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月华初上梅花妆

夜里的街市十分寂静,于是抬轿人的步履声格外清晰的传入耳中,李氏在轿子上不由觉得,宫里的轿子又温暖又舒适,一概绉花蓝绸的软榻十分软和,就连抬轿子也比家里的几个小厮要稳得多。正在胡思乱想中,只听外面有人小声吩咐了句到了,她知道宫里的规矩大,刻意的拿出了几分矜持,这才慢慢的掀开轿帘下来。

然而一处巨大的飞檐首先触入眼帘,她环顾四周不免惊恐,轿子竟然是停在一个极宽阔的平台上,四面都是汉白玉铺成的石阶,暗夜里瞧去犹如覆地的白霜。天边斜斜的缀着半个月亮,寂静中瞧去犹有几分瑟瑟然的萧索凄凉,依稀是夜风在远处拂过树梢,在这处巨大的空廖中听来凭添几分寂静。

“我家大人在哪里?”她倏然有些惶恐,回身问抬轿引路的小太监,却见他们哪里还有人影。

唯有适才送自己来的那顶青布小轿依旧稳稳地停在原地,某个瞬间她有一种错觉,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在这里。

沿着台边石阶而上,便是一处极大的宫阙,她午后到过皇后的住处坤宁宫,比较起来却也不足这处宫阙三分之一大小。这宫阙的飞檐上走兽层密,巍峨的歇山顶如巨山罩在眼前,好不让人觉得森然。忽然那漆黑的殿中透出一点光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洒在殿前乌黑的金砖地上,有几分斑驳。她一惊,抬头看清了这处殿阁上笔致挥洒的漆金匾额:建极殿。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素妆的女子立在门槛处,正是午后时见过的皇后身边的侍女可辛。此时她的眼眶有些发黑,可是姿色娇美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开口道,“张夫人,随我来换身衣服。”

她不明缘由的被带到大殿之侧的一间小小耳房中,陈皇后早已静静的坐在金丝软榻上半阖着眼。可辛转进内室待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只着了内裙小衫,却将一套素白的衣裙递给了她。

李氏胀红了脸,“我怎能穿您的衣服。”可辛的面上划过一丝愤恨的神色,咬牙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快换上吧。”李氏不明就里,见可辛面色不好,也不敢多推辞。只得红着脸将自己的外衫除下,依言换上了可辛的衣裙。穿上她才发现,这件衣裙虽然看着素雅,丝质竟然是极好的,不知用什么丝线织成,通体轻薄如蝉翼,烛光下看去,却又隐隐泛着微光。

“皇后娘娘,”她有些拘束的拉扯着衣裙,迟疑再三还是开口道,“我家大人在哪里?”

“夫人真的想救张大人么?”陈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看了她一瞬,忽然取出一个藕色的丝绦系在她腰上,这才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跟我来吧。”

大殿里铺了厚厚的金丝绒毯,掩住了墨黑的金砖地的冰冷,亦掩盖了一切的权利与欲望。大殿里昏昏的光影,静谧的空气中毫无声息,唯有四处弥漫着一股腐朽消沉的气味。她乍起胆子向内走了几步,隐约看到一道薄绡的丝质屏风后,有一个颀长的人影背对着自己。

“她来了。”陈皇后的声音悄无声息的传入耳中。

“皇后,莫再骗朕了,”屏风后忽然透来一个低哑的男子声音。李氏心中粟然一惊,好像有什么东西爬过皮肤,一直爬到了心里,半个身子都是酸麻而又惊悸的,“其实朕何尝不知道,蓝真人….蓝道玉一直都是让可辛扮作她来唬朕的….可她们身影再像,朕也能分别出许多的不同来。”

“陛下,请您相信臣妾,臣妾真的为陛下把她找来了。”陈皇后轻声说道,“可辛有了身孕,臣妾已让她安心去养胎,不会再来打扰陛下了。

李氏赫然而惊,回头去看陈皇后身旁跟着的侍女可辛果然满面通红,面上流露出一丝又失望又伤感的神色。她止住脚步,不敢上前。却见陈皇后唇边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对她微微点点头,目光中有一丝隐约的鼓励,而那身后的侍女可辛转瞥向自己时,眉目里却糅杂了一丝忿忿的恨意,这尤让她们在临别时给她添了更多的惊恐。

殿门吱呀一声轻轻合上,木质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刺耳。昏暗的烛光投在丝绒的屏风上,摇晃的仿佛褪过颜色,她屏住呼吸站在屏风的这端,看着那人的影子与自己的影子在屏风上交错的显现,某个瞬间似乎两人的影子完全叠在了一期,她忽然觉得这场景分外的熟悉。

“是你么?”那人的声音是极沙哑的,带着一点嗡嗡的回音,绵密而低回的投入耳中,掩不住语声中的微微涟漪。她听着他转身时,衣衫微动间上好的丝质摩擦的声音,没来由的脑海中针刺般的痛,眼前一点昏暗的光影闪过,深深地灼伤了她的眼,她本能的想蜷起身体隐藏到身旁的朱色阔大立柱后,那人的影子却向着屏风更迫近了一步,可以看到那人伸出手来颤巍巍的欲触摸屏上的人影。她大是惶恐,深知从那人的角度上看去,这屏上必然是自己的影子。她举步想逃,可那声音却如针般细细的刺入她的耳膜,迫得她半步也动不了。而那声音里还牵连着悠长的一声叹息:“是你么?他们只让朕隔着屏风与你相见……朕好想亲眼见到你…..”

她心中恐慌到了极致,脑中忽然划过皇后娘娘半是含笑半是威胁的叮嘱:

“陛下现在神志不清,十分思念一位故人。夫人与那位故人的身影有九分九的相似,夫人只需站在屏风后,让陛下述一述心中愁肠就行了。这是为社稷立功的大事,张大人犯得过失虽大,可本宫也担保只要夫人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张大人定可以安然无恙。”

她半步也不敢挪动,只觉得那影子迫向屏风更近了,大有要掀开的意思。她情急之下忽然低声说道,“陛下,相见争如不见……”

乍然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啸的风冗自在殿外戛然作响,雕花的窗棂早被厚厚的绵纸包住,可仍有一丝冰冷的气息绵延开来。然而周遭的万物落到他耳中却是寂静一片,唯有那婉转的女声尚且在耳畔流连不去,似是薄薄的空气中雀跃的珠光。

屏风上她的身影蓦然滞住,像一抹干涩的剪影,格外俏丽的印在眼前,唯有腰间微微拂起的轻丝垂绦缓缓摆动,随着她翩跹的衣裙显出一丝生动来。好似许多年前的那个元宵的夜里,他站在城楼上,怔怔的看到她清丽的身影立在水晶桥上,于千万人中,犹有一抹刻骨铭心。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

仿佛有些力不从心的,隔了半晌他终于缓缓地开口,“是….相见争如不见….朕不见你…朕不见你…..”他蹒跚的走回榻前,屏风上的剪影淡了些,她心下须臾间有些放松。只听他苦涩的声音说道,“你….从哪里来…什么时候会走?”

她机械的重复着陈皇后叮嘱她的话,“我是蓝真人招来陪伴陛下的,我不会走。”

“是道玉招来的….”他微不可闻的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你能多陪朕一会儿么….这么多年不见了…就陪朕说说话…朕想看着你的影子入睡呵….”

她心下忽然有些触动,眼前的人虽然尊贵为天子,却也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辛酸,这个时候他弱小的像个孩子一般,语气里尽是祈求与哀恳,好像生怕自己随时都会走掉,她放柔了声音,“我不会走的,陛下。您安心睡吧。”

一直到了五更,辗转了一夜的隆庆帝才终于昏昏沉沉的合上了眼,熟睡了过去。她沉沉的叹了口气,挪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双脚——她已经保持着一个姿势站立了几个时辰了。她微微一回首,却看到陈皇后不知何时已无声的站在她身后。“皇后娘娘。”她有些吃惊的想弯腰行礼,然而脚太酸麻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险些摔倒在地。

陈皇后轻轻托住了她,示意她不必多礼,目光有些冷冽而僵硬的穿透她的额上,仿佛看得不是她一样。可只是那一瞬的失神,陈皇后旋即回了笑容,又是往常端庄安详的模样,“辛苦了,张大人已经在家等你了。”

她几乎是飞也似的跑回家中。直到看到他安然坐在堂上读书的闲淡身影,她乍然觉得这一夜的惊惧与委屈都值了,她甚至要感激陈皇后,给她这样一次机会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她离他极近,甚至可以看到他一丝不乱的鬓边有一根微白的额发。

“一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他皱着眉头低语,眼眸从书卷上挪开,眉目里掩不住的是疲惫焦急的神色。

她的眼角骤然湿润了,再也忍不住的,伸臂环住了他,指尖一点一点的略过他的发丝,细细的声音柔软如棉,“你没事吧…..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能感觉到她口鼻呼出的温热之气,如兰幽幽,一点点的淡香在唇边发鬓沉淀。这份无以名状的温柔是如此的异样,竟然带有些熟悉的触感抚入心扉。他有些刻意的推开她的亲昵,回避了此夜在建极殿外的长跪与禁闭,自然也忽略了她话中自相矛盾的漏洞。他只是淡淡的瞥开眼眸,“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去上朝。”

随后的几个月里,陈皇后又悄悄招李氏入宫了几次,每次都是她与可辛二人亲自引路,只把李氏带到建极殿中便离开。都说宫里人多,李氏次次入宫,开始还担心会遇到张居正或者其他什么人,可路上却连一个人也遇不到,时间久了,就连李氏也有些惊奇,这才疑心怕是陈皇后刻意安排好的。

每次入宫,其实也并没有许多事。通常只是陈皇后把她引到殿门口,仍有她自己走进去。起初几次还先为她换一身衣衫,可后来陈皇后见她每次都自觉地穿着白色的衣裙入宫,不免暗暗赞叹一句她的识趣,倒也再无更多的话了。

其实当这年冬天到来的时候,隆庆帝常常是在恼人的头痛中辗转难眠,她在殿外都能听到殿中传来隆庆帝裂肺般的吼声。她听到过太医的禀报,隆庆帝的视力下降的很快,在面前的人几乎都难以分辨出是谁,他的头痛病常常发作,而且足足有四个多月没有去上过朝了。对于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人来说,却一下子仿佛迈入了老龄,于是他的脾气变得很差,常常在寝宫中发怒,对身边的人十分严厉。

每当这个时候,陈皇后只有把她找来,才能安慰到隆庆帝的内心。说来也奇怪,纵然隆庆的视力下降的再快,可每当一看到榻前的屏风上出现她的身影,他便会突然安静下来。天气一日冷死一日,常常是一个阳光黯淡的午后,她陪着隆庆帝在诺大的殿中,她谨记着陈皇后的吩咐,只可在屏风后待着,不能出来一步。所幸隆庆帝每每与她呆在一起,也是极有分寸的,似乎非常满足于这样的相守就够了,并不逾越境地。

殿里通常都有轻柔曼妙的香焚着,紫金钮首的六方香炉便静静的置在殿角,氤氲吞吐间诺大的殿阁中都弥漫着一种空蒙的气息。其实她也会想过,能让天子如此刻骨铭心的人是怎样的,是与自己极为相似的人么?以至于每当隆庆帝看到自己时,纵然是在病痛之中,也依旧会流露出一种深情,仿佛怕会惊吓到她一样。

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深深怀疑,他的病中撒疯纯粹是为了把自己唤来。可她很快就推翻了这种想法,她亲眼看到过太医抖抖索索的再榻前为隆庆帝施针,他的面色扭曲痛苦是她从未见过的。她心惊胆战的守在屏风后,看那朦朦胧胧的身影痛苦的挣扎,她心中竟也难言的有了些痛意。有一次她仿佛听到他在巨痛之中,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安媛….”只是那么一瞬,她疑心自己会听错。悄悄探出头去看,只见大殿中除了太医慌乱的依旧替他扎针,再无别人。他的双眼紧紧地闭着,俊秀的五官全都扭结在一起,手凭空伸出来,仿佛要抓住什么。

她觉得有泪水瞬时充盈了眼眶,灵魂也有些不由自主。她大着胆子走出簪花屏风,轻轻的握住他伸出的那只手,他骤然安静了下来,双眸依旧闭着,可手上却加了力气,紧紧地攥着她的手,生怕她跑掉。

太医如释重负的抬起头,轻声道,“娘娘就这么握着陛下就好,难得让陛下这样安静下来。”

太医在宫中并未见过她,见她如此年轻美貌又隐身殿中,只道她是哪位得宠的妃子。她嘴唇微动,却觉得他手上使得力气更大了,隐隐透出几分哀求她不要离去的意味。她微微叹了口气,侧身坐在他身旁,任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医终于施完了针,磕了几个头退了下去。大殿里陡然安静下来,他早已沉沉的睡去,再无旁人,她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下来,只觉得背后浸出了一层冷汗。这两个时辰过得如此慢,终于捱到了可以抽身离去的时候了。

她脑海里忽然划过女儿冰雪可爱的面容,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意,今日是除夕,等会儿回家该准备包饺子了,府里虽然有不少下人,可她依旧喜欢自己操持这些事情,总觉得这样才有民间过日子的感觉。女儿才学会说话,总是只能发出“娘…娘…”这样简单的音节,可她已然十分满足了。女儿做什么都要黏着她,片刻看不到都会哭闹不止,她出来了一下午了,女儿午睡醒了该哭的有多伤心。她甚至在想晚上回去包饺子的时候,是不是该给女儿捏只面粉的小兔子哄哄她高兴。,

她正想着出神,冷不防手里忽然轻轻有些动静,一股腻腻的气息忽然攀着指尖而上,麻酥酥的窜到了心口。她怔然回首,却遇到他黝黑而清澈的眸子,眸中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快意,“终于又抓到你了,安媛。”

此后不久,宫里传来了陛下身体好转的喜讯,今年的庭宴也该由隆庆帝亲自主持了。李氏找了个借口没有随张居正入宫赴宴,只推说自己身体不适。他也并无异言,只是回来时,他喝得酩酊大醉,相伴在身边的还多了一个妩媚美艳的女子。

“夫人,我叫鸾瑚,原本是皇后娘娘的侍女。”她盈盈笑着向她拜倒,举足抬步都是宫廷的端庄训导,眼角眉梢却藏不住收敛的得意。

李氏的笑容瞬时枯萎干涸,眼底泛起深深地倦意,无力的抬起手臂,“既然如此,你服侍大人去休息吧。”

那一夜她几乎未能入眠,紧紧地搂着年幼的女儿小雪,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是这样的凄清。院子里寂静的怕人,呼啸的风声偶尔拂过窗棂,反而将世间的动静衬得更加分明。东厢隐约传来女子低低的笑声,严抑不住的喜悦甜蜜。像是有什么在撩拨着她的心怀,她感到呼吸有一丝困难,侧转身去,眼前仿佛浮现出新婚那夜,洞房里盈盈燃起的红烛,烛光中衬着自己孤寂无奈的落寞。

东库的暖阁里,聚集了一众大臣们,正在忙碌年后的第一日朝会。外面北风呼啸的紧,鹅毛大的雪片直落下来,紫禁城里四处雪茫茫的瞧不清人影。高拱一掀棉帘,夹裹着寒意入了暖阁中,取下了雪毡帽,拂了满身的雪片,皱眉道,“少湖先生,春芳兄,叔大老弟,你们都在啊。明日的皇极殿传宴怎么办?礼部的官员都乱成一锅粥了。”

“还能怎么办?”徐阶叹了口气,手中仍然笔走如飞的批复着各省的折子,“陛下的病势刚刚有所好转,明日还是先传旨朕躬违和,由皇后娘娘带着太子主持庭宴和祭天了。”

高拱叹了口气,也知徐阶说的是实情,仍然忍不住说道,“阁老,你说陛下这病,拖了该有大半年了,怎么还不见好?皇后娘娘把建极殿布置的铁箍一般,连我们这些内阁大臣也不得觐见圣颜。怎不叫人担心!”

“谁说别人见不到的,”李春芳笼着个手炉,本来靠在太师椅上呼噜噜的吸水烟,听到这话忽然又习惯性的一眨眼,人朝向了高拱,却对着西厢房里正在和各省进京述职官员谈话的张居正努了努嘴,“那一位可不就见得到么?”

高拱前些日子回了老家侍奉重病的老母,今日刚刚回京,听了这话真是又惊又疑,连声问道,“他如何见得?他如何见得?”

李春芳把水烟管取下来,在花梨木的扶手上磕了磕,唇边含了一抹隐约的笑意,“人家自有管用的枕头风,裙边路数……我们哪里学得来。”

“还有外省的官员在,说这些成何体统。”徐阶难得的发了怒,一掷羊毫笔管,面上已是铁青颜色。西厢房里的众多官员都听到了首辅的话,各各吓得静若寒蝉,纷纷找理由匆匆结束了述职。李春芳见势不妙,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高拱望着缓缓走过来的张居正面上全无表情,忽然在徐阶耳边低声道,“阁老何故动怒……原来春芳老兄说的是真的啊。”说着他抬起头,扬声道,“陛下沉迷于一个山野女子,终日招魂弄鬼,弄得人尽皆知,这早已是不传之秘,我前段日子就连在僻远的洪洞老家也听到了市野小民议论。你我同为阁臣,不思劝阻君王,报效朝廷,却任由奸人胡为,这岂是我们身为国家肱骨的道理?”

张居正听到“奸人”二字,蓦然脸色惨白,面上再无半分血色。

“你,你……”徐阶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眸中快要喷出火来,“宫闱之事,岂是你我可以胡乱议论的。毁谤圣誉,万死莫赎!”

陈皇后牵着小太子的手,本已走到了东暖阁门口,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忽然沉下了脸。

“皇后娘娘,”一个小太监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鸾瑚姑娘让奴才来回禀,皇后娘娘要查的那位张夫人李氏的身世已经查清了。”

小太监的声音又高又犀利,一声皇后娘娘已是惊动了东暖阁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陈皇后大急之下给了那小太监一巴掌,低声喝斥道,“死奴才,还不给本宫闭嘴!”

那小太监被打的有些发懵,再看陈皇后拽着小太子飞快的走了,这才如梦初醒的跟了过去,冗自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东暖阁的棉帘微掀,高拱面如土色,“是…皇后娘娘?”徐阶沉沉的叹了口气,侧目去瞧桌旁枯立的张居正,忽然觉得自己这位多年的得意弟子的面上竟然也浮起了些沧桑之意。

“查清了些什么?”走到一处拐角处,陈皇后蓦然回过头立住,眸子里是冰冷的,她问的漫不经心,脑子里冗自想着刚才张居正在东暖阁里么,是否听到了自己要鸾瑚去查李氏底细的话。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奉了鸾瑚姑娘的差使,专程去李氏的老家东安济县永乐店查过了,李氏的父亲李伟是当地的驿管监承,好赌败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李高才十岁,女儿名叫凤花,就是如今这位张夫人了。”

陈皇后前面的没有听清,但最后一句却落入耳中,她不由怔住,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李氏的闺名就叫做凤花?”

“千真万确的是叫做凤花,”小太监又磕了几个头,吓得胆战心惊,“奴才怕问的不稳妥,还在村子的左邻右舍都问过了,他们原都不知道奴才说的张夫人是谁,甚至连张大人的来历都不甚清楚。但一提起时凤花就都知道了,都夸赞凤花姑娘十分的聪明懂事,小小年纪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她的爹太不争气,九年前一次赌输了,一红眼就把凤花姑娘卖给了人牙子,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三年前凤花姑娘忽然跑了回来,只不过落下了点病症,问起这几年的事一概都不记得了。但都说这个凤花姑娘很好命,当年送她回来的那位公子,想不到隔了不久又来看她,这次居然娶了她回去,而且还有了好命做个官太太了。”

陈皇后的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瓢凉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双手。

“母后,好痛。”小太子的手还被她攥着,疼得满脸涨红,他怯生生的看着陈皇后,眼泪却吓得不敢落下。

陈皇后的唇边划过一丝凌厉的笑容,映的大红的翟衣如血般刺目,“很好,你们都骗我。很好。”她霍然起身,大步往前迈去,小太子被她拽在手里,踉踉跄跄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前行。

建极殿内,一室芳馥,一室绮丽。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俩相对环顾,他擒着她的手,五指柔胰都在掌中翻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李氏陡然惊觉,便欲松开早已汗湿的手,却挣脱不过。

“陛下,”她低声唤,语声又急又促,“这如何使得。”

“你是朕的贵妃,”他轻描淡写的笑,久病瘦下的双颊突兀而嶙峋,唯有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透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有何使不得?”

“陛下,这是波斯国晋来的瑞脑香片,老奴替陛下换上吧。”秦福捧着一个漆金盒子,颤颤巍巍的走进殿来,他年近六旬,眼神也不好,全然没有看到大殿中紧张的气氛。

“滚出去。”隆庆望着李氏茫然而惊恐的神情,心底已经压了许多怒气。此时被秦福冲撞进来,他蓦然发了怒,一脚踢在了榻边的绡金香炉上。

秦福手一抖,一盒白莹如冰的香片几乎全部滑入了炉中。他磕头拼命谢着罪,然而一抬头却赫然看清了李氏的面容,他大惊之下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大殿。

李氏陡然打了个寒噤,决然想不到隆庆帝如此念念不忘的“安媛”,居然就是传说中在深宫中抱病不起的李贵妃,她此时已经无力去分辨这其中的曲折是非,此时看到隆庆喜怒无常的发作秦福,她顿时觉得巨大的危险包裹了自己。

“爱妃很冷么?”他却瞬时回过颜色,依旧关切的问,一臂却揽住了她,语声几乎是在她耳边低低的,四下里唯有裙裾缓缓在地上摩擦的身影,混成一种奇异的甜蜜,在她耳边的发鬓浮起,暖暖的熏到心中。她深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从屏风后出来,也再也顾及不了陈皇后的言辞吩咐,霍然跪在地上,俯身颤然道,“陛下怕是认错人了,臣妇并非陛下的贵妃娘娘。”

“你就是朕的贵妃。”隆庆帝慢条斯理的披衣坐起,一手仍然拉着她。指尖的摩挲传到她心里,她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战栗,微张着口说不出话来。隆庆帝似是很满意她这样惊恐张皇的表情,唇边携了笑意,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手厮磨着她的手指,十指交相纠缠着,“第一次是嘉靖朝三十六年,韩太妃告诉朕你死了,朕那时觉得天都瞬时黑了,苍天真的对朕不公,已经夺取了朕的娘亲和一切,为什么又要将朕的安媛也夺走。三年后在朕的王府的后院柴房里,朕又遇到了你,那时你摇身成为了朕的府中侍女,竟然半点都认不出朕来。朕却已经很感激上苍了,至少又把你送回到朕的身边,哪怕你换了个名字。你既然说你不是她,那你告诉朕,你叫什么?”

“臣妇李氏…..名叫…名叫凤花。”她结结巴巴的说道,心中忽然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的某种赫然闪着光芒,“凤花…呵呵…凤花,还敢说你不是她。你如何会有和她一样的名字?”

天边蓦然一道电光,穿透了碧蓝的天色,殿中豁然是一闪而过的明亮,那雷声却轰然远了。她惊得一抖,手指已是冰凉。

“还是怕打雷么?”他有些好笑的瞧着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熟悉的画面,许久以前的雨天,与眼前的女子共着一把伞在街市上行走,他心中蓦然柔软了几分,将她缓缓扶到膝上坐好,眼中滚动着密密的笑意,“还记得么,那年朕陪着你去正阳门外吃东西,好端端的留仙居你不愿意去,非要去那馄饨铺子上花了十个铜板买了两碗馄饨,结果朕没有带零碎的铜板,那顿饭倒还是你请的。”

李氏心中此刻千般恐惧,心道他认错了,认错了。可不知为何,她竟然脑子里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由自主的把话接了下去,“那张老伯还说让你还请我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自己在胡乱接些什么。可隆庆望着她依旧是笑的,眸子里莫名闪起了些激动地光芒,将她在身前搂的更紧了些,唇便贴在了她的耳边,“是呵…你还记得的…..这些年失去了你,朕无数次的后悔过,若你能再回朕身边,朕一定会带你再去吃一次那摊上的馄饨….”

李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如一团丝麻纠结缠绕的交错着,眼前人的面容似有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可明明又是那么的模糊,还有他说的事,一桩一桩都似真的发生过,但再一凝神想,就好像空气中浮的影子,手一抓就散了。她只觉得头疼欲裂,强撑着头欲推开他,口中低声道,“臣妇….臣妇真的不是贵妃娘娘,陛下莫误认了臣妇….”

“你若不是她,又怎会知道与朕之间的事?”他不由分说的搂定了她,眼眸中升起淡淡的哀伤,语声中自有无法克制的颤抖,“朕好不容易再找到你,断然不会再把你放开。”

桌畔的香炉依旧袅袅的吐着白烟,瑞脑的奇异芳馥沁满了室中。沉沉的味道直迫到心口上,她的泪水轰然落下,记起了,记起了一些模糊地影子。他似也这样温柔的搂过自己,这般伤感而低沉的在耳边说过话语。

“陛下,她真的不是李妃妹妹,”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陈皇后一身火红的翟衣在傍晚暖日融金的暮色中,腻白如玉的面上仿佛覆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她知道与陛下的事,皆是因为臣妾告诉她的。”

“臣妾罪该万死,在此事上欺骗了陛下,”他们两人暧昧的举止落在她眼中全然无物,她只静静的立在门口缓缓道,“此女是张大人的夫人,出身自民间。蓝真人临死时告诉臣妾张夫人与故去的李妃极为相似之事,臣妾不忍心看到陛下在病痛之中苦苦思念李妃妹妹成疾,就拜托张夫人入宫立于屏风后,以解陛下的苦痛,又事先告诉了张夫人以前李妃的喜好和往事,以便陛下垂询时应对。今日乃除夕佳节,张夫人家中还有丈夫和女儿在等着她,请陛下放她回去。”

“她说的可是真的?”隔了半晌,隆庆跌坐在榻上,却回身望着李氏,细碎的暮光洒在他的面上,灼灼然的都是跃白的光影。

李氏觉得胸口有什么被堵住了,她垂下头,默默道,“是的,陛下。那些话都是皇后娘娘教给我的,请放臣妇回家去吧。”

34. 月华初上梅花妆
梦回大明十二年(下)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