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畔，曼殊沙华盛开炽烈，颜色艳丽如血。

须臾间有劲风忽至，风中夹杂的火焰似是轻描淡写地掠过花间，艳红花海瞬间便化作一片墨色。

两个身影在这墨色中奔跑，由远而近。

白色的衣角和红色的裙裾急急掠过墨海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大片灰烬漫天扬起，宛若昏沉的天空下起了一场黑雪。

眼看奈何桥近在咫尺，一道青光却骤然从天而降，硬生生地阻住了奔跑之人的脚步。

白衣青年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旁的红衣女子护在了身后，金色眸子里瞬间迸射出了强烈的不甘与愤怒。

“白胤、绯娴，放弃吧。”青光缓缓散去，显现出来的青衣男子沉声说到，微敛的眼眸里看不清任何情绪。

不等白衣青年出声回应，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红衣女子突然猛地踏前一步扬起手来，瞬间便有一片火光吞噬了面前的拦路之人。

但不消片刻火光就被一阵腾起的淡蓝水雾逼退，慢慢暗淡熄灭。

“……啧。”红衣女子见状不由皱了皱眉头，却未见太多沮丧。

“绯娴，你该知道没有兵器在手的你们绝非是我对手。”待到水雾散去，青衣男子再次开口。

“青昰，既然你提起兵器那我们就来好好说一说——以殷华之事为由诱骗我与阿胤前来乾坤大殿，再以‘不得以刀兵之气侵扰乾坤天元’为由卸去我二人兵器，如此卑鄙作法哪一点对得起神仙之名？”名为“绯娴”的红衣女子抱肘而立，毫不掩饰面上的嘲讽之色。

青衣男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青昰，四方神君情谊何止千年，你怎能与倪君明一道联手算计我们？”白胤见他不语，亦沉声质问到。

“……天道如此。”沉默许久，青昰一字一顿地沉声道。

“那便是多说无益了！”绯娴闻言立时抬手，红袖翻飞间火光再起！

白胤见状反手抽出袖中短笛抵在唇边，疾风骤起，火光乘势越发炽烈，须臾便有火浪扬起直扑青昰。

青昰的脸色在火光的映衬下反而越显苍白，待到火浪撩面触眉之际，他忽然张嘴呼出了一口气，气势汹涌的火浪眨眼间便化作了氤氲的白气，蒸腾四散。

绯娴还要扬火，却被白胤按住了肩膀。

“阿胤！”绯娴扭头瞪向他，后者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白胤、绯娴，同为四方神君，我并不想与你们动手。”见白胤将绯娴拦下，青昰于是再次开口。

“但你在逼我们。”白胤抬眼，金色眸子里怒火隐现。

“你我都明白，若想天地昌盛，一切便都应遵循天道而行。”青昰与他对视，神色平静。

“难道你就从未怀疑过倪君明所传达的天道？”慢慢牵紧绯娴的手，白胤继续说到。

“宿央转世天帝沉睡，如今只有东华帝君能够受领天旨传达天道，我为何要怀疑？”停顿半晌，青昰反问。

白胤还要再说，这次却被绯娴制止了。

“阿胤，这家伙说不通的，这么多年来他是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绯娴叹了口气，忽然露出绝美笑靥，“哪，青昰，你猜像我们这种人跃入忘川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青昰一愣。

天地万物无论神仙还是凡人，但凡有灵者渡过忘川后都会忘记今生事堕入轮回中，唯独他们这些上古时期便存在至今的神祇例外。四方神君几乎与天地齐寿，渡过忘川对他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是，如果他们不是“渡过”而是“跃入”呢？

忘川之水自天地诞生时便横绝于天地之间，它所蕴含的神力绝非任何神祇可以比拟，一般神仙跃入其中元魂必定被洗涤殆尽一丝不存，那若是如四方神君这样的上古神祇呢？

“……不要做傻事。”青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一句话。

绯娴不回话，笑得却越见妩媚。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白胤便如心有灵犀般地环住了她的腰身，二人眨眼已闪身到了毗邻忘川的一处曼殊沙华花海之中。

忘川无风，一地曼殊沙华却摇曳得越发婀娜。

“阿胤，其实我一直都挺喜欢这种花的，可惜天界的气候着实不适宜她的生长，她只能在忘川这种黑暗冰冷的环境里摇曳生姿。”绯娴低头看着脚下的这一地绯红，叹了口气后却又露出骄傲微笑，“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越来越喜欢她——她就如同我的火焰，只有在黑暗和寒冷中才能绽放自己。我们都不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力量。”

“而我，便是助你火焰燃烧的风，你最坚实的后盾，与你并肩携手直到永恒的那个人。”白胤将绯娴圈入怀中，温柔地摩挲着她的侧脸，语气和缓但却无比坚定。

青昰仍然站在原地，黑暗中他的神色不甚清晰，但从他周身逐渐泛起的水雾可以知道，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二人就此跃入忘川之中。

“对不起，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了。”转过身去环住白胤的腰身，绯娴用力将脸庞埋入了对方的胸膛。

“娴，这可不像你。”白胤轻笑一声，越发收紧了抱住她的臂膀。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青昰周身越发细密的水雾霎时便化作一张巨网直直罩向二人！

白胤闻声抬头，金眸中蓦地闪过一道凌厉之色，便见黑暗中突有疾风狂啸，片刻之间便将巨网吹散化作漫天水滴，作雨落下。

此时，一道身影也随着这雨落在了三人之间。

“墨玄，你终于来了。”待看清来者，青昰似是长舒了一口气。

身着一袭玄衣的清秀男子闻声抬眼看向他，灰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背后，神色平静。

“小墨，难道你也是来……缉拿我与阿胤的？”绯娴从白胤的臂弯里抬头看向背向自己二人的这道身影，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当然不是。”微微侧过头去回答了她的问题，墨玄再次看向青昰。

“你也要和他二人一起胡闹吗？”与他对视良久，青昰缓缓开口。

“四方神君情谊何止千年万年，我们究竟为何要互相逼迫至如此田地？”墨玄皱眉，不答反问，“我四人镇守天地四方守护天下安宁，如今你却因一句天命便要将白胤绯娴逼入忘川——青昰，你可曾想这样的所作所为又合乎天道吗？”

“我又何曾想让四方神君残缺不全？！”青昰目光扫过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语气中亦隐隐含着一丝怒意，“天命已出，身为上古神祇便应谨遵天命而行，可他二人——”

“青昰我只问一句，”不等青昰将话说完，白胤忽然开口打断了他，“我与绯娴可是已经相恋千年？”

青昰闻言，霎时不语。

“既然依天命所言我二人绝非同枝连理，那为何这天命却是在我与她相恋千年约定终生之后才突然有的定论？”白胤看着他，继续一字一顿地问。

“青昰，听我一句，今日就让白胤和绯娴离开吧，我觉得这件事……终有蹊跷。”见青昰已然因着白胤一席话而显出了动摇之色，墨玄接着道。

就在此时，黑暗之中忽有金光迸射而入，将遍野的曼殊沙华照射得越发鲜艳绮丽。

金光渐渐敛去，身在忘川之畔的四人终于能够看清楚金光之中逐渐显现的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金衣的年轻男子。

他长发束冠面容俊美，嘴角似乎永远噙着温和的微笑，一袭华衣光彩璀璨，即便是身在忘川这片黑暗之地也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然而这名本应让所有人一见便生处亲切感来的男子，却叫看清楚了他面貌的四人统统变了脸色。

“青龙神君，辛苦你了。”他微笑着落在了青昰面前，语气平和。

“倪君明，你到底要不要脸？”绯娴示意白胤放开自己，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的金衣男子。

“朱雀神君，此话怎讲？”倪君明愣了一下，神色略微有些苦恼。

“你有胆子单独向青昰传达天命，怎能没胆子将天命同时传达给我们四人？”绯娴冷笑一声，裙角袖口骤然火焰撩起，“——使用这等卑劣手段将我与阿胤双双缴械，身为东华帝君你心中到底有没有脸面这一说？！”话音一落，她身上撩起的火焰便化作火鸟啼鸣着猛冲向了倪君明！

火光近前，倪君明只抬起手来轻轻一推，已然迫至眼前的火鸟就消失不见了。

“就是知道你天生这副火爆性子，孤才只能私下里知会青龙神君助我智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倪君明语带无奈，“你看，若孤直接将天命告知你与白虎神君，那时你二人兵器在手肯定会更加毫不犹豫地逃往下界——届时要拦下你们，天界众神恐怕便要折损过半也未可知啊。”

“即便是如此，那帝君为何要连我一并蒙在鼓里？”不等绯娴再次开口质问，墨玄倒是抢先一步道出了心中疑惑。

倪君明眼中光芒暗了一暗，不消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孤知玄武神君向来顾念旧情，倘若告知于你恐怕便也算是间接告知了他二人……还请玄武神君莫怪。”倪君明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向白胤与绯娴二人迈步走去。

“——帝君止步。”

就在倪君明就要越过墨玄之际，墨玄忽然闪过身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倪君明停步。

“玄武神君，你这是做什么？”他低声问到。

“恳请帝君让他二人离开。”墨玄抬眼与他对视，目光清正凌冽。

“墨玄？”青昰闻言一惊，刚要上前却被倪君明抬手制止。

倪君明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之后忽而微笑。

“你可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再开口时，倪君明的衣摆袖袍慢慢扬起，无风自动。

“恳请帝君让白虎神君与朱雀神君，离开忘川。”墨玄神色不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而这次，他的手中已然现出一杠银枪。

“小墨，不要冲动！”

“墨玄，收回兵器！”

见墨玄与倪君明之间越发剑拔弩张，绯娴和青昰不由双双开口喊到；彼此声音响起时他们下意识地互看了一眼，但很快便又各自错开了目光。

“墨玄，多谢你愿意为我们说话，可我们不能就这样拖你下水。”白胤感激地看着挡在身前的玄色背影，深吸一口气后握住了绯娴的手，“娴，准备好了吗？”

绯娴闻言点头，亦反手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小墨，你犯不着为了我们在此落人口实，毕竟从今往后四方神君就剩你和那边那个榆木脑袋了——你要记得天命有道，某些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忽然大声朝倪君明喝到，与此同时，一缕金丝悄然自她指尖飞出跃入了墨玄身体内。

墨玄浑身一震，似有所感。

“白胤绯娴！”青昰见状不对立即冲向前来，却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火红与纯白的两片衣角自他手中滑落。

忘川水面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无比汹涌。

白胤与绯娴相携跳下，只希望落水的时间越迟越好——因为一旦落水便意味着他们将就此散尽千万年的修行，重则灰飞烟灭无有存在，轻则也将忘却彼此一切堕入轮回从此分离。

“阿胤，我突然有些怕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绯娴看向身旁银发金眸的温润男子，眼中泪水终于溢出。

“不，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子。”白胤微笑着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你说，我们真的还能……”绯娴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稍一放松面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娴，相信我，只要这世间还有我的存在，那我便一定会再一次的找到你——无论是找五年、十年、五十年、五百年还是五千年，我都一定会再次找到你，我发誓。”白胤轻声低语，挽住她的脖颈吻上了她的唇。

绯娴闻言，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张，她缓缓闭眼，仍眼中的泪水顺着睫羽再次滑落。

而后，一白一红两道纠缠着的身影便坠入了昏暗不明的忘川河水之中。

忘川水面上只有一两朵水花轻轻溅起，随即便迅速恢复平静。

——娴，你等我。

——阿胤，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