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雪满横岭路苍茫
从皇陵一路下山,山路甚是崎岖难行,不过转过了几个山弯,便连先前巍峨磅礴的宫室也看不到了。才走过一个山口,却瞧见有一个锦衣卫装扮的侍卫站在路旁,隔得远了看不清面目,只瞧见身后还有几匹马。张居正蓦然全身戒备起来,右手便按上了腰间的悬翦剑。谁知身旁的安媛忽然止住了脚步,怔一怔神,猛然向前奔了几步,却搂住了那个小侍卫,唤道,“如松,你怎么会在这里?”张居正这才注意到,那侍卫身材矮小,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不正是镇守辽东的挚友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如松如今脱去了稚气,穿上了锦衣卫的服饰,却也显得很是精神,只见他本神色紧张的张皇四顾,此刻见到了安媛,却喜形于色,叫道,“姑姑,可算等到你了。”他又看了一眼安媛身旁的张居正,略一愣神,赶紧恭恭敬敬的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唤道,“恩师。”张居正轻轻点了点头,却道,“恩,起来吧。”安媛又惊又喜,拉着如松问道,“你何时拜他为师了?”如松脸上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说道,“半个月前,在爹爹的营帐中恰好看到张先生挥剑克敌的情形,心中很是敬仰,便拜先生为师学习剑法。爹爹也是极力支持呢。”“你爹爹….”安媛听了如松的话有些意外,回头看了一眼张居正,轻声问道,“你和李成梁将军见过面了?“张居正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神色里有些不自然,“见过一次,在军营里。”他亦是沉思了一瞬,却皱眉向如松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等安姑娘?”如松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奇道,“恩师,不是你给如松留的字条,要如松备好三匹良马,就守在这里等待姑姑的么?”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精美笺纸,上面隐约有两行小字:“如松吾徒,申时备良马三匹,侯于京郊十八道岭西路山口,以待为师。切切务误。师启”安媛凑过去瞅了一眼,只见纸笺上的字都是一般大小,笔迹圆滑娴熟,正是张居正的一笔端正的小楷,她也不免“咦”了一声。张居正轻轻瞥了一眼,却道,“学的甚像,只是我从来不用十竹斋的笺纸。”如松呆呆的看着手里握着的笺纸,只见上面浮着淡淡的山水墨迹,纸质匀薄而华美,笺纸底端更有饾版浅青竹画,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果然不是素喜简朴的老师所用的,他嗫嚅道,“恩师,恩师……”却半天接不出后文。安媛见如松神色沮丧,不免对着张居正一笑解围道,“我瞧这寄信的人也没存什么坏心,让如松在这里等我们,还送了几匹马来,更加节省脚力。至于学你的字迹….约莫是相熟的人写的。不过是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如松,你挑的这马匹倒很是精神。”如送果然闻言轻松了许多,赶紧牵了马来让安媛看。安媛见他选的马匹都是高头大马,模样漂亮,看起来就甚是精神,更不免刻意称赞了几句。如松一讲起马就来劲,说道这匹全身白色不含一根杂毛的叫做夜光白。这匹浑身乌云墨黑,唯有四蹄雪白,乃是相马谱上赫赫有名的乌云盖雪;另有一匹通体都是血红色泽的正是相传自大宛而来的“血汗马”,这匹匹都是名驹,乃是如松专门从大内御马监里精心挑出来的。如松把“血汗马”牵给了安媛,说道,“红儿性子最温顺了,适合姑姑坐骑。”又把“乌云盖雪”恭恭敬敬的牵给了张居正,低声道,“师父,请您上马。”张居正仔细瞧了瞧那马匹,脸色却沉了下来,眉目中隐隐有不悦之色,“远途奔走,短小精瘦的马匹方有长力。这些马匹虽然生的高大,模样漂亮,兴许是有名驹的血统,但却是从小生活在御马监中,吃着最上等的饲料,从未出过远门。我们走的是山路,这些马匹难免会踩到石子,崴伤了马蹄,骑乘最是危险的。这便如同出身优越的高门弟子,自小富贵,然而华而不实,耐不了久力,便没有多大出息吧。。”如松顿时泄了气,很是愁眉苦脸的悄悄抬眼望着安媛。想不到张居正竟然是这样一位严师,对待学生时刻敲打,很是苛责。如松生性活泼跳脱,李成梁有意让他拜这样一位严师,恐怕是为了磨磨他的性子的。安媛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道,“甚是,甚是……”如松见没了撑腰的,只得讪讪的低下头去,含了委屈小声道,“恩师,如松知错了……”张居正面上没有半丝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望了望天色,说道,“走吧。”三个人各自牵了马缓步下山,此时天色渐暮,无尽的晚风吹来,微微蕴着一丝凉意,枝头的半黄的叶间渐渐吐了些新绿,卷着一点点未化尽的霜雪,仿佛蕴有了无限的生机。行了许久,只觉得身在连绵起伏的山势中,仍未有走出去的迹象。安媛只是称奇,“这里的山真是大,走来走去像迷宫一样。”张居正心中蓦然一惊,止步问如松道,“你今日几时牵马来的?”“纸笺上说申时要到,弟子辰时初刻便出发了,”李如松迷惑不解的望着张居正问道,“恩师,可是有什么不对么?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叫道,“糟了,我们怕是走错路了。”安媛不觉愕然,“我们不是从你来的道路走出去的么?”如松又是羞愧又是悔恨的说道,“姑姑,我是辰时出发的,从京城到皇陵少则需要两个时辰,而从官道进山的路至多不用一个时辰就可到了。可眼见如今太阳西斜,怕是戊时都过了,别说走出去,我们就连官道的影子也望不着,那必然是走到岔路上了。张居正点点头,抬头望了望夕阳一点点躲到云层厚,叹了口气说道,“十八道岭地势复杂,没了日头指引更是难行。今日怕是走不出去了,不如就在此地将就歇息一宿,待明日太阳出来了再走出去。”说着,他停下了脚步,将马拴在临近的树梢上,一袭暗蓝纹路的青袍中隐隐透出几粉孤冷之意。安媛瞧着他们师徒忙活着喂马生火,便也凑近去想帮忙,如松却急忙推开了她,“姑姑不须忙了,省的弄脏了手,这里有如松和师傅就行的。”张居正取出火石火绒,在一片狭小的空地中堆了枯枝废叶,生起火来。又吩咐如松在四角各生一堆火。安媛坐在靠近火堆的大石头上,看着如松小小的身影去捡许多枯枝废叶实在费力,便说道,“不需要生那么多火了,这夜里也不是太冷,有着堆火就够了。”“那些火堆并不是取暖用的,”张居正吹熄了手中的火折,目光沉沉的投向四野,淡淡说道,“深山里晚上或许会有狼和其他什么野兽,见到火堆便不敢靠近了。”他声音不高,可传到安媛耳里却如晴天霹雳一样,她吓了一大跳,问道,“这里难道会有狼群?还有什么野兽?”“狼群倒是不会有,”张居正好笑的瞧了她一眼,“皇陵动工了许久了,上万人在这里劳动,有狼群也早已散了。但深山野岭的,有一两匹孤狼却不得不防,点个火堆以备万一。”安媛暂且安了心,围着火堆烤着火,眼见着如松不一会儿便把周边的四个火堆都燃了起来,浓炽的火光映的黑夜亦有黯然红色,远远瞧来恰似围成了个火圈,果然看上去安全了不少。张居正见生好了火,便远远绕着火堆查看了一遭。待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却多提了几个物件,看上去似乎是活物,只是黑夜里瞅不清楚。如松到底是小孩心性,冲过去看了一瞬,兴高采烈的对安媛叫道,“姑姑,晚上有烤兔子吃了。”如松一边说着,一边麻利的从腰间掏出了一把错金小倭刀,开始剥洗内脏。安媛瞧着那刀在黑夜中寒芒极盛,倒似是一柄利刃,削筋断骨如同削泥一般,不免多看了几眼,赞道,“真是柄好刀。”如松略一怔,将刀反转递给了安媛看,笑道,“是啊,这是爹爹多年贴身之物,这次如松出门前,爹爹去哈密卫平定叛乱了,特意把这柄刀留给孩儿带着的。”“哈密卫?“安媛略一愣神,”你爹爹不是戍卫嘉峪关。”“姑姑在宫里消息真也闭塞,自姑姑走后,我爹爹就升职做了副总兵。今年入春以来,天山北路的瓦刺多番来扰边关,我爹便出兵去镇守,如今已在哈密卫了。”“成梁将军昔日,曾用此宝刃助我脱过困境,”张居正从旁略看了一眼安媛手里玩赏的小倭刀,淡淡开口道,“十多年前,我因恰好往辽东去,那时候是冬天,建州一带匪徒出没甚多,我便孤身遇到了一群匪徒,那帮悍匪武功尚可,仗着人多,不容分手便一刀砍下了我骑乘马首,迫我下马来。然而语言又不通,只听他们激骂叫喝,困得我一时不得脱围。”安媛虽然与张居正认识许久,却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当年遇困的旧事。张居正的武功她是见识过的,十余个锦衣卫高手相围,他数招便能解脱,况且招式狠辣,毫不容情,寻常歹徒哪里奈何的了他。此时听他提起当年的一群“悍匪”,虽然轻描淡写,想来却足以让人生畏,她不免心下一颤,下意识的一抖,错金小倭刀便“铛”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身子亦微微发起抖来。张居正知她关心,微微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宽慰,一边却捡起了那刀,续道,“那时是我第一次遇到成梁将军。他正巧独自策马路过此地,见我受困,便大声以当地语言喝问那些悍匪。对方高傲的很,似在斥责他多管闲事,成梁兄大怒之下,忽然间揉身下马,以一极薄的利刃直取匪首,震慑群匪。那时他用的便是这把宝刃。”他说着将这刀上的血迹轻轻在袍角擦进,递还给如松,淡淡说道,“你爹爹将这刀送给你,除却望你有利刃防身,也有盼你成才之意。”如松听得两眼放光,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把刀,他听到父亲与师父当年同力可敌的往事,不免心生向往,满脸都是羡慕之色。却听张居正澹然地望着远处,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低声的叹道,“你爹爹当年与我相识之时,一见如故,遂成八拜之交。那时如松还在嫂嫂的肚里……”如松正在兴奋之中,全然没听到。安媛却在旁听得清楚,她蓦然想起李成梁的夫人当年却是为了生如松难产而亡,这许多年来李成梁再未娶妻,想来也是对这位先夫人有太深的伉俪之情,而当年为李夫人救治的也是张居正,想来他是见过如松生母的。她斜向张居正望去,只见他的面上投上了重重的阴影,更显得目色深沉。三个人围着火堆闲闲的趣话,夜色不知不觉深了。如松用树枝串了剥洗干净的兔肉在火堆上烤,不一会儿便有脂香四溢,香味扑鼻。如松迫不及待的就去撕下火堆上的烤肉,却烫的手猛的一缩。安媛急忙道,“可慢着些,这火上多烫啊。”如松只是皮赖的笑,伸手撕下了一条后腿,拿桂叶包了递给安媛道,“姑姑快尝尝,新烤出来的最香了。”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皮质的东西来,一并递给了安媛道,“姑姑吃的时候,拿这个在肉上擦一擦,味道会更香。”“这是什么?”安媛有些疑惑的接过,却很是怀疑,她把那东西放在鼻尖闻了闻,隐隐只闻到一股孜然的香味。“那是盐孜,”张居正亦接过了如松恭恭敬敬递来的一只兔腿,却笑着瞥了一眼安媛手里的东西,淡然说道,“宫里的锦衣卫多半是世家的儿郎,平日里骄纵皮赖惯了,常随御驾护卫斋戒,没了肉食,便会去百姓家偷鸡摸狗的烤了吃,荒郊野外哪里有作料。他们便想出了这个法子,把盐巴和孜然用高火煮成块,吃肉的时候只需要擦一擦,就很鲜味了。”安媛且惊愕且笑,于是拿了那盐孜擦了擦兔肉,再入口咀嚼,果然油腻解了不少,肉味更加鲜嫩,竟是难得的美味。她不由笑道,“这群猴精的小子,怪不得宫里的宠犬都养不久,就是前些日子出宫斋戒的时候,叶贵人最心爱的狮子犬也说走失了,凭白惹了她伤心了几日,原来都是进了你们的肚里。”如松讪讪的笑着,拿了块烤的喷香的兔肉咬了一大口,却说道,“师父真是英明,徒儿什么都瞒不过师父去。”三人笑着说了会儿话,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有厚重的铅云堆积,渐渐的连天畔的星星也看不清了。如松到底是个孩子,吃饱了聊了一会儿便有了困意,慢慢就靠着一块大石头睡了去。安媛怕他受凉,便拿了长衣替他盖上。“你对这孩子,倒是很上心,”他清朗的面上半带着微笑,凝视着她的双眸说道,“这孩子也是与你来的亲近。”安媛侧了头,瞧着如松的面上满是温柔神色,“这孩子从小丧母,很是可怜,又叫我一声姑姑,难免多怜他几分。他年纪还小,你和成…李将军都对他太过严苛了。”“玉不琢不成器。”张居正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话语却很简促。黯然的火光在他脸上隐隐投下几分亮色,也很快被他的蕴藉的沉郁之气收了去。安媛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吱声。张居正觉得自己过苛了些,又温言道,“我瞧着你对孩童都很亲近,若有孩子,你定然是个好母亲。”没来由的心中一痛,安媛的面色黯了黯,想起了早逝的铃儿,不免抬头向山上望去,远处依稀的灯火处,该是永陵的扩大宫室。铃儿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地下,该是很冷清了。顷刻间她的泪水忍不住涌出,温热的模糊了视线。似是有人轻轻在背后环住了她,她觉得自己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忍住泪,只静静地望着远方,却听着耳边传来低沉的呼吸声,拂动了她鬓边的一缕发梢,“别哭了。以后,我们有个自己的孩子吧……”她的心须臾间有那么一瞬的颤抖,似乎是在寂静的暗夜里放逐漂泊,终于却泊到了一个避风的港湾,竟是一种微不可知的温情脉脉慢慢包围了她。冷冷的寒风吹来,夹杂着山间微凉的秋意,地上的火光忽明忽灭,大有一种凄寒鬼魅的重影。山间无月,笼重的寒意慢慢袭来,激得她白皙的皮肤上起了一阵寒栗。他似是觉得了怀里人的冷了,又紧了紧怀抱,温柔的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很是心疼,“冷了么?”安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却不说话。张居正耐心的等了许久,瞧见她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如吹不尽的愁绪,却并无开口的意思,心下又是一叹,却道,“你想去哪里走走?尽管说出来,我现下也无事了,天涯海角都陪你去吧。”“我并无想去的地方,”她忽然轻声开了口,长长地睫毛扑扇着如轻盈的蛾翅,“我在想适才嫣儿的话,天下之大,真没我容身的地方。”“怎么会这么想….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会在的。”他迅速的抬起头,柔声化解道,“你不是曾经说想去江南走走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个时节去是最好的….或者我们还可以去金陵转转,那是我朝的开国之都,自古繁华不输京城,再有苏杭景致,都是天下奇妙绝佳的,山水宜人,也适合久住,便隐于市间做个陶朱公也不错呵。”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会在的。他的声音轻柔却坚定,有那么一瞬,她心里被绮恋充满,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面前的人,看着他薄薄的嘴唇上下翻动,仿佛是一道利剑刻在心上,她极力的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半眯着眼,徐徐温婉的笑道,“是呵,有我的地方,你都会在的。”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底深处忽然闪过一道冰凉而绝望的神色,仿佛扑火的飞蛾,瞬时便化为灰烬,他顿了顿,轻声道,“你怎么了?”“我觉得奇怪了很久,只是却一直不曾疑你,”她忽然抬起头,晶亮的眸子里划过哀婉的神色,却猛然伸手推开了他,“直到适才,我才明白铃儿为何会中那天山红的毒。”张居正的神情瞬时如被冰霜结住,他伫立在原地,手已然还保持着适才的姿势,却搂的是空的,看上去颇有些滑稽。“福华临死前的话不会有假,她承认了甘遂是她下的,却不知道铃儿天山红的毒性从何而来,天山红毒出自西域,中土并无此等毒药。而下此毒者,要入血得下,若非接触过铃儿的亲近之人不可为之,”安媛只觉得心底都在淌血,言辞也是越逼越紧,“而嫣儿,她到底玲珑心肠,最终还是疑到过你,我此刻才明白她最后那句话欲言又止的意义。”他低首不语,神情里有一丝惘然惆怅。她瞧着他这样低落的神色,心底竟然有几分凄寒,脑海中一瞬时的空白。她旋又恨自己的心软,硬起了心肠冷声说道,“贴身抱过铃儿,为他治过病的人不过几个。我疑过张淑妃,疑过紫燕,便是连万岁都有几分怀疑,可就是不曾疑到你……然而刚才如松的话却提醒了我,他说你和李将军不久前见过,所以如松才得以拜你为师。那岂不正是前些时日你在武英殿中修订永乐大典的时候,或许还要更早些?李成梁此刻在哈密卫镇守叛乱,你究竟是何时出的嘉峪关?叔大,你究竟有多少事瞒了我?铃儿的毒是你下的么?”他听到最后一句时,掩在扩大袍袖中的拳头攥的紧了,却又猛然松开,探出来去握安媛的手,安媛本能的躲开。他的面上掠过一丝失望,却猛然抬起头来,坦然的望着安媛,目光中的温柔没有半点褪去,却只是淡淡道,“不错,我是骗了你。”安媛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疑他怨他,却也心底隐隐有一点期盼,只盼他并不会承认,或者这一切本就是自己多了心。可他就这样坦然的认了下来,毫无半点顾忌。她茫然的踉跄退了几步,心底的凄凉愈来愈深,仿佛有人用刀在心上划了深深地一道,血淋淋的都是痛意,她喃喃的念着,“为什么……为什么……”“因为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大明的江山不能动摇。铃儿身上背负的是皇长孙的名分,不是寻常的私生之子。未来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能落到严氏的血脉上,那必然会引起更大的动乱,”他瞧着安媛的神色一分一分的黯淡下去,明明心里纠结到了极致,唯有声音依旧冰凉的不带一丝温度,仿佛一张机械的面具,只看到嘴唇微微张合,“……所以,铃儿必须死。”“必须死……”唯有这三个字她听得清楚,脑海里空了一瞬,唇边忽然泛起了一缕幽淡的笑意,轻声的念叨,声音苍白而空洞,“是呵,铃儿必须死,所以你才借故给铃儿治病时动了手脚……”他的笑容愈发冰凉,唯有眸里还是灼热的,言语间都是苦涩,“给铃儿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半年之后,他只会在睡梦中死去,至死时受的痛苦也不会大……我知道你心疼铃儿,于是日日怕你知道,但你还是知道了……我曾想过,如果你知道了,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当然不会原谅你,你杀了铃儿,”安媛缓缓摇头,心里冰冷到了极点,语声虽轻,却是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恩情就断绝了,再也不想看到你,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他的神色瞬时憔悴而灰败,唇边的笑意也有几分惨淡。良久,他方才歉然道,“好,过了今晚,明日送你下山……”安媛短促的点点头,嘴里只是干涩涩的,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慢慢扬起头,看着他沉郁的目光,竟然与原来一般清澈无半分区别。她不由别过头去,直觉眼前模糊有些水雾,她轻轻拭去水雾,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一点绿绿的光亮,仿佛就近在咫尺,那是什么……秋叶翩跹落下,在迷离的夜幕中,却似落下的一层霜意。透过那纤薄的落叶,她仍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那两点墨绿的光亮,在这一片黑寂中尤显得突兀。她呆呆的盯着那绿光看去,却见那绿光忽然眨了一眨,竟是个活物。她瞬时有些惊恐,指着那光亮略带颤抖问道,“那,那是什么……”张居正略一偏头,忽然面色大变,喝道,“小心。”说着一把将她推到身后,闪身前行了几步。火光扑的一闪,她瞬时看得清了,不远处哪里是什么绿光,分明是一双有神的狼的眸子。一身油光水滑的茂密冬毛有着银灰的光泽,肌肉结实骨骼强硕,看上去正当壮年。与此同时,似有一声尖利的口哨声从火堆后响起,火苗被风惊动,须臾间窜了老高,烈焰中混合着绮丽的光色,十分耀眼。那狼似是有些怕这火光,略往前进了几步,离火堆还有十来步的样子忽然站住。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人,鼻子里喷着湿气,绿幽幽的眼中混合着一丝贪婪的神色,透出几分锐利。张居正慢慢按住腰间长剑,左手却紧紧的护在她身前。那狼目色狡黠的望了他们一眼,忽然咧开大口,露出了雪白锐利的牙齿。这样壮年的狼并不是几个火堆能困住的,张居正心下大是忧虑,与此同时拔剑出鞘,随时等待这狼跃来袭击。那狼却仰天嗥叫,声音绵长而凄厉。“师父,怎么了!”如松听到这声音瞬时惊醒,匆匆奔了过来。张居正面上大是色变,提剑便跃出了火圈,“不好,这狼是呼唤同伴过来。”他执剑直向狼的脖子刺去,那狼似是知道这宝剑厉害,并不敢迎上,反倒退开几步,只与之斡旋,似是等待同伴的到来。正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又有几只狼慢慢围了过来,大有成包围之势,幽绿的眼睛里露出嗜血的神色。如松看得大是焦虑,不住呼喝,几次看到师父遇到凶险,都忍不住跃出去相助。只听张居正沉声道,“如松,你护好姑姑,不必过来。”如松心头猛地一震,拔出了靴里的小倭刀,牢牢地执在手中,护卫在安媛身前。火堆后不知何时,隐约闪现出四五个人影,具是一身黑衣,连面目也被黑布覆住,看不到面目。为首一人身高六尺,身材虽不健硕,唯有黑布上露出的一双眸子里精光四射。只听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竹哨,轻轻吹了一吹,须臾间那狼群便躁动起来,大有往火堆里冲的架势。张居正见这狼群竟是驯过的,不由大惊,厉声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与我们作对?”那领头的黑衣人冷哼了几声,并不理睬。狼虽是兽类,却极有智慧,很能配合围攻。此时受到哨音指使的先头高声嗥叫的狼仿佛是首领一般,率先朝火堆扑了过去。剩下的狼群便跟着往里扑,眼见着围攻张居正的几匹狼相继被刺死,只剩下最后一匹力大的在与之周旋。头狼也并不过去帮忙,反而远远地退出几步,一双亮眸紧紧地盯着火堆中的安媛。它瞧了一眼火堆上烤着的兔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忽然眸里精光大盛,后腿有力的一弹,竟然直接跃过了火堆的阻碍。它猛一抬头,如松被它撞到在地了好几尺,它却径直向安媛咬去。安媛乍然见那只狼的大口近在眼前,硕大的脑袋上有一双碧油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的盯着自己,凑近了看格外的可怖。她心中突然迸发出巨大的惊恐,“啊”的一声大叫了起来。蒙面的首领一挥衣袖,指使狼群扑将过去,便在这挥洒间黑袍下金光一闪,仿佛有面小小的金牌。张居正侧目望到已是大惊失色,此时他再也不顾背后还有三四只狼张牙舞爪的扑来,微一侧身,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悬翦剑猛地贯了出去,厉声喝道,“王副使,锦衣卫何时成了严贼的走狗!”京中锦衣卫不同于普通侍卫,都有御赐金牌为凭。张居正一瞥间已看到他袍间的金牌。那蒙面的首领见被他喝破来历,阴测测的笑道,“张大人,某等本不想取你性命,这是你自找的。”便在此时,只听那头狼嗷得一声惨叫,已是被长剑生生的贯穿了咽喉。安媛只看到那丑恶的狼脸离自己不过半尺的距离,却是鲜血勃然汹涌喷出,殷红的血珠溅了她一脸。她惊愕的呆了,连叫喊也忘记,却听地上还未爬起的如松一声惊恐的叫声,“老师……”蒙面首领见头狼被诛,赫然变色,手中长剑瞬时贯出。安媛回首时,只能看到张居正面上沉静的表情,他侧身望着自己,一身淡薄的青衫在寒风中簌簌的摆动。那一瞬他手无寸铁,只身站在那里,纵然满身血污,亦如一株芝兰玉树,华彩万丈。他浑然不避身后贯来的长剑,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是那沉郁的神情里,似乎蕴着迷蒙与宽慰,琥珀色的眸里千言万语仿佛都能诉近,那般沉着而温暖的神色,只是因为欣慰的看到,她没有事。那一刻她仿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从空空的胸腔里发出了凄厉而绝望的声音,“不要……”她浑身寒冷彻骨,心如刀绞,她瞬时抛下了所有,只是大声的喊着,“不要你受伤,不要,不要……”他的身子微微一颤,如树梢无声飘落的一叶。俊朗的面色蓦然白了,面孔上印了几分单薄的沧桑,嘴角溢出一抹血迹,却已是沉沉的倒在地上。身后的狼群还欲再袭,却嗷的一声惨叫,已是被割去了头颅,原来是如松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挣扎着绕到狼的背后,使劲全身的力气狠狠的砍了下去。黑衣人中有人按捺不住要对如松动手,却见那黑衣首领一摆手,侧耳听了听远处似有马蹄声近。他面上赫然色变,瞬时带着黑衣人们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