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罪与罚

记忆是件多么奇妙的东西,谁也说不准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它像一颗旺盛蓬勃的种子驻扎在每个人的心里。我们对于周围世界的看法,随着日渐逝去的时光,获得了向上的张力,然后变成了一顶迅速膨胀的热气球,嗖的一声载着我们飞离这沉重不堪的大地。

我们的生活,其实每天都是重复的,就像海峡上涌上来的潮汐,日复一日冲刷礁石,不知疲倦亦无停歇。棉城也是如此,它像一个空荡荡的容器,接纳从天而降的雨水,也接纳苦难和眼泪,至于欢乐,似乎因为夹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所以自始自终无法滞留在这片土地上。棉城人抱怨它,却无人出走,就像试图揪着头发使自身脱离地球引力一般,徒然而荒谬。他们对生活已然麻木,失去敏锐的触觉,一如磨损了棱角的器皿。所以,他们既不因别人的生而欢喜,也不因别人的死而唏嘘。

在这里,时光像一条拥堵迟滞的河流,搁在这片土地之上无声流淌。

男人第一次出现在棉城的时候,没有人认识他,他好像突然从某个巷口冒出来的,带着一脸惶惑的表情,一双眼睛狭长而警惕,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他显得既疲惫又茫然。他的双脚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长途火车的颠簸在意识里停留得太久,还没有完全散去。他拎着一只桶,里面塞满了各种用品,牙膏牙刷,一只竹枕,还有一床薄薄的被子。水桶边缘磨损得厉害,这只桶随着他度过了漫长的旅途,在火车上站得累的时候,他就一屁股坐在上面。现在,他稍微停歇了,坐在公路边的一根石柱上抽烟,他的样子很落寞,胡茬没有剃干净,现在又长了,粘在他的脸颊上,像一撮稀疏的野草。时间是傍晚,棉城的公路上车流稀少,他抬起头看了看乡亭,大理石牌坊,漆金楹联,大概是他对这座城镇的第一印象,苍茫的夜色逐渐降临,把目光所及的事物都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他的妻子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包,里面也塞满了琐碎的物品,孩子用布条裹住,垂挂在胸前。她的脸色苍白,极为憔悴,还是勉强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小男孩的眼睛很明亮,和他父亲相似,也是狭长狭长的,眼珠子黑得像龙眼核。夫妻二人没有说话,长时间的奔波令他们疲惫不堪。

人面对未知的世界,内心是忐忑的,像原始人久居洞穴,忽然面对一整片荒野和动物的嚎叫声,恐惧便开始一点点蔓延。但男人并不害怕,人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是不会害怕的。举家迁徙至此,像候鸟一样南飞,只此一次,没有再回溯的可能。沉默良久,男人喊女人:“找点吃的吧。”女人点了点头,孩子在她怀里极不安分,他跟着父母,从遥远的省份一直南下,和一头嗷嗷待哺的小兽无甚区别。乡道很长,一直延伸到城镇内部。沿路有几家商铺,刚亮起灯,女人抱着孩子,背上的帆布包令她走起路来活像一只乌龟,她走到一家杂货店前,徘徊了一下,眼睛不知道落在哪里。有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探出身子问她买什么,她听不懂老头的话,顿时慌张起来,她转过头看一看丈夫,他坐在石柱上抽烟,跟雕塑无异,于是她伸手指了指放方便面的货架,老头嘴里嘟嘟囔囔,女人听不懂她说什么,也许老头以为遇上了一个哑巴,他抽了两包华丰方便面,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女人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就两包吧。”

老头这下子恍然大悟,他用夹杂了棉城方言和普通话的奇怪强调说道:“外省仔啊……”

女人接过方便面,递给老头五块钱,老头找给她三块,她拿了钱塞进裤兜里,走没几步,又折回来问老头:“有没有热水?”

老头听不懂,摇了摇头,女人眼尖,看到店铺里放着一个热水壶,便伸手指了指,老人家老眼昏花的,根本不知女人要表达什么,他再次摇了摇头。女人干着急,不知道要怎么说。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看到老人家像对牛说话,便笑了笑插话道:“你是不是要热水泡面?”女人终于遇到一个会讲普通话的了,她高兴地点了点头。随后,年轻女人提了热水壶过来,但片刻之后,她意识到没有可以泡方便面的容器,她有些为难,女人的穿着打扮还有蓬头垢面的样子让她嫌弃。她问她:“你有没有东西装热水?”女人想了一下,就往公路的方向跑去,稍后她带来了一个搪瓷口杯。

孩子闻到方便面散发出来的香味时,嘴巴张得大大的,一直在她怀里挣扎。女人知道,孩子吃不了方便面,她面露难色,问店铺里的年轻女子:“我……我想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孩子吃?”

年轻女子有些懊悔刚才和她说了话,她撇撇嘴,为了打发这位陌路人,她吩咐老头回屋,用一个塑料碗装了白粥,递给女人。女人一手拿着搪瓷口杯,一手接住塑料碗,白粥还热着,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年轻女子像下最后通牒一般说道:“碗给你们,不用还了。”说完就往屋里走了。

女人站在原地,不知该感激还是无奈。不过她想了想,她这幅打扮,又操着一口乡音极浓的普通话,势必会让人起疑心的。她往回走,丈夫等得不耐烦了,呵斥了句:“找点东西吃也去那么久。”

女人厌恶得瞪了他一眼,她懒得解释,只说了一句:“要不你去啊,我还遭人白眼咧。”

男人没有说什么,夫妻二人分享同一个口杯里的方便面,因为饿了很久,他们连自带的筷子都没有擦干净就呼呼地吃起来了。女人给孩子喂白粥,一口一口,先含在嘴里等它稍微冷却,再用勺子送进孩子嘴里。孩子砸吧着嘴,吃得不亦乐乎,女人看在眼里,一阵心酸涌上来。她抬眼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心想今晚若是找不到住的地方,就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吃完方便面,男人满足地伸了伸懒腰。

女人问他:“今晚睡哪?”

他斜着眼,不屑一顾地说:“随便找个地儿,明天再找房子。”

女人皱皱眉头:“我们随便可以睡,娃可咋办?”此刻孩子刚吃完粥,嘴唇上沾着的汁水被风吹干了,像一小圈白色的胡子。女人心疼孩子,丈夫那副爱理不理的懒散样,令她焦急。

天刚暗下来不久。男人用手抹抹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座城镇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他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闯进来,就像一阵粗暴的风,或者一块低到尘埃里的纸屑。他不过二十几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所谓生活的艰难,还未在他身上展开狰狞的面目,不过,也隐隐朝他走来了。娶这房妻子,在他老家的人看来,是件天大的喜事,因为他自幼就没了父母,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没读过几年书,言行粗鲁,信奉的念头只有一个:女人和钱。它们是他活于这卑微世上所坚守并且渴念得到的,为此,他几乎花费了大半的心血。能娶到这么一个明眸善睐的女人,是他的福气。尽管他滥赌,又酗酒成瘾,但对女人来说,嫁给他,也奉行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话,再说两人结婚后,他有所收敛,对待妻子亦有一个丈夫该有的样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唯一的不好便是那改不掉的火爆性子,为此,夫妻二人没少闹过。这次南下,男人下了很大的决心,不赚多一点钱,此生再也不回老家去。那时,孩子刚满月,有一天他兴冲冲跑回家里,对妻子说:“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到南边去,准比现在好。”

这是他的逻辑,在北方贫瘠的土地上生活艰苦,企图背井离乡。兴许命运会将好运赐予他,女人一开始并不同意,她生性安于平稳,漫长的旅途对她来说是个挑战,她身体一向不好,瘦弱,吃不了那么多苦。最后促使他们离开的原因来的猝不及防,夏季的某个晚上,天降大雨,连绵的雨水下了几天,很快泛滥成灾,临近的一座水库被暴雨冲垮,洪水冲下来,几乎将整个乡里夷为平地,男人走运,自家的屋子没被水淹到,连夜收拾了行李,带着妻儿,仓皇地逃开了,还来不及和他唯一的亲人道别……

地理上被切割开的距离并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时间镌刻于心理上的距离,漫长无边际,从内心深处涌上的声音告知他,此后,他就成了无根的浮萍了,需要在这个拥挤喧闹的尘世里寻求到一个庇护之所,所幸,搭乘的火车一路南下,颠簸了三天两夜,终于还是来到了南方。南北的差距甚大,这一点,男人始料未及,这里燥热难耐,阳光歹毒,似要蒸发所有的水份。一下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月台上,他差点迷失了方向,妻子紧紧牵着他的衣襟,孩子躺在怀中,眼珠子打转,好奇地接受这南方酷暑的阳光倾照。那时候,他还未长出记忆这对触角,所以,对着仓皇的人世不着一丝痕迹。

之后,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城里不宜久留,房租太贵,而且人生地不熟的,在偌大的城市里,他们简直就像是无处栖身的老鼠。现在唯一的落脚点,应是城乡结合部一带,那里是外来人员集中的地方。他和妻儿搭乘大巴,车厢里充斥着汗臭味,烟味以及柴油味,搅得人呼吸困难,女人忍不住吐了起来,他皱皱眉头,找司机拿了一个塑料袋,搁在女人的嘴巴下面。破破烂烂的大巴行驶在公路上,和一堆行之将散的废铁无异,不过也算是八十年代体面的交通工具了。接近傍晚时分,司机将车停靠在路边,问道:“棉城啊,有没有人下?”男人看妻子脸色苍白,怕再坐下去情况不妙,因此喊了句:“有下。”随后便拉着妻子还有行李一同下了车,孩子刚睡醒,躺在女人的怀里极不安分。

路灯亮了起来,男人极为惊诧,这在他北方老家可是难得的景象,南方真的那么发达么,这年代就有路灯?稀稀拉拉的几盏路灯,给了男人一点慰藉,他寻思着,应该趁这时候进城镇去找房子先凑合一下。他捏了捏缝在衣服里的几百块钱——他的全部积蓄,脸色沉重地对女人说:“现在走吧,找房子去。”

棉城是纵深的布局,他们穿过狭长逼仄的巷子,两边的房屋升起炊烟,饭香四溢,沁入鼻息令他沉醉。他提着水桶,妻子跟在身后,男人不认识路,也不问路人,就凭着直觉穿街过巷,女人怯生生地跟着,活像行走在黑暗的冥间。走到一户宅落跟前,男人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东风卡车,有人正从屋里往外搬家具,男人让女人在原地等他,便鼓起勇气上前询问:“你们这里可有租房子的?”一个带着帽子的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开。”很明显,他听得懂男人的话,男人不死心,又重复了一句:“大哥,帮个忙,这边哪里有租房子的?”戴帽子的人一声不吭,忙着搬东西,不理他。随后,另一个头发梳得油光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看样子,像是夫妻。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问戴帽子的人,知道情况后,他问男人:“租房?”

男人毕恭毕敬地答道:“嗯,是的是的,租房。”

“你有钱?”头发梳得油光的男人语气里藏不住的试探和游移。

“有有,要多少?”

“这样吧,我兄弟分家,刚要搬走,腾出一间小屋租给你,一个月一百,怎样?”

男人有些为难,他想起自己的全部身家也只够租几个月而已,他笑了笑说:“能不能降一点?”

“一百已经很低了,你不想的话我还不想租呢。”

男人左右为难的样子让女人看不过去,她抱紧了孩子走过来拉着男人,示意他离开。但男人迟疑良久,又以商量的语气说道:“这位大哥,便宜点吧,我们刚来这里……”

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女人怀里的孩子就哇哇大哭起来,没有来由的,哭得厉害,女人吓着了,忙不迭哄他,但孩子就像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哭得更大声了,此时,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孩子,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她拉了拉丈夫的衣袖,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男人皱着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他对这一家三口说:“可以便宜点,一个月八十,怎样?”

男人细细算了一下,他也不想继续在这陌生的城镇里游荡下去,更何况这院落看起来也挺宽敞的,住在里面应该不错,他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妻子点头答应了:“就先住下吧,住下再说。”说着,女人的眼睛飘向了院子里。

——这是陆家初到棉城的境况,一切还算顺利,又或者只是刚开了个头,更多藏匿在角落里的东西,还未真正显现出他们本来的面目。

接下来,应该说一说我父母亲的故事了吧。

我的父亲叫叶国渠,那时候我还未出生,他的生命,并未与我发生联系,或者说我的生命还未住进他和我母亲的共同拥有的这间宅子里。他不过和我在巨大的时空交错中相逢,将由我来叙述他的青春,他的年少,他即将遇见的女人和膨胀起来的情欲。有人说,我和父亲长得像,眉目、脾性,或者说我们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气若游丝的怯懦以及狂暴很相似。我不认可这一点,换在年幼时,或许我会像一个小男子汉,像一个在战场上寻获战利品并且沾沾自喜的小兵,以此标榜我与心目中英雄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父亲在我心目当中,从来不算一个英雄,在那个年代,英雄不过是被压扁了铺平在历史教材上或者跳动在电影屏幕上的纸偶,在没有人相信英雄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年代,这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尤其是像我这么一个不崇拜父亲的异类,更像一个十恶不赦的不孝之人。

他们说,我的母亲丁秋霜那时候是出落得很美的,在那样一个年代,不依靠化妆品,她的皮肤好看得令人嫉妒,但他们都说丁秋霜命不好,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哦,对,叫“红颜薄命”——这是他们在母亲死后盖棺定论,母亲瘫痪在床那阵子经常与我说起和父亲之间的纠缠,母亲总是这么对我说:“明生你知道吗,男人和女人就像是一杆木秤和电子秤,区别在于测量的精准与否。男人不会那么细致地掂量女人的心,但是女人会,她会把自己对男人的所有爱与恨都做一次彻彻底底的测量,然后分出轻重。”那时我尚未懂得爱,也不懂男人和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而结合,很多东西,我似懂非懂,但我知晓她眼里的温情脉脉的光,它们直射到我浅薄的青春里,像一只害怕坠落而小心翼翼沾着水面的蜻蜓。

我盯着母亲憔悴不堪的脸,难以想象别人口中那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有朝一日竟会落到这般境地,她和叶重阳都很美,这是不可否认的,尽管母亲的美已经被搁置在时间的大卖场里被打折出售,而叶重阳呢,她和母亲的容貌并无多大相似之处,她有种摄人心魄的艳丽,这种艳丽我在当时甚至无法领悟到——直到多年以后,我遇上我爱的人,在接近她的内心世界时候,我才像一个突然在黑暗中照见镜子的人,我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镜子以外的叶重阳,她的冷艳,像一朵不动声色的花,不动声色就足以将你震慑住。有时候想一想觉得奇怪,何以我们家住了一长一幼两位美人儿。母亲似乎从不认为自己是长得好看的,或许她已经败给了时间,但叶重阳从来都是高昂着头颅的,她与母亲的关系很微妙,算不得亲近,也谈不上疏远,若即若离,似乎怕贴得太紧,会灼伤彼此。

丁秋霜,这名字多美啊。给母亲扫墓的时候,我盯着错落有致的三个字出神良久,后来婶婶说,母亲是在霜降的那天出生的。我记得了,很小的时候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她叫秋霜母亲也是这么回到我的,南方的霜降按照时序其实发生在秋天,所以她叫秋霜。很美的一个名字,不过,假若人的命运和名字是息息相关的话,我宁愿母亲不要叫秋霜,随便什么名字都比它好。一个散发着萧瑟和寂寥的名字,现在躺在墓碑之下与我永世相隔。一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重阳”这个名字,也许是母亲取的,也许不是,总之,它预示了叶重阳身上某些类似节气时令的东西。

叶国渠遇见丁秋霜的那年,棉城的造纸厂办得红红火火的。认识母亲的人都说她红颜薄命,她的家境贫寒,初中毕业之后,丁秋霜进了棉城的造纸厂,在纸板车间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工,丁秋霜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子,十七岁的她穿着厂里的制服,熟练地操作机器,印制纸板上的编号和字体,又或者剪裁纸板,检查尺寸——这些都是很基本的工作,她就这样在厂里做了三年,没有其他的渴求,安贫乐道。她不像车间里的其他女工,话不多,每次别人在闲谈最近厂里发生的事情时,她都不闻不问。不过有一次,她听到别人说起叶国渠,她们说厂里那个做采购的叶国渠就要发达啦,厂长的千金看上他了,不顾父母的阻挠硬要和他在一起。丁秋霜的眉头皱了一下,叶国渠?这个名字很熟悉,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这个人,但她一时无法想起来究竟是谁。

有一天,丁秋霜推着一车纸板箱往隔壁车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

“哦,对不起。”丁秋霜平素在厂里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惹麻烦上身,这次也一样。

“没事,下次小心点。”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叶国渠,他对丁秋霜微微笑了笑,笑容恰到好处,令丁秋霜一时不知该报以何种表情。

她低着头,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红了起来。也许你听来也会觉得奇怪,不就这么萍水相逢了一下,说不准下一秒叶国渠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走出厂房的时候,丁秋霜抬头望了望天,阳光灼热,她摸摸自己的脸,并不烫呀,也许只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吧,她自己安慰自己,没那回事的。

母亲回忆起和父亲的初次相遇时,脸上的表情祥和得令人心疼,我知道,在她平静的讲述背后,一定隐藏着千般的暗涌和喧嚣,它们像奔腾不息的河水一样,一不小心就冲垮了情感的防线。

“其实说到底,是我从那个女人手里把你爸抢过来的。”说完,母亲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她的笑容不易觉察,但我还是从她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到她笑了。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有一天,你爸突然走过来,拦住我然后对我说他喜欢我。我也想不起我当时是心动了呢,还是纯粹当做一个玩笑,总之,我的反应出的冷淡。也许是因为早就知道瞿淑芬看上他了吧,所以我对自己说,丁秋霜,你可别信男人这一套,男人都爱骗人,但我骗不过自己呀,骗不过的,你知道你爸爸当时多么迷人呢,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你爸长得很帅很酷,当我凝视他的眼睛的时候,我知道我陷进去了,不过我还是说服自己说,丁秋霜你别妄想了,你凭什么呢,凭什么和别人抢——但说到底,我是没有和瞿淑芬抢的,是你爸不爱她,所以她才放手的。”

母亲自我剖白,把少女心思萌动的情景都与我说明了,怕我不明白,她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当时也是一时脑子糊涂了吧,居然就这么陷进去了,而且一陷进去就是十八年,可是,也不会再有下一年了吧……”说到这里,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我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这阵子她总是这样,动不动就陷入悲观里,不过大部分时候她是很平静的,不极端,平和得如同一只温驯的兔子。我多么心疼她,在她回忆自己的少女时期时,我明显感受到她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幸福气息,我当时真的很想对她说:“妈,你不用后悔。”可我说不出口。她卧病在床的日子,父亲推了很多事情,挤出时间来陪她,好像是要在这段特殊时期对她加倍地弥补。

那时候叶重阳还在上高中,住校之后她就像脱离了苦海一般,自由自在,没心没肺,好像母亲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不用她操心,也不用她牵挂。因为这事,我没少和她吵。

“你在学校里就忘记还有个家了?”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没心肝的样子。”

“那又怎样,我还要读书呢。”

“你要读书?你骗谁呢你,最起码,你不能对这个家不闻不问!”

我们的争吵持续很久,母亲听到了,在房里喊我们住嘴。我怕气到她,冷冷地看着叶重阳。

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道:“我懒得理你。”说完,就走进自己房里了。

叶国渠拦住丁秋霜说那番话的时候,瞿淑芬恰好从远处走来。很明显的,她看到了这么“和谐”的一副画面,如果是别人,也许她还会走过去开玩笑说:“真浪漫呀。”

当她意识到画面中的男主角就是叶国渠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她急匆匆地走过去,狠狠瞪了叶国渠一眼。叶国渠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她:“你怎么在这?”说完,见瞿淑芬没有说话,他就走进厂房里了。瞿淑芬跟在丁秋霜身后。丁秋霜在心里对自己说:“没那回事的,不用怕她。”这时候,瞿淑芬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飘了过来,丁秋霜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她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冰寒,她僵硬地转过头,恭恭敬敬地对瞿淑芬说:“瞿小姐好。”

“好?我哪有你好呀,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真是我们厂里一枝花呢。”瞿淑芬几乎是带着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丁秋霜听着别扭,不过她时刻牢记进厂前她父亲对她说的一句话:“千万不能惹是生非。”丁秋霜想,我这是在惹事生非呢,还是在劫难逃?瞿淑芬的眼神让丁秋霜隐隐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的杀气,她说了句:“瞿小姐怕是误会了,叶国渠刚才是问我一些厂里的事情。”

“厂里那么多人他谁不问偏偏就问你?丁秋霜,你给我老实点。”

最后一句话,让丁秋霜觉得,再不脱离这个尴尬恼人的场景,恐怕就要出事了。

她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瞿小姐放心好了,我一向很守规矩。”

瞿淑芬没有说话,鼻子里喷出一声响亮的“哼”,然后离开了。

丁秋霜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她心想,叶国渠,你差点害死我了。

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丁秋霜过得胆战心惊,她一方面提防着叶国渠再次“不经意”地和她碰面,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地倾听车间里其他女工的闲谈,幸好她没在他们口中听到她的名字。不过,她的担心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了,很快的,迅疾得像一道闪电。有天下班之后,丁秋霜在停车棚取自行车,叶国渠迎了上来,丁秋霜是看到他的,但她假装不理他,掉了车头就要骑走。叶国渠从后面抓住了车座,丁秋霜骑不动,她回过头来惊愕地看着叶国渠,说道:“让我走吧。”那句话好像哀求。

叶国渠没把那句话当回事,他往前一步,靠在丁秋霜耳边说:“我不会的,丁秋霜。”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像第一次碰面的时候那样,但这一次丁秋霜预感到,事情将会朝着不可遏止的方向滑去,她甚至连阻止的力量都没有。

回家后,丁秋霜在饭桌上一直魂不守舍的,她反复回想着叶国渠那句“我不会的,丁秋霜。”仿佛一个魔咒紧紧扣在她的头上,越是挣扎就压得越紧。饭吃完了,丁秋霜帮母亲收拾饭桌。突然父亲走过来对她说:“外面有人找你,我让他在门口等着。”丁秋霜本想说“叫他走吧”,又觉得这么说会引起父母的怀疑,于是硬着头皮走出家门。

叶国渠的行为似乎放肆了些,但他才不管这些呢,在他眼里,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全然不顾那些条条框框。巷口的路灯照得路面惨淡,叶国渠的身影落拓不羁,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令人着魔的力量:“秋霜,我这几天想了很久……我觉得我应该和你说。”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想看看丁秋霜的反应。丁秋霜似乎无动于衷,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我爸妈知道了不好。”

“不,你应该听我说完的,”叶国渠的表情像极了一个纯真无邪的孩子,丁秋霜相信自己是有那么一刻动容的。她克制自己,千万不能退缩。

——“秋霜,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如果换成我们这个年代,想想彼时的情景,我还是会认为,叶国渠怎么说也算是一个骨子里很浪漫的人,尤其是他表白的时候,那语气,那姿势,那神情,都令人整个灵魂为之一颤。丁秋霜那一刻是不是真的动了心呢,还是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之后便像流星一样蘧然坠落?

隔天,叶国渠还是照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丁秋霜走进厂房,就像踏进了一个深渊,即使在那样灼人的夏天,寒气还是一点点渗入了她的脊背。之后的一切像是排练好的戏剧一样:先是瞿淑芬和叶国渠在争吵,接着,争吵声越来越大,几乎把全厂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厂长闻风而来,在他的再三呵斥下工人们才四下散开,他的脸色极为难看,他拉住女儿的手说:“淑芬,你这是干吗!”语气里既有责备又有哀求,在他的宝贝女儿面前,这个平日盛气凌人的老板好像换了一个人。

瞿淑芬的眼泪当即就流了下来:“叶国渠他不要脸,为了那个女人居然不要我!”

叶国渠也不是好惹的,他顾不上厂长在场,脱口而出:“你别乱说,我可从来没说要你。”言下之意很明白,你瞿淑芬就是自己缠上我的,你还在这里装可怜扮纯情,你活该。

瞿老板的脸色看起来就像被人从嘴里塞满了狗屎,他恼羞成怒:“叶国渠,你不想活了?!你滚。”

丁秋霜想混迹在工人中间躲过这一劫,谁知道脚步刚迈出就被瞿淑芬叫住了:“你,丁秋霜,你给我站住。”瞿淑芬就是如此,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颐指气使,丝毫不留情面。

丁秋霜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乖乖停下来。这时候,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她来不及回过神来,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几个红色的手印凸显在她白皙的脸上,她强压住内心的委屈,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瞿淑芬你疯了!你干吗打人?”是叶国渠的声音。

“你管我,我喜欢打她又怎么了,贱人!别以为你能和我抢男人,丁秋霜我告诉你,今天你不用上班了,以后都不用来了,给我滚回去。”

瞿淑芬脸上还带着泪,丁秋霜把她的话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她非但没有愤怒,反而觉得解脱了。她看着瞿淑芬,又看了看叶国渠,叶国渠的脸色满是屈辱和怜惜。

“你们不要闹了,我走就是。”丁秋霜头也不回朝大门走去。

身后响起了叶国渠的脚步声,郑重的,急促的,唯恐追赶不上的脚步声。

等到叶国渠拉住丁秋霜的时候,瞿淑芬嚎啕大哭的嘶吼令人听来恐怖不已:“叶国渠,你有种,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这算是他们之间的爱么?那么决绝,那么痛彻心扉。或许因为有过这一段经历,所以母亲觉得,她的生命就这样和我父亲捆绑在一起了,此后就算是风雨侵袭抑或电闪雷鸣都无法将他们拆散了,他们相爱的那天失去了工作,生命汇入了一条全新的河流,母亲感到欣喜,过去的二十年生命突然有了一副全新的面孔,爱打造的面孔,赐予她重新选择的勇气和力量。这样一份感觉来得太快,而她最不敢面对的其实还是家人。也曾和他们大吵大闹过,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以退为进。父亲那时候是一个为了爱情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一点,是我唯一钦佩的地方,他三番四次出入我母亲家里,和我外祖父外祖母商量,求情,真的把自己的尊严降到了尘埃之下。也许是他的倔强感动了他们,又或者他们已经没有办法了。接下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叶国渠和丁秋霜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婚礼简简单单,叶国渠请了一些朋友,在我们棉城的祠堂里置办了酒席,一切去繁就简,丁秋霜做了一回真真正正的新娘。之后就是白手起家,柴米油盐,一直到父亲和我叔叔分了家,父亲继承了这座虚有其表的宅院。

搬家那天,叔叔雇了一辆东风大卡车停在门口,那时候叶重阳和我尚未出世。母亲刚过门,新婚的喜悦令她变得善于助人,当她站在门口,看到陆绍华,看到躺在闻心兰怀里眉目剔透的陆兆臣,顿生怜爱之心,她趴在父亲耳边说:“让他们住进来吧,不然院子那么大,会寂寞的。”

母亲临终之前,从未后悔过十多年前的那个决定,决定让这户陌生的人家住进来,究竟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她就是如此,只要认定是好的事情,不管以后会不会变质,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她不像父亲,不像叶重阳,他们二人和她极为不同,不会那么轻易去帮助别人,除非对方身上有值得我们帮助的东西。当然,这么说显得我们很势利,但事实就是如此,凡事总存在着交易,我用真诚换取你的真诚,同样,也可以用虚假来换取你的虚假,前提是,我们对他是爱是恨——至于我,似乎对外界的人事都能把持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既不处处凸显慈悲,也不会轻易对人冷漠,我也不知怎么就造就了这样一种性格,更确切地说,我习惯了画地为牢把自己圈住,直到别人莽撞地闯进来。

叶重阳去探访陆兆臣,回来之后我并没有问她什么,她也什么都没说。

陆兆臣是我和她之间的一个禁忌,一旦踏入这所宅院,就不能再提及。我回学校的事情一推再推,有天晚上,叶重阳找我。我们好像很容易就形成了这样一种默契,搬了竹凳,坐在天井里,夜色苍茫,故事还是那些故事,不过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就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模样。

叶重阳三四岁的时候,有天父亲喝醉了酒被人抬回了家,叶重阳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看他喝醉酒了,她还很小,只记得母亲极力反对他喝酒,一开始气得不行,两人经常吵。那时父亲的建材生意刚起步,隔三岔五就有应酬。叶重阳清楚地记得,那天很晚了,下着雨,雨水把天井的地面打湿了,空气潮湿。父亲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很不安分,整个脸通红通红的,像烧焦了一样,叶重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她就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和咒骂声。父亲像一尊雕像一样沉甸甸地躺在沙发上,他打着酒嗝,浑身散发的酒气令人作呕。叶重阳也不记得母亲那天到底哭了还是没有,反正,那晚的一切,所有的细枝末节像映刻在视网膜上的图像一样,清晰得毫发毕现。叶重阳告诉我,她头一回那么认真地盯着父亲看,他涨红了的脸,脖子,头发,一起一伏的胸口,还有半睁半闭的眼睛……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打量过眼前这个男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落拓不羁的风范,虽然醉态丑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样子。

叶重阳说:“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其实男人有时候坏也有坏的好处,你知道吗,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我也明白妈为什么会这么爱他了,就算他背叛她做了一个坏人,她还是至死不渝……真的是至死不渝。”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所以那天和陆兆臣谈起唐昕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换句话说,也算报应?”

“呵呵,你什么时候嘴也这么毒了,如果被他听到了,你就惨了。”

我笑笑说:“说到嘴巴毒我可比不上你。我问你,你真的爱那个男人吗?”

叶重阳的脸色变得凝重,她看了看远处,又把目光收回来,笃定地看着我,问道:“你说哪个男人?我遇到的男人太多了。”说完,她勉强笑了一下。

我说:“救你的那个男的,你爱不爱他?”

“我也不知道我爱不爱他,我把第一次给了他,可是我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纯粹是同情心泛滥吧,现在我才明白,我是在同情,而非爱,我同情他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我想了想,同情是同情,但不等于爱对不对?”

我眼前又浮现出陆兆臣那张脸,没有太多表情的那张脸,如今,藏在监狱的某个角落里,或许黯自神伤,又或许泪流满面,陆兆臣应该不那么容易掉泪的,他那么倔强,那么固执,就算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眨一眨眼,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会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尘埃还低贱,他骨子里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不然他是狠不下心来杀人的。

“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还爱不爱陆兆臣?”

“我可没有问你,是你自己提的。”我故作镇定。

“嗯,爱这种东西,真的像毒药,你没有尝试的时候并不知晓它的威力,一旦误服了,会让你痛不欲生。我知道我是不能爱陆兆臣的,但没办法,谁让他出现在我生命里呢……明生,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种感觉,就像小的时候,我们明知糖吃多了会蛀牙,还是欲罢不能,对不对?我想,爱的深浅要看一个人的克制力如何,爱得深,克制力一定不怎样,反之亦然——不过这似乎是一个矛盾,在爱情里谁还会想什么克制力不克制力的呢,除非那人的脑子和常人不同。”

叶重阳仿佛经历了一次震撼人心的情感之后,获得了一种置身事外的豁达和明朗。我盯着她那张如水一般光滑的脸,这下可以堂而皇之地观照她了,似乎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就能探究她何以虏获那么多男人的心。一个女人,除了天生的外表之外,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是女人,我也不是叶重阳,我不懂。

停了一两秒,叶重阳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其实爱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目光停留在叶重阳手指上那枚白金钻戒,在灯光下,它闪烁着迷离恍惚的光,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紧紧拉住我的视线,我还在想怎么白天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枚戒指呢。这时候叶重阳开口了:“你在看什么?”

“你手上的戒指谁送的?”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反正是男人送的就是了。”

我叹了口气:“你就不怕陆兆臣看到么?”

“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想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说到这里,叶重阳皱了皱眉头她停下来,视线不知停在何处。

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借以重温那些晦暗的往事来消磨这漫长的夜。刚才提到的那个所谓因果循环,或者说“报应”,我想是上帝故意掷落在这个尘世间用以检验人心的金币,每一个贪婪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至于那些视钱财如粪土的人,也许动一动念头便将它忽略了,只有像父亲那样的人,才会任凭那个邪恶的念头盘踞在心里而执迷不悟吧。母亲不愿提起这档子事,觉得那是一个昭然若揭的耻辱,刺眼,恨不得将它踩碎在脚下。

叶重阳其实是记得的,也只有她才会在若干年后不动声色地和我说起细枝末节,并且甘之如饴。叶重阳,你果然是个歹毒的女人。我在心里暗暗骂道。

——可话又说回来,我为何也好奇如此?

事情发生在叶重阳十岁那年。至今叶重阳也不知晓那天怎么突然折回家里拿东西。母亲早早去了娘家,原本家里就剩父亲一个人了,但偏偏那天家里多出了一个人,没错,是多了一个人,叶重阳记得很清楚。多出来的那个,是一个女人。叶重阳推开屋里的门时,女人惊慌失措地把被子拉到自己身上盖住,叶重阳撞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眼神里藏掖不住的慌张和愤怒,令叶重阳低下了头,父亲还不知道叶重阳进来了,他躺在女人的后面,被子被女人拉上来了,所以连他也被盖住了。叶重阳很淡定,她装作若无其事一般乖乖退出了房间,片刻之后,她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要呕吐的感觉涌了上来,堵得她的喉咙十分难受,她扶住墙壁,告诉自己,刚才看到的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双眼睛那么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她想不起来了,多么令人沮丧的结果啊,明明看到了却喊不出那个贱女人的名字来,叶重阳觉得很可笑,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

然后,一双大手覆盖住她单薄的肩膀,是父亲,他压低声音对她说:“重阳,重阳你听我说,刚才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对吗?”

叶重阳想都没想就机械地点了点头。父亲不放心,他掰起叶重阳的脸,对准她的眼睛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赶出家门!”他的手指,掐入她的皮肤,疼。

这算是威胁么,叶重阳也不知道,被一个朝夕相对的男人威胁,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她不知道其实她已经害怕地哭起来了,她一向都不轻易流眼泪的,但那一刻她确确实实哭了,她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刚才所见的那一幕。

女人慌乱地穿好了衣服,从叶重阳身边蹩了出去。叶重阳泪眼朦胧。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剩下叶重阳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不敢哭出声来。心里被一种混淆了恨和羞耻的情绪所充溢,搅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静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回忆起那个女人,她拼命地想啊想啊,她的背影,以及那双眼睛,那是她见了无数次的啊,想了很久,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熟悉的名字,熟悉得令她都觉得惊讶。没错,这个名字叫唐昕,而那个女人,就是唐昕的母亲。如果叶重阳没有记错的话,她在上一次的家长会上见过这个女人,叶重阳还记得当时她专门瞄了一眼签到表,“瞿淑芬”三个字真真切切印在了她的脑海里,现在对号入座了,叶重阳想起那个女人,那张脸,唐昕和她是几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们母女俩的脸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最荒唐的诅咒,瞿淑芬最后竟然通过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方式来撕裂我们这个家,叶重阳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那股恐惧不是来自别人,真是来自她本身,它像一对强有力的蟹爪,紧紧嵌入她的皮肉,嵌入她的骨髓,令她痛不欲生。

“所以说,我觉得一切都是报应,唐昕一定也看过她和叶国渠在一起吧,这个女人其实一开始就想报复我……反反复复,最后居然把许家明也扯上了。”叶重阳抬起眼睛,问我:“你说是吗?”她的话把我撞进一个深渊,我想起那件事之后,叶重阳和家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矛盾轰轰烈烈来得多么汹涌。我那时多恨她啊,恨不得她去死,恨不得我和她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学校里我竟然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有一天,我听到教室里有几个女生头挨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女孩子经常在一起说着说那的,我也没当回事。我经过她们的时候,“叶重阳”三个字从她们嘴里冒了出来,我的脑子一下子被击中了,她们谈得入神,根本不知道我就在旁边。

“唉,我就住她家附近,说真的,现在一中的人都说她那个了……”

“那个是哪个呀?”

“哎呀,你们怎么就不懂呢,我姐说他们男生都说只要给她钱她就肯上床呢。”

听着这话的女生发出了鄙夷和唏嘘的声音。

而我,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进去。我打断她们的谈话:“你们住嘴!凭什么胡说八道!”

那几个女生一见是我,脸色都变了,一个个噤若寒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四下散开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脑海里冒出叶重阳哭得扭曲了的脸,那一刻,我心里的感受不是同情也不是悲痛,而是恨。恨这东西来得迅如闪电,一下子把我震得五脏六腑都痛起来了。

——如果那时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明白叶重阳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般“失了身”,或许内心的狂躁和愤怒还会减弱一些,但偏偏我容不得身边的人存在任何一丝污秽,我理所当然认为周围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我把自己当做一面镜子,照见别人的同时也照见自己,不过这种想法是极其可笑而幼稚啊,我和叶重阳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家里,但身上的秉性,从出生就注定有朝一日分道扬镳。我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和叶重阳划清界限,彻底将她当做可有可无的垃圾扫进了角落里,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眼不见为净了,我那时多么傻啊,傻到听任别人一番添油加醋就将她贬得一无是处。

叶重阳逐渐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忌讳,每听到一句有关叶重阳的流言,我心里对她的厌恶就增加一分,这份厌恶一开始还没有表现出来,我在家里只是不再叫她,也不和她说话,到后来,每次吃饭,只要她一坐上饭桌,我就端起碗走开。

父亲和母亲看在眼里,心急如焚。特别是母亲,她拉住我,在我耳边说:“别这样子!听话。”我撅着嘴,不理会她的话,干脆把饭碗放到桌子上,不吃了。

父亲骂我:“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快回来吃饭。”

父亲的语气生硬得很,我终究抵不过他的呵斥,乖乖坐下来,端起饭碗,快速扒起了饭。

这回轮到叶重阳起身离开饭桌了:“我吃不下了,肚子痛。”

叶重阳不笨,我是她看着长大的,我的脾气我的性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而我心里除了说不清道不尽的恨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呢?可怜?可悲?我说不上来,自己何以让情绪泛滥,像火山爆发一样,阻挡不住,轻易就覆盖了惶惑的岁月。

有天夜里,我在房里看书,忽然叶重阳推开门,朝我喊道:“明生,你过来”

“你干吗?”我不打算理她。

“有些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你做过的事情用不着解释。”

“你说话能不能用用脑子?”

“我没你这样一个姐姐!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在学校里都没脸见人了!”我的声调一下子提高。叶重阳站在门边,脸色阴沉。她抬起那张冷漠的脸,对着我说:

“好,以后你也别叫我姐,迟早有天你会后悔的。”她的声音十分冷漠。

我抓起床上的枕头朝她扔了过去,枕头没有打到她,撞在门板上,“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了。

母亲闻声赶来,看到的是对峙着剑拔弩张的姐弟俩。

她的脸色铁青铁青的,她拉了叶重阳一把,勒令她回自己的房。叶重阳悻悻地走了。

我的余怒未消,看不下书。见母亲进来了,也不叫一声。母亲把枕头从地上捡起来,用手拍了拍,放回原位。她拉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我以为她会骂我,谁知道竟是以这样一种平和的姿态坐下来,也不说话,就帮我把台灯扭亮一些。我也不看她,继续盯着课本看,就算一个字都看不下去,我也不打算打破沉默。母亲忽然握住我的手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何尝不是呢?可毕竟她还是你姐,你不能这么对她。”

“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说这句话的,至于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或许是台灯的光太刺眼了,或许是我不想看到母亲眼里的即将流出来的眼泪。

我和叶重阳之间逐渐形成的决裂姿态,成了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的前奏。

其实我是很害怕回忆的,害怕记忆像一条顽固的、执迷不悟的虫子在我的身体里钻洞,一点点啃噬干净这副身躯,有人说,上帝赐予我们头脑就是为了遗忘,这话说得不错,问题是,我还未学会遗忘之前已经记得太多。我们的生活每天都是重复的,可一个令人恐惧的情况是,记忆却是一天天累加的,人很容易成为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驴子,我觉得现在的我就是那只将被稻草压死的奄奄一息的驴子。

叶重阳天生不会沉浸在苦痛之中,我甚至怀疑她的心就是一个漏斗,装进来的喜怒悲欢可以一泻而尽。但也只有我才知道,就算她表面装得再无所谓再不屑一顾,有一个名字她是怎么都无法绕过去的,它横亘在叶重阳的生命之海,像一块顽固的礁石。

——这个人,就是陆兆臣。

她和陆兆臣之间有着太多无法言说的纠缠。她把少女时期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在陆兆臣身上,那时的陆兆臣是她的上帝她的救世主。她越和我们这个家离得远,就越是对陆兆臣依赖。陆兆臣不仅成了一个爱的对象,更成了生命的全部。就连叶重阳也不知这份感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它像毛细孔里渗出来的汗珠,浸满她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她和陆兆臣的爱,是隐秘的,除了我无人知道。

陆兆臣被学校开除后,再也没有读书,跟着他父亲陆绍华在工地里搬砖块,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叶重阳能够考上棉城中学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就连我们一家,也都觉得这事难以相信。叶重阳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什么都没有说,她把装着通知书的信封放在客厅的餐桌上,眼神里带着一股傲慢和挑衅,好像在说:“你们永远没有看扁我的机会。”

之后她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家里,一直到深夜一点多,才拖着疲惫沉重的步伐回来,母亲一开门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我起来上洗手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黑暗中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被吓了一跳,但片刻之后,我就知道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兆臣,他蹩进自家屋里的时候,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和叶重阳一块进来的。

面对母亲的盘问,叶重阳没有否认。

“我是出去喝酒了。”

母亲不敢说得太大声,怕吵醒熟睡中的父亲,她压低声音呵斥叶重阳:“你胆子还真大!三更半夜跑出去喝酒!想死了你?”

不知道为什么,叶重阳那天晚上情绪似乎非常高涨,却一点都不暴躁,她按住母亲的肩膀,恳求中带着妥协,说道:“妈,我考上高中太开心了嘛,和同学出去吃冷饮而已。”

“吃冷饮也不用这么晚,快给我回去睡觉。”

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和叶重阳。叶重阳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眼睛朝我轻蔑地瞥了过来,我转过头,装作看不到她。母亲锁了门,回过身来看到是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还不快去睡。”

“我出来上厕所而已。”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刚才见到陆兆臣的事情说出来,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我只是不明白,什么时候叶重阳和陆兆臣之间变得这么神秘了。一年前,因为和唐昕还有许家明的事情,父亲对陆兆臣恨得咬牙切齿,他呵斥叶重阳不准和陆兆臣来往。本来说好了,要陆家退租,后来陆绍华和闻心兰三番四次恳求父亲继续将房子租给他们,父亲也不知是看他们一家可怜,还是为了那点微薄的租金,几次下来之后,父亲答应了。

陆兆臣继续成了我家的房客,而叶重阳,也一如既往地和陆兆臣来往着。

我记得有天,是周六,我从学校补课回来,到巷子口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陆兆臣骑着自行车从巷子另一端过来,陆兆臣一边骑车,一边吹口哨。对陆兆臣,我的态度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畏惧,我也不将他当大哥哥看待,在我的眼里,陆兆臣是一个复杂的角色,很难说清楚他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但我对他心存敌意,或许是因为他和叶重阳靠得太近了,或者是因为他间接促成了我和叶重阳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从这点说,他已经像一块不小心沾上身的污点,被我悄悄地抹掉了。

等他靠近了,我才看到坐在车后座上,翘着腿哼着歌的叶重阳。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散,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如此轻快愉悦的表情,那一刻,我觉得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只可惜载她的不是王子,而是陆兆臣——不然的话我还是会觉得这一幕是很浪漫的。

车停下之后,陆兆臣看到是我,跟我打了声招呼。我勉勉强强喊了他一声“兆臣哥”,叶重阳跳下车,刘海夹着一个嵌有蝴蝶图案的发夹,挎包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自从上了高中之后,她变了很多,变得越来越爱打扮,学着城里人的强调说话,现在就连背个书包,也要赶上城里那些时髦的女孩子了。看到我,叶重阳有些惊讶,随即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问我:“怎么刚回来?”

“学校补课。”

“哦。”叶重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到我注视着陆兆臣和她,她有些不自在,推了推陆兆臣的肩膀说:“快去停车吧,我进去先。”

我看着陆兆臣离开的背影,还有叶重阳看他的眼神,心里面不知道什么滋味。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他们之间悄然萌生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隐忍,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但在我面前,叶重阳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以将陆兆臣当做一个哥们看待,可以对他呼来唤去。

叶重阳看陆兆臣的眼神,已然不是以邻居或者近似兄妹那样的关系,而是有了一种柔情,它藏在叶重阳的内心深处,掩饰得极好,但她越是在我面前显示她和陆兆臣之间情同手足的关系,我越是感到他们之间的异常。叶重阳知道我至今仍对她心怀芥蒂,相比之下,她更深知我的存在对陆兆臣一家还有她和陆兆臣两个人的威胁。只要我和父亲揭发,说出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算父亲不相信,至少也会大动干戈。叶重阳是个聪明人,她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不过,未等我去做一个告发她的小人,他们就先败露了自己。

事情还要从唐昕那里说起。

叶重阳说:“其实说到底,是我欠了唐昕的。”

“不应该是她欠你才对?她把你害得那么惨。”

“不,我现在想来,是我先害了她,准确的说,应该是叶国渠害了她。”

“你别跟我说这是你那么讨厌爸爸的原因。”

叶重阳看了我一眼,缓缓地突出两个字:“没错。”

叶重阳的话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换成是以前,我一定会和她大吵起来,甚至不顾一切和她打架。叶重阳看得出她的话对我的冲击力如此之大,她缓了缓语气,对我说:“你不用惊讶,听我说完你就知道了。”

我强忍住心里的愤懑,冷冷地说:“你说吧,我听着。”

“有一天唐昕跟踪瞿淑芬来了我们家。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妈跟着一个男人走了,就在她眼皮底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唐昕已经不止一次怀疑她妈妈有了外遇,可笑的是,这个外遇的对象居然是叶国渠。不过那一刻,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但她记住了叶国渠的样子,记住了这座院子。然后,某一天她竟然又亲自来了一趟,她敲门,那天给她开门的是陆兆臣。”说到这里,叶重阳顿住了,我问她:“接着呢?”

“我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唐昕从那天起知道了我就住在那里,知道了我和陆兆臣和我住在一起——如果那时我就知道叶国渠和她妈妈以前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定不会让唐昕好过的。”

“这么说,从读小学的时候起,唐昕就一直对你怀恨在心?”

“嗯,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真是傻,一直到很晚才知道这件事。”

听叶重阳这么说,我摇摇头说:“这个女的,太恐怖了……”

“呵呵,比这恐怖的事情她做了多了。”

唐昕和叶重阳之间的仇恨,已经上升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更加要命的是,唐昕喜欢陆兆臣。陆兆臣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件事,天知道他这么做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是对唐昕不屑一顾呢,还是怕伤害了叶重阳?叶重阳因为心里藏了太多对唐昕的痛恨,所以竟然迟钝到不去想唐昕是否会喜欢上陆兆臣。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荒谬。在唐昕第一次见到陆兆臣的那一刻起,小女孩心里被激荡起的涟漪便一圈一圈开始扩散。那天她去敲我们家院子的大门,开门的是陆兆臣,陆兆臣探出脑袋,一双眼睛闪着光,他看到唐昕,很吃惊地问:“唐昕,你找谁?”

“我,我没找谁,就是路过。”唐昕一定是寻父心切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在看到眼前这个小男孩的时候,她记住了他,她也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一直和她同伴的陆兆臣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阳光斜斜地照进他眼里,把他的头发也照出金灿灿的颜色来。

这是唐昕和陆兆臣的第一次照面,假若没有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照面,或许就不会有接下来那么多的纠缠不清那么多的声嘶力竭——叶重阳也何尝不知道,在所有的真相明朗之后,最大的失败者不是唐昕也不是陆兆臣,不是父亲也不是瞿淑芬,而是她自己。

这一点,对叶重阳来说,究竟是悲是喜,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那日去监狱里探望陆兆臣,临近离开的时候,陆兆臣叫住了叶重阳。

“重阳,你要走了吗?”

“嗯。”

“重阳,你能不能听我说完最后这些话。”陆兆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嗯,你说吧,我听着呢。”叶重阳望着他,眼神哀伤。

“其实,唐昕一直喜欢我的,你知道吗?那天她来看我的时候,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接下来的话,陆兆臣说得很慢很慢,仿佛时光已经倒退到了那些尚未天翻地覆的年月,故事褪下原本模糊不清的面纱,开始剥开那花蕊一般令人心碎的真相。

叶重阳一句一句都听了,却又好像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陆兆臣憋了很久了,憋了几年了,现在终于不得不说。

叶重阳受了唐昕他们的凌辱之后,陆兆臣一度想要去找唐昕算账。

有一天他在路上堵住唐昕,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叶重阳。唐昕没回答他,只是说:“陆兆臣你多管闲事,你让我走。”

“不行。”陆兆臣看着唐昕,眼神笃定,像一个倔强的孩子。

“陆兆臣,你现在还那么在乎她?她值得你这样做吗?”

“她值不值得用不着你来评论,总之,你太过分了。”

“陆兆臣!”唐昕的语调一下子提高了,一字一顿。她看陆兆臣的眼神极为复杂,也许带着怨恨,也许带着伤痛,也许,还带着爱。她从来不会和陆兆臣挑明,她知道,按照陆兆臣的性格,铁定会把唐昕喜欢他的事告诉叶重阳。唐昕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张弛有度,唯独无法越过的,就是光明正大地告诉陆兆臣,她喜欢他,告诉陆兆臣,离开叶重阳,然后和她在一起。只是这句话对唐昕来说,成了一句无法脱口而出的判决,一旦说出,她就输了,彻彻底底的输给了叶重阳。

唐昕的心比谁都复杂,她无法容忍自己去喜欢叶重阳喜欢的人,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高高地耸立在她和陆兆臣之间。更要命的是,一旦让叶重阳知道了,必定会被她冷嘲热讽,没有什么比叶重阳的蔑视令她更难以接受。叶重阳凭什么能够得到陆兆臣的喜欢,得到陆兆臣对他千方百计的庇护,而她却什么也得不到?她对叶重阳恨得那么痛彻心扉,对叶重阳的父亲更加恨。所有的怨念麋集于心中,恰似一团令人窒息的棉花,捂住胸腔,令人发慌。与此同时,她也惧怕有一天叶重阳会盛气凌人地对她说:“我叶重阳喜欢的,你堂堂一个唐千金也会垂青?”

叶重阳和唐昕,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了对方的影子。

“陆兆臣你到底想怎样啊?”

“我想怎样你比我还清楚,还有,替我警告许家明,叫他小心点。”

陆兆臣眼里冒出来的,竟是无法平息的怒火,他的咄咄逼人第一次让唐昕感到害怕。

片刻之后,唐昕故作镇定地威胁陆兆臣:“陆兆臣,我劝你还是收手吧,叶重阳她有今天也是她活该,如果你帮她,迟早有天你会后悔的。”

陆兆臣气得浑身颤抖:“唐昕,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他的话让唐昕大吃一惊,唐昕盯着陆兆臣,吐出一句:“你打啊!有种你就在这里打我!”唐昕几乎是喊了起来,路过的行人都纷纷侧目,想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陆兆臣被一团巨大的迷雾给蒙住了眼睛,他还未猜透唐昕何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威胁他,他以为,这不过是唐昕迫不得已之下虚张声势而已,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唐昕那句“迟早有天你会后悔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邪恶歹毒的居心,以至于若干年后,陆兆臣每次想起这事,首先感到痛心的并非他动手打了许家明害得自己被开除,而是他一时的冲动竟最后导致叶重阳和我们这个家之间无法弥补的决裂。

这样一种懊悔的情绪一直涌动在陆兆臣的心中,成了永远无法退去的潮汐。

唐昕外表娇滴滴,眉目间透露出来的尽是惹人怜爱的神情,但谁又知道,这副漂亮的外表之下,掩盖的却是一颗城府极深的心,她是一只善于伪装自己的枯叶蝶,在纷乱的丛林之中,躲过了所有潜伏着的危险角色。

人在嫉妒和仇恨的驱使之下,总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唐昕的报复,来得迅疾而猛烈。

既然她无法赢得陆兆臣的喜欢,那么,叶重阳也休想得到。

陆兆臣被学校开除后,有一段时间极为颓丧,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陆绍华动不动就对他拳脚相向,骂他“狗东西”,有时候甚至干脆不给他饭吃,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

暗无天日。

陆兆臣被陆绍华放出来的那天,他像一个长期见不到太阳的犯人一样,脸色苍白。因为长期被父亲毒打,加上没有走动,整个人松松垮垮的,仿佛被人掏空了灵魂,只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而正是这样一幅皮囊,还未恢复过来,又陷入了一桩道不清说不明的祸事之中。

父亲最终还是发现了陆兆臣和叶重阳之间那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像一头发狂了的狮子一样,对叶重阳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活得腻了?犯贱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和陆兆臣来往!”

“我和他来往是我的自由,凭什么要经过你的同意?”

叶重阳针锋相对,丝毫不懂得卸下身上那副傲骨。

父亲气得青筋暴露,他扬起手准备给叶重阳一巴掌,叶重阳没有回避,反倒把下巴扬起来:“你打啊,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打我,从来不想想我的感受,你眼里就只有明生一个人,我却什么都不是!”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母亲在一旁,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别说母亲,就是我,也乖乖地躲在一旁,不敢劝阻,也不敢说一句话。我不敢看叶重阳的眼睛,此刻的她,被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情绪所填充,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女王,任何一句过激的话都可能引爆她心里那颗定时炸弹。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打她。他瘫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母亲见状,赶忙呵斥叶重阳离开,从父亲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叶重阳和父亲的第几次正面冲突了。这一次父亲意外的没有动手打叶重阳。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子过去了,像以前所有的矛盾和冲突。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在酝酿着,酝酿着下一场更加狂暴残忍的风雨。

有天我放学回家,刚步入巷子,就听得院子里熙熙攘攘的,吵得像一口煮沸了的锅。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冲进院子里。闻声而来的邻居将院子堵起来了了。我看到父亲按住了一个人的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父亲身上的狂暴和血腥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我还来不及消化这眼前混乱不堪的场景,就听见闻心兰哭诉的声音,紧接着是陆绍华的身影,他用力拉住父亲的肩膀,试图将他拉开。陆绍华的气力如此之大,父亲挣脱不开他,很快就被他往外拖走了。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兆臣,他清癯的身子趴在地上,那时候刚下过雨,加上杂沓的脚步,院子里一片泥泞。陆兆臣的脸沾上了污泥,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条任人宰割的鱼。闻心兰抱住陆兆臣的头,哭得都说不出话来了。父亲被另外几个人制止住,陆绍华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沮丧:“国渠兄你冷静点,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你那宝贝儿子去吧,妈的,大白天跑我家偷东西来了!”

“偷东西?”陆绍华吓得脸色发白,“不可能,他怎么会偷你家的东西。”

“你不信?现在就给我搜身。”父亲带着呵斥的语气,不容一点商榷。陆绍华将信将疑,又十分担心,他快步走到陆兆臣身边,蹲下来,将他身上的衣袋裤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在陆兆臣的腰带缝隙间,搜出了我父亲的钱包。他拿着钱包的手瑟瑟发抖,仿佛拿的是一颗危险的炸弹。

父亲走过来,摆出一副“这下你信了吧?”的姿势盯着陆绍华看。陆绍华百口莫辩,气得失去了理智,往陆兆臣身上胡乱踢了一番。陆兆臣经不起这样的毒打,痛得嗷嗷大叫起来:“不是我偷的,我没偷!”

闻心兰挡住陆绍华,死命得将他推开。

“你再打兆臣我就死给你看。”闻心兰的话倒把我们都给吓了一跳。陆绍华稍微平复了下来,他看着我父亲,说:“你想怎么处理?”

父亲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撇撇嘴,朝地上吐了口谈,狠狠说道:“很简单,叫警察来解决。”

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上前拉了拉父亲,低声说道:“国渠,你够了!别那么过分。”

父亲恶狠狠地盯住母亲,眼神里尽是肃杀。我在一旁噤若寒蝉。我知道眼前的事情,似凌乱的纸片,暂时无法收拾干净。不过我最担心的是如果叶重阳知道了这件事,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一定猜得到,父亲这是在嫁祸陆兆臣,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方法来教训他。换句话说,叶重阳一定会一口咬定是我从中告了状,所以父亲才会出此下策。我越想越乱,心里害怕,却想不出,究竟是谁和父亲说了陆兆臣和叶重阳之间的事情,兴许这个人早已在父亲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使得父亲的愤怒和憎恨达到了顶点。

不久之后,警车鸣着警笛,停在了巷子外面。陆兆臣被扭送到派出所里。他离开院子的时候,耷拉着头,两个警察架着他,他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上起不来。我跟着走了出来,那天的天空有些阴沉,阳光惨淡,周围的空气显得浑浊不堪,我分明在陆兆臣上警车的一刹那,看到他的眼睛里透出的令人畏惧的光,仿佛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要将所有的人和事吞噬干净。

我向叶重阳说这些的时候,她一手托着腮帮,另一只手里夹着烟。烟已经燃得快尽了,长长一截烟灰,摇摇欲坠。我提醒她:“你的烟。”她恍然惊醒,迅速地甩掉烟灰,将烟蒂丢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踩。

叶重阳盯着我,脸色平静,亦无过多的表情。我朝她无奈地笑了笑。她抬起眼睛,视线不知落往何处,顷刻之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时我真是错怪你了。”

“嗯,你现在才知道,我当时一无所知,竟然也没有想到会是唐昕告的密。”

“废话,我都没有想到,更别说你了。”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们之间的对话被时间打上了顿号。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置身其中的这个故事,竟会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操纵着,穿针引线,勾勒出如此繁复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

如今,当所有的喧嚣和沸腾都已沉淀为纯净的空气,当所有年少声嘶力竭的苦痛和狂热都被时间榨取干净之后,透过时间这个狭长的漏斗,最后剩下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爱?是恨?还是那些支撑生命这副骨架的卑微信仰?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我们,是生活在这片嘈杂土地上微不足道的蚂蚁罢了,无人顾及我们的喜怒悲欢我们的生离死别,我们自以为不可替代的爱和恨,也不过是在生命还未被搜刮干净之前所剩下的一丁点馈赠,我们将其视若瑰宝,并且死死攥在手里不肯放开,以为全世界都欠我们一份无法偿还的债,以为我们是全天下最为可怜最为善良的人,可是,善良的人并不一定是可怜的对吗?直到看透了人和人之间伪善的,不怀好意的关系之后,你才会明白,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欠这个荒唐世界一个最难看的哭相。

“你要带着有罪的意识生活,而不是生活在有罪的意识之中。”

叶重阳怀疑是我向父亲告密,她对我所有的容忍和宽恕全部崩塌,她以最狠毒的话骂我,甚至动手打我,没有人能够阻挡叶重阳的恨,更没有人能够压制我心里对她无所不在的厌恶,年少时的我们,就这样把彼此推向了一处摇摇欲坠的悬崖,叫嚣着要置对方于死地,却不料到头来,伤的不过是自己。

那段叶重阳和我们剑拔弩张的时间,父亲最终还是溃不成军了。

全部的结局只因为叶重阳的一句话。

她被逼上了绝路,最后使尽气力喊道:“我喜欢陆兆臣怎么了?你不是还背着妈和瞿淑芬搞在一起!别以为我不敢说出来,叶国渠我今天就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就是这一句致命的判决,把父亲从高高在上的爵位打落下来,把他从我和母亲眼里那个原来的形象剥落下来。父亲盯着叶重阳看了许久,他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从也叶重阳口中说出来的。他怎么也预料不到,叶重阳会在这个时候将他一军,好几年前的事情,本以为叶重阳已经守口如瓶甚至将它忘了,没有想到,她一直记着,并且伺机报复。母亲被叶重阳的话惊呆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棵被闪电击中之后分崩离析的植株。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样过了沉默的片段,之后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扇了叶重阳一巴掌,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了她。

我的脑袋像被人拿一把重锤击得粉碎。想要哭,却哭不出来。叶重阳的话,成了一团胶着的浆糊,猝不及防地落在我头上,让我四肢僵硬,无法动弹。

父亲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闭上眼睛,冷冷地说出一句:“我没你这个女儿,你给我滚,以后再也别回来了。”

……

有时候我会被一个醒不来的梦压得直不起身子来,梦中的世界纷繁错乱,我看到很多人的脸,有时是叶重阳,有时是陆兆臣,有时许多人的脸叠加在一起,混着纷至沓来的声嚣,梦境里,影响和声音有时是分开的,有时却混在一起,我和叶重阳、父亲和叶重阳之间针锋相对的争吵,在我耳边嗡嗡地响着。

梦到最后,我无力地惊醒,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像一只被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小兽。我抹抹眼睛,发现自己哭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懊悔,抑或纯粹只是眼睛酸痛了。总之,每一次梦醒之后我就像跑了漫长的一段路,路的终点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而是那遥不可及的未来。未来,是个多么模糊不清的字眼啊,我们用它来蒙蔽自己的理智和眼睛,我和我那些可怜的记忆,被埋葬在这个罪与罚的盛大坟场里灰飞烟灭。

3.罪与罚
锦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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