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曼倩天涯闭崇光

隆庆三年的第一场大雪,在这年的九月便飘然而至了。街边的古木一夜间就光秃秃的堆满了素白。而埋在层层积雪下的叶子有些微黄,有些却还泛着青绿,仿佛是夏末未消完的暖意。

古老的街市一夜间亦扫去了终年不散的蒙蒙雾霾,檐头铁马上俱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霜。五更不到,天色已是透亮,张居正早已盥洗完毕且读了几章书了。夫人李氏是个贤淑温良的女子,捧了几碟精制的小食糕点,陪他用过早膳,又替他整理好官服,这才送他出了门去。

“大人,昨日皇后娘娘来传了旨意,要诏我入宫去觐见,”李氏送他到廊下,轻声说道,“皇后还特地吩咐了,要带着雪儿一起进宫。”

“去吧。”他面色沉静如初,“午后时皇后娘娘才从佛堂出来,不用去太早了。到时候把匣子里的那个南海的沉香佛珠串子晋上去,再带几篓昨天老家送来的新鲜枇杷果子。”

“知道了。”她微微蹙眉,“,“李贵妃娘娘的病还没有好么?皇后娘娘为此都在佛堂里念了三年的佛,真是诚心动天地。”

“宫中之事,你我勿多议了。”他淡淡的说道,唇角顷刻抽去了温度。他握一握李氏冰冷的手,语气中的温和却不减半分,“外面冷,快回屋去吧。”

“下了职,早些回来。”她低低一侧首,面上绯红的如涂上了一层胭脂,虽然已新婚两年,可她腼腆而羞涩,似是不愿让下人看到他们亲昵的神情。

须臾间,他的眼眸越过她的头顶,眸光中浮动一层青灰的光影。

不过一晃而过的瞬间,他的唇角迅速添了些温度,回身上轿时猛看见一夜之间门外的护城河就结了冰,已有不少孩童在冰上欢快的玩耍。他微微一笑,从虎坊桥的家中出发,轻装简行的直向东华门入朝去。

自从隆庆皇帝三年前登基临朝,也意味着张居正作为“天子府邸”的旧臣入东阁理政的日子正式开始。他虽然是阁内大学士中排行最末的,但还兼了吏部左侍郎的职位,这端然又是个肥缺,在朝中已然吸引了不少羡艳的眼光,人前人后都有人“张宰辅”的唤着,十分殷勤。

他深知这份殷勤来的不易,每日里要五更去上朝,这几年来他总要第一个到暖阁中预先把奏章纪要都摘录好,再等待隆庆和其他阁臣的到来。待退了朝还要和几位阁老一起陪伴皇帝理政,随时回答皇帝对政事的垂询,一直到了申时,他才可回东阁继续处理吏部未完的公务。几位阁老都上了年纪,徐阁老是两朝老臣,资历最老;李春芳前朝状元,六历宦海升迁,便是与自己同排行末座的高拱亦是帝师出身,年纪也足足大了自己十三岁。他年轻最轻,于是愈发的谦和谨慎,轻易不表露颜色。

这一段路程并不算远,估摸着一刻钟的功夫,就该看见高大巍峨的帝阙宫门了。他正在轿中闭目养神,忽听到外面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夹杂着吼斥的声音,仿佛起了争执。他吩咐轿夫停了轿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轿外跟随的小厮邢墨甚是忿忿的说道,“前面是徐小公爷的车马,足足有十多台大车,把诺宽的御道堵的水泄不通。据说是徐小公爷要带着府中姬妾出城踏雪去,那车夫很是无礼,指着问老爷的轿子是哪个府上的,要咱让路呢。”

徐小公爷,就是徐阶的独子徐龙了。恩师一辈子清廉自律,独独这个儿子却养的很不成器,在京中欺霸扰民,名声很是不堪。张居正面色沉静的说道,“不必提我身份,把轿子抬到路边,让徐小公爷先过。”邢墨还想争辩,看张居正面色不善,只得讪讪的退到一旁,指挥着轿夫把轿子让到一边。

张居正微微掀开帘子,见一匹高头大马抢先跃过,手中马鞭一扬,直往路旁的邢墨身上抽去,“没眼力见的猴崽子,见了本公爷的马也不知道避让快些!”邢墨纵然反应奇快,也只是堪堪在地上一滚,方才十分狼狈的躲过了这一鞭。

顿时大车里爆发出女子们唧唧咯咯的笑声来。而那马上的人歪带一顶濮帽,显得甚是洋洋得意。张居正不愿多起争执,低声喝止住邢墨。

道旁几名七八岁的孩童本在玩雪,此时见状忽然一起嬉笑,大声唱起京中的童谣来:“山在高,行不得。竭而衰,医不得。父子堂,儿孙坐,龙生龙,凤生凤,鼠儿代代会打洞……”

张居正本静心在听,忽而皱起眉头来,“这歌谣是何人所做?”

邢墨从地上爬起来,“谁知道呢,京城好像流传好几年了。小儿们都会唱。徐……”他生生咽下不敬的称呼,勉强咽下一口气道,“…徐阁老家仗势欺人,也太过分了些!”

山在高字上,是个嵩字,暗喻严嵩;“竭而衰”,张居正低头一想,已然明了,“竭”谐音“阶”,暗指的正是徐阶。再往后听便更明了,什么父子堂,儿孙坐,严世番为小严学士,父子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徐龙虽然没有出息,但这几年来俨然已是城中一霸。这歌谣处处拿徐阶和严嵩相比,用意很是……

果然,徐龙在马上呆呆的听了片刻,忽然也反应过来了这歌谣骂的是自己。他气愤之下,命令左右车夫去责打这些小儿。张居正出声制止已来不及,这些差役车夫如狼似虎的扑过去击打道旁唱歌的小儿,小儿们一溜烟的都往冰上跑去,有两个跑得慢的在冰上滑到了,只听咔嚓一声,冰面忽然裂开,在这宁静的清晨听来格外刺耳。

这一下变故横生,那几个出手责打的差人都愣了住,在道旁呆呆站着,不知是否还要继续追赶。冰水刺骨,两个小儿跌入冰窟隆中,越挣扎冰面裂的越快,很快水就没过他们的头顶。大车中的姬妾女子们都吓得大声叫了起来,就是徐龙也看得傻了,不知要怎样是好。

蓦然一个青色的身影跃入了河中,邢墨反应了过来,冲到河边急得直跳脚,“老爷……我家老爷可是张居正张相爷,你们这些瞎了狗眼的东西,还不快去救!”

众差人听说跳到河里的居然是张居正大人,顿时都吓得不轻,纷纷拿了竹竿毛绳去河中捞人。不过片刻功夫,水面上轻浮起几个水泡,再看那青衫人已从水中跃起,手里还提着两个孩童。

张居正顾不得去擦拭身上的水,便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急着查看他们的伤势。他精通医道,出指如风,先替两个小儿按压腹部,让他们呕尽腹中污水。又替他们按摩冻僵的手足良久,待两个小儿的面色渐渐由青转白,这才松了口气,眼见得两个小儿的命是捡回来了。

身后的徐龙见小儿的情况好转,心中更怵张居正三分,便在马上皮笑肉不笑的一拱手,大棘棘的说道,“叔大兄好身手,好医术。小弟还有些俗世缠身,就先告辞啦。”

张居正面色铁青,却依旧忍住,没有发作,只沉声劝解道,“徐年兄凡事须多替恩师想想,恩师年事已高,宦海沉浮几番起落,不可再有个闪失……”

“知道了,知道了。”徐龙不耐烦的一甩马鞭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十余辆大车已是急驰而去。

张居正心中越发沉重,吩咐邢墨送这两个小儿回家去。又自回府中重新换了干净的衣衫,少不了夫人李氏又要大惊小怪一番。等他进宫之时,朝会都已经散了,高拱站在文渊阁外一抚长须,远远的觑着他笑,他的身材魁梧,中州口音也十分洪亮,“太岳老弟(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字是熟悉亲近的人称谓的,高拱与他同殿为臣,称其名号更适宜),听说今日在金水河边勇救小儿、痛责了徐小公爷,宫中之人无不交口称赞哪。”

“哪里哪里,”张居正一抬头只见恩师徐阶亦站在高拱身后,不免心中暗暗叫苦,口上却是谦逊的,“天气骤冷,金水河结了冰。有小儿在冰上嬉戏不慎落水,甫只是上朝时路上偶见,情急之举。”

高拱依然大是激赏,“太岳老弟有胆有识,有胆有识。”

赞的不伦不类,到好像是做实了张居正故意与徐阶为难一样。张居正苦笑一声,过分谦虚难免不会有人告状自己误了早朝,可若实情直述,恩师的面子又下不去。他正难以应对,只听徐阶淡淡道,“都进去吧,等会儿陛下要问俺答请贡之事,诸位都想想怎么应对。”

俺答是北方蒙古的一支部落,多年来骚扰边疆,边患问题已成朝廷的沉重负担。此番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与祖父发生冲突,率师来向国朝求降。朝中上下物议沸然,收留与否一直难成定论。张居正瞥了一眼恩师全然已花白的苍苍白发,蓦然恰好对上恩师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包含了全然的信任与鼓励,还有一丝殷切的盼望。

“陛下怎么还没出来?”高拱在御座下转了四五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一旁的秦福道,“陛下不是说退了朝就来东阁议事的么?”

秦福唯唯诺诺的应了声,他深知这些个大臣的厉害,各各都是人精,拿话胡乱搪塞他们,非得扒层皮下来。可要是实话说了,指不准哪位大臣又要弹劾宦官弄权干政。如今不比嘉靖朝了,隆庆帝听言纳谏,格外偏倚大臣,宦官内侍都疏远很多,还是不说话为妙。

到底是李春芳消息最为灵通,此时凑到徐阶身边,眨了眨眼,低声道,“徐阁老猜猜,陛下做甚去了?”

高拱最瞧不上李春芳这副小家子,明明比徐阶入阁还早,可平时拍徐阶马屁就像个奴仆一样,他冷哼一声道,“都是内阁大臣,有话就直说。”

李春芳尴尬的笑了笑,依旧神神秘秘的说道,“我听到刚刚后宫有人来报,崇光殿的那位据说是醒了。”

张居正蓦然一惊,倏然站起身来。

高拱面上墨色更甚,“九月而落大雪,必是国有妖孽。陛下为一个庶人女子神魂颠倒、废除伦常,三年连中宫也不得亲近,此女若醒来,怕是祸患更甚。”

李春芳哈哈一笑,只当作是没听到。冷不防忽听首辅徐阶唤道,“叔大,你到哪里去?”

“去崇光殿看看。”张居正面色沉静如水,人却已在数丈之外。

徐阶甚少见到这个沉稳持重的弟子有如此急乱的模样,不免有几分惊心,回望几位面色惊诧的同僚,不动声色道,“李贵妃乃太子生母,性命关系国运。若真的醒来,我们都须去看看才是。”

入了内廷往东,崇仁内外有一座小巧精致的殿阁,因为地处东裕库的北侧,故而十分清幽。几位大臣虽然久任辅政,却还是第一次来内廷僻的崇光殿。高拱此时抬头看到殿顶匾额上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正是自己当年挥墨所书,不由心中快慰,可是一想到这里面住的是李贵妃,他不免脸色有些发黑,骤然想起当年的事来。

这座殿阁一直都是宫内存放典籍书目之所,前朝嘉靖帝在宫中多兴道事,却在这里堆放了万卷的道藏典籍,更殿名为“神霄殿”。隆庆帝登基后,高拱多次上表要在宫中扫除蔽事,隆庆也无异议,迅速下旨驱逐了把宫廷搅得乌烟瘴气的道人数千名。新天子不崇道事斋醮,这一节上几位内阁大臣都是心中喜慰的,“神霄殿”的殿名因而也由高拱提议,改成了“崇光殿”。

然而不久之后崇光殿清理尽了旧书,却没有再做当日的收藏典籍只用,而是赐给了皇子的生母李贵妃。其实自打当今天子登基,李贵妃就从未露面过。宫内盛传李贵妃卧病不起。不久隆庆帝更是下了严旨证实此事,贵妃病势恐有所传染,任何人不许踏入殿中一步。可日子久了,宫内却又滋生出许多新的传闻来,有人说,李贵妃病势沉重,一直昏迷未醒,恐怕迟早都要一命呜呼。为此陈皇后不惜脱簪礼佛,日日为李贵妃焚香祷告,世人皆称为贤。

到了隆庆二年时,宫内盛传天子有意为贵妃祈福延寿,要立贵妃之子翊钧为太子。一时朝野上下顿时物议沸腾,高拱首先全力反对此事,他上书谏言数次,言曰陛下尚值壮年,不宜早立太子,若以后皇后有嫡子,哪有废嫡子不立的道理。隆庆帝平日里对“高先生”言听计从,唯有此事却并不纳谏,不多日,宫中便传下了旨意立朱翊钧为太子,并追赐先前夭折的长子朱翊铃为蓝田王,但将太子交由陈皇后抚养。首辅徐阶虽无言论,然而高拱却是对这位“卧病”的李贵妃深恶痛绝,斥为妖妇。

高拱回忆起往事,心下有几分唏嘘,愈发觉得教了多年的学生这三年来也变了很多。他只这么一愣神,已经比徐李二人落后了几步,赶紧快步跟上。

一进阔敞的大殿,徐阶却是怔住,诺大的殿阁中黑暗而雾蒙,四处仿若罩着轻绡帷幔与薄纱,殿中熏了极重的香,雾蒙蒙的将人周身绕住,似麝非麝的气味熏得人几欲昏昏睡去。徐阶入阁最久,依稀记得这味道仿佛是前朝嘉靖帝在宫内斋醮时专用的妙洞真香,心中愈发惊疑,再往前行几步,却见张居正也无声的站在帷幕后,似在往里凝神看着什么。

徐阶心中大奇,凑过去看只见迷绡的帷幕后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旁边一人头戴道冠,身形清瘦,有几分熟悉。旁边一人披着赤金龙袍,足踏龙纹飞履,接着那人熟悉而空茫的语声飘了出来,“道玉,我真的瞧到了,那就是朕的安媛。”

说话间,高拱也到了后殿,赫然听清了是隆庆帝的语声,不由勃然大怒。他三十岁上便入裕王府,多年来苦心教授这个唯一的弟子,唯恐他误入歧路,与他的父皇一样笃信道魔之术。此时他盛怒之下挥起手中玉笏,将面前的青纱帷幕霍然击开。

帷幕掀开的一刻,所有人都为眼前的真相震惊不已。这崇光殿里哪有什么卧病不起的李贵妃,内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燃着重香的大香炉,除此之外只有隆庆帝与曾经风云一时的蓝真人在案前,静心燃香。

高拱跪在地上,已是老泪纵横:“陛下既告诉老臣宫中道士已驱逐尽,眼前之人又是何为!”

“高先生也来了,”隆庆冷不防听到高拱的声音倒是一怔,他抬起眼来有些迷蒙的望着面前的几位内阁大臣,目光却顿在了张居正身上,伸手指向一侧,缓缓道,“叔大,你瞧那里,是不是李贵妃回来了。”

张居正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重重帷幔遮着的壁上挂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上的女子身着一件素白的衣裙,手里捧着一块玉佩,身材轻俏玲珑,虽然画的只是女子微微侧首的半面,却也摹尽了那人的容貌情致,仿佛随时都可以从画上走下来一般。

那一刻张居正立在原地,心里如浇透了一瓢冰水,半晌没有言语。三年来他不敢打听半句她的消息,自娶了妻室。他总以为她至少还是活着的,在宫内流传的许多闲言中,最不好的情况莫过是她身染沉疴,那也该在这漆黑的殿堂中活生生的躺着,谁知一切传说不过都只是一幅画而已!

徐阶见状不妙,为学生解围道,“陛下怕是有些乏了,还是劳动秦公公先扶陛下回去休息。”

高拱冗自痛哭流涕,忽然怔怔的瞧着隆庆道,“陛下早朝还是好好的,怎么现下就神志不清了。定是这妖道作祟!”说着他站起身来,用手上的玉笏重击蓝真人。蓝真人心知不妙,满殿的躲闪逃窜,情形好不热闹。徐阶心下却沉吟不定,他早已听到宫中密报隆庆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些日子虽然早朝并未荒废,但每每理政超过两个时辰便显出精神不济,面色枯黄,“好好的”怕是说不上了,因而立太子时他并未出言反对。

“莫要吵闹,莫要吵闹。”隆庆帝面色苍白,眼底都是黑青之色,他瞧着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忽然头脑发晕,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晕厥了过去。

这下大殿里的人都慌做一团,徐阶强先过去扶住了皇帝,望着还追着蓝真人扭打的高拱厉声喝道,“御前失仪,成什么体统!”

隆庆帝昏迷不醒,徐阶急传御医速至。张居正从旁说道,“臣略懂些医道,眼下太医未至,可否让臣先替陛下看看。”

徐阶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来替陛下看看。”

张居正试了试脉,半晌方道,“不碍事的,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精神有损。又吸入了过多的迷香,因而一时晕倒,只要稍事休息就可恢复。”此时太医也已经赶到,证实了张居正的话。

徐阶终于放下心来,指示宦官将隆庆扶回寝宫休息,又独独留下了司礼监掌印秦福。此刻殿内只有帝国权利中心的寥寥数人而已,李春芳知道徐阶要行使首辅之权,十分识趣的去关上了宫门。只见徐阶踱了几步,忽然回身望着跪在地上的秦福,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来,李贵妃娘娘究竟在何处?为何崇光殿里这般模样?”

徐阶执掌朝政四十余年,从来以老成温和之名传世,几曾见他这般疾言厉色。秦福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一头白发触在地上,哑声道,“老奴自打嘉靖四十五年送李娘娘出宫后,就再未在宫中见过娘娘面了。

众人皆是骇然,深知这其中必有极大的阴谋。徐阶稳声道,“你只管尽实言来。”

秦福颤声道,“陛下登基前夕派人去迎娘娘入宫时,轿中是空的。随轿而行的只有蓝真人在侧,蓝真人不知对陛下言说了什么,从此便在崇光殿中住下。据说每月初一十五,蓝真人可以做法引得陛下和娘娘相会。三年来月月如此,老奴也只是在殿外守候,并不知其他详情。”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屏风后的蓝真人身上,高拱最先发怒,“卑劣小人,竟敢以这种方式迷惑圣上,引得圣上重蹈斋醮之祸。定要将他交与大理寺问罪,不处以极刑怎可谢天下。”

徐阶只是沉吟,作为儒生出身,他自然也对神魔之道深恶痛绝,杀蓝道玉他是绝对赞成的。只是公开审判明正典刑恐怕会引起物议,他温和的望了一眼高拱,正准备开言劝阻。谁知蓝道玉忽然冷冷道,“狡兔死,走狗烹,道玉一世修道,早已堪破了生死,岂不知会有今日?”说话间他袖口微翻,一道白光轻闪,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直直的没入胸口,眼见已是不活了。

变故陡生,却也趁了徐阶的心愿,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走吧,看看皇上去。”说着率先离开了大殿。

张居正走到最后,见蓝道玉还有一口气未咽下,不由俯下身去,叹道,“你还有何心愿未结?说出来我尽量为你做到。”

“多….多谢张….张先生……”蓝道玉徐徐吐着气,眼眸中透出几分感激之情,“想不到先…先生能不计….较道玉….的身份…..”

“你我身份不同,为陛下之心却无区别,”张居正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为了拥立陛下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这也是陛下当年为何会留你一命的原因。只是你不该再在宫中待下去。”

“不是….不是这…样的….”蓝道玉艰难的摇着头,一丝殷红的鲜血从他唇边浸出,衬得他姣好苍白的面容更加妖冶而孤独,“陛下…..久…久有诛…我之心….这三年若不是….不是假…假藉可….可以招引…..张娘娘的名义…..我哪里活….活得到今日….”

张居正点了点头,心中万分复杂,大抵猜想到这三年的状况。隆庆帝即位前夕,裕王府中失了一场大火,许多多年追随隆庆帝的亲随都在丧身其中,此事在当时闹得人尽皆知,隆庆帝大怒之下株连了一批守卫不利的旧侍卫。然而只有个别有心的人才能想到,这场大火的起因恐怕耐人寻味。可没想到当时安媛居然留在裕王府中没有入宫,后来隆庆虽然宣称安媛有幸从火中救出,一顶彩轿已经接回宫内。如今看来她怕是已经丧身在那场大火之中。

蓝道玉追随隆庆多年,为拥立隆庆登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本也应该“死于”这场大火之中。但阴错阳差他不知道怎么借了这个由头,竟然哄得隆庆相信他会招魂之术。隆庆过度悲伤之下,也不愿承认安媛的死况。蓝道玉于是借此名义,便在宫中留了下来。

道教做法多有招魂之术,自汉代便有此法在宫内盛行,汉武帝痛失爱妃李夫人,常让道士为其引魂魄相会。唐明皇晚年思念去世的杨贵妃,宫中也设了祭坛做法。这其中过程虽难解密,但大抵道教确实有些糊弄人的秘技。

“其….其实…我生…..生无所谓,这…这三年不……不过是希望他……他过的…..好点……”他的眼光中透出一层空茫,如彩色的琉璃珠子蒙上了灰尘。

“张….张先生,她走时…..有话.…留给你…..”他的声音极轻极轻。

张居正本已准备拔脚走开,听到此话浑身一震,回身道,“她说什么?”

“她….她说….”蓝道玉轻轻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张居正的脚步滞涩的离开了阴沉沉的崇光殿,回望着此刻人们蜂拥而去的建极殿,心知必然是隆庆帝在那里,人们于是趋之若鹜。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有些无法消化这些迭起的变故,这些年的隐忍与克制,到头来都编成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他的脚步蹒跚,冷不防听到北面的宫墙内传来阵阵歌声,唯有一管箫相伴,小旦的歌声柔靡而悦耳,凄清中透出无限的哀婉动人来。他知道那是最近隆庆帝新下令宫中排演的唐代白乐天的《长恨歌》,于是伫足而听:

……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

建极殿里,隆庆昏昏沉沉中听到这歌声,猛然惊起,“是何人在唱歌?”

徐阶回顾左右,见众人面有惧色,终于迟疑上前道,“是北苑在排演新曲,陛下要是嫌吵闹,臣命他们停了就是。”

隆庆帝摆摆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倦色。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听的凝神,一行清泪忽然从他憔悴的面上滑落。

32. 曼倩天涯闭崇光
梦回大明十二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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