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距离

纸上作画和电脑手绘是很不一样的。虽然她还算有基础,但她对于自己目前的水平并不满意。看到别人的电脑绘画作品,她深深感受到了差距。为了提高画技,佟那那去外地参加了一个数字绘画高级研修班。她没日没夜的画,吃饭的时候就看资料网站,寻找灵感。她习惯在纸上画下她的草图,然后到电脑上细化出来。一个研修班读下来,光草图就半个行李箱。

她的结业作品导师非常喜欢,告诉她恒业集团最近正好有个主题插画的比赛,她应该试着把稿子投过去,导师认为她被采用的机会很大。

走的时候静悄悄,回来的时候也静悄悄。爸妈出去串门子还没回来,她在家里转了一圈,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当她看到墙边的猫爬架的时候,才想起来安安不见了。

她在家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安安。应该不会是跑了,安安在家凶得狠,其实胆子不大,不大爱往外头跑。她这些日子又没接到那美云的电话,所安安应该也不会丢了。那它跑到哪里去了?生病了去看病?

佟那那一边整理东西一边给那美云打电话,“妈,安安去哪儿了,家里没看见。”

“哦,小苏前几天抱走了,说先带安安过去熟悉一下你们新房环境。小苏说是你的主意,你不知道吗?”

佟那那停了下来,“哦,对,这事儿我给忙忘了。”

挂掉电话,她看着空空的猫爬架有点出神。这是什么意思?对她不告而别的警告?吓唬谁呢。

叶菲发现苏予安今天总在不停地看手机,不知道在等谁的电话。

“亲爱的,要不把那个肥猫扔了或者安乐死吧?昨天医生说了,那猫有绝症,根本治不好了。那猫脾气太差了,给它吃的它也不吃。你看看,我的手都被抓了好几道伤口了!你还说它会自己上厕所呢,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好不好!我家里被它尿得到处都是,还乱拉大便。太恶心了!”叶菲抱怨。

苏予安眼皮都没抬一下,“有钟点工,你自己又不要干活。何况,养个小动物,培养培养你的爱心,这么好的事情你还抱怨?”

她走到他面前,膝盖轻轻撞了撞他的腿,软绵绵的地说:“我的爱心都在你那里了呀,分不了给其他的东西了呢!”

苏予安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下,嗤笑了一声,“安安是我闺女,让你当几天后妈是看得起你。”

“那我当亲妈好了啦,反正那猫也快死了,我买只猫咪你当猫爸好不好?”

叶菲摇了摇他的手臂,苏予安冷眼看了看她。她眼睛大的出奇,每次求他的时候都会露出叫人莫名熟悉的娇楚祈求的眼神。像那年伸出手递餐巾纸给他的佟那那。

他垂下了目光,丢了一句“随你。”

佟那那的电话是在几天后打过来的,苏予安看到电话号码的时候笑了笑,没有接,挂断了。他的手机下压着法院寄来的诉讼副本,看着特别刺眼。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我要把安安接回来。”一接通,她就开门见山。

“安安也是我的猫。”

“苏予安!你没养过它一天!你把安安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去过你家,安安不在那里。你知道安安胆子很小的,你知道它吃哪种猫粮吗?它已经那么大年纪了,经不起惊吓和折腾了,你把安安还给我好不好?”

“那那,我们见面说吧。今天晚上我加班,我会叫人把安安带过来。”没再多说,挂断了电话。

下班的时候苏予安叫住叶菲,“你回去把猫给我带过来。”

叶菲瞪着眼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带到公司里来?”

“对,带到公司来。”苏予安唇角牵出一个满是凉意的笑来,错身而过。

这是佟那那第一次来苏予安的公司。佳盛最初在一间居民房里,后来方倩跑市场、找投资,苏予安管技术,两个人算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第一次搬公司,佳盛从居民楼搬到了创业园区。因为一个产品填补了市场空白,佳盛几乎在半年内就垄断了这个产品的全国市场。

再后来苏予安和方倩分道扬镳,有新的投资人注资,佳盛的产品越来越丰富。直到两年前佳盛入驻了市中心的佳盛大厦,就是佟那那眼前的这栋摩天大楼。现在想来,大约就是乔家给这个婚外子的补偿金吧。

佟那那坐着电梯上了38层楼,走出电梯,前台已经没有人了。她拨了苏予安的电话,他很快就接通了。

“我到了。”

“直接进来吧,大门没上锁。”

佟那那只好推门进去。电话还在通话中,他在电话里给她指路。

“往前走,在中间左转,看到一棵绿植了么?往右走一下就能看到楼梯了,我在二楼。”

复式的办公区有一个线条现代简约的楼梯,佟那那昂头就看到二楼有间办公室里亮着灯。她收了电话缓步走上去。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来时经过的那些办公桌、格子间——苏予安终于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商业帝国,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而她自己呢?她到底拥有了什么?一段不堪的回忆,一份烂到骨子里的感情,她人生的意义何在?仅仅是混日子、活下去而已吗?

办公室的门开了,苏予安靠在门框,怀里抱着安安。安安有气无力地眯着眼睛,安静地被他抚摸着。

“第一次过来吧?”他问。

佟那那回过头转向他,点点头,“嗯,头一回来。”

“我带你参观一下?”

她意外地没有拒绝,点点头。

苏予安把安安放到沙发上,带着她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走过去,时不时为她做一些简短而精确的介绍,他声音仍旧低沉清冽。佟那那落后他半身,能看见他考究的衣着,从容的步伐,处处透露出那种由于人生的成功,而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自信和强势。她甚至有些欣慰,尽管她打定了主意和他一刀两断,可眼前这个人仍是被她爱过整整一个青春的人,她愿意见他辉煌、被世人仰望。

路过茶水间的时候,苏予安泡了杯咖啡。是现磨的全自动咖啡机,不一会儿咖啡的香味就飘出来。“你要吗?”他问。

“我喝矿泉水就行。”

苏予安从柜子里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之前先拧开了盖子,然后又合上。

她的眼眶有点发涨,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帮她开瓶子的。不管什么瓶子,她总是拿到他面前,笑着塞进他手里,“我打不开,你帮我开,手上没劲。”哪怕是再容易开的瓶子,她都不肯开,真是会偷懒的女生。可是他却做得甘之如饴。

她喝了一口水,才把嗓子里那处哽硬咽下去。

走了一圈下来,两人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安安仍旧懒懒地躺着。

佟那那知道他下头还有话,所以也不着急。她走到沙发边上,想把安安抱起来,没想到苏予安却抢先抱在了怀里。“带你去看点东西。”然后抱着安安在前面走。佟那那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好跟在他身后。

出了办公室,下了楼,穿过办公区走了一阵,来到一道玻璃门面前。他推开门走出去,外面是一个露台,上面摆了一些铁艺雕花桌椅。楼层太高,一出去凉风就猛吹过来。身上还带着室内的暖意,一时还没意识到室外的寒冰。

佟那那被眼前的风景吸引住了,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天上飘着雪,脚下是万家灯火,仿佛一不小心踩入了星河。

“你记得这个大厦以前叫什么名字吗?”他忽然问。

她想了想,高楼太多,她记得不大清楚,“好像叫什么中心大厦。”

“景能中心大厦。”他提醒她。

她“哦”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乔羽的爷爷叫乔景能。”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然后揶揄地笑了笑,“应该说我们的爷爷……景能中心大厦几乎每个大城市都有,这个大厦是他临死前给我的。”

他说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伤心难过的表情,或者感激。连一个普通人对于逝去的长者应有的尊重都没有,像是说个不相干的事情。

他也往栏杆那里走了两步。人在高处,也是在人生的高处。曾经那样卑微在泥土里,谁知道转瞬间就站在人间的高处。都说高处不胜寒,可再冷的高处,也强过在泥潭里挣扎的无望。

这样一座大厦,能补偿他失去的吗?不能。

“那那,乔家这样的家庭,是容不下丑闻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佟那那不明所以地望了望他。苏予安拿了手机出来,递到她面前,是那天在乔羽车里被吻的时候被拍下的照片。

她脸色变了变,却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算丑闻?那你这个私生子包养女人就不算丑闻?”

苏予安也不生气,垂眸摸了摸安安,“你知道我的意思。乔家容得下一个家境普通的媳妇儿,容不下勾引小叔子的嫂子。你以为和我离了婚就能和乔羽在一起了吗?没可能的。

你根本嫁不进乔家的。就算和他同居吧,你难道要等一辈子吗?乔羽不可能不结婚,不结婚他是拿不到家产的。你一辈子没名没分,跟做人情妇有什么区别?活来活去,还不是活成了你最鄙视的人?”

“苏予安,我跟乔羽就是炮友关系。你曾经说过的,你和其他女人也不过就是床上关系,没半点感情纠葛,那么我和乔羽就是你说的那种关系。所以,未来我们会怎样是我们的事情,也不需要你这么费心替我操心。”

“那那,我的耐心可是挺有限的。你不要听不进人劝。”

“那我多谢你好意相劝。”

“你不就是仗着我对你的感情,所以才这么嚣张吗?佟那那,我给你的那些,能给你,也能收走。”

佟那那失笑,“你给我了什么?金钱?爱情?我没要过你的车,没要过你的房子,你送的东西我一动没动,你想收回去我明天就可以打包快递到你家门口。爱情?你给的爱不是早就拿走了吗?你还要怎么收走?”

“那它呢?”苏予安拎着安安的后颈,晃了晃,“这个是我送的,我现在收回来。”

佟那那紧紧咬着唇,原来他把安安带走就是为了要挟她?她才不上当。“好,你拿走,我不要了!不就是一只老肥猫吗,大不了再去买几只。”

安安像是听懂了什么,刚才还恹恹的,突然“喵、喵”地叫起来,想要挣脱苏予安的手。可被他牢牢捏住。

佟那那说完转身往回走,却听见他凉薄的声音,“也是,这猫又老又旧,也没什么意思了,算了,扔了吧。”

她停在那里,没有回身。自始至终,她是不相信他会把它扔下去的。可是她的“不相信”总是错的,就像她曾经不相信爱过的那个人会和别人在一起。

他恼怒着她的的无所谓,她是学会和他比心狠了吗?可惜,她远远低估了他的狠绝。

她没回头,往前迈了一步。

“你再走一步,就再也看不到它了。”苏予安温柔地摸了摸安安柔软的毛。柔软的声音里渗透着透骨的寒冷。

而她依旧没回头,往前走了一步。然而耳边听到了一声绝望的“瞄!”

尾音很长,安安往常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它只会发出短促而上扬的瞄声,有时候是撒娇,有时候是不满。她能分辨出每一声猫叫里不同的含义。可这一声长长的叫声是不一样的,那样绝望,想要唤醒谁的灵魂一样。

她终于停住了,不可置信地缓缓回过头,他手里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姿态惬意地靠在栏杆上,拍了拍手,冷笑着看着她,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可她脸上除了吓人的苍白,什么都没有。整个人是木木的。

是个噩梦吧,怎么可能就没有了?佟那那,快醒过来,噩梦就会消失了。可是她仿佛被梦魇住了,被控制了灵魂。

她拖着腿走过去,她希望这个平台的下头不是万丈深渊,只是另一个平台,苏予安只是吓唬吓唬她。

可是她错了。她探身看过去,下面穿梭车辆的流光闪动,她的安安如一片枯叶慢慢降落于深不见底的某个地方。

她发了疯一样往回跑,跑出他的公司,在电梯前猛烈地摁下行键。

也许、也许她还接得住它!她看着电梯间的数字倒数过去,那么慢,怎么都到不了底。终于到了一层,她失魂落魄地冲到马路上去寻找安安的踪迹。

过路的汽车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坏了,猛地刹车,骂骂咧咧,“你他妈有病啊,大半夜在马路上乱跑,找死啊!”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的安安呢?到哪里去了?不要那么调皮,别藏了啊!妈妈带你去买好吃的。你的药还没吃完呢,不知道今天吐了没有?

安安、安安……

她茫然地寻找着它的踪迹,呼喊着它的名字。猫不是有九条命吗,猫不是会飞吗?你飞走了对不对?你飞回来好不好?

她跌跌撞撞地,终于看到了她的安安。

一滩红色的肉泥,那怎么会是她的安安呢?

她瞬间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对着那一滩血泥,也许摔下了的时候就已经四分五裂了吧。安安被过路的汽车又碾压扁。她不知道哪一块是它的身体,哪一滩是它的手,哪一滩是它毛茸茸的头。

她没法想象它掉下来的瞬间心里该多害怕。就像她第一次要离开他的那瞬间,怕得想要回头。

她跪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过往的车辆摁着喇叭,想要把那个坐在马路中间的疯女人赶走,可是她一动不动地跪坐着。雪下得真大,慢慢遮盖住安安的尸体。温热的血融化了周围的白雪,白雪也变成了红色。

她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她说不出话来,那个被扔出去的,不是她养了多年的猫,是她的心,也一同摔得碎碎的,一样的血肉模糊。

苏予安也跟着下了楼。他站在车流驶过来方向,替她挡在身前,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如果你看到安安因为病痛死掉会不会难过得活不下去?那既然难过,不如把难过变成恨,多恨我一点,你就多记得我一点。我就当做你爱我更深一点。

那那,我们把一切清零,重新开始好不好?他低声喃喃,可声音淹没在她的哭声里。

她一点一点把那些血汇集在一起,试图拼出它的形状。可是怎么办呀,她分不清楚了呀。那个给过她温暖的小东西再也拼不出来了,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消失了,祭奠了他们的爱情。

她冲下来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只是一件毛衣。这时候她感觉不到冷风,感觉不到冷。心已经千疮百孔,冬天的风呼啸着穿过,里里外外都是冷的。寒风打着旋,把雪花吹向了北,可天堂在西。

她站不起来,只能跪着,爬行了几步把稍远处的血聚集过来,慢慢回笼成一个雪堆,压紧后像个雪球。像她的安安一样,胖乎乎的雪球。她抱着这个猩红的雪球,缓缓地站起来,向前走去。不知道家的方向,可是只是想带着安安回家。

他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一前一后。他也感觉不到冷,心里钝钝的疼。他以为他能给她一点教训,可为什么最后他却疼得这么厉害?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身体仅有的温度让雪球外层的血融化了一点,她的胸前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你走吧。”

他不动,他不走。

为什么她对一只猫这样的深情,却可以那样从容地丢下自己?他有点困惑了,大脑因为天气而冰冻住不能思考。

他摇摇头,他怎么能把她丢在这里?她怎么可以把他丢下?她该长记性了吧,该知道怕了吧?怕了就回来我这里好不好?可是她听不见。

佟那那惨烈地笑了笑,他还能看见她脸上亮晶晶的东西。她转过身不再理他。耳边却听见他的话,“你爸身体不好,受不了刺激。你要做个乖女儿,安安已经没了,不要再把爸爸弄没了。”

佟那那的笑声更大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很好笑吗?很好笑不是吗?原来也只有这样种方法可以留下她。他知道她听见了,他知道她会变乖的。

苏予安一直跟在她身后,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只是耸了耸肩膀,外套就滑落下去,她接着往前走。

他没办法让她停下来,她像是在和自己较劲一样。

“你是想把自己冻死吗?你以为冻死了我就会心疼你吗?”

她没理会他,好像听不见了一样。其实是大脑被冻僵了,身体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想要回答他的,想要骂他、打他的,可是没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心疼你的只会是你爸妈。”他幽幽地说。

外套拎在手里,也没有穿回去。仿佛要和她一起感受一下这冬天里的寒冷一样。

她身形顿了顿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

这样走下去走不到家不说,真会要冻死在路上了。可是他又没法跑回公司里去取车,只好打了电话给林娟儿。

林娟儿的车很快就到了,她看到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大街上。夜里仍然在零下,佟那那只穿了一件毛衣,整个人像个行尸走肉。她把车停在路边,苏予安把外套给她,“拿给那那穿上,带她回家。回头谢你。”

林娟儿没多问,知道苏予安这个人嘴吧向来紧,他不愿意说的,问也问不出来。林娟儿拿着外套钻进车里,往前开了一阵,停到了佟那那的前面。

佟那那的去路被拦住了,她看到林娟儿的瞬间大声哭了起来。林娟儿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失控的哭法,简直像从前的自己。她的心被哭得也都揪在了一起。林娟儿把外套披在佟那那的身上,“没事、没事,有什么事情先回家再说,好不好?”

林娟儿一低头,被她怀里一团血淋漓的东西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是安安。”

林娟儿知道安安简直是被她当做女儿养的,可是怎么死了,怎么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了?

佟那那紧紧抱着那团东西,林娟儿劝她,“我找个塑胶袋,你把安安放进袋子里好不好?你这样一会儿就全都掉光了。”

佟那那无助地望着她,林娟儿心里很不好受,赶紧到后备箱里拿了垃圾袋,帮她把那团不成形的雪球放进去,然后把又佟那那塞进车子里。

她这样子是根本回不了家了,浑身上下都是血,会吓死佟家爸妈的。林娟儿带着佟那那在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她的衣服都叫人拿去洗。放了热水,让她先去泡个澡。

佟那那始终不说话,像个木偶一样,林娟儿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林娟儿看她这个样子心里直发毛,没敢离开。看她坐进浴缸里这才从卫生间退出来。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林娟儿看到是苏予安打过来的,“那那还好吧?”

“那样子能好吗?你们两个到底怎么了?”

“安安不小心摔下来了,她怪我没看好安安。”

林娟儿当然不会相信苏予安的说辞,但也无可奈何。

“你帮我看着她,我怕她想不开。回头好好谢谢你。”苏予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林娟儿“嗯”了一声,“你不用谢我,那那也是我朋友,我肯定不会看着她出事的。”

刚挂掉电话,佟那那就裹着浴袍出来了。脸上木木的,掀开被子就蒙着头睡起来。

林娟儿趴过去扯了扯她的被子,“你这头发全是水,这样睡觉要生病的。我帮你吹吹?”

佟那那不说话,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而她的前方只是一堵墙而已。

林娟儿拿了吹风机帮她吹头发,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等到头发吹干了,她仍旧保持着那个侧睡的姿势。林娟儿以为她睡着了,结果探身一看,发现她仍旧瞪着眼睛看着前方。

林娟儿被她生无所恋的眼神吓坏了,慌得去劝她:“那那,我跟你说,千万别想不开,别做傻事啊!感情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男人也就是那么回事。你要是不想离婚,就跟我一样去弄死那些小狐狸精们;你要是想离婚就离婚,男人啊、钱啊,都是身外之物,不要也没关系,千万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命。”

佟那那的眼睛终于眨了眨,幽幽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娟儿。我不会再做傻事的。我只是没有办法,不知道苏予安怎么才肯离婚。我试过那么多种方法了,给他戴绿帽子,让他打我……可是律师说一审判离的希望很小。我至少要等一年。可是他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能拿住我的短,我斗不过他……我想留住最后一点他的好,可他不肯,非要把所有在我心里的好都毁干净了才善罢甘休……娟儿,我等不下去,我能怎么办啊?”她又哭起来,眼泪顷刻而出,瞬间就湿了枕头,哭得那样绝望。

林娟儿心里也不好受,因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静静地听她哭。佟那那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累了就睡着了。

睡到一半,她又梦到安安被苏予安扔下楼,她也跟着从高楼上飞身而下。她被堕落深渊的失重和恐惧感吓醒。她睁开眼睛,静了静才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林娟儿已经在旁边的床上睡着了。

佟那那坐起身,看了看手机,凌晨4点多而已。手机里没有未接电话,没有短信,看来苏予安暂时不会来找她,可是她知道她这个离婚的方法怕是不能再用了。安安只是他的警告而已,他已经开始拿她的家人做文章了。她还是太天真,以为他还是曾经的那个苏予安吗?她没这个胆子拿父母的健康和生命来做赌注。

她打开微信就看到乔羽的留言。他的账号在最上面。那一回他拿着她的手机把自己的账号置了顶,还强词夺理:“把我这样的美男放到第一个,你就不用浪费时间看其他男人的留言了。”

他刷了一屏又一屏的留言和相片:那那,你想了我没有?那那,我好想你。那那,看看我帅不帅?那那,这是我在芝加哥的房子,你喜不喜欢?还记得你曾经画过一副画吗?是个房子,我有一天开车路过这边的时候看到这个房子一下就想到了你的画,你看是不是几乎一模一样?那那,你等我,这边的事情交接完我就转回国内本部去上班了……

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配一张自拍。她的手指情不自禁想要抚摸一下他的脸,他真好看啊,无论怎样的鬼脸,都不觉得难看。大概是对自己的外貌特别自信吧,所以总是爱发自拍给她。真是孩子一样。

他对她这样好,就算没有所谓的生死不渝,但他给她的都是美好的记忆,她怎么可以再这样利用他?她不想当圣母白莲花,但真也不想做绿茶婊,她于良心真的过意不去。也许是因为见到她和乔羽在一起,苏予安才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是的,在苏予安眼里,她就是一个被扔掉的东西。自己扔掉可以,别人捡去就不行。人大概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理吧。

佟那那拿着手机一张一张看着他的相片,怎么看都看不够。到此刻,真需要一个了断的时候,她发现她真的有点舍不得了。她贪恋他的好,享受着他的好,要割舍真的好难。

她站到窗前,把手机放在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佟那那,就当是做件好事,放过这个男人吧。自己的路还是自己慢慢走吧,不要去拖累别人了。自己的死局,自己去解,不要再把另一个人拖下水了。就当是你最后的一点节操吧。

她拨了语音通话,乔羽很快就接通了,“这是几点啊,起这么早?是不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擦了擦,轻轻叫了一句,“乔羽。”

乔羽听出她声音有点异常,马上也正常起来,“那那,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乔羽。”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声音越发温柔起来,“我在这里。”他知道她有话要说,心里忐忑。

“我们不能这样了。”

“那那……”他的预感太对了,她果然是要说让他不开心的话。

“乔羽,你等我把话说完。”

“好。”他知道,这次插科打诨是没有用了。该面对的问题迟早要面对的,逃避是没有用的。就像他从前发现了自己对她的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后,选择的就是逃避。他以为躲远了,眼不见就心不烦了。结果却是变成了心头的执念。

“我不是给你发好人卡。你真的很好,不仅是很好,而是太好了。可是你知道的,苏予安以前也很好,当然现在在别人眼里看,他仍然是很好的人。可是这么多年,我真的看着他一天一天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知道你要说你们是两个人,可是我对于感情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

我也很想试着去接受新的感情,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吗?就是对于爱情已经不信任了。这样的我哪怕和你在一起,都是对你不公平。大概头几年还好说,几年后你会觉得不公平,你会心里不平衡,你会不断衡量你和苏予安在我心中的分量,去对比我到底爱谁多一点。后来的我们,不一定会比我和苏予安的现在更好。

乔羽,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处处看的,可是不是现在。我现在真的没有准备好。不说我还没离婚这件事情了,就说你和苏予安的关系,我不认为你的家庭能接受我。可是我已经爱怕了,不敢去好好爱别人了。如果感情到最后都是这样惨淡的收场,那么为什么要开始呢?把我们的关系退回到最初的位置不好吗?我还可以拿你做最好的朋友,也可以做你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有需要,我也不介意和你发生什么关系,但是其他的,我真的给不了了。”

“可是我回不去了,怎么办?我不想做你的所谓的好朋友,也不想把你当做炮友。我是真的爱你,想和你在一起,就我们俩。我想要个有你的家。”他难得没有嬉皮笑脸,说正经话的时候分为叫人觉得诚恳。

“那那,我不问你爱不爱我,因为我知道答案。我爱你就够了。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要和苏予安在一起?”

“不是,我会离婚的。”她没必要骗他。

“那好,那那,剩下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她不是不感动的,快要被他感动得动摇了,可是不能再错下去了。“对不起,乔羽。”

对面是长久的沉默,她以为电话断了,结果听见他的声音,“我今天就飞回去,咱们见面再说。那那,你不要那么残忍,连分手都只是一个电话。好不好?我们见面说。”

是应该说不的,可是既然是分手,还是见一面吧。她说“好。”

挂断了电话,佟那那觉得力气都用完了,歪着头靠在窗户良久。听到了身后翻身的动作,她才回过头,看见林娟儿躺在床上看着他。

林娟儿坐了起来,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偷听你说话的。”

“没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吵醒你了?”佟那那走回床边,在床沿坐下。

“没有,我向来起得早。那那,其实你说得对,我对我老公之所以那么容忍,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因为我没那么爱他。比起老公,我更爱钱。”说着,她惨淡一笑,“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年轻那会儿爱也爱够了,现在就好好爱钱吧。你看,你想嫁给爱情,最后也不比我强到哪里。

原来我多羡慕你,觉得苏予安对你好得过分,可现在,也算是殊途同归吧。大概所谓一心人,也就是鬼,听到的人多,碰到的人少。我谁也不怨。不过那那,你和我不一样,我有孩子,为了孩子我是不会离婚的。可你没孩子,你想开始新生活比我容易得多。”

佟那那点点头,“谢谢。我会重新开始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她的手抚上了肚子,轻轻地摩挲,有点发愁。

佟那那晚上才到家。回家之前她把安安埋在了小区的花坛里,这样每天进出的时候还能看到它。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开放的第一朵花,她会当成是安安。这是她所有的青春,从开始到结束,也许这就是它的命运,它的使命已然完成,就再也没有存在的理由。

那美云早上起床先倒了一碗猫粮,等倒完了才想起来安安不在家。她自嘲地笑笑,“你看我这记性!哎,原来总是嫌弃那个胖猫,现在它不在家了,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佟那那听得眼眶发热,强忍住难过,笑着说:“我看安安是乐不思蜀了。要不那我再给你买只猫吧?”

那美云摇摇头,“都养出感情来了。不过啊,你也结婚了,也要开始筹划孩子的事情了,我还是不养猫了,以后还得给你看孩子呢。”

佟那那笑了笑,端着一杯奶进了卧室。现在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等耳边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佟那那知道爸妈又出去和老朋友们聚会了,这才从包里拿出一盒东西走到卫生间里。

一根、两根、三根。三根不同牌子的验孕试纸都是阳性,虽然颜色很淡,是弱阳,还是表示她怀孕了。虽然她早有准备,可是看到阳性显示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慌。为了离这个婚,她赌的真大。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就是不知道最后会是自焚还是殃及无辜。

安安的死让她措手不及,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本想用孩子去逼苏予安离婚,可现在她犹豫了。对于乔羽,她更觉得过意不去。她站起身把试纸全都用报纸裹好然后再扔进垃圾桶里。

乔羽一下飞机就打了电话给佟那那,两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他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半个多小时,佟那那出现的时候不知道怎么,他一眼就看出她今天有一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大清楚。

看到她坐下,乔羽把菜单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吧?”

她没什么胃口,“你点菜吧,我吃什么都行。”

“真好养活。”他深情地望着她笑,她垂了目光躲了过去。和他面对面完全没办法好好说话,情话说起来肉麻地让人忍不住相信,恨不得天天听。

乔羽替她点了奶茶,佟那那看到奶茶的时候楞了一下。

“不想喝?我以为你最喜欢喝这个。”

“没有。”她没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爱喝奶茶。她从前密切注意着苏予安的时候,也是知道他所有的喜好的。

两人不着边际地闲聊了几句。这时候乔羽知道自己有点怂了,明明说好了见面谈,可他太怕她了。女人狠起心来比男人心狠多了,所以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乔羽什么都不敢问,怕开错了话头,所以只是随便说说无关痛痒的天气之类的话题。他到此时才明白,虽然有过那么多女朋友,于恋爱和追求人这件事情上他其实知之甚少。佟那那和所有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别人都是追求他的,而他却是要追求她的。只这立场,就天差地别。

他从不缺人爱,追求者甚众,他所要做的只是从那些追求者中挑一个看得顺眼合得来的相处而已,如此简单。而当恋爱中的位置一变,他才发现自己这样处于劣势。

似乎是酝酿够了,佟那那终于停下了手里转动的吸管,“乔羽,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我怀孕了。”简单利索的一句话说完,佟那那定定地望着他。

“我的孩子?”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击打的有点发蒙。

她唇角微微动了动,又抿了抿唇,才缓缓摇摇头。

从来没有的挫败感沸腾起来,她原来真的是来和他一刀两断的。他说过他永远都不放弃的,所以她用这种方式让他断了念想?这女人太狠心了。

他的表情泄露出他的怀疑,她喝了一口奶茶,垂下的目光抬了起来,“你知道我和他毕竟是夫妻……”

他懂了,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所以有夫妻生活并不奇怪。就算他是她的第一个,也不代表是最后一个,或者唯一一个。也许苏予安没说错,他就是用来刺激苏予安的工具而已,仅此而已,无关情爱。

他喉头干涩,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还是想说些什么,最后挤出来的话却是“恭喜你。”然后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佟那那有点难过,低了地头。再抬头的时候把那一点的委屈失落给吞了下去,挤出一张笑脸,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呢?这操蛋的人生,他以为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有机会的,结果没想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乔羽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他给自己的定位本来就是小三,不是都说了吗,“没有拆不散的家庭,只有不努力的小三。”

孩子而已,他也不是那么介意照顾她的孩子啊。自己想开了,对于眼前这样的境况居然也没觉得多不堪了,他对自己这样没皮没脸也一点所谓都没了。

他拉过她的手,郑重地问她:“你先回答我,你会为了孩子和苏予安这样过下去吗?你还会离婚吗?”

她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这不在她的预想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才能让彼此有个了结。

“那那,我一点不介意做你孩子的父亲。”他的目光如此恳切,她已经下定的念头开始动摇起来——她真的要把这样好的人给丢开吗?还会再遇到比他更好的吗?要不要再赌一次?她还不到三十,再赌一次就算是失败了、不得善终也就彻底死心好了,她没了男人至少还能画画不是吗?不至于活不下去的。

乔羽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看出来她的纠结,有纠结就是说明她很有可能改变主意,他就仍有机会。

可突然一个尖细清脆的声音叫起他的名字:“乔羽!”还没看清楚人,就有人挂上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佟那那左右摇摆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外来客击落在地,她甚至有瞬间忘了自己刚才到底想要说的是什么。两人的手瞬间松开了。

乔羽使劲把八爪鱼一样的人从身上把下来,才看清来人——Sherry,他曾经的某个女朋友。果然是操蛋的人生!

Sherry也是学艺术的,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参加朋友的聚会,别人都在喝酒,而她则是一边喝酒一边在餐巾纸上画画。当然,画的是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是上帝给他的补偿,所以接受了她的追求。但是他很快发现,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哪怕再相像,也只是一个虚像而已。分手闹得很难看,最终是分开了。Sherry放出话了,总有一天他会再爱上他。

Sherry语速很快,乔羽满脸尴尬。

佟那那的手情不自禁地交握在一起。何必呢?他有他精彩的生活,这个意外,是她一手造成的,自始至终都是她在算计、利用他,他也许并不想要。何必勉强他为了一个意外放弃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难题还是自己去解吧,总不能像从前一样,都交给别人帮忙。

好不容易支走Sherry,乔羽才又紧张地解释了半天,尽量轻描淡写。佟那那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微笑,让乔羽心里很不是滋味——骂他一顿、发点脾气、刨根问底这些才该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反应吧?对面镇定得像是看着陌生人的佟那那,是怎么回事!

“乔羽,你知道女人会为了孩子改变很多。也许孩子会带给我想要的平静的生活。”她脸上有淡淡的浅笑,像是拿定了某个注意,不容置疑。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她为了不再改变主意,赶在他说话前又加了一句,“乔羽,我们就这样算了吧。就当以前的事情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再也不要互相打扰彼此的生活。”

“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能当做没发生过?苏予安那样对你,你还愿意回收他?”他不可置信地笑了笑。前天才信誓旦旦地要离婚,现在知道怀孕了就不离了?他要是知道孩子在女人心里的分量这样重,还戴什么安全套,先怀上孩子再说啊。

所以说,作为小三是要遵守小三上位的法则的:脸皮要够厚,好女怕缠男;然后要靠孩子挤走正室,他怎么忘了这茬了!

“乔羽,你以前也有过很多事情啊。对我来说,你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仿佛是很照顾他的颜面。可这话简直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乔羽胸中郁气闷涨,气极了反而失笑,“那那,原来在你眼里我和苏予安没两样?你就这样看我?……好,我以后不再会去打扰你了,祝你们幸福吧。”

佟那那点点头,然后和他告别,拒绝了他要送的提议独自离开。

他望着她的背影,胸闷地发疼。真好,断得真干净!

苏予安再次去佟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因为他拿到了法院的开庭通知。

宜城似乎一夜之间消弭了寒冬,太阳越来越有暖意。他工作很忙,应酬又多。自从安安死后,佟那那和乔羽也再也没了往来——私家侦探再也给不出任何新的东西,他猜大约佟那那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很满意。

乔羽从国外回来接管了乔家所有在东南亚的生意。其实苏予安也觉得无所谓,乔振贤私下给他转了一部分乔氏的股票,看在钱的份子上,他偶尔也要去充当一下“孝子贤孙”。他知道乔羽和乔振贤的关系并不太好,所以他才越发要去做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在三八妇女节那天,苏予安定了两大束鲜花送到了佟家,当他试着打电话的时候发现佟那那的手机是打不通的,他只好拨了那美云的电话,才知道佟那那整整一个月没出过门,一直在家画画。

苏予安看了看法院的传票,又看了看日历,他决定等到5月就把婚礼办了。就5月21日吧。她以前说过的,想在那天结婚。

婚庆公司的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策划,拿到他公司请他过目。苏予安往常对这些琐碎的事情没什么耐心,可那天还是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的策划案,最后再敲定好最终的方案。好像一切都差不多了,他又想了想,不,她的礼服还没去挑选。

苏予安摁了门铃在佟家门口等了半天,佟那那才出来开门。她的样子让他吃了一惊:头发乱蓬蓬地随意扎起来,穿着一件宽松的厚睡衣睡裤,人瘦了不少,看着也有些憔悴。说好听了是素面朝天,说难题了就是不修边幅。

对于他的到来,佟那那似乎没有意外,打开门就让他进来了。难得也没有冷言冷语,认了命一样。她开了门后就径直回了卧室,苏予安随手关上门,看到餐桌上留着外卖的盒子还没收拾,他问:“你又吃外卖?”

“嗯,爸妈出去了。”佟家爸妈向来生活丰富,天气暖和就常常和一群朋友出去玩。

佟那那对于自己的参赛作品有些不够满意,重新画了两幅,可是仍旧达不到自己的期望,她痛恨自己没有灵气和灵魂的作品。她不敢停下来,可是越画越觉得失望,对自己失望,对人生失望。可是不画画,她还能干什么呢?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给自己一点活下去激励。

“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你总这样闷在家里不行。”苏予安在她房间里转了一圈,实在看不过眼。

她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在数位板上画画,双唇抿着,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那那,你晚饭吃过了没有?”他又提高了一点声音。

佟那那仿佛才听见他的声音,“嗯,还没,不饿。”头却没从数位板前抬起来。

苏予安站起来走到厨房下了碗西红柿鸡蛋面。面煮好了,他走回到她身边,“先别画了,把饭吃了。”他的手盖在了她的数位板上,她完全没办法继续工作下去。

她无奈地抬头看他,“我真的不饿,你要吃你去吃。快要截稿了,我没那么多时间。”

“如果你不想让我摔了你的数位板和电脑,你就老老实实去把饭吃了。”他的声音平静,可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佟那那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她把胸口那股怒气压了下去,乖乖放下了触控笔,站起来走到客厅。她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苏予安也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好吃吗?”

“嗯。”

他本来只打算煮一碗面,结果却不小心煮多了。看到她看她吃得像是有滋有味的样子,他的眉头舒展开,也想和她吃同样的东西。他拿过另一碗吃了一口面,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太咸了。

“别吃了,太咸了。”

可佟那那仿佛吃不出来味道一样,根本不理会他,大口大口地把面往嘴里塞。

“别吃了!”他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夺了她的筷子和碗,“出去吃!”

“你有病啊?让吃的是你,不让吃的也是你,能别这么善变吗?”她歪着头,挑衅地看着他。

他不是来吵架的,他一点都不想吵架。

“那那,我今天收到法院的开庭通知了。”

她眉头动了动,“哦,那你别忘了上庭。”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拉住她的手,以一个低低的姿态,“那那,该闹的也闹够了,你心里再不平衡也该平衡了。我们算是扯平了,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她的手很凉,难怪这样暖和的日子还穿着那么多衣服。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滑动,他的手依然那样温暖,他昂起头去望她,那目光缱绻温柔地让她眼眶发热。

可是心已经碎了啊,粘不回去了,她能怎么办呢?夜晚的那一张床上,会不会觉得躺着四个人?不,躺着无数的人?但是她不想激怒他,她知道靠家暴去打离婚官司,她不见得能赢。

“那那,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声音更低柔。

“你告诉我怎么忘?脑子里的记忆怎么删除掉?我不是一个文档,不想要的都可以删掉,只留下想要的。我忘不掉那些让我伤心的事情,就像我没办法忘掉你以前对我的好一样。如果你有办法,你告诉我怎么删除,那么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她的声音也很平静。

他想要她的救赎,结果她却一脚把他踹回了地狱,他怎么能叫她一走了之?

“好人只要做了一件坏事,他就得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坏人只要开始做好事了,以前的种种都可以不算,他就能立地成佛了。那那,做人要讲良心,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她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里有一种悲悯,为的是他们逝去的爱情。他却会错了意。

“那那,这样,如果法院判离,那么就当是老天让我们就分手;如果法院不判离,那么我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这个提议让她动了心,但仍旧不大相信他,“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又动手脚?”

他苦笑一声,“那那,你当法院是我开的吗?我保证不动手脚,一切都听天由命。但是如果不判离,你答应我,和我好好过日子,别再故意惹我生气了。婚宴我已经定了,5月21日。开庭的那天,如果判离,我就取消;如果不判离,你答应我一起去试礼服。”

终究还是一场赌博,但是她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开庭的日子来得很快,苏予安没有出现,委托了律师出庭,自然是不同意离婚。肖薇在庭上据理力争,家暴的照片、出轨的证据都呈交上去,结果对方律师拿出的东西却让她们措手不及。苏予安所有财产都有佟那那的名字,房子、车子、现金存款、公司股份,连最近的几份大额保险,佟那那都是第一受益人,应诉信也写得深情款款,结果法官自然是认为两人仍有感情,判定不予离婚。

从法院出来,肖薇神色有些沉重,“没想到你老公会来这一手。”离婚官司打得多了,争财产的太常见了,这样为了不离婚而把财产送给对方的,真是没见过。“我们要好好准备二诉了。”

佟那那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这么自信了,他根本不需要动手脚,这个社会,金钱果然是可以用来衡量一个人的感情有多深的。她摇摇头,“肖律师,谢谢你。我再好好考虑看看怎么办。”

肖薇以为她对于离婚这件事情开始动摇了,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她是可以理解的。

佟那那告别了肖薇往地铁站走去,还没走到地铁站,苏予安的车就在她旁边停了下来。解锁了车门,降下窗户,叫了她一声,“上车吧。”

佟那那没有拒绝,拉开车门上了车。

“判决是什么?”

她笑了笑,“你不都知道结果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他一手把握着方向盘,一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并没有缩回去,任凭他握住。

“那那,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她记得,怎么会忘记?

婚纱店在亨泰商业中心里,城中最高档的婚纱店,隔得不远就有金店。来一趟把两件事一起办妥,也算是有效率,前提是如果她想去挑自己喜欢的首饰的话。其实婚戒他早就准备好了,可他更愿意和她一起去挑选。

苏予安让婚纱店取消了所有其他的客人的预约,所以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服务小姐看到佟那那的时候,都暗暗有些诧异。她们以为苏予安那样玉树临风的多金男士的另一半会是个漂亮的小姐,没想到看上去有点其貌不扬,甚至还有些憔悴,但那一头长发真是漂亮。

“小姐您喜欢什么样式的婚纱呢?A字型、鱼尾型、抹胸、直身、蓬蓬裙?拖尾喜欢多大尺寸的?”服务小姐拿着婚纱目录过来给她,她连翻都没翻,只说了三个字,“随便吧。”

店员们面面相觑,怎么感觉这个准新娘不大高兴呢?她们看了看苏予安,苏予安倒是无所谓她的冷漠,接了目录过来,翻了翻,指着其中一张图片,“拿这种一字肩的先给她试一下。”

店员们忙说好,然后请佟那那去试衣间试衣服。佟那那并不想为难不相干的人,起身跟着她们去了试衣间。

他的中指上戴着她做的那枚素戒,他轻轻转动手指,内圈刻着“予爱一生”,仿佛每转动一下,那几个字就在心头更深刻一分。在他们关系最僵的时刻他都没想过摘掉,戴着它仿佛真的有人可以予爱一生,对他不离不弃。而她早就不戴了。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买了新的戒指给她,一切都将是新的。

佟那那站在圆台上,任凭礼服师帮她穿婚纱。环绕的镜子里能看见好多个她,正面、侧面、背面,每一个都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她曾经憧憬过穿上自己设计的婚纱,憧憬过收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first-look时他目光里的惊艳,然而现在只剩下心如止水。

她以为自己是不平衡,现在自己胡闹过了,也该心理平衡了吧,可是没有。她只是真的不爱了,她对他的爱真的就消失了。不是一瞬间,是慢慢消失掉的,心痛、失望、绝望、无望,到最后再不肯回头,她对这个男人的爱已经用光了。连她自己也才意识到。

婚纱穿好了,店里的这件样品她穿着不合身,礼服师用别针在她腰间别好。雪白的缎子闪着内敛的光华,她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身后。一个店员问她,“佟小姐,要不要给你简单化个妆?那样更容易看出衣服的效果来。”

佟那那看了看镜子里的人,确实有点对不住这身衣服,于是点点头。店员叫来了化妆师,那个女孩子动作非常利索,几分钟就画好了一个清淡的妆容。最后化妆师看到旁边花瓶里插的花,于是就自作主张剪了一朵芍药,别在她耳后。

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他们说的没错,穿上婚纱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那是因为她们的脸上有动人的幸福的微笑,可是她没有。她像个塑料模特,撑起这一身华丽的、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婚纱。

她确实不是最漂亮的准新娘,气质却是很出众,居然把将婚纱穿出一种冷艳清灵的味道来。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在自己手下能脱胎换骨,店员们也都很高兴。“佟小姐,我们请苏先生进来看一下吧?”

她还能说“不”吗?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他出现在镜子里。双手插兜,静静站在她身后,她没有回头,从镜子里和他的目光对视。

这是他的新娘子,他的心底跃动着小小的火花,他想他能明白那些见到自己新娘的男人的心情。人的感情都是相通的,某个时刻,无所谓他的身份、地位、财富。

店员和礼服师都知趣的的退开了,硕大的试衣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透过镜子去直望着彼此。

他觉得她有点陌生,没有羞涩、没有开心、没有幸福,只是一张清丽而冷漠的面孔,像等待着老师打分的一副画。

苏予安心底的火苗被瞬间浇灭了。

“换一件。”他说完转身出去。

等候在外面的礼服师们又鱼贯而入,替她脱衣、换衣。佟那那仍旧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像个木偶,任人摆布。不知道他是对衣服不满意,还是对她的人不满意呢?

他前所未有的耐心。有很多年没陪她一起逛街买衣服了,似乎是要把这些逝去的岁月都补回来。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叶菲发来短信问他:“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今天没上班?”

他回复了一句:“陪老婆试婚纱。”

叶菲果然一直没再回复。他突然觉得有老婆真好,有了老婆可以去对付外面的小妖精们。可是老婆,你为什么不愿意管管我?

“换了多少件了?”佟那那站得腿疼,头也有点发晕。

礼服师咋舌,“佟小姐,已经换了二十几件了。您自己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呀?其实呢,我觉得婚纱一定要选自己喜欢的。”言下之意,先生的意见没那么重要。外头那位先生眼光太高,什么都看不上,简直像刁难。

“苏先生结婚,当然要选让他满意的。”佟那那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旁人都没理解她的意思。说完晒笑一下,她简直就是在自讨苦吃,他摆明了拿自己开涮,哪里是对衣服不满意,不过就是对她的态度不满意罢了。

佟那那从圆台上下来,光着脚走出试衣间。苏予安正在看email,余光看到繁复层叠的白纱出现在视野里,这才把目光移上去。

“我累了,不想试衣服了。”她软着声音,终于有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苏予安收了手机,站起来,“那就不试了。”

礼服师们面面相觑,定金早就交了,到现在人才来试纱,都试了那么多件了,这么多高档礼服难道一件都入不了眼?

“苏先生和佟小姐有没有特别中意的款式?如果不预定下来很快就会被定走的。”店长很婉转地问。

“就要第七件吧,按照她的尺寸改好。”苏予安说。

佟那那换上自己的衣服,觉得头疼——硬碰硬,在他面前根本走不了两个回合。难道以后只能曲意承欢吗?他到底在找什么呢?从前的那个佟那那吗?可他不是从前的苏予安了啊。

她记得从前看《飘》,白瑞德对郝思嘉说:“思嘉,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而这些也是她想告诉他的话,但他根本不会去听。

出了婚纱店两个人都有点沉默,一个是不知道怎么说,一个是无话好说。佟那那假装边走边看橱窗。奢侈品店一间挨着一间,把最吸引人目光的商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抗这种光芒,这光芒里藏着她们对未来的期许和渴望。

他记得高中的时候陪她逛过街的,那时候的佟那那也会站在橱窗外对着展示台上某件衣服或者某个皮包眼中散发着拥有的渴望。那时候他就想,他一定有一天让她看中什么就买什么,不再需要为了某个东西省吃俭用,不再明明喜欢却因为舍不得而说不喜欢。

可她现在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有了,目光扫过去只是一个动作,再没什么会吸引她的注目东西了。无法拥有时才会心生渴望,而不想拥有的时候,才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人间凡此种种的诱惑而无动于衷。

“那那,进去逛逛吧。”他叫住她。

佟那那停了下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店名,难道要她和那个女人用同款包?她轻慢地笑了笑,“苏予安,你给那个女人买过的东西,能不能不要再让我买一样的?”

“是不是她穿了衣服,你这辈子都不会穿就打算光着?”

她走到他面前,昂首看着他,表情很认真,“当然不是。可是我想要什么东西,我自己去挣钱买,买不起我就不会买。但我不会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去换那些东西。”

“照你这么说,世界上那些收了男朋友或者老公礼物的都是拿身体换来的?这是什么歪理?”他的神色其实是很柔软的,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有感情在里面的是礼物,没感情在里面的叫嫖资。如果是从前的苏予安,他买什么东西我都会收下,因为那些是礼物。但是你现在这样给我买这个给我买那个,会让我觉得我和那个女人一样下贱。请你给我一点尊严好不好?”

她还是那副没被世界的恶意蹂躏过的天真样子,出卖自己的身体就下贱吗?出卖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谁都有尊严,只是有人给自己挂价高,有人给自己挂价低罢了。人没有什么是不能出卖的。

她那样一直成长在父母羽翼下的女孩子不长点教训是不会懂的。你看,她不也是会为了父母的身体而不得不和他周旋吗,她这样整天摆着脸色给他看,不过就是因为知道他丢不开手吗?他放手就是遂了她的意,他没那么容易放手。

他失笑,“你自己挣钱买?佟那那,到目前为止,你挣了多少钱?恒业集团的那个比赛,不是我帮你活动,你能得奖吗?”

佟那那一听,瞬间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几幅画根本没什么区别,哪有什么谁的艺术水平更高?还不是因为我能给恒业一个大订单,他们就选了我老婆的画。卖个面子给我,讨我开心而已。那那,你爸妈没办法养你一辈子,离开我,你怎么活下去?”

佟那那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拿了包去扔他,“谁让你插手我的事情!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糟蹋她的努力和付出。她刚刚累积的一点的自信,被他尽数踩在脚下,然后再狠狠地跺上几脚。

他今天不想让她不开心的。缓了缓口气,“好了,那以后你的事情我不管了,可以吧?”

佟那那一句话都不想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不能和他硬杠,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自己。她必须忍耐。

“好,那你请我吃饭,这下你有尊严了吧?地方我挑,你买单。”他柔声劝着。

佟那那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凭什么请他吃饭?凭什么他要挑地方?但他负手俯身下来,近在咫尺的脸却望着她笑起来了,吃定了她的模样。他平常不大笑的,偶尔闪现的笑容让整张脸的棱角都柔和起来。

她太记得他的笑容了。高中开学第一天,她站在操场上等待着新生入校的宣讲大会,她来得早,操场上稀稀落落的几个学生。她本来还沉浸在昨天看的一本言情小说的剧情里,脑袋却突然被什么砸了一下。她怒气冲冲地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男生在笑。那一口白牙在夏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她瞬间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回头,忘了自己现在在哪里。只知道那个足球不是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而是重重地砸在了心里。每次看到他或者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心又被重重砸了一次。

佟那那翻了他一个白眼,“想得美!”转身走开了。

苏予安快走了两步拉住了她的胳膊,笑着说,“那我请你吃饭,这总行了吧?”

吃饭的地方早就定好的,他的口袋里装着上次买好的戒指。因为她根本没有自己去挑首饰的想法,所以他都替她预备好了。他打算今天就把戒指戴到她的手上。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出门不戴戒指那怎么行,他不能再让她胡作非为了。

到餐厅的时间刚刚好,这会儿餐厅里客人不算太多。他并不想包下整间餐厅,因为知道有人在的时候佟那那才不会胡闹,会给他留点面子。他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这样“胆小”。

餐厅的墙壁上挂了不少装饰画,佟那那对于吃东西并不大讲究,但一进餐厅就被墙上的画吸引了。路过的时候仔细看了看画,不是那些流水线下来的复制品,应该是一些当代小众艺术家的原画。她总算是感到这趟没有白来。

两人坐下来,苏予安问她:“想吃什么?”

她压根没看菜单,一双眼睛在盯在墙上的一副画上,“你随便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真好养活。”他轻笑了一声。

佟那那把目光收回来。这句话乔羽也说过。她觉得索然无味,站起身来,“我去下洗手间。”

苏予安点点头,装作仔细在看菜单。等到余光见她消失在走廊里,他抬了抬手,大厅经理忙走了过来。他在经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经理点头附和,“都安排好了,苏先生请放心。”

经理笑着走开了,不一会儿有演奏者坐到了餐厅里的三角钢琴前开始弹琴。

苏予安把戒指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他打开盒子看了看又合上,但嘴唇边的弧度却一直停留在那里——她会喜欢的吧?

卡镶公主方钻,去年去英国开会的时候无意中在一家店里看到的,一见倾心。他一直想象着她带着这枚戒指的样子,她手指头细,当时店里没有合适的尺寸,戒托是改好后他特意飞过去取的。

如果她细心的话,会发现内圈刻的字“Thebeginningofforever”。很俗气的用来刻在戒指里的字,可他还是俗气地叫店家刻上了。永恒的爱情是一种迷信,他宁可相信“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餐桌上摆着一捧花毛茛,也是他特意叫店家准备的。他把花取出来,盖在了戒指盒子上——所有求婚该有的样子他都准备了。

等一下会有小提琴师拉着《爱的礼赞》走到他们身边,他会单膝跪倒在她面前,把戒指拿到她面前,问她:“佟那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周围的客人一定会看过来,然后大声叫着:“说愿意、说愿意!”

就算不愿意又怎样呢,反正她已经是苏家的人了。只是他不想给自己留遗憾,总要有个求婚的仪式吧?她的欢笑或者泪水,都只该为了他一个人。

然而这一切被一个声音打断,“苏先生?”声音里满满的小心谨慎。

苏予安转头看向来人,目光里罕有的温柔瞬间荡然无存。

“苏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何玉梅,就是王太……”说话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头发梳得还算整齐,可惜已经花白。脸上僵硬,连笑容都很僵硬。他知道是因为打针打得太多的原因。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也是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

苏予安站起身来,何玉梅怕他离去,忙抓住他的胳膊。苏予安像触了电一样厌恶地甩开。“你干什么!”声音冷得能把人冻成冰。

何玉梅无视他的嫌恶,舔着脸、堆着笑往他身前凑近了一些,“苏先生,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请您不要急着走!我想和您说说小峰的事情。”虽然脸上带着僵硬的笑,但是语速很快,看得出她的心急。

“我可不认识什么小风小雨的。抱歉,我还有事情。”他的余光看到佟那那出现在了走廊的那一头,她被一副画吸引住了。可是只要这边动静大一点,就会惊动她。他顿时感到烦躁不已。

“苏先生,王小峰是我的儿子,他欠了您的钱。我也是才知道他为了还您的钱去会所做,苏先生,求求您,您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的!求您不要让他去做那个啊,他才20岁啊!”

“王太太,你大概搞错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要在佟那那走过来之前带着她离开这里。

可何玉梅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苏先生,求你看在我们曾经……”她的话说到这里,看到他剑簇一样的眼神扫过来,忙改口道:“看在我们相识一场,能不能不要这样赶尽杀绝?我的生意赔光了,就这么一个独苗,我不能看着他走歪路,就这么毁了啊!”

苏予安冷笑,“他早就走上歪路了吧?你儿子十几岁就开始吸毒、赌博,你现在才想把他扶上正路,你不觉得晚了点?”

也许传言都是真的,她的儿子走上这条路都是苏予安一手造成的。至于原因,她在看到他横眉怒目、一副恨不得要将她挫骨扬灰的表情的瞬间,她突然恍然大悟了,原来他是为了报复自己!报复曾经服侍过自己的那一个月。

佟那那转过身,远远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和苏予安在拉扯,她无意探听他的私事,宁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就远远地站着。

她看到苏予安叫了店里的保安过来,那女人却死死拉住苏予安的衣角,哀求声飘了过来,“苏先生,小苏,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放过我儿子!他还年轻啊,不能就这么毁了啊!你没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啊!”

那个女人被保安拖着往外拉,脸上泪流满面,看着有点凄惨。

保安捉住了那个女人,“女士,请不要骚扰我们的客人!”而她却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衣服也都撕破了。佟那那不忍看,把头转到一边。

何玉梅对着抓住她的保安拳打脚踢,最后一口咬在了保安的手上,趁着保安撒手的瞬间又跑到了苏予安面前。

这时候再没有乞怜的语气,只剩下满胸的恨意,“苏予安,你要是不放过我儿子,我也不会放过你!你别以为现在有钱有势,你从前那点脏事就没人知道!你不怕撕破脸我更不怕,今天你要是不答应放过我儿子,我就告诉所有人你苏予安做过……”

“啪”的一声,苏予安一个巴掌抽过去,打得何玉梅一个趔趄往后倒在地上。苏予安大步跨到她面前,半蹲下来一手揪住她的衣领拉近面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有钱有势,你有胆子乱说一句,让我听见什么不好听的,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我向来说到做到!你别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都没人知道,你儿子不过就是替那些被你毁了人还债而已!”

说完松开手一推,何玉梅一下瘫倒下去。没希望了、没希望了,她的儿子是被这个人毁了!

那边动静太大,佟那那想要和苏予安离开这里,一回头正好看到苏予安动手打人,还是打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情不自禁地眉头皱了起来。

快走几步到他面前,正要开口说话,苏予安却先开口了,“我们换个地方吃饭。”

佟那那看了看地上女人,欲言又止。她能感觉到他在压抑自己的怒火,现在不是火上浇油的时候,她也想快点离开这里,于是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苏予安的眉头松了松,他不知道佟那那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他从来没这样怕过,他怕她知道。他们之间所剩不多,他没胆量把最后一点尊严也破碎在她面前。

何玉梅绝望地捶地而哭,有保安和大堂经理过去拽她的胳膊想要赶她出去。苏予安则揽住佟那那,想要快点离开餐厅。

走出了几步,佟那那觉得那哭声太瘆人,忍不住稍稍回了回头。

何玉梅突然甩开众人,爬起来抓了一把旁边正在给客人片肉的厨师的刀冲了出去,“苏予安,我跟你拼了!”

厨师和客人的惊呼声、何玉梅撕心裂肺的嘶喊声,和冲过来的人影交织在一起,几乎是同时发生。电光火石间何玉梅就冲到了眼前,举起刀就要往苏予安的后背插去。佟那那想也没想就往前站了一步,一把把苏予安推开,而那把刀瞬间就没入了她的胸前。

苏予安被她推得撞到了桌子上,一转身眼睁睁看到刀子没入她的身体。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何玉梅一看没插中苏予安,瞪着发红的双眼把刀往回一抽又要去桶苏予安。旁边的惊呆的保安终于反应了过来,扬起电棒打掉了何玉梅手里的刀。

他的脑子里不断闪现刀插进了她的胸口的瞬间,他不相信她会挡在他的面前。不是不爱了吗,为什么还要为他这样的坏人去挡刀呢?

佟那那倒了下去。他的脑子轰然一片空白,理智在告诉他快点到她身边。可身体却没办法移动,双腿发软,撑着桌子撑了好几下才站住。他几乎是跌到她面前的。

她身上还穿着白色的毛衣,现在一半是红色。他知道她不喜欢红色,最喜欢的是白色。他抖着手把她抱在怀里,紧紧摁住刀口,他受够了那不断涌出的红色,他不允许血再往外流了。

他手下是她的心脏,惊慌地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心跳。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可是好像没有人听见一样。

她的眼睛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失了往日的从容不迫,慌乱的像个被人遗弃在大雨里的孩子。

他的手压在她胸上,她记起他第一次忐忑地带着潮气的少年的手,引起身体里一片春潮翻涌。“是不是有点小?”她很不自信。

他的呼吸也像现在这么急促,好半天才说:“……挺好。”

后来,他越来越熟练了,也不再脸红,偶尔还会表扬她,“我觉得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她躺在他怀里,好多年了,她从来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在他怀里躺过。脑子里涌出了好多好多从前的事情,她望着他,嘴唇微微翘了翘,她感到很累,磕磕绊绊地说:“苏予安,你占我便宜了……”

他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卡住了,嗓子发不出声音,他想要叫“求求你们救救她!那那你不要死!”可是他张开嘴,发出的只是喑哑的“啊”声。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落在她脸上,原来他还是会哭的。他以为那个从酒店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早就把人世的伤心留在那一天,可是他还是会哭的。他的那那,怎么可以丢下他?对不起,就算占你便宜吧,他的手不能挪开。可任凭他怎么紧压,还是有血从伤口里往外冒。

压得伤口真疼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真就这样死了?

原来人的下意识的反应是从不会欺骗人的。她对他没所谓的恨,爱也没了,可他仍旧是她生命的惯性,是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人,重要到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的人。杀死自己好难,可为了他死,真的不需要去想,是天生的反应。是佟那那对苏予安的条件反射。

不知道他会不会又误会了?这样多不好。

她看见他哭了,她的心也又软又难过。她费力地牵了牵唇角,“小安……”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叫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你不会死的。”他终于发出了声音,说给她听,也说过自己听。

可她不大相信他了,所以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赶紧说完,不然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小安,你以后要好好的……别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了……你以前赚钱那么辛苦,我替你心疼……真的,小安……你要好好的啊……对不起了……我就陪你到这里吧……”

她知道自己说这些也许太晚了,而他已经扭曲的太厉害,她没有力气把他摆正过来了。

“那那,我错了,你不要死好不好?不要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别死。我同意离婚,那那,我放你走,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那那,你听话好不好!”明明受伤的不是他,他却浑身都在疼。

她抬起手去摸他的脸,被她描画过一个青春的面孔,在悲伤里变形到她陌生。她努力地给他一个笑,“我尽力……可是……你知道我一点都不能干……如果我做不到了……你也别怪我……”

她胸口疼得厉害,眼皮发沉,说这些话她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合上了眼睛,“小安,别告诉我爸……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别睡,那那,你别睡,别吓我!那那,你别睡,你会吓死你爸爸的!”也许她不在乎他了,可她会在乎她的父亲。

她低低的应了他一声。

救护车来了,医生和护士想把他们分开,可是根本分不开。他像一个护着自己心爱的玩具的孩子,紧紧抱着她。谁也不能把她抢走。他看到那么多人在抢她,都想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他不能松手,不松手。

不知道有谁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你这样是会害死她的!要赶快送医院!”

脸上怎么这么疼?他打她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疼?这么疼,她会恨死他的吧?她恨他,所以她要离开他了。她太疼了吧?

他猛然松开双臂,任人把她抬走,而他像是被人牵住了魂魄一样,跟在担架后跑着,爬上了救护车。他握住她的手,毛衣已经几乎全都变成了红色,像那天抱着安安一样。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那那,我是小安。”我是你的小安,那个只会疼你、爱你的小安。

她的手越来越凉,他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揉搓,想要传递一点自己的体温,可他的手也是凉的,怎么去温暖她?

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双唇忍不住颤抖着。他的眼泪滴在他们紧握的手上,他不知道男人也会有这么多眼泪。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哭了的。第一次为自己身体,第二次为苏伯军的离世——每一次都是对于“失去”的哀恸。他想忍住眼泪的,可忍不住,它自己往下掉,不受控制的绝望。

英俊的脸面色苍白,泄露了周身的无助和深情。跟车的医生看着唏嘘,有点不忍心,“先生,您太太不会有事的……伤口没在要害……”

而他却听不见别人的安慰,如果没事,她为什么不睁开眼睛,为什么不和他说句话?救护车到了医院,车门被人拉开。一群人把她抬下来,推着她往医院里去。他的脑子发空,只知道机械地跟着她跑,一直到手术室门口,他被那道门拦住了,再也看不到她。

她在吵杂的人声、摇摆的担架、晃动的光影里找到一丝清明,在挪上手术台的瞬间,佟那那睁开了眼睛,在氧气罩罩上来之前,她抓住边上的护士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怀孕了……孩子能保就保,保不住就算了……请不要告诉外面的男人。”

苏予安颓然地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地面反射着顶灯白晃晃的冷光。他一低头就看见手上的血,没干的地方依旧鲜红。他不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血,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恐慌的时刻,他的脑海里反复都是她推开他的瞬间。刀没入身体里发出的微小的摩擦声,此刻充斥着他的耳膜。她为了他可以去死啊,他又对她做了什么?

那年生日,朋友们来家里聚会。苏予安特意挑了宋知珍和苏伯军不在家的一天。没想到宋知珍却提前回到了家。当母亲的直觉准得吓人,一眼就看出来佟那那和苏予安的事情。

她没有像别的母亲一样语重心长、或者棒打鸳鸯,她阅读过市面上所有的关于青少年的书,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是越压抑就越是反抗。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跟他提一提,“小安,那个女孩子不适合你。看上去家庭条件也还可以,但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不懂得心疼人的。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

母亲的话他当然没听进去。可自从苏伯军生病之后,宋知珍的话不知道怎么就会自己从某个角落钻出来。他想证明母亲是错的,可是无从证明。他只是想要看到她的不离不弃、全然付出。可他看到的只是她的鄙夷和背弃。

直到那把刀插入她的胸口,他才懂得,她的全然投入,比他想象的要深刻。她只是不肯牺牲骨子里的那一点自我。她得有多爱他,才会不顾自己的生命?

他得到了这个答案又怎样呢?他毕竟挥霍了她所有的真心。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好半天才摸出手机,拨通了彭亦伟的电话,“明天帮我把离婚证做好……不要担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这一段感情,总是要做一场别离。

他仿佛回到高中那一年的那个球场上,夕阳的余辉下那个女孩子站在球场外大声叫他的名字,“苏予安!苏予安!”

一声又一声,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那个叫声如此执着,仿佛一定要等到他的转身。

可是当他转身过来,那个球场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血色的夕阳染红了整个球场。

第六章 距离
半片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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