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喧哗与骚动

我生活的地方,叫棉城——名字没什么特色,是这片狭长平原上其貌不扬的南方小城之一,一面靠山,一面临海——地图上几乎寻不到它的踪影。这里的人们信奉神明,经济不算发达,囿于柴米油盐之中,生性敦厚,民风亦算淳朴。小城一半是住宅区,一半是田地,一条水利渠划分了两个区域。晴天远眺,水利渠闪闪发亮,像一条金色丝带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便是我对故乡大体的印象。

我家在旧城区,一座大宅落,但如此的院落无任何值得炫耀的地方。我上小学的时候,班里的很多同学都搬到新城去了,那阵子,标识身份的唯一资本,就是新旧两城之分。

班上有一个叫唐昕的女生,长得挺好看的,喜欢梳一根斜辫子,脸很小,双眼皮,嘴唇很薄,说起话来莺声燕语的,深得班上男生的欢宠。那是九十年代初,当时有一部红遍大江南北的琼瑶剧叫《青青河边草》,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迷它,唐昕和里面的小草很像,不过是大了好几岁的小草。我和她在班上不过普通的同学关系,平时见面几乎不打招呼。唐昕知道我看不惯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她,就觉得这个女生无法靠近,有种不言而喻的距离感。

有一次,这个叫唐昕的女孩子突然问我:“叶重阳,你家在哪呢?”

我告诉她:“在旧城呀,怎么了?”

她抬起那双让人妒羡的美丽眼睛,眼神里包含着一丝轻蔑和不屑。

“旧城呀?怎么不搬到新城,班上很多人都住那里呢。”

“住那里有什么好的?靠近公路,一定很吵吧?”

她笑了起来:“旧城太乱了,新城环境好着呢。”

“好不好都一样,还不是住人。”

我觉得没有和她继续对话下去的必要,于是假装低下头看课本,没想到唐昕话里有话。

“那可不一样呢,新城住的都是有钱人,我爸说,住新城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我觉擦出她话里的鄙夷,故意提高嗓子说:“你爸说错了,应该说,住新城的都是暴发户。”

“你什么意思!”唐昕气得顶回来这么一句。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领会咯。”

“叶重阳,你这个翘尾巴!”翘尾巴是我们棉城方言骂人的话,潜台词就是——骚货。

“我哪得罪你了?!你干嘛骂我?”

我叶重阳也不是省油的灯,谁欺负我都没有好下场。我和唐昕的冲突,导致了班里的混乱。还是课间,老师不在,唐昕胆子大了起来,她重重推了我的肩膀,我一气之下,狠狠揪住她那根令人讨厌的斜辫子,她疼得尖叫了一声,眼泪都飚出来了。

我得意洋洋地说道:“别以为我好欺负。”

谁料她伸出脚踢了我一下,不偏不倚,踢中我的小腹,疼得我整个人蹲了下来。

班里的同学都在围观,没有人动手阻挠,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跟老师告状。我了解他们的心态,像看斗鸡一般,谁赢谁输对他们而言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斗得精彩,最好斗个鱼死网破。我才不会中他们的圈套,也绝不会成为他们取笑揶揄的对象。我忍住小腹的一阵绞痛,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就往唐昕脸上扇了一把。她那张可爱的小脸立刻印上了我鲜红的手印。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场属于女生之间的扭打就要展开。

陆兆臣跑去跟老师告了状,这个混蛋,我闯祸了他从来不会站在我这边。班主任急匆匆地闯进来,见我和唐昕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她大喝一声:“住手!丢不丢人啊你们!”

班上的同学四下散开,回到各自座位上,表面上装作乖乖在学习,实际上恨不得我和唐昕继续缠下去,最好是我再被唐昕扇一巴掌以解恨。

我和唐昕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我们棉城小学很简陋也很破败,几个老师合用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紧挨着教室,便于老师管理学生。办公室里靠墙摆放着书桌,讲究的老师就在上面铺了桌布,有的只铺报纸。桌子上堆满了学生交来的作业,除了上课和开会,他们就在这几平米的狭窄办公室里枯坐,偶尔聊天。对普遍的学生来说,办公室是个禁地,尤其是对我这类不怎么爱遵守纪律的学生来说更是如此。

时节还是冬天,南方小城的温度降得很快,霜降过后,气温一日比一日低。办公室冷得像个冰窟。我和唐昕一前一后跟在班主任身后,这个年逾四十的女人,脸上皱纹清晰可辨,像一道道流干了水的河床——即使擦了厚厚的一层粉,凑近去还是能一眼就分辨出年龄。传言她早年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不过传言似乎不太可靠,班上有些同学说,她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呢。那时,我们一帮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处女”,要是换成现在的孩子,准是人前人后喊她“老处女”了。那个年代的我们虽然坏,但坏得纯真坏得可爱,班上的同学虽然怕她,私底下也只是称她“老姿娘”,这也是我们棉城的方言,翻译过来就是“老姑娘”。

我和唐昕跟着她走进办公室,里面还有三个老师,都是教我们的。我一踏进去,他们即刻抬起头来警惕地看我们,不用看他们的眼神我也知道,他们嗅得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眼前的这个老女人,用她擦得白白的脸看着我和唐昕,神情凝重。我不敢看她,面对她的时候我只会想到一样东西:假面具。

没错,眼前这副假面具开口训我们俩了。当然,首当其冲的是我。

“叶重阳,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很放肆?!”她的语气里藏着不可违抗的傲气。

我把视线转到窗外,有几片梧桐树叶掉下来,被风吹着贴到玻璃窗上。

“是她先骂我的。”

“不管她有没有骂你,你打人就是不对。”

“可是她先推我的!”

“把头给我转过来,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她转过头问唐昕:“唐昕,你给老师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语气立刻轻软得像一个面团,令人恶心。

——唐昕,你这个可恶的妖精,我想她刚才一直在酝酿情绪装可怜,老师的提问让她早已装好的楚楚可怜恰恰可以派上用场了:“老师,是她先动手打我的。”唐昕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抬起头,好让老师近距离地看看她被我打红的半边脸,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增强了说服力。

很明显,她的苦肉计让老师动了恻隐之心,她占了上风。

“叶重阳,你还敢狡辩吗?”班主任的语气生硬,声音尖锐得像把匕首。我明知道老师向来袒护唐昕,他们偏心得厉害,只要你学习成绩好,即使犯了再大的错误也可以从轻发落,而一旦你学习一团糟,那么即便再有理也百口莫辩。很不幸,唐昕的成绩向来在班上数一数二,是老师们的宠儿,而我,偏偏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任课老师没有一个喜欢我这样拖后腿的学生。

我自知,和这个女人对峙,硬碰硬只会让我死得更惨,我努力说服自己,压下心头的怨气,做一个服服帖帖的学生,但那日我显然不懂得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要义。我顶了她一句,也恰恰是最致命的一句话。

“一个坑里的屎。”我的话没有直接对着她,我对着一屋子的空气。声音不大,却句句都落到班主任和唐昕的心上。办公室的其他几个老师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转过身来看好戏,他们的眼神在告诉我:“你死定了。”

——确实,用“死定了”来形容我的处境再恰当不过了。我的顶嘴让班主任气得脸色发白,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身子也微微发抖。我放在身后的双手,手指绞在一块。她拿起挂在门柱旁的鸡毛掸,用尽力气,朝我的腿上打下来。冬天很冷,身体本来就僵硬,鸡毛掸子落在腿上的力道,使得皮肤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我咬着牙,眼泪从眼眶里滴下来,视线模糊了,地板被撞下来的眼泪晕开了几个圈。我明显可以听到空气中,掷地有声的几声冷笑。

躲在办公室门外附耳倾听的同学在窃窃私语,班主任趁他们不注意一把拉开木板门。他们哗的一声逃进教室里,剩下几个胆子大的,立在原地不动,我的所有屈辱和狼狈,赤裸裸的,全被他们撞见了。唐昕乖乖地退出办公室,剩下我站在那里。班主任的声音冷得像冰水:“到教室外站着,一直站到放学为止,还有,下午把你家长叫来。”

即使现在,过了十几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冬天刺骨的冷风,它们从走廊上刮过来,把我单薄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一墙之隔就是同学们扯着嗓子朗读课本的声音,整饬的,丝毫谈不上抑扬顿挫,以往我都是滥竽充数地混杂在众多声音当中,但那一刻,我忽然一阵心酸,一种想要回到教室的冲动涌上来,我想坐到他们中间,哪怕在这个空旷的教室里,只充当一个微小的存在。我低着头,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和怨恨所填充,它们像一只膨胀的气球,充斥着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令我发狂。

课间,同学们四处嬉闹,教室热闹得像一口沸腾的锅,而我不过是溅出来的一滴水罢了。

陆兆臣低着头从教室里走出来,他脚步匆忙,脸朝下,直接从我身边掠过。看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出卖我的小人,做贼心虚的样子令我无比愤怒。我低声喝住他:“陆兆臣!你回来!”陆兆臣听到我的声音,非但没有停住,反而一转身,从教室拐角处跑开了,留下一个单薄高瘦的背影。我不敢去追他,站在原地,像一个被固定住的不倒翁一般,顶住周遭来来往往的同学投来的异样眼神。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经红了,冬天的风吹得我嘴唇干裂,皮肤像被一层沙子洗过般灼痛。

这个靠海的南方小城,一冷起来,没命的令人生厌。

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足足站了两节课,期间班主任背着手过来巡看一番,看到我沉默不语,她脸上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随即撇撇嘴走开了。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畸形,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脚上的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敲出“咔哒咔哒”的节奏。那个时候,学校少有女老师穿高跟鞋,更何况是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我在心里暗暗诅咒她,恨不得她的鞋跟坏掉,走路崴到脚。

因为站得太久,我的脚麻了,趁没人看到,我便蹲下来休憩一下。一直熬到放学,班里的同学几乎都走光了,刚批改完作业的班主任才慢吞吞锁了门,口气极为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回教室拿了书包,走出教学区的时候,陆兆臣挡住了我。我一看到他,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混蛋,你害我被罚站!”

陆兆臣吞吞吐吐地说:“我……对不起,不过我帮你报仇了。”

帮我报仇?真滑稽,这个平日在老师面前敢怒不敢言的人居然会为了我报仇?

“你是怕我报复才这么说的吧?”

陆兆臣像被我猜透了心思,表情看起来局促不安,他抬起一双狭长的眼,眼神笃定地看着我说:“你不信就算了,”见我无动于衷,他转过头看着校门口,说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我暂且相信了陆兆臣,但心里那口气还是无法咽下。这个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以为这样就能够博得老师同学的欢心并且改善他在班里的形象,真是滑稽。

片刻之后,我听到老女人那把极具特色的尖细声音:“谁把我摩托的轮胎扎破了?!谁啊——”我看到她推着摩托车步履艰难地走出校门,身体扭曲得更厉害了。

陆兆臣看着我,眉毛挑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微笑:“怎样?相信了吧?”

我哭笑不得:“你够无聊的,害了我又为我报仇,不安好心!你就不怕她以为是我扎破的?”

“绝不可能,她比你先到单车棚的呀。”陆兆臣自鸣得意的样子,并没有让我感到舒坦,反而,令我更加讨厌他。猫哭耗子,自以为是。为了防止班主任回来寻找作案元凶,陆兆臣怂恿我从侧门走出学校,我们俩一前一后,离得不远也不近。好几次,我回过头怒视他,勒令他不要跟着我。

“谁跟着你呀?路又不是你的。”他满脸的不屑,看到他那副表情,我就恨不得踢他一脚。我站在原地,随后便气冲冲地跑到他面前,举起书包往他身上砸过去。他没有躲开,反而傻傻地笑着:“好呀,你打吧,打了解气。”我哭笑不得,抬起脚对准他的膝盖踢过去,这回把他踢疼了。他皱了皱眉头,张开嘴哇哇地叫起来:“叶重阳,算你狠!”

我们就这么一路剑拔弩张地走回了家,没错,是“我们”的家。我忘了告诉你,陆兆臣是我的邻居,确切地说,他们一家人是我家的房客,同住在旧城的这座院落里。陆兆臣比我大两岁,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但他的样子看起来不比我们大多少——既没有过早发育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成熟的表象。我问过他,为什么老大不小了还是读小学。他的回答是:“因为我是外地来的呀,没有本地户口。”

那个年代充斥着浮尘和喧嚣,南方沿海地区经济腾飞,就如同一块磁性极大的铁石,把大量的打工者从全国各地吸纳过来。尤其是我们这一带,新兴的乡镇企业对佣工的需求量激增,许多粗活重活本地人不愿干,也就便宜了这些千里迢迢的“外省仔”,“外省仔”是我们棉城的方言,我们棉城人对所有外来打工者一视同仁,他们大多穿着老土,有的拖家带口,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一个星期不见洗一次澡,浑身上下散发一股酸味,他们往往讲一口乡音极重的普通话,不分男女,无论老幼,只要他们的语言和我们不同,不管是否同属一个省,都统统纳入“外省仔”的范畴内。

陆兆臣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外省仔”,不过他们一家人在这里落户生根了好多年了,学会了我们棉城的方言,让我们惊诧的是,陆兆臣的语言天赋极佳,他方言说得极为顺溜,很难将他与本地人分辨开来。尽管如此,陆兆臣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幅对一切漠不关心却又充满好奇的表情。他是这个城镇上少有的能够在本地学校里就读的孩子之一,起初村委不给他办暂住证,也没有学校愿接收他,后来,不知道他父母使了什么方法,竟将他送进了本地的小学。不过,很不巧的是,按照区域划分,陆兆臣和我同在一所学校,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他阴差阳错地成了我同班同学。

入学当天,清早出门时,母亲骑着自行车载我,父亲在院子里浇花,明生坐在门廊上玩玩具,我可以上学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公平的事,这个爱折腾的叶明生不止一次对父母表示他的抗议:“凭什么姐姐可以去上学我不可以?”母亲轻声细语地解释:“姐姐到年龄了而你没有呀。”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新买给他的塑料汽车,连眼睛抬都不抬。陆兆臣家没有自行车,他父亲坚持要送他去上学。临行前,陆兆臣在门口磨磨蹭蹭不肯走,书包耷拉着挂在肩膀上,流着鼻涕,样子看起来和一个野孩子无异。他父亲气得脸红脖子粗,勒令他赶快去上学,他并不在意,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什么。母亲向来待陆兆臣不错,见他不肯上学,料想他必定是羡慕我们家有自行车而他家没有,于是母亲把我抱下车,对站在门口无计可施的陆父说:“绍华呀,要不让兆臣跟重阳一起去吧。”

陆绍华显然没听清楚我母亲的话,他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一双细小的眼努力睁大。他面露难色,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他跟你们一块去上学?”

母亲点了点头:“是呀,反正带多一个不碍事,你也可以放心去干活。”

听母亲这么一讲,他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咧嘴笑道:“呵呵,那麻烦你了。”此时,陆兆臣母亲从院子里急匆匆地跑出来,这个瘦弱的终年脸无血色的女人,手里捏着两个茶叶蛋,见我们几个还站在门口未离去,她迟疑了一下:“我刚煮了蛋,给孩子们一人一个吧。”

母亲笑笑说:“哎呀,心兰,不用这么客气,孩子刚吃过。”

但我可不同意,陆兆臣无缘无故要和我坐同一辆自行车,怎么能那么便宜他,这茶叶蛋不收白不收。

我立即伸出手从陆兆臣母亲手里接过茶叶蛋,确实是刚煮熟的,烫得很,微微裂开了几道细痕的蛋壳冒着白烟,我拿过茶叶蛋,顺手就将其放进了书包侧面的网袋里。母亲皱了皱眉头,我抬起头看她,恰好迎上她怒视我的目光。但我不在乎,谁叫陆兆臣要坐我家的自行车呢。

我催促道:“上学要迟到了!”

母亲于是把我抱起来,放到后座上,陆兆臣坐在前面的横杆上,他像一只猴子一样轻巧灵活,一下子就稳稳坐好了。母亲提高嗓子喊了一句:“上学去咯!”

九月的天依然燥热,没有什么风,天蓝得出奇,清晨六七点的天空呈现一派晴朗的迹象,路面弥满了细沙,自行车从大街上穿梭而过,路上行人不多,母亲的自行车倾轧而过,与路面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坐在车座上,双手环抱母亲的腰身,头左右转动着,生怕错过了这大好晴天的街景。路两旁的房屋,门第,电线杆,奔跑的狗,挑着担子的小贩,步伐迟缓的路人……都在往后倒退。我的视线越过母亲的腰和半只手臂,看到陆兆臣的双脚来回晃动着。他似乎得意极了,我讨厌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陆兆臣,明天别做坐我家的车。”

陆兆臣怕我听不清楚,故意提高嗓子说道:“阿婶,重阳不让我坐你家的车。”母亲一边骑车,一边说:“重阳,别乱说,给兆臣坐一下又不会坏了。”我就是不满母亲胳膊肘子往外拐,陆兆臣和我非亲非故,别以为同住一个院子就能沾点亲带个故的,迟早要把你赶出我家。

“可是,这车是我们家的呀,不能载别人。”

陆兆臣一听,立刻拿出理由反驳我:“你还拿了我家的蛋呢!”

“我没有拿,是你妈给我的!”

“好啦,别吵了,学校就快到了。”母亲的语气听起来对我没有任何的偏袒。我气极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隔着母亲,我看不到车横杆上陆兆臣的表情,我想,他一定乐开了花,这个小人。

这便是我和陆兆臣上小学第一天的境况,他与我共同分享了母亲的自行车。我们穿城而过,自行车清脆悦耳的铃声环绕在路上,在人来人往的棉城里,我们成了一道惹人注目的风景。

如今一晃而过,时光只是在我们各自的身上飞掠而过,不着痕迹,像一阵粗暴的飓风。

十七岁之前,世界在我的眼里是一只巨大的钟表,每一块零部件必须严丝密缝才能保证钟表的正常运作,而我,不过是其中一只小小的齿轮,按理说,我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呆在同一个地方,发挥我作为一只齿轮应有的作用——压制自身的欲念,服从神祉的安排,然后把生命活成安然熨帖的姿态。不过,我向来不是那样的角色。在这间空旷却逼仄的院落里,一种陈年腐朽的气息包围着我,像张开翅膀的蝙蝠,在暗夜里逡巡,脚下生风,掠夺梦境,吞噬赖以为生的那丝光明。

那日我备受班主任的凌辱。回家后,我守口如瓶,并没有告知父母,更别提班主任要见他们的事了。我想了几条理由,准备班主任盘问时能从容应对。但意想不到的是下午上学时,我在走廊上碰到班主任,她只是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提见家长的事情。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老女人确实到更年期了,记性越来越不好。

这宇宙若有什么伟大的情感可以包容我们渺小的躯体,我想,那种情感一定叫做“青梅竹马”,这样的感情纯粹,强烈,令人沉湎其中。可惜的是,我极为反对所谓的两小无猜,至少这成语用在我和陆兆臣身上等同于不折不扣的废话。我和陆兆臣从小学,到初中,一直一起上学。在我们棉城,在那个年代,男生女生之间界限分明,课桌要划三八线,不能过于亲密接触,一旦被老师或学校领导撞见,轻则批评警告,重则记过处分。我和陆兆臣之间的关系阴晴不定变幻多端。有时候他先出门准备去上课,我迟了一会儿,会忽然感到不自在,等到我踏出家门,却一眼就撞见他斜靠在巷口,身形昕长,柔软的头发被阳光一照,显出一种金黄色,他露出一脸坏笑看着我说:“看来没有我还是不行呀。”

“滚吧你,自以为是的家伙。”

我和陆兆臣虽嘴上硬碰硬地吵,但彼此还是照旧,一并走路上学(母亲后来不再载我们了),放学再一同走回来。我们在街上保持着绝对的距离,总是我在前,他在后,他从来不超过我。在学校里,我和班上的女生说话。就算没有人陪我,我也不会主动找陆兆臣,仿佛他是我身上一块可有可无的皮屑。一旦进入学校的大门,我和他就成了陌路人。他做他喜欢的事情,我看我喜欢的书,我们彼此泾渭分明,互不干涉。即使我被同学欺负了,别人在我背后说坏话,而这一切恰好都被陆兆臣知晓,他也绝不会告知我;同样,就算陆兆臣和人打架或是作业忘记交了被老师臭骂一顿,我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怜悯之情。我们是滚动在荷叶边缘的两滴水珠,摇摇欲坠,从不会融到一起。

陆兆臣天生一副反抗者的姿态。许多年后我们不再往来,我们触碰不到彼此的存在的质感,但他的身影依旧漂泊着,像被狂风吹起的一片树叶,或者一块纸屑,洋洋洒洒地浮在半空之中。没有透明的光晕相伴,一切虚浮,无暇,浮现于我眺望的视线里。陆兆臣就是我生命中的那抹印记,被时光的探照灯逼迫着、催促着,从此端到彼端,呼啸而过。

有时候我在想,假若没有直面那一幕,假若退却和懦弱在那一刻占据了陆兆臣的内心,并且将其所有暴动和喧嚣都压垮,或许,时至今日,我还能够在小巷里碰见他,看到他斜靠着墙壁漫不经心其实在等我的样子。

只不过,生命中无所谓假设,所有假设不过是我们用来抵抗时间的苍白无力的借口。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明生也入学了。父母那时候忙,无暇顾及我和明生,清早,母亲懒得起来做早饭,便塞了钱给我,嘱咐我带上明生一起去包子店吃早餐,通常是豆浆包子加油条,有时候是馒头。明生是个娇气、固执的孩子,他吃不惯包子,宁要吃母亲亲手煮的番薯粥。好几次,我拉着他去上课,走到半路他就抿着嘴巴哭了起来:“我不吃包子,我要喝粥!”他反复嚷个不停,烦得要命。我拉他,他干脆瘫坐到地上不起来了。陆兆臣看着我们俩,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揶揄我说:“看来有人能收服你咯!”

“你别说风凉话,快帮我啦!”

陆兆臣蹲在明生面前,对他怒目相向,恐吓道:“你不吃的话我们就丢了你,让你以后连粥也没得喝!”这招果然凑效,明生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陆兆臣,这个邻家的男孩子,身上有一股令人畏惧和信服的霸气,他第一次让明生感到可怕。他转过头,委屈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尽是哀伤。我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明生是个识趣的家伙,这孩子半大不小,但智商绝对不低,见我也袖手旁观,他终于还是乖乖地拍拍屁股,收起他的死乞白赖从地上站起来,服服帖帖地跟我们进了包子店。

位于池塘边上的这家包子店,是我们上学路上必经之地。店门面极小,一扇木板门摇摇欲坠,售货窗口是一面可以朝下打开的铁板。包子店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肚腩很大,秃头,他比常人多长了一根拇指,因此手巧得很,捏包子榨起油条来动作干净利落,彼时,我们棉城大部分人家都在自家做早餐吃,极少有人愿意花一两块钱到外面吃包子,棉城人热衷于自力更生,外出吃早餐被认为是一件奢侈的事。但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姐弟俩和陆兆臣,自幼便被奢侈的腐朽思想侵蚀了,当然,陆兆臣吃早餐的权利依附在我身上——他家穷得很,往往是他在家里吃了早饭出来,然后在我们上学的路上,顺道吃我买的早餐。

如此的光景,发生在我们彼此相安无事的年纪,不懂得仇恨,不知晓这个尘世间,衣衫薄,岁月长。未来搁置在尚看不见的角落里,像一块未经打磨抛光的玉石,等着我们去寻找去探求。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下午放学,走到巷口的时候,陆兆臣突然停下来挡在我前面。日暮,夕照从西边投进巷子,坑坑洼洼的地面被照得斑驳,陆兆臣的影子覆盖住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的哀伤:“重阳,明天开始,我就不能和你一起上学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爸不让我读。”

这消息来得突然,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可是你才小学啊,还没毕业呢。”

“我爸说,家里没钱让我读,我……”他说不下去了,耷拉着脑袋,回过头看了看巷口。陆兆臣几乎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他内心的情绪,那一刻,我能强烈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忧郁。我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重阳,对不起,我也不想。”

所未有的不安和愤怒击中了我,两种情绪夹杂在体内,搅得我呼吸急促,我努力让自己平息,放低语速问他:“还差一年,你爸他怎么想的!”

“他只顾着每天喝酒,才不会想这些。”

我不敢想象,陆兆臣从此要遵从家里的意愿,离开学校,混入这个躁动不安的社会当中,生命的步伐,将被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挡,止步不前。而我,难道要一个人在这条漫漫长路上继续跑下去?

“不,我们现在是义务教育呢,去跟你爸讲讲理,他一定会听的。”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陆兆臣说:“他才不理这些。其实很久了,我一直不敢说,但不说我又觉得对不起你。”

我没看他,盯着地上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我们各怀心事。

巷子里,夜幕低垂,一点点覆盖住我们脆弱哀伤的灵魂。

那晚入夜后,我躲在房间里听收音机。隔壁陆家忽然吵了起来,声音很大,虽隔了墙,还是能够听到他们吵架的内容。我关掉收音机,侧耳倾听。

“我天天累得像条狗,你们就不会想想我?你休想读书,你以为你是读书的料?会读书你以后去做国家主席啊,去啊!”他放开嗓子在怒吼,声音充满了狂暴和愤懑。这把沙哑的男声,很显然是陆兆臣的父亲。

此时陆兆臣母亲开口了,声音尖细,听起来也毫不客气:“你累我就不累?你不让兆臣读书,以后他学坏了谁负责?!”

“学坏?他能坏到哪去?难不成杀人放火?告诉你,我没钱给他读书!没钱!”

夫妻二人针锋相对,话里藏不住饱受困窘折磨之后的无奈和压抑。沉默了一阵子,我听到陆兆臣开口了:“够了!你们不要吵了!不给读就不读,我还不稀罕呢!”

听到这里,我心都凉了一半,陆兆臣你这个傻瓜、笨蛋,就不懂得妥协么?劝劝你爸爸啊,说不定他就心软了。

母亲想到陆家去看个究竟,不料被父亲阻止了:“你过去干吗?人家家事你管得了?”

母亲答道:“好歹我们也算是邻居,再说,不能让兆臣这么小就出来呀!”

“你有本事就供他读书,你们女人就是爱管闲事。”

父亲的语气冰冷得没有半点人情味。

“这哪是闲事?”母亲的话里藏掖不住的同情。

我躲在房间里,来自两边的争辩令我无法安下心来。我推开房间的门,走了出来,看到他们,忍不住说道:“你们别说了,就不能让我安静些么!”明生坐在书桌前做作业,听我这么一讲,也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不要吵啦,我要做作业。”

两边的家,逐渐沉寂下来,争吵声消失了,而我的心里却被一股恼人的情绪充斥着,搅得莫名恐慌起来。夜阑人静,我躺在床上,五月天,屋子里一股燥热的气息裹挟着我。我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今天陆兆臣说的话,他家和我家的争吵,越想越乱,盯着屋顶翻来覆去。

翌日,果然不见陆兆臣的身影,我和明生一前一后地跨出大门,临走前,我回过头看了看院子,陆家的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原以为一切会接续着往日的步骤,像沿着铁轨滑行一般,不过照那日的情形看来,陆兆臣确实要辍学了,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拽紧书包的带子,和明生一起走了。

课室里不见陆兆臣,这个习惯坐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的男孩子,他在班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班里的同学对他的缺席并无多大好奇。老师亦然,并不过问他不来上学的原因,倒是我,像被人剥离了身上的某样东西,而至于这样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望着空荡荡的座位,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来,堵得我心口难受。

如此过了几日,我渐渐习惯了上学路上没有陆兆臣的身影,或者说我强迫自己去习惯,没有他紧随其后带给我的确定感,我被剥夺了与陆兆臣形影相随的权利,尽管他并非影子,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

我想帮陆兆臣,但无从下手,思索良久之后,我决定找学校的教务主任,也许他能帮上忙。我把陆兆臣辍学的来龙去脉给教务主任说了,说得语无伦次。主任用手托了托厚厚的眼镜,说:“放学了你带我去陆兆臣家,我会给他父母做思想工作。”

我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哦,好的,谢谢主任。”

我在这所学校读了这么久,却几乎未和办公楼的领导打过交道,这次鼓起勇气来教务处,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主任对此事似乎表现得很关心,临走前,我再次恳求他:“主任,你一定要帮帮陆兆臣啊!”他郑重地点点头,末了,他又问我:“陆兆臣体育成绩怎么样?”

我很奇怪主任居然问这样的问题,迟疑了一下,我回答他:“他体育很好的,跳高啊,跑步啊都是我们班上最好的呢!”为了令主任信服,我故意把语调提高。

他皱了皱眉头,告诉我:“那就这样吧,我会想办法的,放学了你来办公室找我。”

我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被希望鼓荡起来的激情,我隐约感到,陆兆臣不久就会回来学校,回到我们身边了。

下午我带主任去找陆兆臣,母亲正在洗菜,她认出了学校的教务主任,连忙站起来迎接,又喊父亲出来。叶明生这小子也来凑热闹了。母亲战战兢兢,一见到教务主任,声音都低了八度:“主任呀,你好,怎么突然来家访了?是不是重阳在学校闯祸了?”

教务主任赶紧纠正道:“哦,不是,我是来找陆兆臣的,你是重阳的妈妈?”

我见情况有些混乱,便补充道:“主任主任,陆兆臣和我家住一个院子。”他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随后,我跑到陆兆臣家里,把他还有他父母都喊了出来。陆绍华看起来极不耐烦,他原本瘫坐在藤椅里的身子动地十分迟缓,他搓了搓手,走出了家门,闻心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紧随其后,而陆兆臣则看起来表情沉寂,对教务主任的到来,他并没有多少异样,他毕恭毕敬叫了声:“老师好。”便在一旁站住了。我走到他旁边,悄悄在他耳边说:“是我把他叫来的。”原以为陆兆臣听了会感激我,孰料他抬起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一般盯着我看:“谁叫你带他来我家的?!”语气很不客气,我碰了一鼻子灰,愤懑不平。

陆兆臣你这个混蛋,不识好人心!

教务主任托了托眼镜,终于看清楚这个晦暗的屋子以及站在他面前的陆兆臣父母了。他顿了顿,说道:“你们是陆兆臣的父母吧?我是学校的教务主任,这次来是想和你们说,兆臣还小,要接受义务教育……”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陆绍华粗暴地打断了:“我们没钱哪来的教育?老师,我们不让孩子读了,你还是回去吧。”

教务主任吃了一惊,他料不到会遇上如此粗暴不讲理的家长。闻心兰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接着丈夫的话说:“老师,我们也是没办法,再说,孩子他自己也不想读了。”

教务主任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他转过脸问陆兆臣:“陆兆臣,你回答我,是不是不想读了?”

陆兆臣欲言又止,我听得到他的呼吸声,看得到他起伏的胸口。我终于忍不住说:“老师,他没有不想读,是他们逼他的!”说完我指着陆兆臣的父母。陆绍华厌恶地瞥了我一眼,眼神极为生硬,而闻心兰似乎被我戳中了要害,脸色十分苍白。

我的父母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见我如此大胆地参与陆兆臣的家事,父亲跑过来,二话不说就把我拉走了,母亲赶紧过来,向陆兆臣父母赔不是。我的手臂被父亲捏疼了,嚷道:“你放开我,疼!”父亲一路把我拉进房里,一把将我推到沙发上。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管他们家事?还轮不到你开口呢!”我心里积聚着一股怒气,无法发泄,气得捏紧了拳头。

父亲走后,我跑出屋子,此时教务主任已走。陆绍华坐在门槛上抽烟,脸色极其难看;闻心兰按着陆兆臣的肩膀,和他说着什么。我径直朝陆兆臣走过去,问他:“老师怎么说?”

陆兆臣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老师叫我以后练体育,考上初中的话学费减免。”

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轰隆一声落了地,我可以听到它落地时铿锵有力的那声响。

“真好!”

“有什么好,还不是一样。”

陆兆臣并没有我预想中那般高兴,他看了我一眼,眼神空洞。

小学六年级,陆兆臣成了一名体育生,更确切地说,他是在我的帮助下成了一名体育生。体育生与普通学生最大的区别是,每天早上都要提前一个钟头到校训练,备战来年棉城的学生运动会。陆兆臣主攻的项目是跨栏。对我这个没有体育细胞的人来说,跨栏简直就是一个噩梦。体育课上老师向我们范如何抬腿、过栏,同学们被折磨地苦不堪言,我一连踢倒了三个栏,结果被嘲弄了一番。不过,跨栏对陆兆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的血液里天生有着奔跑跳跃的细胞。老师示范动作之后,他就能够将一套标准动作运用到实际的操作中,而这一点,成了班上同学记住他的原因。

除此之外,陆兆臣和我一样,在同学们的心目中简直透明得像空气。

陆兆臣一开始并不太心甘情愿当体育生。我所在的小学,上午上课之前是例行的早操。蓝白相间的校服点缀在长满杂草的操场上,广播里播放嘈杂的体操音乐,一群人稀稀拉拉的做着机械的动作。这个时段,体育生还在训练。操场一侧,有一个露天的训练场。单双杠早已生锈,其他的运动器械也都呈现一幅颓败老旧的迹象。从那些穿着短裤短袖的体育生中间,一眼就可以认出身材纤长的陆兆臣。他趴在栏杆上,双手双脚撑住,在做俯卧撑。带队的体育老师是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秃顶,有一口因常年吸烟而熏得黄黄的牙。我们班的队伍就排在临近训练场的地方。从我所站的地方可以看到陆兆臣。他训练的时候,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开小差,休息时也不和其他队员打闹。老师分配的任务,按部就班完成,从不偷懒。在我看来,成了体育生的陆兆臣,并无多大的改变。做完早操,同学们哗啦一声,像从溃烂的堤坝后涌出的洪水一般四下散开。我去找陆兆臣。他在喝水,满头大汗。他装作看不到我,脸别到一边。

“喂,你都不感激我的?”

“谁要感激你。”陆兆臣嘴里含水,声音模糊不清。

“如果没有我,你早就不能回学校了。”

陆兆臣像被水噎住了,他停下来,愤愤地说了声:“叶重阳,我是不是应该跪下来给你磕头?”

“那倒不必。我做好事从不求回报。”我堵着气说。

“那我告诉你,我也不打算回报,还有,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兆臣的语气很粗暴,毫不客气。我怔怔地看着他,想起前阵子为他所作的一切,这个可恶的混蛋居然不领情。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矿泉水,朝他甩去。他来不及躲开,被我淋了一身水。这下子轮到他恼羞成怒了:“叶重阳,你是不是有病?!”

“对,我就是有病!去你的,不识好人心!”

发泄完,我头也不回就走开了。陆兆臣站在原地。见证了这一幕的队友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增加了我发泄后的快感,同时也让我感到一阵心酸。陆兆臣就是这样,从来不会领情,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更不需要这个世界抛给他的假惺惺的善意。

他是一个异类,拒绝温热,甘受冷落。

我和陆兆臣一直冷战,谁也不理谁。谁知放学之后,他还是悄悄地跟在我身后。我和明生走在前面,我知道他就离我们不远,我决定在他向我道歉之前绝不理他。明生四年级了,个头高了不少,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令我厌恶。他像以前一样依赖我,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成绩很好,同时也爱出风头,说话口无遮拦,因此常常得罪人。在学校里遭人欺负了,就算是鸡毛蒜皮的事也要跑到我们班找我,让我为他出气。一开始我总是义不容辞地帮他揪出欺负他的人。久而久之我就不想理了。我对他说:“你真烦,以后的事自己解决,别老是找我。”明生见我态度强硬,表情甚是受挫,抿着嘴不说话,一副令我厌烦的孱弱样。我见他可怜兮兮的,便安慰他:“好啦好啦,真不像个男孩子。”

末了,他嘟嘟嘴说:“我找兆臣哥,我才不要你帮我呢!”

我一听,急了:“你敢找他?我掐死你。”

“为什么不能找他?你都不帮我。”

明生在我和陆兆臣之间扮演的是一个介于纽带和导火索的角色。他天真,任性,不会洞察人心。这是他天性里纯粹的一面,也是导致他在尘世里遭遇磕碰的致命弱点,他自幼便如此,永远别想他能改变。我没有和明生再争论下去。果真,隔天陆兆臣就对我说:“你弟的书包别人丢到花圃里了,”他停下来,看我的反应,又补充道,“是我帮他教训那小子的。”

我看着他:“这么说我们扯平了?”

他笑笑说:“算是吧。”

我和他的和解来得这么突然,连我都不习惯。之后我们似乎没有闹过什么矛盾,我们在这所陌生的学校里,互为支架,他支撑我关于这个尘世单薄无力的想象,而我,则支撑他敏感脆弱的自尊。

一九九七年,为迎接香港回归,棉城举行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学生运动会。陆兆臣代表棉城一小参加跨栏比赛。棉城所有的中小学放假两天。学校宣布放假的那天,大家像被解放的奴隶一般欢呼起来。我看着刚发下来的厚厚一叠油印的试卷,无奈的摇了摇头。陆兆臣的目光游移不定,我想,他一定在想着即将到来的运动会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怪陆兆臣那几天上课老走神。

一九九七年的天空并没有因为香港回归而变得绚烂,我们棉城的人依旧柴米油盐地过着。世界这台巨大的时钟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我们被时光的洪流裹挟着穿越了所有琐碎的片段。

运动会在棉城中学举行。运动场上彩旗飘扬,高高飞起的巨大气球印着“庆祝香港回归”的字样。小学组的跨栏比赛,陆兆臣不负众望进了决赛。比赛的时候,我一直坐在主席台一侧的看台上观望。他的黄色运动服在夏日灼人的阳光下甚是耀眼,操场上涌动着看比赛的人,广播里反复播送着比赛情况,一个高亢奸细的女声,响彻了棉城中学的上空。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我可以在这里读书,那时的棉城中学还没有现在的规模,课室简陋,唯一的好处就是它远离喧闹的村落,学生可以住校,这对当时想方设法要离开家的我来说,确实是件好事。

陆兆臣不知道我来看他比赛,明生死活要跟我过来,此刻他像只猴子一样上串下跳,完全不像平时那般安静,我也就由得他去闹了。最后的决赛,陆兆臣似乎发挥得不错,起跑、跨栏、冲刺,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如水,跑道边上聚集的观众不断欢呼,掌声如雷。我远远地看着他跑动的身影,像一抹被风吹散的丝绸一晃而过。

他拿了冠军,这一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就在我们棉城一小中传开了。颁奖的时候,我看到陆兆臣站在领奖台上,他高高地站着,因为长期训练的缘故,他的皮肤晒得比以前更黑了,粗壮的手臂,他高举金光闪闪的奖杯时,我看到他笑了,一种从心底涌上来的,自然而然地笑。他第一次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在一堆仰视的人当中,他是当之无愧的冠军。

明生看到风光无比的陆兆臣,拉了拉我的手臂说:“姐,兆臣哥真帅!”

我低下头看着他,明生的眼睫毛很长,遮住他的眼睑,我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我想,那里面必定藏着欣羡和渴念。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实在记不清楚,一九九七年的天空蓝得耀眼,我和明生站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看到陆兆臣被人拥戴着享受王者待遇。那一刻,我觉得他忽然陌生起来,他身体里潜伏着的那股往上攀爬的力量终于冒了出来,像一根刺,直直地刺进了那年的天空。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才拉着明生回家。他绕着篮球场四处乱窜,手里的篮球瘪了,拍不起来,但他照旧玩得不亦乐乎。陆兆臣和体育队的人庆功去了,临走时,他看到站在球场边上的我,于是跑过来。黄昏的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线条分明,鬓角的头发还沾着汗珠。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比赛,太阳打西边出来咯!”得了冠军的陆兆臣看起来春光满面,语气听起来十分轻松。

“是啊,你拿了冠军,所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故意讽刺他,不能让他自信心继续膨胀。

有人喊陆兆臣。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跟他们出去吃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看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又补充道,“别忘了把我拿冠军的事情告诉我爸妈。”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跑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黄昏的光线中。

我对明生说:“走吧,回家去。”明生有些不乐意:“再玩下球嘛!反正又没事。”我想想也是,便和他又玩了一会儿篮球,直到校门要关,门卫把我们赶出去。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母亲看到我们,气急败坏地质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菜都凉了。”

我撇撇嘴:“去看兆臣比赛了。”

母亲看到一脸脏兮兮的明生,赶紧拿了一条毛巾帮他擦脸。

“看个比赛也不用到天黑才回家吧?”

明生告诉母亲:“兆臣哥好棒呀,跨栏速度真快!”明生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

母亲转过头看我:“以后不许带明生到处去!都把他带坏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看个比赛就带坏他?我带他去玩哪里错了?”

“玩?你就只知道玩,都快升中考了,我看你到时候考不上怎么办!”

“考不上就出来,还能怎么办,你们就只管供明生读书好了!我才不稀罕!”我的语气愈来愈重,咄咄逼人令母亲有些难堪。此时父亲刚从外面回来,看到我们在吵,他二话不说,疾步走过来,厉声呵斥我:“没大没小的,你给我闭嘴。”

“凭什么让我闭嘴,我带明生去看比赛没有错!”对父母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我极度不满。

那天的情形至今仍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许是内心的躁动被压抑太久,和父母的争吵非但没有令我惧怕,反而令我更加针锋相对,我不满他们对明生的偏袒,在他们的天平里,明生的那端远远压过了我,我在他们眼里,低贱得连根鸡毛都不如。

父亲对我怒目相向,他的火爆脾气我向来有所领略,以前发生矛盾,还不至于大打出手,不过印象中有一次因掏燕子窝和明生扭打起来,之后受他惩罚。鸡毛掸落于皮肉上的疼痛,嵌入了我的记忆里。而这次我没有想到,就因为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居然动手打我。我的话还未说完,他一个巴掌就迎了上来,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宽厚掌心扫过脸颊的力道。“啪”的一声,很响。我本能地捂住脸,泪水渗出来,在眼眶里打转。

我瞪着他,因为疼,我整个身子微微颤了起来。

母亲生怕闹下去一发不可收拾,赶忙护住我,双手按住父亲。明生见此情景,也拉住父亲。我和父亲的对峙,从那一刻便开始了,我们不宣而战,把身上的刺都往对方身上扎去。

我克制自己,千万不能哭出声来,一旦哭了,我就败在他手上了,因此,我决不能软弱不能妥协。

“算你狠。”

我最后抛出的三个字,不偏不倚落在父亲的心上,他气得青筋暴露,如若不是母亲死命抵住他,我的下场就不会是一个巴掌那么简单了。

我咽不下那口气。之后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和父亲冷战,在饭桌上横眉冷对。见了面,也不开口叫他。而他,似乎已经将我置身度外,不闻不问,把我当透明。倒是明生,见我闷闷不乐,私底下向我道歉:“姐,都是我不好,害你被爸打。”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又恼羞成怒起来。

“你还敢说!以后我不会再带你了。”我的语气冰冷,不着一丝感情。

明生低着头,一副委屈的模样。

我和父亲冷战的事,旁人不知,但瞒不过同住一个院子的陆兆臣。大家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一屋檐下,两家一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彼此的眼睛。陆兆臣悄声问我:“怎么闹上了?”

“你明知故问,还不是为了看你那个破比赛。”

我的话明显让陆兆臣如鲠在喉,他看着我,眼神诧异,但还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又怪我了?没天理啊没天理。”

“对,就是怪你又怎么了,我现在心情不好,别和我说话。”

后来上学的路上,陆兆臣果然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们各怀心事。赶着去上学的学生穿梭而过,整条街道熙熙攘攘。陆兆臣手插裤袋,微微弓着背。我们突然间成了陌路人,不晓得对方的姓名,不过问彼此的来历,但都朝着同一个未来走去,一个未知的,梦魇一般的未来。

许多年后,当我在遥远的地方思念陆兆臣,思念那个曾在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男生时,一种穿透时空颠倒众生的魔力将我攫取,我被抛出了相依为命的躯壳,我不再是当时的叶重阳,但陆兆臣,却还是当时的陆兆臣。我们在错置的时空里相遇又分离,终究辜负了命运交托彼此的郑重祷告。

一九九八年九月,我勉强考上初中,陆兆臣作为体育特招生,也顺利进了棉城一中。我们再一次成了同学。参加开学典礼的时候,我碰上陆兆臣了,一个暑假过去,他似乎又长个子了,头发理成板寸,穿一件白色的T恤,在众多良莠不齐的学生当中甚是显眼。陆兆臣和我打招呼,像平时见到我一般。微笑,露出一副狡黠中藏着怯怯的表情。

“看来,我们又要厮守三年了。”陆兆臣和我走一起的时候,打趣地说道。

“谁要跟你‘厮守’,想得美。”我白了他一眼。

我环视着这所崭新的初中,教学楼环成椭圆形,运动场与教学区分道扬镳,隔了一个暑假未有学生上学,操场和教学区内都长满了荒草,草木没有修剪,参差不齐宛若一幅毫无规则的抽象画。我站在偌大的教学楼下,抬头,天空的浮云一朵朵缓慢迟滞飘过。我即将在这里展开的三年生活,对我来说就像蛰伏在角落里随时会扑过来的一只小兽。

这时,陆兆臣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我往校门口的方向看去。

你猜我看到了谁?长发飘飘,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剪齐了刘海,皮肤白皙干净,迎面走来的样子,眼神轻佻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出落成这般模样的女生,除了唐昕还能是谁呢?在这样的场合远远碰见她,实在很不幸,唐昕以全镇第二名的成绩进入棉城一中,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想到才隔了一个暑假,她的改变如此之大,一瞬间我还差点认不出她来了呢。陆兆臣嘴角带着笑意,眼神飘忽,我瞥见他一幅痴呆的样子,故意揶揄他:“你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一副欲盖弥彰的表情:“不是不是,我纯粹是带着欣赏的眼光在看她。”

“你就看吧你,我走了。”我愤愤地说。

我踏上走廊,穿过稀疏的人流。拐过大门口的时候,我和唐昕不期而遇。错身的瞬间,我能明显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种夹杂了香水和孤傲的气息,一个头发梳得油光的男生跟着她,脸上一副狐假虎威的轻薄样,令人厌恶。我向她投去鄙夷的眼神,然后当她透明一般,擦肩而过。唐昕过了意识到刚才走过的人是我,她停下来,转过头说:“原来是叶重阳呀,我还以为你没书读了呢。”

我本想当做听不见,一走了之。谁知她抛过来一句话:“真不要脸,还死缠着陆兆臣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兆臣正站在走廊尽头等我,我能从陆兆臣的表情里读到唐昕话里的尖刻。厌恶一个人,就像喝下一杯苦涩的凉茶,滑过喉咙的滋味令人作呕。唐昕和我针锋相对,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我知道,她看不惯我,就像我看不惯她一样。假若这世界真有什么人让我恨之入骨的话,我想,唐昕算一个。小学被她陷害而受罚之后,有好几年我们都无视对方的存在,我料想不到的是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碰见她。

我站定,转过身来,冷冷地说:“不知谁不要脸呢,还跟一个小白脸混。”

很显然,我的话刺中了唐昕身边的男生,我知道他是谁,棉城一中现任校长的儿子,许家明。他怒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怒目圆睁,歪着头瞪我:“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唐昕走到许家明身边,瞥了我一眼,又朝陆兆臣望过去,收回视线的时候,她说:“算了,家明,以后再给她颜色,我们走吧。”

你可知道,我宁愿唐昕继续对我恶语相向,这样我就有理由动手打她了,我讨厌她,恨不得把她的脸皮撕下来。那种厌恶和仇恨,一直盘踞在我的身体里,蛇一般的,吐着信子,就只待有人挑衅,然后咬上一口。

陆兆臣疾步走了过来,站在我和许家明中间,和他对峙着。唐昕冷笑道:“陆兆臣要英雄救美么,别忘了你是体育生呀,出事了学校可是会随时开除你的。”这话,是纯粹的威胁,我能嗅到陆兆臣身上散发出来的兽性,一种想要与之拼搏和厮杀的气息。但唐昕的话也令我心生惧怕。我拉住陆兆臣的胳膊,叫他走。即将碰撞到一起的两颗弹珠,最终还是被迫弹开了。

我们爬上楼梯,去班里。陆兆臣耿耿于怀:“刚才干嘛拉住我,我真的很想揍他一顿。”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掠过一丝窃喜,随即又被惧怕取代了:“你不能惹他的,毕竟他爸是校长,随时都可以把你开除,你如果开除了,那岂不是对不起我?”说完,我举起拳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陆兆臣低下头看我,他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别拿这事来邀功,我才不吃这套呢,不过我搞不明白,唐昕怎么和许家明勾搭上了。”

“听说她爸给学校捐了不少钱。”

这些小道消息,在棉城一中已经人尽皆知。许家明孤傲,盛气凌人,和唐昕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我们开学不久,就已听闻许多关于他的劣迹:打架,戏弄老师,玩女生……几乎那个年代里一切为非作歹的行径,他都有份。

棉城这片芜杂的草丛里,许家明是那颗长满了毒刺的植株。

我倒是看不出来,他那副瘦弱的骨架里可以藏着如此邪恶的灵魂,但后来到来的一桩事情,让我彻底意识到了他的霸气和残忍。事情的起因,和我有关。学校里分布着几股小势力,以许家明和唐昕为首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团体,唐昕一方面靠着她的好成绩博得老师的喜欢,另一方面狐假虎威引起了诸多女生的厌恶,我实在搞不懂唐昕,何以出落成一个双面人。

事情发生在我初三那年。有一天,我刚上完洗手间,碰上唐昕和另外几个女生,我下意识地躲开,蹩进蹲厕里,想等她们走开后才出来。其中有个女生,听她声音,像被人置于死地般恐怖,她苦苦哀求道:“你们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不敢?我们才不信呢,要和唐昕争男人,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不要脸的贱货!”

旁边几个女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把她脱光,衣服扔到厕所里。”

这时候,另一个女生说起话来,我听得出是唐昕的声音:“没那么容易,她既然那么喜欢男生,就让她爽一下。”她的话音刚落,我就听到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厕所的门被人关上了,里面光线黯淡下来。我躲在隔间里,窥探别人秘密,恨得咬牙切齿,真的不敢想象,那个时候的我们,身体里潜伏着如此巨大而可怖的邪恶,又或者,我们根本不以为然,报复和伤害,像毒瘾一般令人沉醉。

唐昕说:“家明,你来得正是时候,她就交给你了。”她的话音刚落,靠在墙上的女生就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得似要将人撕裂。其他的女生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出声音,我躲在里面,浑身上下瑟瑟发抖,血管中涌动的仇恨令我无法平复。

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能袖手旁观,绝对不能。

你可以想象,当我推开隔间的门,站到他们身后时,我遭受的是怎样的冷嘲热讽以及侮辱,它们万箭穿心般朝我射过来,令我措手不及。

唐昕一见是我,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哈,原来是你!叶重阳,你是不是皮痒了。”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但我拼命克制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你们,放开她。”许家明回过头来看我,发出一阵狞笑,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放开她?好说好说,你用自己跟她交换吧,这样公平吧?”

被他们按住的女生拼命挣扎,有人朝她小腹上踢了一脚,她被踢疼了,像只受伤的小狼一样呜呼一声,身体极为扭曲。她的衣袖被扯烂了,露出一截手臂。

我重复一声:“你们别太过分。”

唐昕走到我跟前,扬起下巴,不屑一顾地说:“叶重阳,我一直没有机会收拾你,今天刚好,是你自找的。”说完,她示意其他人放开那个女生,她如同获释一般,踉踉跄跄往外跑,她来不及看我一眼,但我从她脸上,读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之感。

许家明问唐昕:“怎么收拾她呀?”言语里止不住的轻佻,我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是如此的一副脸孔,似乎他骨子里天生涌动着高高在上的血液,澎湃,激昂,令人畏惧。

唐昕说:“还是照旧呀,扒光她的衣服,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在旁边看着。”

她的眼神里透出一道冷漠而仇恨的光。我的双脚不由得发软,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这间散发着尿骚味以及一种腐臭味道的洗手间,成了我无处可逃的囚牢。门被人顶住,没有谁可以进来救我,落入他们几个人的手中,我走投无路。我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防备着即将扑到我身上的那头野狼。他目露凶光,似乎要将我啃噬干净。

许家明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歹毒,和他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朝我步步逼近的时候,我竟然害怕得不知道后退,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我攫住,利爪一般,使我困顿其间。我无法动弹,也忘了喊叫。他下意识将我的嘴巴捂住,身后的几个女生上来,把我的手牢牢按住。我抬起脚踢他,膝盖撞到了他的裆部,他疼得半弯下身,脖子上青筋暴露。片刻的骚乱,之后,他支起身子,咬着牙,伸出手掐住我的喉咙,疼得我差点窒息。

在那个可怕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身体里的那只小兽,一直安分守己地潜伏着,她像沉睡的婴孩,呼吸微弱,但心脏跳动起来强劲有力。直到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听到潜伏在空气里的声音,絮絮叨叨的,像一个聒噪的老妇人。他们在我耳边绕着,飞着,对我复念:“重阳,重阳。”接着便是尖利的笑声。我极为厌恶这样的声音,一度以为是幻听,它们时刻蛰伏在,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哪怕我捂上耳朵,还是会听到。

很久以后,洗手间的阴暗以及众人发出的耻笑声和嘘叹声,成了一个炙热的烙印,将我的皮肉烙得吱吱作响,烧焦的气味,把耻辱和悲痛一并遁入皮肤,那种感觉,恶心而羞怯,让人恨不得立刻去死。许家明凑近我的脸,他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叶重阳,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就想干你。”说完,他一把扯开我的内裤,他的手指,粗暴地伸了进去——冰冷的触觉,令我一震,我下意识地挣扎,但完全无济于事,紧闭的下体像被撕裂开一道口子,如同幽禁的蚌壳被撬开,渗出惨痛,和无法规避的羞耻。

观看的女生,都哗然一片,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世界在不断旋转,晕眩,颠倒了秩序。从未有任何时候,像那一刻牢牢占据着我的记忆,无法排除,无法碾碎,魔咒一样。我闭上眼睛,眼泪从身体深处流出来,一点一滴,淌过脸颊,迟迟不肯坠落。我呼吸急促,一种窒息的疼痛在胸腔里滚动,发酵,几乎要喷薄而出。我张开嘴巴,把头撞向许家明,朝着他的耳朵,拼了命咬下去。他疼得嗷嗷直叫,终于放开了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命甩开抓住我的女生,扯上被褪去一半的裤子,低着头冲了出来。突然撞进来的灼热阳光,直射我的视网膜,留下一片斑驳惨淡的阴影。

我不顾一切朝外奔跑,如同一个从原始洞穴里被放逐于荒野的猿人。奔跑,奔跑,把生命折成不屈不挠的姿态。世界在我跳动的视线里摇摆不定。所有的人和我擦肩而过,我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所有的一切只剩下了血肉模糊的脸,空洞,坍塌,猝不及防。

你知道被人遗弃的苦痛么?像提线木偶被切断维系灵与肉的绳索,双足悬空,无处践踏。

我第一次夜不归宿。我逃了,兵败如山倒。现世的安稳,在于其给予我们灵魂赖以栖居的躯壳,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纷乱的画面一起涌来,他们的嘴脸,眼睛里折射出来的邪念,一齐朝我袭来,无力抵抗,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没有目的,不知去向。暮色四合,天空被泼上橘黄色的墨水,肮脏得无以复加。

等到走累了,我才发现自己停在了郊外那座废弃的仓库前。

整座仓库看起来就像一个漆黑的洞窟,长着巨大的嘴巴,似要吞噬时间。天空横躺在远处的山坡之上,闻不到一丝空气流动的味道,云朵麋集,聚拢成杂乱的形状。空气湿溽,死气沉沉的,它们侵入我的衣服,触摸我裸露的肉体,我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绝望,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哭,我只感觉我像一颗潮湿的种子,待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里,焦灼不安。

仓库的前面是我们棉城的水利渠,四下里静谧无人,我脱下鞋子,用脚尖触碰水面,水凉得像我的心。我把自己沉进水里,水将我裹挟起来,堵塞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那种感觉,如同被窒息被包围被挤压。我要洗掉一切污垢——可是灵魂脏了,要如何洗净呢?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回声只有这郊外凄冷的夜色和寥落的星辰。

有那么一刻,我想一死了之,把自己埋葬在这片浑浊的水域里,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怕呢,怕,不甘心,我不能成全了他们,如果我死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不是吗?

衣服湿得精透,风吹来,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可我仍然不想回家,仿佛家已经遥远得无从触及。我推开仓库的大门,里面暗淡无光,听得见老鼠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仓库很久没有人用了,一股潮湿的霉味盈满其间。我拖着湿溚溚的身子,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蜷缩成一团,下体有些疼,并没有流血,但比流血更令人害怕。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下意识让自己忘掉。

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能勉强看到四周模糊的轮廓。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容纳我吧,我不害怕,即使四周布满了前来寻仇的鬼魂,我亦不会退让。我突然感到无比的安稳,没有人打扰,所有一切都属于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时间概念,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种空旷而寂寥的虚无之感逐渐将我虏获。肚子很饿,加上寒冷,我开始感到无助,双脚无力,无法走动,现在,他们应该到处在找我吧,我宁愿他们找不到我,或许,我命里注定要坐在这里慢慢等死?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干涸至死,多么美。

过了很久,久到我开始麻木,失去知觉,然后,我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重阳,重阳你在吗?”

我辨别得出那是谁的声音,可是,我突然说不出话了,周遭的空气变得钝重、迟缓,一层层向我压下来。我勉强睁开眼睛,视网膜上,隐隐闪闪的火光朝我逼近。是陆兆臣,是他。打火机的微弱光亮,映照着他的脸,那张我看了无数次的脸。

“重阳!”他慌乱地跪下来,把我扶起。“重阳,你快说话啊,别吓我。”

陆兆臣的到来,把我从沉堕的水里捞起了。我望着他,浑身瘫软地靠在他身上。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脸颊一片冰凉,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胸腔里积压太久的那些悲戚和酸涩,全部喷薄而出。

许多年后,当我已经在滚滚红尘中变得麻木,不再流泪,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仓库的那晚,年少时从心底涌上来的眼泪多么难能可贵,它们不是外界强加于你的悲伤,而是真真切切的,从身体的河流中分流而出的液体,温润,充满了末世救赎的味道。

我不知道陆兆臣是怎么寻到我的。那晚很多的回忆都模糊不清了,我记得,我浑身乏力,靠在陆兆臣背上,他宽厚的背承接了我的愁苦和无奈,像一块甲板,在动荡不安的海上摇晃,却给予我从未有过的安稳,所有的暴风雨已经停歇,夜阑人静,我听见陆兆臣的呼吸,一起一伏。归家的路并不漫长,等我们抵达巷口的时候,我听见陆兆臣喊了一句:“我找到重阳了。”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还有母亲见到我时无法压抑的哭泣。

我醒来后,母亲告诉我,我足足昏睡了两天,中间醒过一次,但没有胃口吃饭,面如枯槁。母亲一勺一勺喂我喝粥,温热的流体滑过喉咙的时候,我的眼角溢出了泪。母亲用手绢帮我抹掉。明生坐在床沿,看我的表情带着无法描述的哀伤,父亲不在,我问母亲:“爸呢,他在哪里?”

母亲把我额前垂下的头发轻轻拨开,告诉我:“你爸去学校找校长了。”

我叹了一口气:“妈,你会怪我吗?”

母亲眼睑低垂,轻轻将我揽入怀里,明生的脸也近在咫尺,母亲说:“你没事就好,我们不会怪你。”

我问明生:“明生,你呢?”

明生愣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不敢看我。他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捉摸的光,抿着嘴不说话,随即便慌乱得跑开了。母亲惊愕地回过头,明生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了。母亲长叹一声:“这孩子……”

傍晚,陆兆臣来看我。他站在我家门口,怯生生地问母亲:“阿婶,我可以进来吗?”母亲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让他进来了。我斜靠在床上,看到陆兆臣,仿若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他搬了张凳子坐在我前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看得出来,他很担心我,但无从表述内心的想法,所以只好沉默以对。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对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能把你找回来,我也放心了,不过没有保护好你,我很愧疚。”

“这不关你的事,是他们……”说到这里,我停下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兆臣,他也怔怔地盯着我看,从他的表情当中不难捕捉到他对许家明还有唐昕的仇恨:“你放心,迟早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母亲在一旁,听着我们的谈话,她没有干预我们,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离开了。房间里剩下我和陆兆臣了,我让他把电灯打开。那晚之后,我对一切黑暗滋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惧感,只有在充满光亮的空间里,我才不会害怕。

陆兆臣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我问他:“什么来的?”

他说:“是我帮你求的平安符,你戴着吧,会保你平安无事的。”

我把那串桃木坠子的项链握在手里,正想和陆兆臣说声谢谢的时候,父亲进来了。他的脸色看起来极为吓人,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一般。他一进门,便破口大骂起来:“你给我起来,妈的,你看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说完便粗暴地将我从床上拉起,丝毫不顾及我的脸面。陆兆臣躲闪在一旁,见我父亲这般火爆,他劝了句:“叶叔,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父亲似乎是这时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转过头,发现是陆兆臣,像看到猎物一般,我瞥见他眼里冒出的火光,似乎要将人吞噬干净,他转而朝向陆兆臣:“你还有脸来我家?都是因为你,把重阳带坏了!”说完他便动手将陆兆臣推至门口:“你给我滚出去,别让我看到你。”

“陆叔,别,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陆兆臣甚是委屈,语气听起来极为苍白无力。

“我去学校找过校长了,他把情况都告诉我了,你还想狡辩?不好好读书,成天和别人闹事,你回家告诉你爸妈,快点收拾东西给我滚,我们家不租了!”父亲的话不留一点余地,句句伤人。

我看到陆兆臣睁大眼睛与父亲对视,眼神肃杀,没有一丝软弱。

我勉强支起身子,朝他喊道:“爸,你到底站在哪边说话的?校长的话你能信?许家明是他儿子,他当然包庇他了,他的话你怎么能信呢,你就不想想我怎么被欺负的?他们都是畜生!”说到最后,我几乎是声嘶力竭起来。陆兆臣抵住门,毫不退却。父亲夹在我们中间,他把陆兆臣拖过来,一把按到椅子上坐好。我和陆兆臣互看了一眼,我们都知道,父亲已经被校长蒙蔽,我感到自己快孤立无援了,气得发抖。

母亲听闻争吵声,赶紧进屋来。我们三个对峙,像对立的雕像。母亲知道事情不妙,赶忙劝导父亲:“有话好好说,别冲动,你也不想想孩子,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受害者?我们做父母的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你女儿现在没脸见人了你知道吗?我们一家都没脸见人!”

母亲料想不到父亲会出此言,她完全怔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陆兆臣,脸色极其难看。

“你是不是疯了,孩子都被人欺负了,你胳膊往外拐?你还有没有良心的!”

母亲的话激起父亲更大的厌恶,他仿佛被人点燃了的炮竹,轰的一声在屋子里炸开了。

“我胳膊往外拐?如果不是我求他,重阳早就被开除了,你还怨我?我在他面前就跟条狗没什么区别。”父亲声音变得嘶哑,一字一句,像尖锐的利刃一样刺向我们三个人。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够了!你不想帮我出气就算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你们都出去,出去啊!”

父亲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扔给母亲,抛下一句:“他们赔的钱,你看着办吧。”

那一刻,好不容易快愈合的伤口,就这么被父亲的一句话重新撕开,伤口往外突突地淌着血,止也止不住。陆兆臣阴沉着脸,被父亲粗鲁地推出了房间。母亲哭了,我也哭了,我从未感到,父亲会变得如此陌生。我瞪着父亲看,他暴怒的脸色,映照着灯光,显得极为狰狞。我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信封,把里面的钱扯出来,使尽气力,将它们撕成碎片。父亲来不及阻止我,眼睁睁看着崭新的一叠钞票就这么被我毁了,他怒吼起来:“你给我住手。”我没有停下来,发疯了一样把钱撕碎,撕到最后,我哭喊着将它们撒到父亲脸上:“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难道我的尊严就不值钱了!”

父亲的暴怒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他脖子上青筋暴露,被我撕烂的钱洒落一地,我看着它们从空中飘落,无数的碎片,成了无数张令人恶心呕吐的脸。

父亲摔门而出,门重重地关上,把墙上的灰尘都给震了下来。

我和母亲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如今,我坐在这里,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回顾往事,它们凌乱不堪,像一段剪辑错误的片子,首尾倒置,配乐蹩脚。有时候我常想,那时的我是不懂得爱,耳目间充盈的只是彻头彻尾的恨,恨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恨周围的人冷漠如石头,我从未像那一刻一样恨一个人,许家明,唐昕,这两个名字被我咬紧,似要将其啃噬,我从未料到,人可以变得如此狰狞,他们加诸于我身上的痛,令我浑身乏力。

我突然觉得可悲,在我未爱之前,恨已经令我厌倦了爱。我从未那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身体里的爱和恨,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生命的天平之上,爱恨置于两端,孰轻孰重,又应该用什么来衡量?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停止爱的,对不对?那时候我自以为不需要爱,但我不知道,人们无法杀掉爱,每个人从一出生,爱就存在,我们甚至无法用恨去杀掉爱,人可以杀掉陷入爱河的心性,被爱填满的感觉,甚至杀掉爱的特质,人可以把它们全部杀死,或将它们化为麻木,强烈、沉重的遗憾,但无法杀掉爱本身,爱是狂热的追寻,一旦真诚而彻底地触碰到爱,爱就永远不死。

“我们是上帝的善男信女,在濒临死亡之前,每个人心里的仇恨总大过爱,所以人会活得痛苦。”

多年后,我在监狱里探访陆兆臣,他看着我,所有的喧嚣都已沉默。牢房里,狱警握着警棍站在我们身后,面对一个杀人犯,我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害怕,陆兆臣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懊悔。我不知道是什么将我们变成了这般模样,我们越是抵抗命运轮回的力量,越是无法逃开,好像从我们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神秘的诅咒附在身上,不管我们走到何方,它都不会离去,直到我们看清了彼此身上流淌着同一种血液。

我想,我是爱过陆兆臣的,在我们尚未懂得爱的年月,它就存在了,一直像警钟般在我生命里敲打。从他站在巷口里等我上学的时候开始,从他挡在许家明面前开始,从他在阴暗的仓库里寻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从我们青春的朝朝暮暮开始……我们就像两颗会痛的石头,猛烈冲撞对方之后裂开了缝,似要以这样的形式才能确定各自存在的质感。

现在,他真的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了么?我不相信,不管是否明天他就要销声匿迹,不管我是否就快失去他,我坚信,他的生命里,一定还涌动着和我一样的爱。

陆兆臣变得好沧桑,监狱里的生活,令他消瘦,脸颊塌陷,眼神呆滞。

陆兆臣和我说话的时候,有些躲闪,语调低沉,好像很久没有开口一般。他告诉我:“唐昕来看过我。”

唐昕?我脑海里冒出的,是年少时候的那个唐昕,将我和陆兆臣折磨到发狂的女生,我万万料不到,她居然会来看陆兆臣。

“她该不会是良心发现了吧,这个女人……”我的话还没说话,陆兆臣便打断我:“她就要离开棉城了。她说她觉得对不起我。”

“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她真会猫哭老鼠,背后砍人一刀然后还来安慰人家不要哭。”

“我现在也看开了,无所谓了,她能来看我,说明她还不算坏得彻底。”

“许家明呢?他现在怎样了?”

我和陆兆臣时隔这么久之后的谈话,竟然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谈论那些我们恨过的人。我感到非常可笑,唐昕和许家明也活得太过炽烈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从我们的记忆里死去。

“许家明的腿,废了,前阵子嗑药,好像被抓起来了吧。他老爸贪污被查,校长没得当了。”

同是阶下囚,陆兆臣谈及锒铛入狱的许家明时,语气中没有半点的幸灾乐祸,或者说,经过这些年,我们都已经化解了仇恨,剩余的,不过是对彼此苟延残喘生命的牵挂。牵挂别人的生,也牵挂别人的死。

我想起初二那年,陆兆臣被开除出学校。他把许家明的腿打折了,用一根钢筋把他的膝盖骨敲碎。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之后,陆兆臣被他父亲痛打一顿,陆绍华用一根麻绳把陆兆臣掉在屋里的横梁上,扒光了衣服,把他往死里打,闻心兰几番劝说陆绍华住手,非但没有阻止到,反而痛斥了一顿。那日,们一家人是听着陆兆臣的哀号声度过的,闻心兰到我家来,恳求我父亲帮她,叫陆绍华停手。但父亲一脸阴沉,他说:“你们家的事我管不了,孩子犯了错就该打,你回去吧。”我想出门去看看陆兆臣,但父亲不让,他把家里的门锁上了。母亲那几日被这些事搅得心烦意乱,长吁短叹之际,不忘劝导我安分一点。我枯坐在家里,焦灼不安,陆兆臣的痛,也真真切切地传到我身上,我被一种愧疚折磨得几近发疯,如果不是因为我,陆兆臣也许现在还好好的,可是,为什么一切都变成了这般模样。

陆兆臣教训许家明的事情,被我们棉城一中的人传得神乎其神,但唯有我知晓,这一次,他将面临的是穷途末路。陆兆臣被他父亲关在家里的那阵子,我常隔着门窗和他说话,屋子漆黑,和一个牢房无异,陆兆臣的脸色极为苍白,眼睛异常明亮,像暗夜里的萤火。我对他说:“都怪我,陆兆臣,对不起。”他躲在门口面,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傻瓜,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太冲动了。”

“你以后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怎么办的,反正我也不想读书了,出来打工,一样能活得好好的。”

我努力克制住,不允许自己在陆兆臣面前掉泪。我的手触碰在他家的门板上,冰凉的触感抵达心脏。沉默一阵子,他对我说:“重阳,重阳你还在吗?”声音急切。我应声:“我在。”

“重阳,答应我,你还是要好好读书,不然就真的对不起我了。”

一阵惶惑和沉重的感觉向我袭来,我点了点头,回答他:“嗯,我会的,你也是,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的。”

我们的谈话,不自觉竟有了些诀别的味道,我心里酸涩,又不敢放任情绪流淌。稍后,陆兆臣笑了起来:“好啦,别搞得那么凄惨,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棉城一中的人都预料陆兆臣活不长了,所幸的是,他没有遭到报复,许家明父亲把他开除之后,也因为贪污的原因被撤了职。许家明失了靠山,他的腿废了,再也无力呼风唤雨了。

唐昕从那之后开始有所收敛,她的娇蛮,盛气凌人,逐渐像干瘪的气球一般收缩起来。人的轮回,并不存在于生死之间,大部分时候,人活着,就能够将宿命倒置,曲折回环一番之后,改头换面。

我去探访陆兆臣的时候,和他聊起了三年前的事情,彼此知道,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的炽烈,已然慢慢淡化成灰,留下的是燃烧过后的遗痕。我想起那时和他隔着一扇门的谈话,想起他微笑着对我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心里便一阵一阵地难过。

时间无法逆转,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岁月,被埋葬在急遽逝去的洪流里。

那阵子,我在外界的仇敌,好像都已经一一归降了,他们扑腾的魂灵终究活成了跌宕的姿态,然而置存于家里的仇恨却愈演愈烈,灾难的星火夹着喧嚣与骚动,在我十五岁那年被上帝随手掷下,然后燎动了整片荒原。

2.喧哗与骚动
锦葵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