着说:“亲爱的,你的心真狠啊!”是啊,他的心真的够狠,对对他掏心掏肺的方倩心狠,对叶菲也心狠。佟那那觉得他对她也心狠,只是她肯定不知道,他心里最后一丝柔情都留给了她。

后来方倩从朋友那里听说那位富太得了病,于是赶紧让他去化验。他害怕,怕的发抖。虽然并不是艾滋那样的绝症,但他也恐惧。他还那样年轻啊,他还有父母,他还没开始辉煌的事业……他觉得自己浑身爬满了细菌,甚至一度出现了幻觉。

是方倩在旁边一直说:“没事的,你一定没事的!”然后她亲吻着情绪几近失控的他,“你不脏,你一点都不脏…….”她虔诚地吻遍了他,最后顺其自然地,他们在一起了。年轻女孩子的身体是可以弥补心底漏了风的破洞的。

他之所以会和方倩断得那么干净利索,也仅仅是因为方倩见过那个在泥坑里跪着匍匐前行的他。他在面对方倩的时候,时时刻刻仿佛都会想起曾经受过的屈辱、曾经的卑微。人是奇怪的动物,他对她没有爱情,哪怕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就是没有爱的感觉。因为不爱她,所以才狠得下心去伤害她。

方倩向来高傲,爱得彻底,走得也彻底。她不会拿他从前去报复他,因为她不屑。他看她看得太准。她说她爱过就不后悔,反正得到过他,她的愿望已足,也没什么可留恋。

他打从心底是佩服她的,也想像她一样,索性和佟那那断了吧。可惜他发现,他真的做不到。他现在什么都有了,他能给佟那那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可惜佟那那说,她要原来那个小安。原来那个小安早没有了啊,他也丢了,他能怎么办呢,给不了她了。

佟那那回不了家,乔羽觉得刚表白过就请她去自己家,显得有那么点“意图不轨”,所以两个人反而有了默契和共识。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听着音乐,聊着聊着佟那那就睡着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她可真放心他。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去哪里都不合适。想了想,换档把车开了出去。出城的高速没什么车,到泉山的时候天还没亮。才下过雪,他不敢开得太快,慢慢顺着盘山公路开到了山顶。

泉山不算什么高山,公路也平缓。但远离市区,四季皆有更替变换,勉强算是一景。毕竟是个山,早晨看日出还是强过市里。

佟那那睡得很沉,太阳都快越出云层了,仍旧没有要醒的迹象。乔羽觉得错过这个新年的日出有点可惜,于是在她头上揉了揉,叫了两声,“那那。”

佟那那这一夜都没做梦,以前还总是会梦到和苏予安的曾经。

她并不否认方倩说的那些,她确实也没跟着苏予安吃过什么苦,苏予安一直对她那样好。她高中外出集训的时候,苏予安长途跋涉坐了一晚上的火车,就为了给她送一袋她爱吃的零食,然后第二天再坐火车赶回家。那时候他口袋里有100块钱,绝对舍得花掉95块钱给她买喜欢的东西。他出差的时候,别人都是去名胜古迹,而他却爱去当地的画材店里,买她自己都舍不得买的画材。

苏予安从前总是笑她们这些学艺术的,认为“艺术需要供养”,没人供养她们,简直要活不下去。要活下去,就得向俗世妥协,就不能做自己。搞艺术的,投入和产出相当不成正比。他说他要努力赚钱,想让她去画自己爱画的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她就负责做一个任性的艺术家就好。

可她终究是个俗人,被感情磨砺地一无所成。学画画一半是喜欢,一半是为了能上大学。对于未来,年少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什么规划。所谓梦想,是个很模糊的东西。而当她终于肯放下从前之后,才隐隐感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她从前对于未来的设想里,都会有苏予安。而现在,她开始学会去规划一个没有苏予安的未来。

她睁开眼睛的瞬间,太阳正好从云层后面跃出来,沉睡的心似乎也被那光芒瞬间照亮。满山披着白雪,有的地方染上朝霞的暖色,背光的山坡却呈现出浅蓝色。

人的心胸很难自我开阔,只有在见识到大山大河的壮阔后,才能体会那种自我的渺小,那种天高地阔,能撑开人类狭窄的心胸。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沉浸在自然造化的画面里,情不自禁地感叹,“好美……”

她的脸也被照亮,笼上一层淡淡的橘色,良久才转过头看乔羽。他双手枕头,惬意地欣赏着日出,脸上有孩子气的小小的得意,“还不错哦?”

她点点头,推开车门下车。一阵冷风吹过来,吹得她打了一个冷战,整个人都清醒了。乔羽赶紧拿着她的外套也下了车,往她身上一裹,“傻啊你,外头多冷!”

佟那那笑着穿好外套,往围栏前走了几步。

整个山顶上就他们两个人,像是天地之间也只有他们两个一样。她双手拢着对着山里大喊,“佟那那新年快乐!”山谷回响,“佟那那新年快乐……”一声递着一声,像有无数人的祝福。

乔羽没跟过去,斜斜靠在车身,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看眼前那个傻呼呼笑着自己给自己祝福的女人,心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满足。

兜兜转转小半生,试着去和不同的人在一起,可最想要的还是这一个。他已经问过自己太多遍,能和别人在一起吗?能放下她吗?为什么放不下?因为得不到?可他已经得到了,仍旧想要的更多。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能确认自己的心意。

再也不变了,就她了!

他摁灭了烟,缓缓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声音柔和,“我去年在瑞士图恩,住在山上的酒店里。从窗户往外看,远远的地方是雪山,往下看能看到12世纪的城堡和湖水,抬头看好像星星就挂在头上,一伸手就能够到。图恩湖近岸能看到白色的天鹅,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帆船里看湖边的城堡,就好像人在画里一样……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多好,你就坐在船里画画,我就坐在你旁边看你。那那,你愿不愿意有一天和我一起去看看?”

她静静望着远山,眼前的风景已经很美,他描绘的风景也叫她心生向往。可是她仍旧默不作声。他不是不好,而是好得过分,她对于这些表面光鲜漂亮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惧怕。好东西难免被人觊觎的,他自己也要面对众多的诱惑。她对于完美的男人已经失去了信任,一辈子那样长,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好、只爱一个人——她越来越难相信了。

所以,她不是不动心的。可是动心归动心,感动归感动,那怕上床归上床,她宁可当他是个过客,是她人生路途上的一道风景,她会欣赏、会享受、会记在心里,却再不奢望拥有了。她已经不年轻了呢,经不起折腾了。

她长久的沉默让他心里难免闷涩,但也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他不着急。乔羽在她发间轻轻吻了吻,带着孩子气的倔强,“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

是不是没有得到的,就特别容易念念不忘?佟那那有时候会去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并没有什么答案。只是对于“爱得多的那一个,往往爱得被动”这句话有了更深的体会。

苏予安回到家,头挨着枕头还没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宋知珍的电话。昨天晚上走得太急,她想说的话一直没好说出口。辗转反复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应该打个电话提醒一下。“记得今天去看看你爸。”她的声音很轻,一不小心就要听不见。

苏予安讥笑了一声,“我爸早死了!”

宋知珍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仍旧带着心虚,“予安,是妈对不起你……你爸根本不知道你的事情,你不要……”

苏予安挂掉了电话。

多可笑,长到二十来岁,父亲苏柏军死了之后,他突然冒出来一个亲生父亲。更可笑的是这个叫乔振贤的男人,有一个儿子叫乔羽。

这个男人和他的母亲曾经有一段恋爱关系,但因为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双方家长都一直反对。恰好又被某个女人横刀夺爱了,所以他们没得善终。他的母亲就找了个老实男人苏柏军嫁了。所以她从小总是拿他去跟乔羽比,所以才总是对乔家各种看不上,大概就是等着有一天把他这个“优秀”的儿子甩到乔振贤的脸上吧?狗血的简直像一出八点档的连续剧。他还要谢天谢地,虽然这一对男女有点血缘关系,好在他天生没带什么残疾,是个正常人。

男人从来不嫌后代多,这个“父亲”最终得知了长子的下落,父爱都变成了金钱,可以量化地去体现他对这个流落受苦的儿子的心意和补偿。但是他要这个父亲干什么?可苏予安看透得早,骨气尊严什么的,不值什么钱。比起当年去讨好客户、投资人,讨好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男人不算什么。

镜子里的人沉静而阴郁,眉眼看着都冷,穿上西装的时候像禁欲系的商场金贵。此刻下颌一片胡茬,显得整个人都很憔悴。苏予安把自己收拾好了之后出门,路过一个仍然营业的超市,进去随便买了点东西把车开到了乔家。

乔羽和佟那那下山很是费了些功夫,铲雪车还没出动,路面很滑。烧了一夜的汽油,眼见油箱就要空。好不容易蹭到了山下,往回开到一半已经快中午了。乔羽想起什么似的,问她:“那那,我等下再送你回家好不好?今天要去奶奶家拜年,这快到点了。你先陪我去一下,然后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佟那那摇头,“我这样蓬头垢面不说,跟你去你家不合适。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我自己叫车回去。”

他懂她的意思,可他被逼婚也逼烦了,再不带个人回去,家里要捆着他去相亲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家里交个底,反正这个女人他娶定了,谁也别来烦他。

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在她头上抓了几下,“你看,这就不是蓬头垢面了。这会儿去哪儿叫车啊?你家离得又远,我开过去再开回来肯定晚了。我要去晚了要罚跪的,你不心疼啊?再说我奶奶今天要发红包的,人家都拿两分,我只拿一份儿多可怜。你陪我去多拿一份,多好啊。就当帮帮忙吧?”

佟那那的拒绝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决心,乔羽还是把车开到了他奶奶家。乔奶奶家在城东的老别墅群里,都是些很有年头的老房子。佟那那本不想去乔家,可被这条街上的老房子吸引了,还是动了好奇心,想近距离看看这些房子。

院门大开,车道上停了不少车了。乔羽下了车,佟那那被眼前的老式花园洋房勾住了魂,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她笑着揶揄他,“你们家这房子看着比你有文化啊!哎呀,这个房子画钢笔淡彩太合适了!”

“那你帮我画一副,我屋子里缺副画,正好天天看着可以提高自我艺术修养。”他凑近笑道。

佟那那翻了他一个白眼,余光看到一辆车,车牌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还没待她细想,乔羽揽着她的肩就进了别墅。

别墅里是中式装修,看得出来是为了讨老人家喜欢,是传统的富丽堂皇的老派望族的风格。乔家的亲戚已经到了不少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见乔羽领着一个女孩子进来,都停下了交谈。有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调笑他,“哟,这是谁啊?赶紧介绍介绍啊!乔羽你也有领人回家的一天?”

乔羽笑道:“怎么了,兴你带人不兴我带人了?怕我抢你红包还是怎么的?”

那人一脸笑容,目光一直在佟那那身上打量,“哥能干那事儿吗?不就是红包吗,姑娘你跟着乔羽也叫我一声堂哥,我这红包就给你了。”说着笑着摇着厚厚的一个红包。

“怕你怎么的?来,那那,咱们就叫他一声哥,不拿白不拿!”乔羽拉了佟那那到身边。佟那那相当后悔跟着过来,不怪人家误会。但这时候也不好走,只好勉为其难地叫了一声“堂哥新年好。”

乔羽的堂哥笑得更开心,“乖!新年好、新年好!今天咱们乔家的疯丫头没来,你运气好,她的红包也给你了,一个祝你新年红红火火,一个祝你桃花越来越旺!”

乔羽从他手里一把抢了红包,“就你话多!”

他抬头看了一圈,问“柠柠没来?”

“没,跟她同学跑出去玩儿了,就她特权多!”

乔羽和他的堂哥聊了几句,佟那那看见几个其他的亲戚也走过来。她怕又被人拿去取乐,就有点局促地轻轻拉了拉他的胳膊。乔羽顺手握住她的手,看她的表情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主动笑着和亲戚们打了个哈哈就敷衍过去了。

乔羽揽着她往起居室里走,低声笑着陪着小心说:“辛苦你了,别理他们!就陪我见见奶奶就好,我马上送你回家!饭也别吃了,咱们出去吃。”

她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他笑嘻嘻地受了。起居室在大厅的左侧,这间起居室却和这个花园洋房的风格更配套,是偏欧式的陈设。白色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这间比外间温度高些。房间里没什么人,安静多了。佟那那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色唐装、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坐在软椅上和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说话。

乔羽一看到奶奶就快走了几步,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奶奶您新年大吉!”然后笑嘻嘻地伸着两只手等着接老太太的红包。

老太太这才正眼瞧他,先拿拐杖在他身上装模作样地抽了一下,“你这个混小子还知道回来!一跑就跑出去两三年,想气死奶奶是不是?”

“哪儿能呢!忙得很,那一摊子生意爸都一股脑儿扔给我干,他自己过快活日子去了,我能不忙吗?”乔羽委屈地说。

老太太笑着拉住他的手,乔羽顺势起来坐到她旁边,目光却看向佟那那。老太太这才抬头去打量眼前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女孩子,“哟,这姑娘是谁呀?挺标致的。你对象?”

“奶奶,这是我媳妇儿。”

佟那那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有人从她身后拉住她的手,往前一带。声音不大,屋子里的人却都听得见:“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那那,过来见见奶奶。”

佟那那侧头一看,是苏予安。她是知道苏予安和乔羽是亲戚的,但听说是不怎么往来的很远的亲戚,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奶奶新年好,孙子和孙媳妇给您磕头了!”苏予安拉着她在老太太跟前也磕了头,佟那那有点发懵,被他带着也只好跟着磕头。

老太太收了笑意,看了看乔羽,“你和你嫂子认识?”她刚才明明看见是乔羽揽着这女孩子进来的,所以在“嫂子”两个字上放重了声音。

乔羽摸了摸鼻子,脸色不大好看,“……嗯,我们以前都是同学。”

老太太从旁边拿了两个红包,递给苏予安和佟那那,目光却还留在乔羽身上。“多好!你要像你哥学学,早点找个人定下来,不要整天招三招四的!”然后又转向苏予安,嗔他道:“你那个爹也是,儿子结婚的事情一点都没跟我这个老太婆说!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苏予安接了两个红包,都塞进了佟那那手里,“谢谢奶奶!”然后站起身来,同时拉了佟那那起身。很是谦逊地回答她:“奶奶您说哪里话,主要是我们都挺忙的,还没办酒,不过正在计划,应该快了。”

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在意他的婚事,不过就是表面上过得去的客套而已。乔羽和这个奶奶也没那么亲,不然不会在外婆家长大。苏予安当然也不会真当她是奶奶。

“那奶奶,我带那那去父亲那边了。”

老太太点点头,看他们走了,这才很有深意地斜睨乔羽一眼。乔羽觉得今天真丧。

佟那那一直想要把手从苏予安的手里抽出来,可他却不动声色地紧握在手里。略一偏头,在她耳边低声细语,“既然来了,总得把戏做足了再走吧。”然后拉着她走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面前,毕恭毕敬叫了声:“爸,阿姨。这是我妻子,佟那那。”

乔振贤佟那那是认得的,她在乔羽家里见过他的照片。这个漂亮女人三十多岁,佟那那猜测大约就是乔羽的继母了。可现在的她更像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对于眼前的状况一点分析能力都没有——苏予安叫乔羽的父亲“爸爸”?!

她浑浑噩噩被苏予安在人群里扯了一圈,然后连饭也没吃又被他带走了。到了车前,佟那那才想起来难怪刚才看这辆车眼熟,原来是苏予安的。

苏予安开着车,余光瞥见她身上仍旧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脸上浮起一个轻蔑的笑,“昨天晚上过得不错吧?那那,我劝你没事儿也去医院查查,可别从乔三那里染上什么病。”

佟那那无法抑制自己的怒意,但实在没力气和他吵架。她努力吸了几口气,平息自己的情绪,“苏予安,你这么喜欢给自己戴绿帽子你尽管戴。戴不住了,赶紧说一声,我随时等着离婚。”

“离婚?别想了。那那,你跟他睡也睡了,心里也该平衡了吧?要不你说说,大概睡多少次你心理能平衡,我也好有个底。”

“苏予安,能不能不要把你最后一点好也给挥霍掉呢?你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呢?你已经有其他的女人了,我没办法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我做不到,你再怎么逼我我都做不到啊!

但凡你还有一点点爱我,你都干不出在外头养个其他女人这样的事情。你和方倩在一起,我已经不计较了。是,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没尽到做女朋友的责任,所以我不怪你,就当你迷了路。只要我知道你还爱我,我都可以当做没发生。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就算你说做生意难免有逢场作戏的时候,好,我也认了。可是不是啊,你是包养了另一个女人啊!那个女人发了你们的视频到我手机上,你有想过我看到时候的感受吗?我就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你们上床,听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一帧、一帧仔仔细细看过去,就想知道这个嘴里说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的,人是不是我爱过的那个苏予安,我有没有认错人?

结果,多可笑啊,那就是你。苏予安,你怎么可以让那个女人这样欺负我?我没疯已经很幸运了,我没办法不逃。

我跑到那么远去支教、去躲起来,你有没有去看过我一次?哪怕一次,只要一次,你跟我说‘那那我改过自新,再不会有其他的女人了’。我都能相信你,我都愿意和你再试一次。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你要是真喜欢她,你就去和她在一起,我们好聚好散。可是你怎么可以一边让她欺负我,一边还要和我结婚!”

好像很久没和他说过这样多的话了,他们从前总是无话不谈,她在他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后来,话越来越少,因为说不了几句就要惹出火头来。

可今天她说了这样多的话,每句话说出来都如同抽筋剥骨一样疼。她不想哭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又有新的眼泪滚出来,她只好侧过头看窗外。

他的心像是被谁猛地打了一拳,疼得呼吸都难。

缓了好久,他才说:“那那,乔羽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佟那那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苏予安冷笑了一声,“是不是像狗血连续剧?你以为他找你是因为爱你?他是在利用你报复我而已。那那,我是在保护你。”他说的那样笃定,就像是真的一样。

“那你呢?你这样一幅浪子回头的戏码是为什么?”

“那那,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可是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佟那那脑仁发疼,实在不想为苏予安和乔羽的破事伤脑筋,索性放到一边。真爱也好,报复的工具也好,她其实并不那样在意。她现在只想好好完成自己的目标,争取这次的插画比赛能拿到奖项。

佟那那一回到家就开始闭门构思比赛的画,关上手机,谁的电话也不听。苏予安难得没来骚扰,那美云偶尔还嘀咕几句,佟那那索性说他出差了。

初六那天,乔羽拎着一堆礼物登了门。来者是客,那美云虽然知道女儿画画的时候不许人家打扰,还是敲了敲她的门,“那那,乔羽来了。”

佟那那对着屏幕叹了口气,把画稿存了档,开了卧室门。乔羽看到她卧室的门开了,笑着走上前去,佟那那却往门框上一靠,好整以暇地问:“你是来给嫂子拜年的吗?”

那美云听不出他们话里的玄机,看她出了房间,就继续回厨房弄饭。乔羽垮着脸,走近了几步,“那那,你能别这样刺激我吗?”

“明明是我被刺激到了好吧?”佟那那翻了他一眼,转身又进了卧室,接着坐到电脑前画图。

乔羽跟着她进了卧室,在她身边坐下来,“那那,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其实这事儿也就是这两年才捅开的,我开始也不知道,还是我妈告诉我的。苏予安她妈妈前两年出了一次车祸,差点去世,下了几回病危。她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就托人把我爸叫去,说苏予安是他儿子。我爸和他做了亲子鉴定,结果真是他儿子。我爸那人向来大男人主义,多个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就这样给认了。我一直在国外,这事儿听了也就听了。我爸向来没管过我,我也就当听别人的事,没往心上去。那那,我真不是要骗你的!”

“乔羽,你们家的事情,不需要讲给我听。”她一边画图,一边回答他。

乔羽特别爱看她画画,她画画的时候很专注,有时候眉头会轻轻锁在一起。比起触控笔,他更喜欢看她画油画。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笔刷,在画布上涂涂抹抹。近看都是小小的色块,退远一点看就奇异地变成一副有细节有生命的画。

“早晚要知道的……”他嘟哝。

“乔羽。”佟那那放下笔,把绘图板拿远了些,转正椅子和他面对面,语气很认真,“乔羽,你听我说,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好,可是我们真的没可能。不是说因为我跟苏予安有婚姻关系这件事情,我是会和他离婚的,可什么时候能离掉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等你,那那,我等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等几年。”

“乔羽,我现在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嫂子。弟弟娶嫂子,你家人会同意吗?说出去好听吗?你真的很好……”

“那那,你不要给我发好人牌。我就问你,你对我如果一点喜欢都没有,为什么要把第一次给我?已婚妇女还留着自己的第一次,难道苏予安是性无能?他要真是性无能,怎么还有那么多女人,人家都是傻的?你的戒指呢?我不信苏予安连只戒指都没买给你。你想报复苏予安随便去网上约炮,还愁找不到炮友?为什么找我,你自己想过没有?”他双手抚上她的双肩,逼她对视。

那美云在客厅里遥遥地问:“乔羽要不要在家一起吃饭?叔叔做了毛血旺,你原来最爱吃的。”

佟那那沉默不言,趁机拿手挡开他的桎梏,正好逃开了他的问题。“我饿了,吃饭去。”说了自顾自站起身去了客厅。

乔羽感到前所未有的颓丧,也许她没骗自己,她也许对自己一点喜欢都没有。就算是上过床也不代表什么,就算是第一次也不代表什么,大概只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促成的巧合而已。

看着两人走出来,那美云招呼他:“快点过来吃点东西。”

乔羽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背影,觉得再赖在这里也是自讨没趣,于是谢过了那美云,又和佟家声打了声招呼离开了。

佟那那听到了门阖上的声音,默默吃了几口菜,辣的不行,“妈这辣椒哪里买的,怎么这么辣呀?辣的人眼泪都出来了。”她站起身去找纸巾,好半天才坐回餐桌上。

第四章 缝隙
半片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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