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善恶孰断青山障
时值阳春三月,正是江南莺飞草长的时节,然而在北地依旧是冰霜微融。永陵很是有些远,在京郊的阳翠岭,山谷之中,最是偏僻难行。明代丧葬的风俗不同于今日,宫内有亲王公主去世,宫人要齐衰三日。于是此时再也见不到华丽鲜艳的宫装,都是一水的乌履白服,女子更是要去了全部的首饰,只戴一顶麻质的盖头,望起来很是素雅。安媛并无品阶,便跟随在车仪最后步行。她远远望着前方十乘的蟠龙华彩御驾,那是帝王出行才有的仪仗,这次裕王是代行天子仪,果然礼节上并不差错。只是她出城行了许多时,一路都是丘壑,越走越觉得脚步酸痛,想来也有前夜未能睡好的缘故。,正行到举步维艰时,忽见眼前诺大一片开阔宫殿,这便是到了永陵。其时嘉靖尚在位,永陵一侧葬着的是他先前的皇后方氏,墓前立着十对瑞兽,正中却是镌刻着方氏德昭的石碑。安媛看到那石碑忽然有些发怔,这地方似乎是从前来过的。她正黯然间,只听礼部的官员唱赞着指引众人到了方皇后陵葬一侧。只见这边多了一处新垒的小小坟圹,上面封土尚新,却无一字石碑,这便是铃儿的陵墓了。皇家出丧的仪式冗长而复杂,翰林院早已撰写好祭文、谥册文、圹志文,徐阶身为首辅,此时便由他一一祭读,铃儿薨后被封为郡王,谥号一个“诚”字。接着是礼部祭放了十三坛,裕王上前行了几步,捻香而祭,这是代表天子进行御祭的礼仪,半点也错不得。送葬之后,还有天子回宫去亲自主持祭礼,宫里又传出嘉靖帝圣躬违和的消息,裕王到底父子关心,带着大批的锦衣卫飞马回宫去了,徐阶等老臣纷纷祭奠过后也随同回宫。此时这边只剩下后宫嫔妃与命妇的奉祭。嫣儿循例排在第一个,她嘴角挑了一抹笑,这礼行的却十分恭敬,端端正正的礼毕,把一叠簇新的光明钱随着香灰化了。待轮到安媛去祭时,已是个把时辰之后了。此时她的面前白澄澄的光明纸已经堆了老高,焚香的香炉里香灰都堆得快要溢出。这便是铃儿以后的栖身之处了,她心底不仅有些黯然,铃儿最怕黑暗,从不敢一个人过夜。以后却要在这冰冷而黑暗的地下中永远睡去,陵墓虽然规制浩大,可与他而言,却又什么意义。她屏住眼泪,只循着规矩,将纸钱压在陵墓四角,又将那串彩石风铃轻轻挂在墓顶。正默默合手祝祷时,忽而一阵风刮过,卷的满地纸钱乱飞,香灰迷到眼里,刺痛之下便有眼泪流了下来。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几声悦耳的铃声,她好不容易睁开了眼,乍一抬头,只见那串彩石的风铃随风而响,铃声清越,却是动人。忽然那铃声戛然而止,却是有人一把拽了下来。安媛诧异的抬头去望,却见风铃正被福华拿在手中,她唇边若有若无的衔了抹笑,眼睛却很是犀利的看着自己。她一双手轻轻抚了抚肚子,语声却很是干脆,“你这妖妇,害死了诚郡王,居然还想来行祭礼么?”安媛被她阻拦的一怔,正要说话,却听一旁的张居正紧紧抿了双唇,冷声说道,“王妃娘娘。这位是一直抚养诚郡王的李夫人,请让她上前行礼。”“养母又算得了什么?她看护不周,害死了诚郡王,这里哪有她行礼的分,”福华高傲的一挑眉,“本宫可是诚郡王的嫡母,今日就要在这里给本宫的孩子做主。”安媛心中早已恨她入骨,铃儿的那碗药若不是被她故意打翻,恐怕铃儿也不会这样突然亡故。若不是答应过裕王要摒下怒火,不与之再起冲突,恨不能此时便大声骂她。她无法遏制住目光中的厌恶之情,恨恨的盯着福华。“你这样瞧着本宫作甚?”福华被她瞧得有些心慌,便想一旁微微冷笑的嫣儿看去,见她轻轻点头,顿时鼓起勇气说道,“来人啊,把这个害死诚郡王的妖妇拖下去乱棍打死,殉葬了诚郡王。”殉葬?安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看着福华,只见她面带冷色,丝毫不会松了口气。几个锦衣卫士顿时围了过来,便要抓住安媛。众人都是骇然,殉葬制度前朝确实有过,前朝每每帝王下葬,都要生殉许多嫔妃。可是自明英宗之后,便废除了这条残酷的制度。如今近百年来宫中再无人提起,想不到今日竟是由福华率先说出。人群瞬时尴尬起来,人人都知福华有了身孕,说不定如今肚皮里孕的就是未来的皇长孙,此时唱赞的小官也不敢得罪了她,便偷偷向张居正望去,瞧他如何发落。张居正急切的拦在安媛身前,大声说道,“娘娘,此事万万不可。殉葬之制自英宗先帝后已废除,今日如何能重新提起?更何况从来只有妃嫔殉葬,哪有以母殉子的道理?本朝以孝治天下,这岂不是违背天伦人常?”福华被他一顿抢白,顿时哑口无言,一时寻不出什么说辞,。“本宫说殉得,自然殉得。”嫣儿忽然冷冷的从旁发了话,“这不是以母殉子。安媛一介宫人,原本是裕王府的奴婢。殉的乃是诚郡王的奴仆,不算有违致例。”“可是娘娘……”张居正明知她是强词夺理,仍然还想再做解释,谁知嫣儿根本不容他说话,摆出了十分的架子,目光中霍然一闪,忽然提高了声调,干脆利落的说道,“来人,将李氏罪妇拿下,一同封入诚郡王墓中。若是有人阻挡,杀无赦。”锦衣卫本就是皇家的最高级的护卫,武功极高。此时听到翁嫣儿一声令下,不由面色一震,尽皆利刃出鞘,将张居正与安媛二人围在圈中。寒芒闪动,剑气逼人。明明刚才还是出丧的哀景,转眼却成了一片肃杀冷清的景象。此时来拜谒的王公贵族、朝中大臣都已随着裕王离去了。剩下的偶尔有的几个宫女太监多半是品阶低微,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张居正面色铁青,瞬时沉寂的眸中已是滚动着怒色。安媛从未见过他这般怒气腾腾的样子,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只见他一手稳稳的按在腰间佩剑上,身子却很是僵硬,青色的长袍衣襟稳稳垂下,未掀起半点波澜。“张先生,”嫣儿惊呼一声,面上已收起了适才淡漠的神色,全然都是诧异惊愕,语声又疾又速,“你想作甚?难道你想为了这个妖妇违抗皇命么?”“违抗了又如何?”他蓦地一咬牙,轻声低啸,长剑势若龙吟,却并不离鞘。她脑海中电光一闪,从前他亦是教过她用剑的,彼时她握一柄步光剑,被他轻轻握住手学着剑意,那夜真是风清月朗,她的一张脸烧得通红,偏偏心下欢喜到了极致。其实她一个女儿家,哪里用得着舞枪弄棒的,她只是借机多与他厮磨一会儿。年少时的心事,真是单纯的如蜜一般清甜。她蓦然思起前事,瞧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形,疏离淡漠的面容,依旧与许多年前的月下舞剑时一般无疑。她霎时神色温婉,心神俱摇,一时间许多年少往事重上心头,直叫心中一紧,扯得五脏六腑都是苦痛。然而她目光一转,却赫然看到他一手握剑,另一只垂下的手却掩在袖中,轻轻握住一个女子的手。这许多年来半分不改的潇洒神色里,始终掩不住一丝牵肠挂肚的隐忧,若不是嫣儿有心,谁有能看得出来呢?嫣儿赫然心中一片冰冷,她的性子最是刚烈,愈是心中痛至极处,偏偏愈是容易酿出决绝。她咬了咬牙,终究无法再饰上疏离的神色,一字一句都是从齿间蹦出,“这是你自寻死路,莫怪本宫无情。”张居正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只沉着的一点头,剑鞘斜斜的指着地下,面对着五个团团围住的锦衣卫,做了个请剑的姿势。在一旁早已看得呆滞的安媛,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几分,一把扣住了张居正握剑的手腕,急急的说道,“叔大,你这是作甚。这只是我的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他毫不客气的斩断了她的话,瞬时却见右侧有名锦衣卫按耐不住举剑从背后偷袭而来,他左手变招奇快,已是架住长剑,右手却将安媛捞入怀中。左手化拳为掌,猛的去袭离得最近的一名锦衣卫的面目,那锦衣卫被攻的猝不及防,匆忙间举剑想挡住,却早已被张居正扣住了命门,顿时委顿在地。剩下的四名侍卫顿时知道他要离去的意思,赶紧变换了位置,将圈子缩得更小了些。安媛在他怀中呆了一呆,只见他虽然是左手拿剑,却舞得花团锦簇一般,只将面门护得十分严密,虽然手里还抱着一个人,却和四名锦衣卫的高手都打成了平手。他剑法狠厉,用的虽然是剑鞘,并不可刺伤人,然而他防护之余居然还偶尔可以进攻偷袭。或是披削、或是砍刺,招招都必击中,在加上他的悬翦剑是难求的宝剑利刃,此时长剑虽然未离鞘,然而与之相撞,声音若是龙吟。因此片刻功夫这几名锦衣卫不仅没有占得半点便宜,反倒有两位武功稍弱的,都被敲得虎口发麻长剑脱手。福华在一旁看到这五名锦衣卫与之相斗,尚且还是平手,不免有些不耐烦,只是低声对嫣儿说道,“娘娘,这样打下去可不是办法,不如再叫些锦衣卫来,速速拿下他才是。”张居正听到耳里,心中暗叫不好,斜眼瞥去却见翁嫣儿微微摇头,只是注目出神的望着这里,仿佛陷入了沉思中。福华见状也不敢多说,只得默默退到她身后。张居正心下略微宽慰,然而就是这略一分神,却被其中一名狡猾机灵的锦衣卫钻了空子,长剑一抖,招招狠厉毒辣,都是直驱他怀中的安媛而去。安媛骇得一怔,只觉剑光逼眼,背后却是靠着他温暖坚实的怀抱,哪里还躲闪的极。“鼠辈!”张居正怒斥一声,眼中全是燃烧到极点的怒火,他本不欲伤人性命,想不到这些锦衣卫却竟敢如此刁钻。安媛只觉得忽然面前白光一过,一声清亮的龙吟之声在耳边响起,她吓得闭了眼,只听周围的人都是惊叹之声。等她再睁开眼时,却见那名偷袭自己的锦衣卫已是跪在地上,长剑早已脱手,手上却是鲜血淋漓,等她再仔细看时却不免想作呕,只见那长剑柄上竟然连着一只手,想不到竟是被齐腕切下的。剩下的四名锦衣卫都是骇然,只见张居正手里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然脱鞘了,露出乌沉沉的剑身来。那剑其实并不长,约莫不过三尺。只是剑身却是一壁沉沉的墨色,一时之间如同日月之光辉都要被吸尽,便似是拔出了一段冰冷至极的寒铁。嫣儿面上赫然色变,她忽然记起许多年前,她央他舞一段剑看。他的剑法卓绝,一曲吟毕,剑也成啸,然而剑却不离乌鞘。她撒娇要看那剑身,他在月下握着这柄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剑,语调却是淡淡,“悬翦若离鞘,不饮尽鲜血不还。”“你想造反了?居然敢伤皇上的亲卫?”福华也被眼前情景吓到,顿时大呼小叫,拼命地往后躲着。她往前跑了几步,绕过一个小小的山口,偷偷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然而嫣儿仍然站在原地,仿佛怔住了一般。张居正既见伤了人,索性心中拿下主意,诛尽面前这几人也要换的怀中女子的平安。他抿了抿唇,既然起了这心,手下顿时不再留情,招招亦是狠辣无情,剑剑贯喉而刺,不多时,五名锦衣卫的尸首都横卧在地上。安媛闭上了眼,哪里还敢再看。却觉得他挟着自己又走了几步,只听几声剑响,她耐不住好奇还是睁开了眼,却见几名宫女太监也尽皆倒在地上,颈部都有一道又细又窄却致命的伤口。“你疯了?”安媛大声道,“你为什么要伤他们的性命。”他却仿佛杀红了眼一般,额上的青筋抖了两抖,将她在怀中搂的更紧了些,忽然提起剑,慢慢向嫣儿走去。张居正默默提了剑向前走去,一瞥眼却见福华的身影正一点一点的向不远处的山坳挪去,他忽然身形一动,已是用剑封住了福华的退路,迫她往回走了过来。福华的反应很是激烈,她的头发散乱,嘶声力竭的大声的叫喊着,“你不能…..你不能伤我。我是大明的郡主,是裕王的正妃!”“够了,别吵了!”嫣儿忽然冷声喝止了她,可话一出口她却觉得自己声音很是嘶哑,连自己也快听不出来了。她依旧高傲的站在原地,依旧妆容精致衣饰华贵,只是面上却无半点血色。福华被她喝得一怔,呆了片刻,她忽然更加激烈的叫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让我做这些事,我们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太医说那孩子中了剧毒,本来就会死的,我凭什么要出来背这个黑锅。”“你说什么!”安媛忽然高声问道,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铃儿中了剧毒?”铃儿死后,她也曾问过张居正死因,张居正只说是伤寒复发,铃儿体幼,故而药石难治,想不到却另有原因。她一下子挣脱了张居正的怀抱,冲到福华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连声问道,“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那孩子体内除了甘遂,还有天山红的剧毒,世上本来就无药可解,太医说最多活不过半年。他既然本来就要死的,还有我什么事!”福华嘶声叫道,很是惊恐而张皇。安媛心中蓦然惊恐,她转头望向张居正,“她…她说的可是真的?”张居正缓缓地点了点头,面上凝了几分沉重之色,却望向了福华缓缓道,“是,天山红的剧毒只有天山雪莲可解。然而世上唯一的一株雪莲便在你打翻的那碗药中,你早已作孽深重。”福华呆了一呆,双手不住颤抖,却指着嫣儿吼道,“那碗药是她叫我打泼的,是她,都是她指使的。”福华一壁说一壁往后退,面上满是惊恐的神情,她很用力的甩开安媛的手,全然是控制不住的在叫喊,“……我腹中也有孩子,你们不能伤我!”此时所有人都冷冷的看着她,便连嫣儿亦向她投去了一抹不屑的眼神,福华喊叫的没了力气,忽然脚下被细小的石子所绊,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初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冷,未融的雪积了一地,映出草色半青,颇有些肃杀萧瑟的景象,。在荒野里站的久了,凉凉的山风一吹,嫣儿身上忽然泛了些冷意,她默默的立了一瞬,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墨黑色的剑尖一点点指向自己,近的连剑尖上隐去的光晕都可见清晰看见。“你真的要杀了我么?”嫣儿还是艰难的开了口,一瞬时她只觉得着声音竟然如此嘶哑,连自己都快要听不出来。她抬头去望,只见那人眸中里再也没有往日的温情,全是漠然的神色,,她脸上忽然所有的血色都褪了去,蓦的心底一片冰凉。“从你投下甘遂之毒时,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日了。”张居正幽深的眸子黯然了一瞬,那剑却并不放下。“甘遂之毒确实是我下的,”她幽幽说道,瞬也不瞬的看着眼前的人,仿佛蕴了无限的深情,只是声音却陡然尖利起来,听着很是诡异森人,“这药寻常的紧,就算是成年人吃了也无所谓,只是下到婴孩的饮食中却有剧毒。但甘遂不至于死地,天山红的毒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至于这毒究竟是谁人所下,我起初也想了许久……”“够了!”张居正果断的截断了她的话,眸中瞬时充了血,提着长剑的手亦是微微有些颤抖,看上去很是骇人。“死在你手上,我没有什么遗憾,”嫣儿忽然轻声笑了起来,她轻轻的抿住了双唇,一双晶亮凤眸里忽然生出了熠熠光辉,水晶一般剔透晶莹,直叫人不敢直视。长剑就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能感觉到那锋利的剑锋散发出的迫人寒气,刺得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来。她心中微微发冷,忽而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情景。彼时年少,她爱慕过那青衫的神姿,亦曾心心念念想看的悬翦的剑锋,想不到最后却成了饮自己颈上鲜血的利刃。静。只有风声低啸,轻灵的仿佛不在这世间。这是最后一次听到这样清冷的风声了么?若不能得到伊人的心,却能死在他的剑下,人生一世,都是虚幻浮云罢了,又有何遗憾呢?她微微合上了眼,心中忽然再无半分惧意。这大抵都是命吧……“住手。”一只白皙的手忽然覆在剑锋上,一声冷清的呼声亦打颇了这骇人的平静。张居正抬起头,却见是安媛站在面前,她一身素白的丧裙曳在地上,却平添了几分幽深伤感之意,“我有几句话要与嫣儿说说。”张居正默默地撤下了悬翦剑,侧身让到了一旁。却不想嫣儿面上闪过一丝极为厌恶的神色,扭过头去,并不看安媛一眼。“嫣儿,我想问问你。铃儿如此年幼,连话都不会说,你怎么能对他下得了手?”安媛的声音有些打飘,看得出她是在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嫣儿哧的一声却笑了,神情很是妖冶诡异,“有何下不了手的。那孩子不是你和朱载垕的生的么?生下来就是个孽种……”张居正面上沉了沉,便欲开言。却不想安媛摇手拦住了他,她深深地望着嫣儿满不在乎甚至是有些得意的神色,忽然问道,“嫣儿,究竟是谁告诉你,这孩子是我生的?”福华委顿在地上的身形忽然一抖,头垂得更加深了。安媛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是从天外飘来的一般,“嫣儿,我若告诉你,那孩子是你姐姐的亲子,你会怎么样……”“怎么可能?”嫣儿瞬时惊呼起来,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她面上迅速滑过怀疑、错愕、震惊等等诸般神情,她仿佛要寻个究竟一样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安媛,希望从她眼眸中看出一点欺骗。然而她终究失望,那眸中澄亮清澈,还包着隐隐的伤痛……嫣儿蓦地回过头去,死死地盯住委顿在地上的福华,尖声道,“贱人!你敢骗我。”“不是她生的又怎样,反正也不是王爷的孩子,死了也不冤枉!”福华乍然抬起头,一张清秀的面孔却显得有些妖冶狰狞,只见她忽而轻轻笑了起来,“反正死了,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只有我肚子里的宝宝,才是未来大明名正言顺的皇太孙……”嫣儿面上瞬时褪去全部的血色,白的瘆人。不等她说完,忽然她身形微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一把夺过张居正手中的悬翦剑,却是狠狠的插入了福华的腹中!“你…你…”福华瞬时委顿在地上,她冗自不敢相信一般睁大了眼,惊恐道,“你怎么敢对我动手,你怎么能对我动手。我腹中可有大明未来的天子!”她蓦然呕出一大口鲜血,溅得一身素裙上都是斑斑血迹。“嫣儿,你做什么!”安媛看到眼前这血腥的一幕,顿时惊得呆了,她快步冲到了过去,挡在了福华面前。谁知嫣儿轻蔑的笑了笑,一撤手拔出了长剑,闲闲的掷在地上,退开了几步,抱着双臂只是在旁冷笑的看着。安媛俯下身来,替福华查看伤势,只见那剑刺入腹中并不深,然而伤口的血一直往外涌,很快就染红了她的素裙。安媛急的撕下了半曳素裙,为她裹着伤口,可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回头冲着张居正急切的叫道,“叔大,你快来看看,这血怎么止不住了。”张居正的眸中墨色一沉,正往前走了几步,却看到福华猛然惊醒一般,伸手把安媛推了开,费力道,“滚开,不要你假惺惺的示好。”安媛不提防被她推得跌了个跟头,一时间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又不领情,你倒是何苦?”嫣儿在旁冷冷的开了腔,“她做的孽债,由她自己去还。这么些年了,你总是这般滥好心。”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有些低哑,神色亦黯然许多,不知是讽刺还是愧疚。“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没有你的时候,王爷待我好极了,什么都会依着我,他让我叫他三哥。每每看到我的时候也都是笑着的,”福华仿佛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往事,她轻轻闭上了眼,唇边浮起一丝微笑。隔了好一会儿,她仿佛才中梦中醒来,只是恨恨的盯着安媛说道,“就是后来在严阁老府上,他第一次见了你,就像魂魄丢了一样,从此对我再也不理不睬,你这可恶的狐媚子……”“其实严阁老府上,我与你并不是初见,”安媛仔细的望了她一瞬,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眸中跳动着莫名的光焰,忽然幽幽的开了口,“你却不记得去年元宵,在水晶桥下的事了。”一瞬间福华如遭雷击,过去了这般久的时间,她竟然还清晰的记得那晚的情景,她怔怔的喃语道,“你….你就是那个水晶桥下穿素白衣裳的女子…..居然是你,居然是你…..”那一夜,她提着玉兰花灯,携手着一身挚爱的男子,姗姗的笑语而行。身处闹市里,亦如在一场甜蜜沉醉的美梦中,那大抵是她这一世人生幸福的顶点吧,却不想就是那夜,一切幸福都注定是梦幻泡影,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颤抖道,“三哥从前那般疼我爱我,都是因为你。要是没有你,我该过的多么幸福。”不提防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旁冷冷的说道,“你若不是因为长得像她,又怎会真的取代我姐姐,成为裕王正妃。你本身就是个替代品罢了,要是我说,你还得谢谢她才是。”这话说得刻薄而又毒辣,正是嫣儿一壁攀着石壁喘气,一壁解恨的骂道。“住嘴!”福华大喝一声,面色苍白。其实她心中早已知道这话也许都是真的,只是从来不愿意去相信。此时她只觉得自己腹中泊泊的血在往外涌,她心知这腹中的孩子必然是没了。一时间诸般绝望、苦痛涌上心来,那必是爱恨滋味纠结,她挣扎了一下,竟然猛的站了起来,去捡起了那把悬翦剑向安媛扑了过去。安媛哪里有防备,向后踉跄几步却逃不开,一旁的嫣儿站的最近,见状猛然推了安媛一把,让她避了开去。福华眼见刺不到安媛,剑锋忽然一转,又向嫣儿猛然刺去。悬翦剑气最凛冽,眼见剑要及人,嫣儿只觉得一阵寒气铺面而来,她这一下却无路可退了。福华这一下是用尽了力气贯出的,她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她心下一凉,闭目只待受死。“嫣儿……”耳边是安媛带着哭腔的吼声。嫣儿心中忽然略有完满,至少前一瞬,她并不后悔。一只手堪堪拦在了嫣儿面前。那剑果然是宝剑,刺入骨肉竟然一点声响也无,就已然贯掌而过。嫣儿睁开眼时,只见张居正面色苍白的站在面前,正是他伸出掌来拦住了长剑,竟是用一只肉掌生生受去了这一剑之力。福华惯出了长剑,早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又一次摔倒在地,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是回头恨恨的望着安媛,用尽残力道,“我生来必是与你相克,我好恨,我好恨……”她转过头去,亦是恨恨的望向嫣儿,神色凄厉道,“还有你,我也恨。若不是识得了你,我这半生大抵也不会如此度过……”她喃喃的低语了几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忽然她用尽全身力气,坐直了身子,头一偏向一旁的石壁上撞去。只听猛然一声惨烈的声音,已是血溅石壁,香消玉殒。过了许久,嫣儿方才从震惊中转醒过来,她回过头去,直望着张居正,忽而说道,“张先生,谢谢你救我。”眸中光影朦胧,点点跃金。“适才你推开了她,说明你尚还存一点良知,”他捡起了地上染血的悬翦剑,缓缓插还鞘中,他因手上受了伤,只能用左手握剑,那右手就闲闲的垂在袍下,殷红的血迹刺得嫣儿目中灼痛,“值此之后,我们师徒之间的恩怨,就都是两清了。”嫣儿心中一痛,如梦初醒,她缓缓地扫了一眼眼前的人,眼中蓄着泪,却竭力不能落下,只是含着笑道,“好,好……”她默了一瞬,又是良久,涩然问道,“先生,以后将去哪里?”“去哪里,我便陪她去哪里。”他低头望了望怀里的女子,沉吟了片刻,柔声问道,“你说去哪里?”“离开,离开这个地方……”安媛仿佛刚从这血腥中回过神来,望着地上福华全成一团的尸首,身子依然有些颤抖,“嫣儿,你随我们一起走吧。”嫣儿望着他们,却摇了摇头,目光中有几分复杂,“我不走……我还有着皇妃的身份,好歹也会无事的。堂堂一位王妃死在这里,也还有许多事需要料理……再说,再说天下之大,我还有哪里可以安家呢?”说道后来,她的声音愈来愈小,仿佛是在自问,又仿佛是在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