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城镇之际，天色已渐渐昏暗。

苏红澜二人择了一处客栈歇息，待苏红澜安顿好后七杀便起身告辞化作星光倏忽而走另寻落脚处——苏红澜知道，他此举便是不想让她心生顾虑。

目送七杀离开，苏红澜的目光停在了星光闪烁的夜空之中。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意让七杀跟着自己，或许她只是想让一个人来承担自己已然自心底蔓延开来的恐慌。这种恐慌不仅仅是因为她突然拥有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更因为白弈毫无症状地被挟走——回想起他坠落时最后看她的那一眼，苏红澜心底便猛地一抽。

这些时日与白弈一同行来，她早已习惯了身边有他的白衣飘飘笑语调侃，她喜欢看他金色眸子里的光，她喜欢听他吹那枚已经赠与自己的白色短笛，她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不可分离的同伴——不，不单单只是同伴而已，在他看她最后一眼时她便知道，自己已然无法对他的误解和憎怨等闲视之。

思及此，苏红澜不禁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心，她只心念一动便有红色火焰瞬间升腾幻灭。

这力量，似乎也是在那一瞬间自她心中骤然奔涌而出，再难压抑。

但苏红澜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恐慌并不是来自于这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自己的恐慌，是来自于自己在获得这力量时心底那一闪而过的畅快和解脱。

她咒骂天地不公，她呵斥神仙无情，她将释儿的元魂硬生生拉回保全桃源乡，在做这一切时她仿佛觉得有压抑千年的愤怒与不甘自心底深处宣泄而出，她好像想起了很多事，这些事似乎久远得直到前世前生，但静下心来后她却仍只记得自己是“苏红澜”而已。

“老白……师父……我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苏红澜忍不住喃喃低语，眼中隐隐泛出晶莹的泪光。

就在苏红澜收拾心情准备更衣入睡之际，却突然有一点金光自她房间里炸了开来。

“怎么回事？！”苏红澜第一反应便是立即从袖口里抽出几张五行符严阵以待，神色紧张地对着那逐渐消失的金光全神戒备。

但当金光尽数散去，苏红澜却愣住了。

就见七杀半跪在地上，一袭黑衣已经多处破口，面上则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看起来甚是狼狈。

“七杀，你……被狗咬了？”苏红澜上下来回打量了他好几道，终于不确定地开口询问。

七杀闻言忍不住瞪她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却先呕出一口血来。

苏红澜见状神色都是一变，立即便从乾坤囊里拿出了一粒药丸快步走向前去塞进了他嘴里。

“这是？”被迫吞咽下去后，七杀不解地看向苏红澜。

“百润丹，据师父说能治内伤。”苏红澜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进而看向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听她这么一说七杀即刻闭目调息，发现体内的伤势果然轻了不少。

“多谢，我已无碍。”他点了点头。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怎会弄到受伤吐血的地步？”等他调息完毕，苏红澜忍不住开口追问。

七杀张了张口却半天没说话，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哎，难不成堂堂星君斗神大人是去当登徒子被姑娘揍的？”见他半天没声音，苏红澜继续道。

“你才登徒子！”七杀闻言立时激动地站了起来，一下子便将整个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见此情形，苏红澜不由暗叹这名星君斗神果然吃得一手好激将。

随着七杀一股脑儿将事情经过详细说来，苏红澜本还轻松自得的神态禁不住慢慢收敛，面色亦开始严肃起来。

刚才七杀离开是因为不想打扰苏红澜一人独处，于是他便在镇外寻了一处废弃的道观落脚歇息。

可落脚之后，七杀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像啊，苏红澜和朱雀神君。

当年朱雀神君云端独舞的惊鸿一瞥竟然可以让他铭记百年，这也是让他自己所没有想到的事情。

而如今让七杀更为疑惑的，是苏红澜所展现出来的力量。

除却这难以解释的力量，她也真的很像她。

一样的自信，一样的魄力，即便她没有朱雀神君那样的艳惊四座风华绝代，可在他眼中她已然与她的影像重叠在了一处。

——包括白弈的存在。

起先，他只当白弈是逃出炼妖塔的白虎妖，随望舒子捉拿他不过只是依天命替天行道而已，他从不曾想竟然还会因着白弈遇见了苏红澜——当年朱雀神君有白虎神君陪伴左右，就如同今日苏红澜有白弈陪伴左右一样。

在看到苏红澜展现出来的力量之后，七杀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吗？白弈真的是世人口中人人厌憎的恶者吗？

七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见他们，更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甘愿担着遭受天罚的风险为桃源乡向亿星殿说谎……难道只是因为苏红澜展现出了属于朱雀神君的神力？

——还是因为，自己根本就已经认定了她是朱雀神君？

七杀心里猛地一惊，他突然发觉道观内的气氛与刚才截然不同。

慢慢站起身来，七杀屏气凝神地环顾四周。

是妖气。

他皱眉，只半刻便察觉到了空气里弥漫开来的气息。

七杀不动声色，右手在虚空中一抓便握住了自己的长枪。

“看来是修仙者呢。”

有空灵动听的声音响起，七杀听到之后眉头却皱得更深——因为他丝毫听不出声音来处。

“你是在找我吗？”对方见他不停扫视四周，轻笑出声。

七杀仍不开口，直接抬手一挥长枪，瞬间就见一道气劲自他周身急扫而去。

道观内破旧的木质桌椅一下便碎了一地，可那个声音却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没用的，你伤不到我。”那声音依旧笑着，七杀陡然觉得肩上一痛，“——但，我却可以伤到你。”

七杀低头，肩上衣服果然如利刃划过般开了道口子，血色隐隐渗出。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摸了摸肩上的口子，七杀冷声道。

“太失礼了，我好歹也是这清林镇的地仙呢。”那声音叹了一声，略带嗔怪。

“就凭你这妖气弥漫的邪异之物，也敢自称地仙？”冷笑一声，七杀凝神戒备。

“放肆！”那声音怒喝一声，七杀身上霎时便又多了几道口子。

“恼羞成怒了？”七杀再次冷笑，却丝毫不敢大意。

被攻击了两次都没能窥见伤他之人，七杀终于将仙家真气散了出来。

“啊……竟然真是仙人哪。”对方这才有了些微惊讶的语气。

七杀敛眸开了天目，睁开眼时却依然窥不见对方身影，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即便你是神仙，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停顿片刻，那声音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慢慢严肃起来，“——今晚，你就要死。”

“笑话。”七杀握紧长枪，心道再不济就现拆了这道观，总能找到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可还没当他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更猛烈的攻击便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七杀一时间只得挥舞长枪奋力招架，毫无还手之力。

没有身形也不见武器……这攻击，究竟从何而来？

七杀心下不解，一个分心胸口便着了一记。

“唔！”

他猛地一下撞上供桌，桌上的油灯因着这冲击使劲晃了晃，道观内立时光影明灭。

不知是何原因，攻击也在这时停了下来。

得空喘了口气，七杀慢慢抬眼看向昏暗的四周，心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听闻仙家真气，对于我们来说是极好的灵丹妙药呢。”过了一阵，那声音又起。

“……你想吃了我？”七杀闷哼一声。

“这倒没有，我只是想救人而已。”轻声低吟了一句，那声音便再次凛冽，“——神仙阁下，得罪了。”

感觉到劲风扑面，七杀一抬头见夜空星光灿烂，一咬牙便凭借星之力瞬间化作光点倏忽而去。

“竟然是……星神？”

半晌之后，道观内的声音喃喃道。

听罢七杀的诉说，苏红澜坐到桌旁，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

“是很难缠的角色？”见她如此动作，七杀不禁低声问。

“不……是想不出来是什么角色，师父的书里好像没有什么类似的记载。”苏红澜继续揉着额角。

七杀抽了下嘴角，决定不再说话。

“不过稍等一下，你刚刚说对方攻击你时无影无踪？”回想了一遍刚才七杀所说的话，苏红澜再次向他确认。

“嗯。”七杀沉着脸应了声。

“伤口细薄如利刃所伤？”一边说着，她一边打量起他身上的伤口。

“嗯。”七杀又应了一声。

仔细思索片刻，苏红澜的眉头更皱了。

“那道观里可有光？”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再次开口。

“废弃已久的道观里怎么可能有——”七杀刚要反驳，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有还是没有？”苏红澜见他突然沉默，等了半天没见回话不由有些不耐烦。

“……有。”七杀艰难开口，他终于也想到了问题所在。

既然是废弃已久的道观，何来点燃的油灯？

“估计，是灯芯吧。”沉吟片刻，苏红澜长吁一口气。

“你知道了？”七杀瞪大了眼睛。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你的叙述，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这一点有蹊跷了。”苏红澜托着腮，像是在背书似的徐徐道来，“灯芯之妖，因为修炼极难而十分罕见，以自身点燃之光为武器，被攻击者往往无从搜寻它的存在——不过七杀星君，你位列仙班身为斗神都能被对方打得这么狼狈，看来你所遇到的也不是普通的灯芯妖灵哪。”

七杀这次连声都没应，脸色倒是更阴沉了。

“不过我比较在意的，还是它自称清林镇地仙这件事。”见七杀脸色越发阴沉，苏红澜立即话题一转说起了对方的身份。

“只不过是些狂妄自大的胡言乱语罢了。”七杀冷冷道。

“不过，它好像也有这么自称的资本。”别有深意地看了眼七杀，苏红澜略带调侃。

七杀的脸色更黑了。

“要不，明天我们再去那个道观看看？”见他如此神色，苏红澜禁不住笑了一声。

“你说什么？”七杀一愣，似是没听明白她的话。

苏红澜但笑不语。

“要去也是我一人前去，若你同行我没把握能够在她的攻势之下保护你。”虽然不想承认自己力有不逮，但七杀还是生硬地开口规劝起苏红澜来。

“放心，我自有分寸。”苏红澜敛眸沉声。

不等七杀再说什么，她便起身朝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七杀看了她半晌，终是起身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七杀便穿戴整齐地站在苏红澜房门前。

“……你起这么早干吗？”半睡半醒间被敲开了房门，苏红澜披着一件外衣没好气地瞪着他，哈欠连连。

“要去便早些去，以免节外生枝。”七杀神色平静。

苏红澜瞪他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待到苏红澜洗漱穿戴完毕，太阳也逐渐升起了。

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些面点小食，苏红澜便由着七杀带路朝他昨晚落脚的道观走了去。

“既然知道了她的来路，那你也一定知道该如何斩杀她。”不知走了多久，七杀忽然沉声道。

“为什么要斩杀她？”苏红澜嚼着包子，口齿不清地问。

“因为她是妖。”七杀答得义正言辞。

苏红澜顿住，扭头看了他一眼。

“为了老白的安全，我是不是现在就该甩掉你独自上路？”沉默半晌，苏红澜开口。

七杀愣住，旋即也记起了苏红澜北上的目的。

“他例外。”他立即补充。

“他例外？”苏红澜挑眉，神色满是不信。

“……因为他没害过人。”七杀抽了下嘴角，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憋出了一句话。

“那你之前在桃源乡又为什么要那般待他？”苏红澜接着问。

“任务在身。”七杀皱眉，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那时他是不是在保护别人？”苏红澜继续问。

七杀不说话。

“七杀，你有没有觉得你们和天命都是一种很矛盾的东西？”咽下嘴里的包子，苏红澜看向他的黑眸清明如镜，“一边大义凌然地说着要保护一切善的生灵，一边却又以天命之名肆意屠戮天地万物——这一切就因为，你们是神仙？”

“天命是大道，大道轮回便有生死。”七杀听她这么说，面色不禁沉了下来，“世间善恶并非一世就可论断，我们也不过是遵大道之行维护世间秩序而已。”

“你认为天命即是对？”苏红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

“是。”七杀笃定回答。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违背天命包庇孤辰和桃源乡？”苏红澜轻笑一声，眼中却毫无笑意。

“我——”七杀闻言立即出声想要反驳。

“我什么？”但苏红澜却咄咄逼人，丝毫不予他喘息的机会。

七杀又一次沉默不语。

“你若不作回答，那便是因为你心中对天命存了疑惑。”见他不说话，苏红澜便替他做了回答，“说白了你也有自己的眼和自己的心，你也会自行判断世间一切对错——无关天命。”

“……苏红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七杀缓缓抬眼，目光冷冽凌厉。

苏红澜扭头看向别处。

“怀有此种想法，你终有一日会后悔的！”见她扭开头去，七杀禁不住长叹一声，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懊恼模样。

“我苏红澜可能真的会有后悔之事，但绝对不会是这一件。”

苏红澜闻言身形一顿，却是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白天的道观里，除了昨夜七杀砍碎的破败家具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盏油灯不见了。”七杀站在供桌前，低声道。

“而且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苏红澜四下扫了一眼，挠了一下脸颊。

“麻烦了啊……”挠着挠着，苏红澜的神色越发为难，“清林镇本来就是对方的地盘，它要是想躲我们的话我们根本连它的半缕妖气都感受不到。”

就在两人站在道观之内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之际，道观外面路过的人突然出声叫了他们。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那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看衣着应该是本地人的居民。

“我们……”苏红澜微笑以对，脑中急转开始思索如何回话。

“你们莫不是来拜灯仙娘娘的？”他扫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了支吾不语的苏红澜身上。

“灯仙娘娘？”苏红澜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的，我们就是来拜灯仙娘娘的。”还好七杀见机得快，立马便接过话来顺着答到。

“那你们去前山的新灯仙观啊，来这后山的旧灯仙观干什么？”中年男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灯仙娘娘她啊，三个月前就已经被请去新的道观了。”

“敢问这位大叔，灯仙观为何要迁址啊？”苏红澜沉吟半晌，问。

“还不是因为灯仙娘娘托梦给镇长说后山的风水变了，灯仙观若再不迁去前山恐怕清林镇将有血光之灾。”说到这里，中年男子不仅唏嘘地叹了一声，“这方圆百里之内谁不知道清林镇的灯仙娘娘从来心怀慈悲有求必应啊，可说来也奇怪，自从灯仙观迁址之后镇里慕名而来的游人反倒少了许多，听说都是在来的路上失踪了；幸好我们听灯仙娘娘的话迁了址，要不然失踪的就会变成我们清林镇的人也说不定呢……”

“原来如此……多谢大叔指点。”苏红澜眸子惑色掠过，进而朝中年男子拱手行了一礼。

“无妨无妨，难得清林镇还能看到慕灯仙娘娘之名而来的外地人，你们也算是福大命大了。”中年男子摆了摆手，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继续道，“对了，今晚是清林镇的花灯节，你们可以趁着节日在夜里四处逛逛，说不定能有幸遇到灯仙娘娘呢！”

“——花灯节可以遇到她？”七杀一听到这句话，眼神立马变了。

“是啊，灯仙娘娘会在花灯节那天降临清林镇，并给予遇见她之人以一年的祝福。”虽不知道面前的黑衣青年为什么会突然颜色激动，但中年男子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到。

“大叔，多谢你了，我们今晚一定会去碰碰运气的。”苏红澜一把拽回七杀，然后上前一步朝中年男子微笑着感谢到。

“嗯，祝你们好运。”大叔也笑着回了一句。

“你拽我做什么！”待中年男子离开，七杀忍不住瞪了苏红澜一眼。

“免得你被人当妖怪遭到围殴。”苏红澜神色不变，语气平静。

“谁会被当妖怪啊？！”七杀深吸一口气，却发现怎么也不能克制住自己的咬牙切齿。

“你。”目送中年男子自山道上消失不见，她继续道。

“为、什、么？”七杀一窒，继而沉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到。

“刚刚大叔称灯芯之妖为什么？”苏红澜不答，只是反问。

“灯仙娘娘！”七杀没好气地回到。

“他说灯仙娘娘什么？”苏红澜继续问。

“心怀慈悲，有求必应！”七杀的语气更差了。

“——如此仇视一个心怀慈悲有求必应的灯仙娘娘，你不是妖怪谁还能是妖怪？”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苏红澜终于还是叹着气将话说全了。

“可明明她才是妖怪，是草菅人命、为祸人间的邪异！”七杀不忿，不禁提高了声音。

“可她保了清林镇一方安宁。”苏红澜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刚刚那凡人还说，如今有许多外地人在来清林镇的路上下落不明！”七杀噎了一下，即刻大声反驳。

“那你又如何证明这是她所为？”如果不是碍于对方神仙的身份，苏红澜真想敲一敲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昨晚的袭击，难道还不够证明？”七杀看向他，面上满是难以置信。

“烦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苏红澜的脸色此时也有些变了，语气更是不自觉地沉了下来，“首先，她袭击你是在知道你是修仙者以后，而先前那些失踪者的可都是些凡人；其次，就算这事真是她干的，可她没有伤害清林镇的居民这也是事实，你难道还想招呼清林镇的居民对付自己的守护者不成？”

“但是——”七杀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苏红澜再次出声打断了。

“不管怎么说，今晚我们就去逛逛这花灯节吧。”瞥了一眼几近气得跳脚的七杀，苏红澜抬头看向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今天天气这么好，晚上放河灯该是很漂亮的吧。”

七杀被这句话一堵，半天都没想起来自己之前想要说的话是什么。

入夜的清林镇，十里花灯光彩斑斓，映照得夜色中那轮皎月似乎都失却了颜色。

苏红澜此时已经换回了一袭红裙，七杀跟在她身后，神色不虞地看着她四处游逛。

“七杀，你说她真的会出现吗？”买了一盏花灯提在手上的苏红澜慢慢退回七杀身边，低声问。

“我怎么知道！”七杀没好气地回到。

“其实呢，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苏红澜不由分说地将花灯交到他手上，转身又在街边的小摊上买了几盏河灯。

“什么？”不情不愿地拿着花灯，七杀却仍是不自觉地被她的话所吸引。

“——我很想知道那些失踪的人到底和灯芯之妖有没有关系。”苏红澜微蹙眉头，神色稍稍有些苦恼，“从她袭击你这件事来看，她肯定不待见修仙者；可是从她对待清林镇人们的态度来看，又不像是那种会随意杀戮的妖怪……如果那些人的失踪真的与她无关就好了。”

“……苏红澜，你似乎很想站在她那一边？”听罢她的话，七杀不由哭笑不得。

“反正师父经常说我胡闹，但我真不觉得她是恶者。”苏红澜呼了口气。

七杀不置可否地抬头看天，眼角却瞥见了一道微光倏忽而逝。

“是与不是，抓住她不就见分晓了。”七杀话音未落便瞬间不见了身影，苏红澜顺着他刚才的目光抬头，似乎也看见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七杀在屋顶上跳跃奔走了一阵后，忍不住蹲在屋顶一角俯看起花灯映照下的热闹街市来。

他叹了口气，现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明明第一件烦心事还没解决，这第二件烦心事便又赶趟儿似的接踵而至——他甚至开始怀疑苏红澜其实是亿星殿安排的试炼，为的就是检验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资格担当星君斗神之职。

不过要真是如此，他也早就该在桃源乡那次试炼当中被贬回星神了。

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七杀勉力将心神集中在了袭击他的灯芯之妖身上。

其实，苏红澜之前所说的那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回忆起遭遇袭击的整个过程，七杀承认对方的确是在自己展露修为之后才开始散发杀气，在此之前她似乎并无杀意；既然她不欲杀人，那么那些失踪的外乡人究竟去了哪里？如果失踪事件真不是她所为，那么她又何必迁址移居并在灯仙观旧址设下埋伏呢？

“我以为昨晚之后，你会立即离开清林镇呢。”

就在七杀冥思苦想之际，一个不算陌生的清脆嗓音突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连忙起身，凝神戒备。

“没用的，你看不见我。”对方叹了口气，似是深感无奈。

“至少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七杀沉声道。

“很多事情单靠知道是没用的，就像我知道天命一样，我知道它却也同样看不见它。”对方笑了一声，语气平静。

七杀微微皱眉，因为他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对方的杀气。

“我不杀你，你走吧。”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那声音忽然幽幽地说。

“为什么？”七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是星神，我……算了，总之我不想再在清林镇看见你。”声音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了一句冷硬的逐客令。

“可是灯仙娘娘，我们想见你。”就在这时，一袭红裙似是从天而降般地稳稳落在了七杀身旁。

“还有帮手？！”那声音骤然冷冽。

就在苏红澜抽出五行符开始掐诀念咒之时，七杀立时抬手一挥，清林镇瞬间灯火寂灭。

但街上那些惊慌失措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入七杀耳中，他便觉一个空间突然自苏红澜手中生出放大，一瞬间就将他二人完全罩在了其中——除开他二人之外，一点微弱灯火便在这漆黑空间之中显得尤其突兀。

“在这混沌境界当中不会有光也不会有影，所以你引以为傲的微光阵如今已毫无作用。”苏红澜抱肘而立，含笑看向那盏正燃着灯火的莲花座台油灯。

“……”对方沉默，却并未在他们面前显出身形。

“显出人形吧，不要逼我们动手。”七杀上前一步，杀气满溢。

随着一声冷哼响起，灯火摇曳中一个纤细人形慢慢显现。

那是一名面容清冷的银发女子，她有着一对红蓝异色的凌冽眸子，红眸之下还有一朵奇异的梅花花纹。

“姑娘，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苏红澜笑着看她，丝毫没有剑拔弩张之势。

然而对方却不领情，只冷冷地看着她与七杀两人。

似是早已料到对方反应，苏红澜也不恼怒，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若我是你，当下情形便放低姿态配合一些。”笑过之后，苏红澜眸色一凛。

“……一个神仙，一个凡人，”银发女子微微昂首，眼中折射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困惑，“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这个暂且放下不谈，我只想问你，那些失踪的外来者是不是你的杰作。”苏红澜继续看她。

“你关心的是这个？”银发女子面上诧异更重。

“因为我是一个凡人嘛。”苏红澜俏皮地眨了眨眼，显露出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神色，“神仙有神仙顾，妖怪有妖怪帮，人当然就只能自己维护自己咯。”

“……不必多言，既然我已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便悉听尊便。”与她对视良久，银发女子忽然敛眸，进而弯腰跪坐在了二人面前。

“既然如此——”见此情形七杀立时将长枪化出握在手中，刚要迈步上前却被苏红澜冷不丁扯住了衣领。

“你干什么？！”被勒得脖颈生痛，七杀勉强停步回头瞪她。

“你带吃的了吗？”苏红澜松手，反问一句。

“刚刚在路边摊买了一点……你现在问这个干什么？！”七杀刚回答立马惊觉不对，他越发不明白这个名叫苏红澜的凡人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是什么了。

“那就行。”听罢七杀的回答，苏红澜微微一笑。

随后，她便向着银发女子盘腿坐了下来。

见此情形，七杀却禁不住抽了嘴角。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他咬着牙低声开口，问的人自然是与银发女子对面而坐的苏红澜。

“我不相信她是恶者，所以要等她开口。”苏红澜语气轻松。

“所以？”七杀觉得自己额角上已然有青筋隐隐暴起。

“所以，你也要一起等。”苏红澜将手伸向他，明显是让他将买的吃食拿出来。

七杀闻言，面上的神情一变再变，最终沉淀为阴郁杀戾之色。

“若我执意要杀她呢？”他慢慢用力握紧了手中长枪，一字一顿，声音低沉。

“星君，你大可试试。”苏红澜闻言微笑顿了一下，再次抬眼时黑眸便似有红焰闪动。

这边剑拔弩张，那边银发女子却丝毫不为这暗流涌动所影响；她只是缓缓抬眼，不多时视线便与苏红澜再次看来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你……叫什么名字？”看了半晌之后，她开口。

“我叫苏红澜。”苏红澜据实以答，谁知话音还未落下就被七杀猛地一把捂住了嘴。

“唔唔？！”没料到七杀会有这般举动，苏红澜立时便挣扎着出声抗议。

“这么轻易便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不知底细的妖怪，你知道后果吗？！”见自己还是慢了一步，七杀的脸色都白了。

“不就是多交一个朋友罢了，还能有什么后果。”苏红澜一边揉着被牙齿磕到的唇一边瞪他。

“不，道行高深的妖可以通过真名来操控凡人，无论他是多么厉害的修仙者——只要他是凡人。”不待七杀开口解释，银发女子平静地接过了话。

此言一出不只苏红澜，连刚刚还杀气浓烈的七杀都露出了惊讶神色。

“你……”七杀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想知道真相的话就撤去结界随我来吧。”银发女子起身，异色的眸子再次看向了苏红澜，“我叫……梅洛。”

苏红澜与七杀跟随梅洛在山林中行走，萤火的微光不时闪现，隐约照亮了他们脚下的山道。

“就这么轻易地跟她走真的没关系吗？”七杀跟随在苏红澜身后，此时不禁凑到她身旁小声说到，“——如果前面有她事先召集至此的其他妖魔鬼怪，那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要是她想的话恐怕我现在早就变成人质了吧？”苏红澜扭过头去朝他眨了眨眼，露出轻松微笑，“放心啦，梅洛不是那样的妖。”

“……你对妖比对人还放心啊。”七杀听罢沉默许久，突然再次开口。

苏红澜愣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移向了走在最前面的梅洛。

“世上从来只有人心叵测，我可没听说过妖心叵测啊。”她快步跟上银发女子的脚步，声音大小正好能让前面的人听个清楚。

梅洛浑身一震，竟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萤火的尽头是一处山洞，洞口绿树葱荣，远远望去根本无从发现。

弯身将洞口大片的绿意扫开，梅洛做出了“请”的姿态。

七杀见状不禁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正当他在犹豫进是不进时，苏红澜却抬脚就朝山洞里迈。

“你能不能慢点儿！”七杀见状连忙跟上去，一边将她扯到身后一边头痛低吼。

“我以为你是在等我先进啊。”苏红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苏红澜，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你都不要走第一个！”七杀被噎了个半死，声音一字一顿略显低沉。

“哦。”苏红澜不情不愿地答了一声，沉默半晌之后又不甘心地补充了句，“——不就是走路先后的问题吗，你干嘛非得这么紧张兮兮神里神经的。”

山洞之中一片昏暗，唯有正中央的一道光柱倍加显眼。

七杀领着苏红澜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没多久就看清了光柱中的事物。

——那是一名眉目清俊的青衣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余岁，一头黑发随意地束在身后，漂浮于光柱之中宛若睡着了一般。

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到来，他忽然睁开了眼。

“你们……是谁？”他开口，语气缓慢声音清冽。

“阿清，你没事吧？”见他睁眼，一直跟在众人身后的梅洛立时快步走上前去仔细打量起他来。

“洛儿，不用担心我，我没事。”青衣男子朝她微微一笑，目光再次移向了苏红澜和七杀，“倒是他们……”

“你是星神？”不等苏红澜开口，七杀却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此言一出，青衣男子的神色瞬间就变了。

“你是？”他看向七杀，眼神渐渐沉凝。

“果然。”七杀闻言，禁不住皱起眉来，“我曾听闻北斗星君座下有一星君私盗星之力后消失无踪，看起来你就是那个——”

“不是你的事就放着不要管啦，要不你让其他星君斗神干什么去。”不等七杀把话说完苏红澜就将他一把推开，自己与光柱中的男子面对了面。

“苏红澜你！”差点被推倒的七杀愤而扭头瞪向苏红澜，却发现对方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这边的动静，瞪了半晌之后只得一个人悻悻地走去洞口边生闷气。

“星君……斗神？”青衣男子神色微愣，随即光柱便光芒一盛，看似竟马上就要迸裂开来，“——洛儿，你快走！”

“慢着，七杀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苏红澜见此变故亦知不妙，她极力想安抚对方，但对方却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

“阿清我没事，你……你先冷静下来啊！”梅洛也冲到他面前想要抱住他，可越发强烈的光芒却让她根本无法接近光柱之中的人。

“梅洛，退后！”见当前情势已经无从控制，苏红澜果断大叫一声。

“可——”梅洛还待再说些什么，光柱却已然迸开！

“七杀，护住梅洛！”苏红澜在光芒中高声喊到，七杀不及回应便下意识地抢步上前将梅洛护在了身后。

待到光芒逐渐淡去，七杀和梅洛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就见一只身长十尺的火焰凤凰正啼鸣着展开艳色双翼，它周身有无数流光飞舞，额顶冠羽威风凛凛，纯黑眸子纯粹凛冽，活脱脱一副天威神兽的姿态；而它对面那名破开光柱的青衣男子此时却露出了痛苦神色，就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般。

“阿清！”梅洛见状立即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七杀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胳膊。

“不要过去，情况不对！”他神色凝重，语气低沉。

“洛儿，不要管我，快走……”像是要印证七杀的判断一般，青衣男子亦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开口。

“没事的阿清，我立即为你重铸凝光柱，你不会有事的！”梅洛用力挣开了七杀的手，立即便迈开步子朝对方跑去。

“——不要过来！”

没等她近前，青衣男子却骤然大喝一声。

“阿……清？”梅洛浑身一震，神色疑惑地看向他。

“洛儿，已经够了。”青衣男子勉力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却惨白得让人不忍目睹，“事已至此，这么多年来倚靠凝光柱苟延残喘终非我所愿——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更不想再看你徒增罪业，洛儿，既然今日凝光柱已损，那便……由得它去吧。”

“阿清！”梅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刚要再次上前却被七杀又一次拉了回来。

“我曾听闻，若仙家强用自身修为逆天改命，那么自身体质就会遭受不可逆改之变化——不仅会尽失法力，仙体更将失却仙气护体，变得脆弱不堪难经人世红尘摧残。”自火焰凤凰中缓步踏出的苏红澜抬眼看向青衣男子，表情复杂，“此类仙家既不得重返天上又不能堕入冥府，身在人间只有两种结局：一是消亡殆尽，一是靠汲取凡人生灵之力保护仙体。”

“姑娘倒是对此知之甚详。”青衣男子再次扯了下嘴角。

“七杀，帮他一把，照此情形我怕话没说完他就先散了。”苏红澜看了他半晌，突然扭头看向七杀。

七杀没有说话，却是抬手一挥，便有金光自他身上飞出射进了青衣男子体内。

待到金光没入体内，青衣男子的神色果然就没那么痛苦了。

“阿清！”梅洛见状，立即便冲过去扶住了他。

“多谢大人。”青衣男子缓了口气，随即便感激地朝七杀行礼。

七杀没有应声，只扬了扬下颌示意自己承下了这一礼。

“既然你已暂无大碍，我们便坐下来说说你和梅洛姑娘的事吧。”苏红澜率先盘腿坐下，“当年我只听师父说过仙家逆天改命的轶闻，却不想今天能够遇见真正逆天改命的仙家——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你拼却此身一切也在所不惜？”

青衣男子紧紧握着梅洛的手，与她互相看了一眼之后，终于缓缓开口。

“事情，是这样的……”他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