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古卷封启论平章
安媛的呕吐时常发作,常常车行不了几里就得被迫停下来,待她好些后继续上路。一路上病势却日渐沉重,每天醒来的时间少,常常都是昏睡着。然而不一日大车却也行到了京畿地界,这天终于到了一个大的镇子上,名唤新宁镇,镇上人来人往很是繁华。徐校尉匆匆去镇上请来了最好的大夫诊治,老郎中看了看安媛的身形,又瞧了瞧她肿的足有一倍粗的小腿,迅速便开了个清热解郁的方子,呵呵笑道,“不用太过担心,夫人呕吐只是因为害喜,吃几服调理肠胃的药就好了。只是要多多注意休息保养,不要太过辛劳了。”玉簪于是安了心,做主要在镇上挑了家大些的客栈住下,徐校尉有些为难道,“将军出门前吩咐过,一路上只走小道,不能在大城镇歇息停留,我们是不是再赶几里路,寻个人家村庄歇下?”玉簪脸色一板,轻声斥道,“我瞧徐校尉是忒糊涂了。李将军有命令,那是他没看到夫人现在的情状。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小姐的脚都肿成这样了,还能让她再赶路么?”她声音压得极低,惟恐让安媛听到凭添心事。徐校尉扭不过她,只得叹了口气作罢。镇里最大的客栈很是好找,就在镇子东边的路口,盖着诺大的三层楼的华舍屋檐,气魄当与其他屋舍不同,楼上金光闪闪一道匾额,上书“云仙客栈”四个浓墨打字,店门大开,一楼酒肆里坐满了人,看起来十分热闹。玉簪一看这地方就很欢喜,自是去掌柜处要一间上好的客房,掌柜四十余岁,看上去十分淳朴憨厚,带着河北地区浓重的口音说道,“客官哈,咱这的客房分天字间、地字间和人字间,天字间是最好的,只可惜今儿都住满客了,再其次地字间的客房还有一间,客官看要还是不要?”徐校尉一皱眉头,问道,“可有没有挨在一起的人字间客房?要两间就是了。”“有哈有哈,”掌柜十分殷勤的朝他道,“地字间的客房四钱银子一间,是朝南的方向。普通人字间的客房只要两钱银子一间,还空着许多,不过都是朝北的了。”玉簪很是担心的望了一眼停在店外的大车,回头斥责徐校尉道,“朝北的屋子,夜里该多冷。地字间既然还有一间,当然得给小姐要一间好的屋子。徐校尉自己就委屈一下,去住人字间吧。”徐校尉环顾四周,只见大堂酒肆之中,多是肩挑走卒之徒,不乏有许多人侧目向往,其中间或许多闪烁目光,他不免心中一紧,拉住了玉簪的衣袖道,低声道,“玉簪姑娘,此处人多口杂,不知深浅,还是住在邻间有个照应的好。”玉簪心中恼怒他前怕狼后怕虎,一甩袖子,轻嗤道,“校尉是出来保护我们的,怎么这般胆小怕事。几个山野村夫罢了,还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校尉胆小,我们却不胆小。”说着她自与掌柜交付了银两,又去大车上扶了安媛,径自上楼去了。楼上地字间的客房果然甚是宽敞明亮,一色的黄梨木家具打造精细,虽然并不名贵,却也十分的实用。地上铺着厚厚的绒线毯子,靠着窗边是一溜的福庆有余大圆角柜,拦着薄绢乌木云龙纹的美人屏风,十分的精致。倚窗处是一个攒花大炕,炕里生了暖暖的火,十分的暖和惬意。玉簪扶着安媛在炕上躺下,自去收拾行装。不一会儿,却见徐校尉提着行李物件上了楼来,她十分冷淡的招呼了一声,接过就要关上房门。谁知徐校尉却推开房门,自顾自得走了进来。玉簪大是恼怒,言语很不客气的斥责道,“谁让你进屋来了?”徐校尉面皮一紫,分辩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来看看夫人住的地方是否安全。”“就让徐校尉检查一下吧。”倒是炕上的安媛听了争执说了一句,玉簪这才忿忿的住了口,仍然极不乐意的白了徐校尉一眼。徐校尉颇是恼怒,心道这女子好不蛮横,他也不去理她,走进房来四处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番,就连天花板的角落也不放过,半晌才点点头,对安媛告辞道,“夫人,都检查过了,如果有什么事,随时传我就是。”玉簪瞧着他离开的身影,心里亦是别扭的,重重的哼了一声。反是安媛温言的止住了她,“徐校尉是个仔细的人。”其实她内心亦是凄凉而不解的,对自己的保护这般严密,可有谁还会关心自己的死活呢。到了傍晚,掌柜心情甚好,自用了几碟菜肴和米饭,又温了一小壶黄酒,独自一人自斟自酌的在屋里喝到半醺,酒涨肚中,决定去方便方便。谁知刚刚退出门去,却被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架到脖子上。掌柜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不住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谁知那手持利刃的蒙面刀客却冷冷一哼,把他拖到了屋外逼仄的死角里,厉声问道,“那个怀孕的女子住在哪个房?”掌柜的手颤抖的一指二楼角落处一个亮着灯的屋子,第二句求饶的话还未出口,那刀客忽然面露凶光,眼前光影一闪,掌柜早已身首异处。“地字间十号的饭菜送到。”安媛忽然听到门外有陌生的声音,她望了玉簪一眼,微诧异道,“玉簪,你在店里叫了饭菜啊?”玉簪也是有些吃惊,她拉开了门,只见外面灯火昏暗,却站着一个做店小二打扮的人,手里捧着一大盘酒菜。她惊奇的问道,“我们并没有叫酒菜啊。”那店小二低着头,看不清面目,只是哑声道,“是掌柜吩咐我送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玉簪笑着打趣道,“难道是你们掌柜送的,你们掌柜可真是客气的紧。四前银子一间的房,还送这么丰盛的酒菜。你先端进来吧。”安媛在里间笑骂道,“莫浑说了,快让他去问清楚是谁定的饭菜,送错了回头掌柜可是要责怪他的。”说话间,那小二已是端着酒菜进来,毕恭毕敬的将食盘搁在了桌上。安媛隔着屏风望去,只见那小二身材短小却很精壮,他低着头,可是看他身形却十分熟悉。她正在诧异,却见那小二猛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凶光。安媛心道不妙,正欲叫喊示警,却见那小二已是手中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就向玉簪袭去,便欲下毒手。安媛情急之下低声道,“王二哥,手下留情。”那小二身形一滞,倒转了刀背重重的击向了玉簪,瞬时玉簪一番白眼,晕厥了过去。此时门外忽然起了喧嚣之声,徐校尉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玉簪姑娘,你们没事吧。”安媛正要高声叫喊,那小二很是眼明手快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口。徐校尉听到门里有女子的闷哼之声,更加焦急的撞门而入,与此同时,那小二一把捞起安媛,长刀划破窗格,已是挟着她破窗而出。这小二虽然身材短小,可脚程很快,背上负了人如同在平地上信步,瞬时就把在后面追赶的徐校尉甩了很远。也不知道奔了多久,安媛只觉得身上渐渐落了水滴,竟然是下起雨来。紧接着她眼前一暗,已是进了一个破旧的庙宇之中,她被扔在地上的蒲草堆上,恰好一道电光闪过,映照的世间一片透亮清明。安媛亦看清了眼前高大的泥塑菩萨塑得格外狰狞,而庙门上是斗大的三字匾额:“潮音寺”。一阵疾风刮过,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掉下了一块木板来。那小二面无表情的往了寺外一瞬,忽然扯下了面上的布,露出一张清瘦狠厉的脸来,正是王思。此时他斜斜的回头觑了满脸惊恐的安媛一眼,一双精亮的瞳仁多了几分乖戾之意,压低声音道,“你倒是乖觉,居然认出我来。”说着他面色一震,又往前行了几步,逼近了安媛道,“李夫人,我原本只想要你肚中孩子的性命,给你留一条活命的。只不过谁让你认出我来,如今看来是留不得你了。”安媛闻言一惊,仿佛有鞭子重重的抽在自己身上。听王思此时口口声声唤自己“李夫人”,决口不提弟妹二字,心知他已认出了自己。她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却亦点头道,“王侍卫,十八道岭上一别,我们又见面了。”王思向后退了几步,大是惊诧道,“你,你…怎么知道十八道岭上的事?”安媛点点头,揣摩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其实自第一次见到王思,她便认出了正是十八道岭上指挥狼群袭击自己之人。然而后来云胪之死事发突然,她无暇追究这其中过程,想不到此处居然相逢。她心中巨震,十八道岭的事……她不敢再想下去,手不自觉的按在腹上。那天是铃儿入土的日子,却也是自己遭蒙凶险,昏迷的日子。她强自镇定的点点头,十分简促的说,“我早就知道了。”王思面色大变,紧紧的盯着她问道,“那…四弟…四弟也是知道的?”“云胪他…”安媛心中一痛,面上不免带上了几分哀戚神色。“四弟他怎么了?”王思瞧着她的脸色,心中不免狐疑,抓着她的手腕更用力了。这一瞬时,安媛忽然心中警惕起来,她觉得王思的话里另有隐情,于是她镇定的瞧着王思,缓缓说道,“云胪他也都知道了。”王思松开了她的手,流露出几分深深地失望与恐惧,“哦,怪不得你还能没事。原来四弟已经怀疑了我,根本没有把那海狗汤给你吃。”安媛听得惊心动魄,觉得似乎有一个极大的阴谋在围绕着她,而如今这冰山的一角似乎在一点点的揭显。她强自按住心下的伤感与辈分,脸上却绽出神秘的笑意来,“不错,云胪早就知道你的阴谋了。那海狗汤他怎么会让我喝,你的如意算盘都要落空了。”王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目光中又流露出一丝迟疑,厉声道,“不对,如果四弟真怀疑了我,怎么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出远门,他怎么没有跟来。”安媛一哑,顿时无话可说,是呵,若是付云胪在,断不会让自己一个人经历这样的风险。就好像有人在她心口处开了个小小的口子,这些天来的隐藏与忍耐都失了有效期,心中的悲伤瞬时决堤,目光中有无数泫然流彩转过。恰在其时,外面风雨大作,庙外的一株枯树耐不住狂风的侵肆,喀嚓一声轰然倒下。王思的目光有些发红,看着安媛泫然欲涕的神情,心中更是有所怀疑,“说呀,你是不是在骗我?不然四弟为什么没来?”“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人?”不知何时,庙门口忽然多了一个人,那人声音清朗而熟悉,冗自带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安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只见门前站着的那人,长袖缓袍,衫底一概墨绿的团龙暗纹连绵而起,透出淡淡的龙涎香,眉目清宽疏朗,唯有唇角挟着一抹笑,依如白露冷冽含光。王思亦大骇之下回过头去,胆战心惊的开口叫道,“裕王….殿下….”他面色快速变幻了几次,反应奇快,却是一转身便把安媛挟持在怀中,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抵在了安媛的颚下,咬牙道,“殿下,得罪了。”这一下事发突然,裕王亦是一震,冗自皱了皱眉,淡声道,“放肆,你既然知道得罪了,还不放开她。”“小人知道此女是王爷的心尖,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嘿…”王思语义不明的顿了顿,眼光飞速的略过一脸茫然而震惊的安媛,说道,“小人今日明白是犯了死罪,但小人求的是活命,只求王爷给句爽快的话。王爷是金枝贵胄,这女子也是千金之体,小人信得过王爷的为人。只要王爷今日答应放小人一条活路,小人立马放了这女子,绝不会伤了她性命。”“好,你放了她,”裕王背对着寺外瓢泼的大雨,简短的说道,“我饶你性命。”王思面上闪过一丝狂喜,他松开了安媛,甚至有些带着谄媚的替她整了整裙裾。然而他斜眼瞥到裕王神色不佳,心知可能拍到马蹄上,赶紧讪笑着站起身来,匆匆对裕王一揖,后退着走到了庙门前。“就这么要走了么?”安媛忽然咬牙说道。王思面上神色大变,却见此刻裕王早已站在安媛身侧,自己断无可能再去胁迫他二人。他面色张恐的望着裕王道,“殿下….殿下….你答应过小人,难道要出言无信么?”安媛本已委顿在地上,此刻支撑起身子,目光炯炯的盯着王思,含恨道,“你就不想关心一下你的四弟如今怎样了?”王思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但他唯恐是安媛设下的诡计,仍然不肯走进半步,只退到门边,挑着眉狐疑道,“如何了?”“拜那碗海狗汤所累,我深受寒毒,是云胪冒着大风出海去求解药,他……他……”她的目光中忽然闪过浓重的恨意,浑身颤抖的说道,“都是你,是你亲手害了你四弟的性命。”裕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冰凉的手合在掌心,不住宽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王思面色一凛,须臾间收回了目光,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安媛的话一般,只是盯着地面道,“王爷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今日是否给小人一条活路,全凭王爷断下。”“你….你真是全无心肠之人,”安媛恨极,神情也有些癫狂,“云胪把你当至亲之人,你却害死了他,你就没有半点负罪?”“你冷静些,”裕王与她离得更近了,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日我们负他一个人情,怎能言而无信?”安媛与他对视片刻,见他狭长漆黑的双眸中是不见底的坚定深沉,隐约透出淡淡的关切。她心知无望,失望的转过头去。泠泠的寒风透入庙内,吹得人皮肤上泛起一阵惊栗。裕王的声音陡然透出冷凝,“你走吧,今日不取你性命,来日若再相见,我断不会饶你。”“多谢王爷大恩,”王思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地磕了几个头,闷声道,“王爷的活命之恩,小人当牛做马,也要报答。”语毕,他仓皇的起身,冒着大雨跑出了寺庙。一时间寺庙里安静了下来,旋又沉入了一片宁静的黑暗。仿佛浸入了无边的深渊中,只是堕落,堕落到底的苍凉与黑暗,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人在黑暗之中,常常会有更深刻而敏锐的触觉,安媛在那一刻,却觉得一切感官都封闭住了,心里滞得透不过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裕王摸出一个火折,轻轻点燃了佛像前的一盏纸糊的油灯,微弱的火光轻跳,他轻轻握住她的皓腕,“别哭,别哭……手怎么这么凉。”安媛“嗯”了一声,却缩回手,有些不自然的朝着火光明灭处挪移。她还在病中,又身怀有孕,行动便不十分方便。此时有八个余月身孕的小腹突兀的隆起,更显出她病中支离憔悴的瘦来。她有些躲闪之意,从入宫到离开,她虽然早知他的心意,却始终拒绝疏离。便是永陵上的分别,她的内心依旧是骄傲而自尊的。想不到再相见时,他依旧还是芝兰玉树的清雅王爷,她却成了沉疴带孕的妇人,丑陋而疲惫。他看着眼里有些疼惜,忍不住揽臂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畔低低的声音,有如冬日里的一抹暖意,“这些日子你瘦的多了。”庙外的凛冽寒风不知何时住了,一轮新月透入破旧的纸窗,外面早已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煞是晶莹剔透,激得人心中浮起一片清冷的凉意。安媛觉得手臂有些发麻,心里亦是空荡的,起身便欲开言。“你什么都不用说,听我说就是了,”他的手指忽然覆上了她薄薄的唇,轻声在她耳畔呢语,那声音中甚至带了点悲怆,却又黯然的要到心里,“无论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在我的心里却始终牵挂着你,这些年来从没有变过。你也许接受不了我,我却愿意照顾你。当初你离开时,我会放手,也会心痛难受,但我觉得你能过的幸福就好。可如今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怎么会好受。如今你腹中又有了孩子,就算是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我祈求…祈求你能接受我的这份照顾。”一时间仿佛是被什么抽空了力气,安媛觉得自己苦苦支持了许久,可如今五脏六腑都是空荡荡的,充满了凉意。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悲凉、委屈、绝望,瞬时都涌上了心头。身边一个个陪伴的人,早已都离她而去,就连那个死缠烂打仿佛永远都赶不走的付云胪,亦阴阳永隔、再难相见。她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肚子里这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她什么也没有了……一如四五年前那个昏迷的夜晚,她初醒来,堕入这个陌生的红尘。在这个世间沉浮而挣扎,苦苦的想抓住身边的每一样事物,可她什么都抓不住,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垂下目来,伏在他膝上失声而泣,“云胪死了。是我害死了他,陪在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离开……我是个不祥的人……你又何必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去好了。”“你不祥,我也不祥,”他轻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觉得昔日如黑瀑的长发如今也少了许多,宛然不足一握。他轻声道,“你知道么,从我出生父皇就厌弃我,小时候我拼命努力,读书要读的最好,骑射也要最好,处处都得到师父的夸奖,可父皇依然不会多看我一眼。后来我才知道,人们都说我出生那日有太白星曜日,于是父皇也认定我是个不祥的人,说我命硬会克亲人,但我的兄弟姐妹真的一个一个故去了,如今只剩下我与四弟两个。可四弟…四弟委实也不争气……父皇年纪大了,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把所有的事都交托给我,他是被迫倚重他最不喜欢的这个儿子。”他又叹了口气,只道,“你是我在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了,我会护得你周全的。”安媛含着晶莹的泪珠,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他只是低下了头,用温暖的手背抵住她冰凉的额头,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吧。”安媛回到王府才知道,先前的福华郡主早已去世,如今裕王又娶了一门闺秀陈氏为正妃,陈氏是通州贫户之女,出身寒卑,想来是因为裕王一直在妻道上坎坷,故而嘉靖才为他择了这么一门贫贱的亲事。这位陈氏的性子十分的谦和,终日就在佛堂中念佛,也从不生事。而福华的惨死,最终只是不了了之,不知道翁嫣儿回宫后如何叙述,但从此嘉靖帝不再招幸她,虽然名位尊崇仍在,却和冷宫中的庶人无异。而福华的身故,对外只说是因病而亡,朝鲜王室纵然伤痛,却也只叹福华命薄,并没有节外生枝。只是安媛听府中之人闲言才知道,那日福华遇害时还带着身孕,她着实是性命顽强,竟然在艰难中诞下一个早产的女儿方才咽气。如今这个女娃已有八个月大,尚且在襁褓之中还没有名字。陈氏自然是不闻不问的,而王府里的人因为忌讳福华郡主的横死,也都不太照料这个孩子。安媛见到这个孩子身形如此的幼小,不足正常孩子两三个月大小,眼睛闭着也睁不开,瘦巴巴的实在可怜,她自己也在孕中,大起了怜悯之意。亲自求了裕王给这孩子赐个名字,好好安排一位乳母喂养。她开口的事,裕王自然不会不允,只说让安媛择定名字便好。安媛见这女娃生的冰雪可爱,便说叫做小雪吧。隔不了几日,玉簪被裕王府的侍卫找到,原来那日在客栈中遇险后,徐校尉闯进房中时,只有玉簪昏迷在地。徐校尉一直把玉簪送到裕王府中,这一路上千里同行,风餐露宿,徐校尉虽是个直爽的汉子,但对玉簪已是情根深种,到了裕王府后便婉转的向安媛吐露了心事。安媛当然乐得促成好事,但她知道玉簪对王大夫的情意,仍有些担忧的悄悄去问了玉簪意思,却见玉簪双眼一红,隔了半晌方才轻轻点了点头。安媛见她应允下来,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徐校尉也是大喜过望,忙回辽东去准备筹办婚事,说好开春之后来接玉簪过门。一个月后,安媛在裕王府中诞下了一子,母子平安。裕王大宴宾客,裕王府中流水的筵席摆了三天三夜。嘉靖帝老来得孙,虽然埋怨儿子居然保密的这么久,连个风声也不透。然而老皇帝想起曾经长孙在襁褓中的早夭,似乎又能理解了儿子的苦心。他大喜过望之余,亲自给这个孙子取名“翊钧”,意属千钧之重,大是寄托了重望。皇帝都这么重视,内务府自然也不敢怠慢,匆匆在内廷彤史中郑重的补上了一笔,又有模有样的为皇孙的母妃拟了侧妃李氏的名号。翊钧生在冬日,按照明代的说法,孩子落地便算一岁,过了年便算是两岁了,而其实孩子才不过刚刚出生两个余月。这年岁冬恰逢是嘉靖帝的六十大寿,大赦天下之余,宫里亦很是热闹,提前数日便开了筵席。安媛于是携了膝下抚养的一儿一女,陪同着陈氏一同进了宫去。这次安媛入宫,只觉得嘉靖苍老了许多,再也不是许多年前那样意气风发、雷厉风行的样子,昔日里保养有素的一头乌发都半做了花白的颜色,走路也有了龙钟的老态。他身边没有了美艳年轻的妃嫔陪伴,除了秦福,只有蓝真人依旧陪在他身侧。蓝真人面如冠玉,依旧是楚楚动人的清秀少年,好像时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嘉靖抱着翊钧在怀里好好逗弄了一番,难得的面上露出了一抹慈祥的笑意,大有含饴弄孙的乐趣。抱了一会儿,老皇帝忽然兴致勃勃的问道,“这孩子起名字了么?叫翊钰如何?”众人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隔了片刻,倒是蓝真人笑了笑,说道,“陛下怕不是忘了,陛下早给小皇孙定了翊钧的名字,都传旨诏诰天下了。陛下当时还说雷霆万钧的寓意好,小皇孙以后会是挑得起万钧江山的有道明君呢。”嘉靖的面上忽然有一瞬的滞涩,仿佛在回忆什么艰难久远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苦笑了笑,自嘲道,“是么,朕倒是忘了。叫翊钧好,翊钧好呵。”说着他转过头去,朝着蓝真人轻声的说了句什么,安媛站的近,却听得分明,只听老皇帝似是无限伤感的说道,“道玉,你说朕是不是老了……”酒过三巡,老皇帝觉得远远瞅着安媛瞧着面熟,招近身侧细细的问了几句,终于想起这是当年翁妃身边的旧宫人,一时间老皇帝面上神色复杂,招手叫来了秦福,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秦福便陪着一位素色衣衫的端庄女子走了进来。众人一时鸦雀无声,席上坐着的都是皇亲贵胄,多半都认识这位曾经宠冠六宫却数次入了冷宫的翁妃,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首席上的嘉靖帝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来。嫣儿的眼眶瞬时红了,亭亭的走到玉阶下,挨着老皇帝身边坐下,再环视四周,只觉人人都投来了艳羡或是复杂的目光,其中唯有一道目光纯澈而高兴,她定定的回望过去,与坐在末处的安媛的视线交汇,两人相视一笑,遥遥的举起酒盏对饮了一杯。筵席过半,却有几个锦衣的侍卫匆匆奔到殿门前,对秦福奏报了几句。秦福听完赶紧大声奏报道,“陛下,景王在封地思念皇父,特地委托严阁老送上寿礼来。”老皇帝隔得远了,耳朵也不太灵便,坐在首席的裕王含笑又对父亲重复了几句,老皇帝很是高兴,连声道,“圳儿这般有小心,好哇,好哇。惟中(严嵩字惟中)今年也有八十了吧,朕很久没见到他了,快让他上来。”他说着一壁对裕王嘱咐道,“三儿,你这个四弟虽不成器,却是很有孝心的,过完年让他上京来一趟,朕也很思念他。”裕王亦点头应下。不多时,严嵩捧着一个精美绝伦的紫檀嵌八宝的木匣,毕恭毕敬的步上殿堂。他将木盒交给秦福,自己却颤颤巍巍的趴在地上,一丝不苟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嘉靖与他二十余年的君臣,到底有很深的情分,此时见他满头白发,走路也不稳健,便命人给他赐座,很是动情道,“惟中,朕与你一样,也有白头发了。”严嵩恭敬的捡了春凳的一角坐下,豁着漏风的牙,口齿不清道,“陛下福运隆重,臣怎敢跟陛下相比。”嘉靖笑着摇摇头,见秦福在费尽力气也打不开那个木匣,不免奇道,“惟中,你给朕送什么好东西来了?这个匣子好像都有古怪。”秦福也是讪笑的跪下,“陛下,这匣子着实机巧的紧,老奴实在手笨眼拙,打不开这匣子的机关。”严嵩摇摇晃晃的离了座,接过那木盒,却笑道,“陛下,这是景王爷的一番心意,十分的难得。这匣子叫做八卦玲珑百宝匣,别看它只有三尺长,却是刀劈不开,水浸不入,火烧不坏,唯有臣掌握了这个开匣的法则,不然任何人拿到了匣子也开不了。景王爷说这匣子里装的可是稀世的宝贝,特地命人八百里加急的送到臣的府邸,让臣和一位王府亲随给陛下送来,怕的是旁人来送会出岔漏呢。”嘉靖听他说的谨慎,不免也动了奇心,竟然离开御座往前走了几步,凑过去看严嵩开这匣子。说话间,严嵩示意一位身着素袍的年轻人上殿来。那人虽然穿着景王府长随的服饰,可安媛还是很快的认出了他,正是在辽东时给自己诊病的王世贞。然后王世贞却仿佛没有看到安媛一般,只是恭恭敬敬的走到木匣边,把木匣平放在地上,拿出了两把钥匙。严嵩也从怀中取出了两把钥匙,两人依次转开木匣四角的钮金旋锁,又把钥匙变幻位置,各自再转开一次,只听卡擦一声,木匣四角的锁头同时发响,匣子果然果然打开,露出了一个三尺余宽的画轴来。“是一幅画?”嘉靖点了点头,顿时来了精神。他在书画一道很是精深,一生致力于书画的收藏,内府中收藏的书画过了万卷,不知是前朝的多少倍。“陛下看了就知道。”严嵩卖了个关子,缓缓的展开了卷轴。卷轴就此铺开,长有五米多,十分的震撼。王世贞与秦福各牵了一端,严嵩翘首满是期待的望着嘉靖。只见嘉靖特地拿了西洋人为其配的老花镜,细细的放在眼前,兴致勃勃的从头细细审视着卷轴,一直看到最终一段,他面色终于大变,躬着的身子半晌直不起来。“大胆!”裕王离得最近,一瞬间也是看清了卷轴上的字样,惊诧之下,厉声说道,“来人,将严嵩抓起来。”严嵩仓皇跪倒在地,冗自不知缘由,“陛下,臣冤枉啊,臣所犯何罪?”“这就是老四千里迢迢让你送来的寿礼?”嘉靖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在众人的搀扶下,指着卷轴厉声问道。严嵩回头看那卷轴,哪里还是《清明上河图》,单凭开头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就让他吓得差点背死过去,“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这幅卷轴上的与其说是一篇奏章,不如说是一篇檄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文首署名的海瑞,是赫赫有名的不怕死七品小官,不知上了多少奏章历陈弊事,斥责皇帝。嘉靖盛怒之下早已将海瑞关在大牢之中,命令左右谁也不许提这个名字。谁想这幅卷轴上竟然记载的是海瑞最有名的那封骂奏,此文历数了嘉靖自即位以来,所有的弊政劣迹,满纸洋洋洒洒都是痛骂嘉靖昏庸误国。严嵩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明鉴。这木匣里明明是《清明上河图》啊,是景王殿下辛辛苦苦为陛下寻来的真迹,专为陛下添寿甲子的贺礼,怎么会变成这个……臣,臣也不知道啊。定是有人掉包了,对,有人掉包了…..”“你不是说这个木匣只有你能打开么?”嘉靖脸色蜡黄,声音却冰冷到极点。严嵩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臣,臣不知…..确实只有臣打开过,这幅画随在臣边从未离身,怎会这样啊…..万岁…怎会这样…..”说着他看了一直冷冷跪在地上的王世贞一眼,忽然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说道,“一定是他……一定是这长随捣鬼!把景王爷的礼物掉了包。”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世贞身上,却见他身背蓦然挺直了许多,朗声道,“罪臣王忬之子王士贞叩见圣上。”这一声如洪钟一般振聋发聩,满殿的人都觉一惊。王忬是世宗朝的名臣,一度曾任兵部左侍郎总督蓟辽,嘉靖三十八年被严嵩以滦河失事处斩,世人皆为王氏所冤。此时殿中只有嘉靖帝微微露出迷茫之色,说道,“你是思质的儿子啊,你父亲身体可好?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王忬之案发生不过六七年,天下皆知,嘉靖帝居然毫不知情,此时殿中还有谁敢说话。唯有王世贞伏在地上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已是泣不成声,“启禀圣上,罪臣……罪臣的父亲已经去世七年了……”嘉靖帝眯了眯眼睛,仿佛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不甚慨然道,“你父亲年少之时就才学通敏,后来知事地方,颇有政声。朕记得思质比朕还小几岁,怎么这么早便去了。可惜了。”“圣上!”王世贞已是哭得声音嘶哑,他猛然抬起头来,指着严嵩泣道,“臣父不是病死的……臣父……是被这严老贼害死的。”严嵩吓得面色苍白,磕头如蒜捣,连声道,“陛下,老臣冤枉。王思质与臣有同朝之谊,臣怎会害他。嘉靖三十八年俺答进犯潘家口长城,王思质为大同巡抚,滦河失守后,王思质自知难逃罪责,是自请下狱的。”“老贼休得胡言!”王世贞大喝一声,双目赤红的盯着严嵩道,“你父子分明是觊觎我父所藏《清明上河图》的重宝,几次三番勒索不得,便寻了个罪名将我父下到狱中。臣父被下狱时已年过半百,哪还经得起酷刑拷打折磨,不过几日就去了。”说着,王世贞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源源本本的讲出了严氏父子陷害他父亲王忬的过程。原来王忬出身太仓世家,族中存了《清明上河图》的珍卷已有百年。严嵩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就命人去索要此卷。王忬深鄙严嵩为人,自然不会客气。严嵩怀恨在心之余,便把王忬派到大同任巡抚。大同此地接辟鞑靼,一年中常有俺答率部来袭,扰不胜扰。严嵩就抓住机会借了个由头把王忬下到狱中,本以为王忬死到临头总会交出画卷,想不到王忬骨气甚硬,入狱前密托人告诫儿子连夜带画出逃。严嵩查抄不得,一怒之下派人加重拷打,但王忬到底年岁已老,便在牢中一命呜呼。此事天下皆知,但嘉靖帝二十余年不上朝,竟然毫不知情,此时听完王世贞说了此中经过,大殿中静的连根针落地都听得到。“来人,把严嵩押下去,”嘉靖的嘴唇只哆嗦,过了半晌方才悠长的吐出一口气,厉声道,“将他好生看管起来。所有随同严嵩上京的人等,一律处斩。将严世番火速锁拿进京,一并处斩。”王世贞双手颤抖的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伏地泣道,“严老贼觊觎的《清明上河图》在此,此卷害我王氏家破人亡,我父惨死狱中,我母因此自缢。此画不是我王家能藏之物。臣愿将此画献给圣上,这也是我父的遗愿。”“陛下,陛下,这不关犬子的事,这不关犬子的事啊。”严嵩本来被拖出去数十步,他听到嘉靖的谕旨,忽然挣脱了侍卫,爬到玉阶前,重重的叩着头,前额在金砖上碰击有声,都磕出了血,染得雪白的头发斑斑都是血渍,“您要处罚,就处罚老臣吧。老臣一把年纪,鞍前马后跟随了陛下大半辈子,这把老骨头早就是陛下的了….陛下啊,老臣,老臣膝下只有这么个不成才的儿子…..老臣只求陛下饶过犬子,这事与犬子毫无关联….”满朝文物都厌恶严嵩为人,并无一人出来为他求情。嘉靖瞧见他形容可怜,倒是有些心酸,却听一旁的蓝真人冷冷道,“陛下,严世番现在分宜家中守孝,分宜离景王的封地可不远呢。”嘉靖闻言一震,厌恶的道,“快将严贼拖下去,一并关押起来。”他往前踱了几步,又道,“将孽子载圳夺去景王封号,废为——”他沉吟的望了一眼一旁的裕王,不免有些犹豫。后宫之中庭院甚多,大多朱墙碧瓦,殿阁中铺有水磨金砖。那是上好的松江石料运至京城的,其色虽如墨,却冬暖而夏凉,十分舒服。宫里唯有一处的金砖不同,在冷宫中用的是冰冷刺骨的石砖,无论冬夏,从无温度。此刻张淑妃披头散发的赤足站在宫殿中央冰冷的石地上,紧紧地揪住一旁内监的衣领,望着盛装而出的嫣儿,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为什么那个贱人可以出去?我不可以出去?”传旨的内监皮笑肉不笑道,“这个咱家也不知道了,听说是陛下钦点的。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明儿个娘娘您也能出去了。”“是陛下钦点的?”张淑妃的目光中灼然一耀,旋即黯了下来,喃喃道,“陛下,你忘了臣妾么……”她与张淑妃在冷宫中同住了多时,两人本就不睦,住在一起更是互不相让,虽然都失了宠没有旁人相助,但两人日日同在一室,费尽心机的互相挖苦讽刺,唯恐有谁落了半步,这早就成了家常便饭。此刻不论谁先出去,剩下的一个定然是生不如死了。“贱人,想羞辱本宫?本宫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张淑妃悲愤道,她忽然猛然回身,只往墙上撞去,一旁的内监哪里还拉的住,顷刻间血溅粉壁,香消玉殒。众人都骇得呆了。唯有站得最近的嫣儿面上忽然一暗,半晌方才绽出一个清淡的笑来,轻轻拭了拭面上溅的血污,“起驾,去永寿宫。”众人哪里敢违背她,跟着她便往外走。此刻嫣儿脑海中忽然划过了这一幕,她静静的站在嘉靖身侧,细声道,“说来也奇怪,臣妾倒想起一件事来。之前的张淑妃娘娘本是景王妃的亲姑母,今日不知何事,淑妃姐姐竟然在冷宫中寻了短见,一头撞死了。”“此事当真?”嘉靖到吸了一口凉气,却往一旁的秦福望去。只见秦福深深地点了点头。嫣儿悲戚道,“淑妃姐姐一直身子骨硬朗,平日里人又开朗,怎么会突然寻了短见,臣妾实在想不通。今日是陛下的寿辰,臣妾本不该说这些的。但臣妾想,兴许是淑妃姐姐得了什么消息,心知今日会被牵连,这才寻了短见的,往陛下为淑妃姐姐做主。”这话无疑是坐实了景王於此事有关。嘉靖目中阴影更深了些,果断道,“传朕的旨意,将载圳废为庶人,无朕的命令,终生不可离封地半步。”嘉靖一口气说完这些,一旁的侍卫内监哪敢马虎,赶紧纷纷去传旨。“父皇,严嵩老贼窃国,久有不臣之意,这事该是他一人所为,不可冤枉了四弟。”裕王膝行几步,望着父亲恳切的求道,“儿臣,儿臣以性命担保,四弟并不知情,不会做出这样不孝的事来!”“不用说了,传旨吧。”嘉靖无力的摆摆手,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仔细的端详着眼前一脸恳切的儿子,勉力带笑道,“父皇老了,以后……以后……你要好好替父皇参谋国事……这江山……江山社稷……迟早都是你的。”他说着勉力闭上了眼,浑浊的老泪却已夺眶而出,最后一句冗自不可闻,“你四弟年轻无知,但到底是你的同胞兄弟。以后他就在自己的封地上,安安心心的做个平头百姓好了。你……你也莫与他计较……”安媛远远瞧着,虽听不清他们父子的对话,但只见裕王的肩膀陡然一缩,重重的磕了头去,长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