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八月之光

读初中的时候做语文试卷,最后的作文题有一则素材:“清晨,非洲草原上的羚羊从睡梦中醒来,它知道新的比赛就要开始,对手仍然是跑得最快的狮子,要想活命,就必须在赛跑中获胜。另一方面,狮子思想负担也不轻,假如跑不过最慢的羚羊,就只能饿死。”

——于是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得开始奔跑。

也许那时候没人会否认故事的道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世界。用它来形容我们生存的这个极端残酷的现实再合适不过了。在追逐自己梦想或者利益的道路上,要么你被别人超过,要么你超过别人。但无论如何,你必须竭尽全力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跑得更快。

似乎惟有如此,才能证明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价值。金钱,权利,地位,名誉,爱情……它们像悬挂于苍穹之上闪亮的星辰,令所有的人瞻仰、觊觎。这个世界上难以计数的人们,花费了毕生的时间和精力往上爬,不择手段寻获那颗可以无限攀长的魔豆。

逃离棉城之后,我所落脚的这座陌生城市,就是这样一块随时可以寻获到魔豆的土地。但魔豆不会无缘无故从天而降,得到魔豆的前提是你必须付出代价,必须舍弃身上的某样东西,或是与生俱来的善良,或者是一直秉承的原则。道德伦理的条框在这所灯红酒绿的生活里分崩离析,现实是一架锋利无比的切割机,把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剥落,切碎,纷飞在污浊空气里的碎屑,像冬末初春北的沙尘暴一样扑面而来,模糊了视线。

这里与棉城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更像一片布满了荆棘和陷阱的丛林。

你所遇到的许多人,他们披着人的外皮,挂上真假难辨的面具行走、奔跑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他们在奢华的高级办公区,或者纸醉金迷的娱乐场所神出鬼没,将自己变成维持城市这架巨大机器运转的一个小小的零部件。

当他们卸下所有的伪装之后,皮囊之下跳动的,是一颗强劲有力的心脏。

——钢筋森林之中,所有的人都被物化成为停不下来的飞禽猛兽。

离开出租屋的那天早上,天空弥漫着浓浓的雾气,整个鹏城像一只被人放在蒸笼里的馒头。他的眼睛红红的,我对他踢了几脚之后,他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抱住我,苦苦哀求我不要走。

“如果以后你有了孩子,就生下来,我要和你结婚,你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做什么都愿意?那你给我去死吧。”我冷笑了一声,边穿衣服边说。

他盯着我看,表情极为难看。

片刻之后,我把头发扎起来。“你帮我去药店买避孕药。”

他抿着嘴,揉揉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道:“你到底去不去?”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愣了一下,之后对我说:“那你等我一下,不要乱跑。”

“行。”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他那副嘴脸。

几分钟之后,他满头大汗地跑回来。衬衣都湿了一半。

“你这是游泳去了还是干吗?”

“没,附近没有药店,我跑了很远才买到的。”

我看到他紧紧攒在手里的装了药盒的塑料袋,便命令他:“给我。”

他似乎不愿意把药给我,我瞪着他看,我想我的眼神现在一定可以杀死人。对峙几秒钟之后,我知道我赢了,因为我看到他战战兢兢地把药取出来,像捧着圣物一般恭敬地递给我。

我问他:“这个怎么服用?”

“空腹吃就行,不能超过七十二小时。”

我算了算,从昨晚到现在最多也不过十多个小时,“如果没有效你就死定了。”我说。

他帮我倒了一杯温开水。我取出那两片薄薄的药片,把水杯送到嘴边,仰着头把含在嘴里的药片迅速吞了下去。我不知道之后会不会产生副作用,表面上他们和其他的药片没有什么区别,吃得时候也很简单,但我知道,之后他们肯定会在我的身体里发生化学作用,然后把那些生命的萌芽全部杀死,到最后,它们会变成一堆死细胞排出我的身体。

扼杀一个生命竟会如此简单,简单到只需要两片薄薄的药片。

“如果吃完有事,你会死得很惨。”我脱口而出,便随手拎起一个行李袋,准备出门。

他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拉住我,强劲有力的手臂像两只大钳一样紧紧地地把我箍住,我被勒得紧紧的,倒抽一口冷气。

“放开我,我叫你放开我。”我试图挣脱他。

“重阳,我求你了,你别走好不好?”他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像一只受伤了急需人安慰的小猫一样,在我耳边喷出温热的鼻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别人这么哀求着。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可以当他只是一个累赘,可以一脚踢开,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哀伤啊。

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心软,一旦心软我就再也走不出这里了。

我拼尽气力掰开他的手,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好啊,我不走。”

他一听,两眼放光:“真的?你不走了?”

他伸出手来捧住我的脸。我推开他,补充道:“除非你把第一次还给我。”

“你……”他像被人塞了一团棉花在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不说话了?我知道你做不到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地让我走吧。谢谢你救了我一命,现在我把处女给你,我们算扯平了吧?”

他被我的话给惊呆了,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

“重阳,我对不起你。”

“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昨晚爽的时候就不觉得对不起我了?”

我想我的话杀伤力一定很大,因为我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子对他说话,我心里堵着怨气还有委屈,不得已,必须如此发泄出来。

谁叫我是叶重阳呢?是叶重阳就应该是这脾气这模样。

我看得出,他心里在挣扎,他在尽力掩饰自己,掩饰内心早已经溃败不堪的脆弱。

“昨晚喝醉了,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一副被人冤枉了的样子,眼睛红红的,看我的样子就像条被主人痛打了一顿还不离不弃的小狗一样。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叶重阳,你可以再狠一点,再狠一点他就拿你没办法了。”

我心里一横,问他:“你身上有多少钱,全部给我。”

他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一样,似乎不相信我会伸手向他要钱。他机械地从裤兜里摸出钱夹,然后抽出里面的几张红色的毛泽东,递给我,接过钱的那一霎那,我低下头不去看他,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把钱塞进裤兜里,然后抬起头,强装出一副灿烂得不能再灿烂的笑容:“谢谢你了哦。”

说完我用力把门一摔,径直走下楼梯间了,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自己在朝着一个无尽的深渊无止境地下坠,拉着我那些浅薄的愚蠢的言行充当陪葬品,呼呼的,飞快的,自生自灭。

我终于还是走出逼仄阴暗的出租屋了,以这样一种对他来说非常残忍的方式。四周的空气混浊难闻,我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行李袋啪嗒啪嗒地拍着我身体的一侧,大腿根部隐隐有些痛,走起路来不太自然,我忍住痛,恨不得一脚跨出这片肮脏的贫民窟。

天空一片阴霾,没有一丝阳光。走了几步,我停下来,靠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压抑不住的难过潮水般袭来,我捂住嘴巴,胸腔里灌满了一股难闻的酸味。

陆兆臣的脸不知怎的就从我眼前冒出来了,那张温和的,写满了笃定表情的脸。我想起他来了,我居然在离开后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想念他。兆臣,兆臣,如果现在你在身边那该多好,如果你在,谁也欺负不了我了,如果你在……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这狗屁的世界多讽刺啊。

我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走着走着还是控制不住难过地哭了起来,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叶重阳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狼狈?

“叶重阳,你不能哭,这不过是一次交易,一次交易而已。”

心里有把声音笃定地告诉我,像是来自天空遥远深处神的召唤。

——我知道这一次,身体里那只小兽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离开出租屋之后,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真的是孤独一人了,孤独来得如此真切,街道上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些什么。那一刻,我眼里的城市比沙漠还要荒凉。

现在最迫在眉睫的就是找一份工作,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行,只要有一处栖身之所。我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周围皆是穿得光鲜亮丽的人们,每一个人都低着头匆匆地赶路,偶尔看到穿得非常时尚的女孩子,她们的长筒靴还有尖尖的高跟鞋在干净的地面上敲打出咔咔的声音,像错落有致的击打乐的声音,在高耸的大厦和川流的车流之中回响着。经过茂业百货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巨幅广告上的模特让我头晕目眩,她看起来那么冷眼、高贵、像一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女王。而我呢,现在比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还要穷酸,甚至连乞讨的资格都没有。

入冬之后,天气逐日变冷。我的衣服不够暖,一到深夜,浑身冷得发抖。身上的钱只够我支撑几天。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恐惧,即使是当初躲在旧仓库里我也从未感到如此害怕,或许那个时候冥冥中注定会有人找到我,会有人向我伸出援助之手。我握着钱,手心渐渐冒出了汗,钱也湿了。之后我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碗麻辣烫,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端起碗呼呼地吃起来了,也顾不得自己的吃相有多难看。

这是繁华街市的角落。一到夜晚,华灯四起,把整条步行街照出一种异常金碧辉煌的效果来,扑朔迷离,人们穿梭其中,像悠游在深海之中的鱼群。白天的时候,我留意过贴在公车站牌上面的招聘广告,大多是什么夜总会、休闲会所的,我想,除非我真的哪天走投无路了,不然打死我也不会去这些地方。

四周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琳琅满目的,皆是换季时节打折出售的商品。人们在这里砸下大把大把的金钱,然后买回一堆穿一次之后就再丢到一边的衣物。

我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如同裹挟在洪流之中摇摆不定的小船,和陌生人擦肩而过,也和那些高档奢侈品擦肩而过。有一次走进一间服饰店,莫名其妙的被店员拖过去试穿一件新上市的丝绒长裙,当我在试衣间里翻到那块商标牌之后,我彻底傻眼了,一条宝蓝色的丝长裙就要九百五十三块。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我没有试穿,直接把裙子退回给店员。她上上下下扫了我一眼,还不死心,继续说服我:“哎呀,小姐,我们现在店里做活动,这裙子都是打完折之后的,今年流行的宝蓝色很衬你呀,你这么靓女,皮肤又这么好,穿起来一定非常好看的!”我看着她那张画着烟熏妆的苍白妖艳的脸,支支吾吾地搪塞了一番,之后她看出我肯定是身上没钱,于是翻了翻白眼,不再理我了。我赶快抓起行李袋,头也不回仓皇地跑出来了。

这样一个夜晚,我被一种巨大的新奇和恐惧所包围,周围的璀璨的灯光把我的眼睛刺痛了。一直到深夜,这片嘈杂的购物休闲区才渐渐安静下来。我累得瘫坐在路边的椅子上。

深夜的街道出奇得空旷,像闭门之后落寞的游乐场,喧嚣和欢乐全部遁入时间深处。晚归的情侣抱在一起从我面前走过,亲吻、拥抱,肆无忌惮地说着玩笑话。他们走后,我盯着那些幸福的背影发呆,心里像被人剜去了一大块,空荡荡地滴着血。

——如果你在,就好了。

我冷得缩着脖子,顶着寒风慢慢地走着。环卫工人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清理垃圾。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一边走路一边高声唱歌。说实在的,我很怕,万一突然窜出抢匪来,那我一定死定了。我说服自己不要去想,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给藏起来,度过这个惶惶然的夜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最后我走进街道拐角的一家麦当劳,我看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招牌,心里松了一口气。我不敢买东西吃,只是趴在桌上休息,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遇到的一切此刻正在我的脑海中发酵,记忆膨胀起来把思维塞得一片混乱。一直到凌晨一点多,穿着麦当劳条纹制服的店员走过来提醒我说:“对不起,小姐,我们要打烊了。”

我揉揉眼睛,一脸疑惑地问:“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么?”

“哦,对不起,我们这家店不通宵。”

我无奈地提着行李袋走出麦当劳,像堆没人要的垃圾一样再次卷进空荡荡的大街。

这下我真的欲哭无泪了,如果再不找个招待所住下,说不定就会冷死在这里——就算不冷死,也会活活给吓死。我望着这座不眠之城,头顶昏暗的苍穹被灯光照出一片模糊的光晕。天旋地转之间,我感到自己成了一颗无法停下来的陀螺。

我没有想到的是片刻之后,我就与迎面走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这个女人,叫蓝郁芳,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经营一家叫兰桂坊的咖啡厅。

“重阳,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一天午后,咖啡厅里没有什么顾客,蓝郁芳和我闲聊。

“蓝姐,我哪能不记得呀,我记得可清楚啦,那时你喝得醉醺醺的,还把我的外套吐得一塌糊涂。”

“好啦,你这个你还记得,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么?”

“说点别的?比如说你那时的媚态堪比醉酒的杨贵妃?”

“死丫头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呀!”

“哈,我哪敢呢,比起蓝姐你我可是白骨精见了活菩萨。”

“你这什么比喻……”

这是我们难得的闲暇时刻,咖啡厅虽然坐落在城市的繁华地带,但平时顾客并不多,最忙的也就是下午三四点还有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咖啡厅里除了我还有另外三个服务员。

和蓝郁芳进行以上对话的时候,我已经在兰桂坊咖啡厅待了半年的时间,从当初莽莽撞撞一无所知,到现在对手头的工作轻车熟路,这期间跨过的沟沟坎坎,简直多得数不清。

“以后别把我当外人。”

这句话是蓝郁芳酒醒后对我说的,前一晚,我在麦当劳门口与喝得不醒人事的她撞个满怀。踩着高跟鞋,头发挽成一个漂亮发髻的蓝郁芳浑身酒气,她瘫坐在地上,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尽管她如此狼狈不堪,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高贵和典雅依旧令我惊讶,她那么美,醉态百出依然令人动容。

她的包掉在地上,包里的物品散落一地,我瞥见她那个厚厚的钱包,里面塞满了钱,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想拿了钱包一走了之,但我不忍心也不敢,虽然我确实急需一大笔钱以维持我在这座陌生城市里的生存。

我从她钱包里找到了一张名片,之后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帮忙把浑身瘫软的她抬进车里,坐回车里的时候司机问我:“去哪呢?”

我拿起名片,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告诉司机:“恩平街30号”。

蓝郁芳枕着我的双腿,眼神迷离,我抱起她的头,没想到她扑哧一声,吐得一塌糊涂。车里弥漫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我的外套被弄脏了,我问司机:“还有多久才到?”

“十来分钟吧。”

我忍住胸腔里泛溢起来的恶心,看了看手里的名片,轻声念起了她的名字:蓝郁芳。

“恩平街30号”并不是她的家,我也是下了车之后,才看到招牌上大大的“兰桂坊咖啡厅”几个字。咖啡厅里空无一人,我把在她包里找到的钥匙一一试了遍,最后终于把门给打开了。摇摇晃晃地背着她走进了咖啡厅,然后抹黑打开门后的电源开关。“唰”的一声,头顶的水晶灯饰亮了起来,整个咖啡厅被一种暖色调的光芒所笼罩了。

我第一次看到装饰得这么别致而有情调的咖啡厅,简直被吓呆了。但我顾不上欣赏周围的布景装饰,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安置这个喝得不醒人事的女人。

我把她轻轻放倒在沙发上。咖啡厅分两层,我顺着木制楼梯爬上二楼。二楼是两间卧室,还有一个布置得更加精致的客厅。

我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把她送到二楼的一间卧室里。

我帮她脱了高跟鞋,把她塞进被窝里,盖好被子。把她安顿好之后,我累得气喘吁吁。我盯着睡梦中她那张静谧而安详的那张脸看了许久,有那么一刻,我想起了我那死去的母亲,她也有一张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样耐看的脸。

这时我才意识到身上还穿着弄脏了的外套,我环顾了一下卧室,然后打开白色的衣橱,在衣橱里随便挑了几件衣服到浴室里换洗。花洒洒下的热水使得浴室里雾气蒙蒙,我看着镜子里赤裸裸的自己,仿佛置身于虚幻的梦境之中,半个小时之前,我还流落在街头不知去往何方,没想到现在就找到了栖身之所,尽管明天过后我就不再属于这里。不过起码这晚不用再胆战心惊地度过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帮她,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也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帮了她一把而已。我不相信所谓的缘分,也不相信所谓的天降贵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已经开始不相信人了。

热水从头顶淋下来,浴室里氤氲的水汽令我感到安稳,那一刻,我是沉入深海之中的游鱼,我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温热。也许明天过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想到这里,我有些难过,我蹲在地上,靠着冰冷的潮湿的墙壁,感觉被人掏空了一切。

我足足在浴室里洗了一个钟头,动作机械而麻木,脑袋放空,什么都不去想。

洗完了澡,穿好衣服,吹干头发之后,我就累得动弹不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那是我历经了跌宕起伏荒谬人生之后第一次睡得那么香。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沐浴露的香味,被子散发出来的柔顺剂的气息渗入嗅觉里,我把自己包裹在一个温暖舒适的蚕茧之中,睡得无比安稳。

隔天,我在满地碎银一样的阳光中醒来。睁开眼睛才发现她正盯着我看,我吓得仓惶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吐出两个字:“你好。”她对我温和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如此好看,尽管眼角泛着淡淡的鱼尾纹。我感觉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醒后所看到的,是与昨晚全然不同的蓝郁芳,很明显她早已梳洗完毕,换了一件崭新的套头衫,头发依然挽成一个好看的发髻,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穿高跟鞋。脚上一双白色的绒毛鞋子,看起来极为温暖。这样的一个她,褪去了所有的装饰,只留下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依然美艳动人。

她拉开落地窗帘,让阳光倾泻进来。

“别害怕,这是我开的咖啡厅,我叫蓝郁芳,你可以叫我蓝姐。”

她坐到床沿,轻轻地帮我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我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身子,朝她露出尴尬的笑容。她问我:“谢谢你昨晚把我送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重阳,重阳节的重阳。”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念道:“重阳,很有意思的一个名字,你是重阳节出生的吧?”

“嗯,是的,蓝姐。”喊她“蓝姐”的时候我有些不习惯。

接着她有又断断续续和我聊了很多,我不敢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毕竟对我来说,蓝郁芳还只是一个外人,我必须有所保留。她如有所思地听着我说,片刻之后,她问我:“你愿意留下来吗?”

我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咖啡厅工作?”

“嗯,留下来吧,以后别把我当外人。”

我高兴还来不及,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

这就是我初到“兰桂坊”的情景。后来我才知道,“兰桂坊”是香港非常出名的地方。蓝郁芳取这个名字也是出于她对香港的留恋。她早年在香港生活,和丈夫离婚之后,就带着女儿来了一江之隔的鹏城。我来“兰桂坊”半年的时间,只是听过蓝郁芳提到她女儿,却从未见过。蓝郁芳说:“我女儿刚考上大学,现在到处疯,昨天才给我发短信说她到香格里拉去了。”蓝郁芳说起女儿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幸福,仿佛女儿便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切。

蓝郁芳问我:“这首歌好听吗?”

我侧耳倾听,音箱里飘出来的是一把非常纯粹的女声,像一个爱幻想的少女在自弹自唱。我问她:“这是谁的歌?”

蓝郁芳惊讶地看着我说:“这你都不知道?陈绮贞呀,我这老女人都被我女儿熏陶到不行了,她说听陈绮贞的女人永远不会老。”

我笑笑说:“蓝姐你本来就不老嘛,你比赵雅芝还好看呢。”

小时候,我觉得赵雅芝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把一个痴情而固执的白素贞饰演得惟妙惟肖,岁月不饶人,但赵雅芝似乎天生拥有一张不会老去的脸,历尽时光淘洗,依旧像一颗纯净的钻石一样风姿绰约璀璨夺目。而在我的想象里,蓝郁芳的女儿应该也和她一样,母女俩像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她应该是那种从小生活在殷实的家境里,没有经历过太大的风雨,知书达理,过着能够支配自己命运和未来的惬意人生。这样的女孩,实在令人艳羡。

对我来说,蓝郁芳的女儿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还未延伸到我的世界里的影子。我对她的所有了解不过从她母亲口中得出。打死我也不相信,有一天这个影子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和我的生命之河交汇在一起,一起朝着生死未卜的大海奔流而去。

有时候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到兰桂坊工作不久,我居然发现自己怀孕了。月经停了十几天之后,我预感到要“出事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蓝郁芳。我偷偷跑去附近的便利药店买了验孕棒,溜进洗手间里。当我坐在马桶上,看到验孕棒的观察窗上出现紫红色线条的时候,我的头像被人重重锤了一下“嗡嗡”响个不停,那片紫红色像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我握着验孕棒的手不停地抖着,这下子我简直欲哭无泪。我反复回想着过去发生的所有细节,包括那个喝醉的晚上,还有服下避孕药的前前后后。思索良久,我差点喊起来:“天哪,他买的是过期的药!”除了这个猜测,我也想不出任何理由了。我原以为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谁知他投下的定时炸弹竟在关键时刻“砰”的一声爆炸,把我炸得粉碎。

我把验孕棒丢进马桶里,按下出水开关,把它彻底冲进看不见的下水道里,然后穿好内裤,拉上裙子,照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好久没有细细地看自己了。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扎着马尾辫,上身是暗黑色的工作制服,我身体里的那一颗魔豆悄然滋长,缠绕的藤蔓把五脏六腑紧紧包围起来。这样的一个人,距离当初的那个我,究竟有了多少变化呢?

我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有人敲洗手间的门。我应了声:“好了,就出来。”

没有人看到我因恐慌和愤怒而苍白一片的脸。

之后那几天我过得如履薄冰。一方面害怕蓝郁芳发现我的“秘密”,另一方面又在寻找适当的时机把胎打掉,那种感觉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处处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马脚被人识破。我选了星期天去医院。我和蓝郁芳请了假,谎称肠胃炎要上医院一趟。

蓝郁芳想开车送我去,被我拒绝了。

“蓝姐,不用麻烦你啦,再说店里还忙着,我自己去就行。”

再三僵持不下,不过最后还是她做出了让步,她脸上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一个人小心点。”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的,蓝姐不用担心我。”

离开兰桂坊之后,我像一个单独作案的小偷一样,打了辆的士,去了市中心的一家妇科医院。

以前看电视剧,最令我无法忍受的就是广告时间插播的那些“妇科疾病、无痛人流”之类的烂俗广告,我曾一度怀疑中国人的生理健康是不是处于一种极度失常的状态,要不何以类似的广告会见缝插针无孔不入。我万万没有想到哪天我也成了这烂俗广告的一名“消费者”。这个社会每天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前飞奔,人们被来势汹涌的经济浪潮席卷而去。每天只要一睁开眼,就开始作为巨大城市机器的一个零部件,疯狂运转,无法停歇。我们消费符号,消费物质,消费堆积成山的虚假广告。没想到最后,我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消费”子宫里尚未成型的“婴儿”。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从医院回来,我休息不到一天就继续上班了,我没有听医生的劝告,也不敢和蓝郁芳请假,只能拖着尚未恢复的身子在兰桂坊里忙个不停,甚至比之前更卖命了。

谁也不知道我的心里,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秘密。

在兰桂坊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如果我可以预先穿梭时空一览此后漫长人生的话,这一段日子绝对算得上最为风平浪静的了,没有勾心斗角,不用整天担心害怕。每天都能感觉到自身存在的意义。蓝郁芳让我住在咖啡厅二楼,下班后,一般都是晚上十一二点了,咖啡厅的大门关上,人去楼空,整个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晚上睡不着,我就爬起来,打开电视,把蓝郁芳收藏的那些电影碟一张张拿出来,挑自己感兴趣的放进碟机里,从《罗马假日》到《泰坦尼克号》,从好莱坞的商业大片到那些看得令人压抑的文艺片……在漫长的光影里消磨时光,不开灯,房间里只有电视屏幕上闪烁的光,躲在电影里的人,他们自有喜怒哀乐,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生老病死,我多么欣羡电影里的人生,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你可以扮演自己想要的角色,只要剧本允许,你就可以越过现实的栅栏,变成一匹脱缰的骏马,在梦幻的草原之上驰骋。许多个夜晚,我把自己包裹在一床厚厚的被子里,盯着电视看,一直到眼睛酸涩倦意袭来才躺倒床上,一觉到天亮,又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周而复始。只是偶尔会看着电影发呆,台词在耳边响,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这样的夜晚,人心是孤独的。

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无法爱上孤独。

那时我多么想念陆兆臣。他的笑容,还有那双狭长的眼睛,时而忧郁,时而又充满令人沉迷的邪气,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连空气也变得潮湿,像一片青苔,它在心里阴暗的角落里恣意滋长着,覆盖着,没有阳光来驱逐它,它把生命活成了一片熨帖的姿态。想一个人的时候,任何有关他和我的回忆都变得刻骨的真实,真实过后,便是无法倒转的时光侵袭而来,黑压压的,像厚重的云层。

亲爱的陆兆臣,请原谅我不辞而别。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我还是会这么想你呢?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之后便把脸深埋在被窝里。

蓝郁芳是个懂得生活的人,有时候她忙累了,就干脆在店门口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然后卸下所有的事情,手机关机,开着她那辆银白色的保时捷载我去兜风。坐在车里穿梭于车流之中的时候,我想起了初到鹏城的情景。彼时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对这个城市来说,我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尘埃,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要一阵微风,就能把我抛向未知的地方,因为无人关心一粒尘埃的存在。

蓝郁芳开车的时候戴一副大大的蛤蟆镜,看起来好像好莱坞电影里飙车的超级女特工。

我问蓝郁芳:“你经常这样吗?”

她顾着开车,没听清楚我的问题:“你说什么?”

“你经常这样突发奇想就关上店门人间蒸发么?”

“在这个城市生活,如果不懂得适当停下来,迟早有天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蓝郁芳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

我盯着前方因红绿灯而停下来的车流,看不到尽头的车辆里,藏着多少躁动不安的灵魂呢?人生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又究竟能有多少盏红绿灯呢?

我拖着晒帮发呆。蓝郁芳叫了我一声:“重阳,待会一起去美容院吧。”

我一听吓了一跳:“蓝姐,这……恐怕不太好吧?”

蓝郁芳有些气急败坏地说:“这有什么不好的,都跟你说别把我当外人啦!”

我不习惯别人对我好,尤其是还未熟稔起来的人。蓝郁芳的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气场,神秘、诡异,时常令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她隐藏得很好,在我面前,她是一个成熟典雅的离异女人,像一枚娇艳欲滴的草莓,被冷冻着,被供奉着,就算无人品尝,依旧可以鲜活如初。对比之下,我不过是一颗青涩的甜枣,挂在摇摇欲坠的枝头上,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跌下来摔个稀巴烂。

在“鱼美人”做美容的时候,蓝郁芳问我:“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你家人的?”

我躺在床上,转过头,本想把真实情况告诉她的,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否决了。我和她撒了个谎:“家里条件不好,爸妈供不起我读书,所以我就出来找工作了。”

她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原来这样呢,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刚考上大学。”这句话我没有骗她。

蓝郁芳是“鱼美人”的常客,和这里的按摩师都很熟,她吩咐完按摩师给我做脸部护理,又说:“重阳,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非常干净的东西,那天早上起床之后我发现我的钱包完好无损,我就知道,你会是个好女孩,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相信我没有看错。”

蓝郁芳的话让我喜出望外,也让我一下子怅然若失起来。如果她知道我曾经对家人做过那么大逆不道的事,如果她知道我瞒着她去医院做了人流,如果她知道我的心里包裹了多么厚重的爱恨以及邪念的话……她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干净的女孩子吗?

我闭着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按摩师往我脸上涂抹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液体,一种冰凉的感觉袭了上来。

卸了妆的蓝郁芳和那天清晨所看到的她略有不同,此刻的她更像洗去铅华褪下一切防备的中年妇女。她有花不完的钱,除了离异之外,她几乎拥有每一个人女人所梦想得到的一切,只是我终究无法窥探她的内心世界,她用金钱换回来的这副光彩熠熠的脸孔之下,隐藏着怎样的冷暖人生呢?

“重阳呀,拍过拖没有?”她闭着眼睛问我。

我在心里掂量,应不应该和她说真话,最后觉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便告诉她:“谈过,不过分了。”我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我和陆兆臣之间,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呢?这样一个问题,没有谁可以回答我。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来得那么迅疾那么强烈,年少的情感裹挟着胸腔之中喷涌的血液侵袭而来。刻骨铭心也好,惊心动魄也罢,最后还不是草草了之。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是会那么在乎呢?陆兆臣变成了一株生命力极为顽强的藤蔓植物,在我的心里悄然滋长,那么疯狂,令人无法遏制。我所有的不舍和眷恋,在心里发酵、沉淀,最后变成它赖以生存的养料。

“这个周末我带你去参加一个聚会吧,都是我的朋友。”从美容院回来的路上,蓝郁芳对我说。

“蓝姐,这恐怕不太好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后面的话我没敢说全,我知道这样说蓝郁芳可能不爱听,但我就是怕,我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如果不是她收留我,也许现在还不知沦落何处。蓝郁芳待我如视己出,可在我眼里,她毕竟还不是我的“亲人”。我乖乖地将自己划在了她的生活圈子之外,对我来说,她的世界太过遥不可及太过光鲜亮丽了,我无法融进去,或者说,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融进去。

蓝郁芳听了我的话,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小姑娘,你还真是傻得可爱。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点,跟着我,你会慢慢认识很多人的,有一天你也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遇见你爱同时也爱你的人,然后结婚生孩子,过更好的日子。”

蓝郁芳的话让我感到害怕,摆在我面前的这一切,就是她为我铺排的生活轨道吗?循着看似理所当然的阶梯一步步往上攀登,然后抵达曾经仰望曾经渴求的顶端。

我问自己,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爱吗?还是其他?

对爱,我已经开始害怕了,爱在我的生命里成了一根无形的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猛的扎进胸口,让你汩汩流血的同时,来不及喊叫。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会怕爱,爱是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追求的东西,可我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怕爱呢?

那天从美容院回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之后的日子如水一样流过,我安于这样的生活,对看不见的未来也渐渐没有了期待,我想想太多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干脆将自己捆绑起来好了,和平凡的、枯燥的生活捆绑在一起。

“生活中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另一种就是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我忘了是在哪里看过这句话的,以前我不懂得其中要义,以为这是矛盾对立的双方,是一个悖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就是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吗?为何还要在这些前面加上“悲剧”两个字?

我在咖啡厅工作了一年,这一年里,生活逐渐归附到一种平静如水的状态,一年的时间过得不疾不徐,在蓝郁芳的“调教”下,我也变得越来越会打扮了。蓝郁芳是个喜新厌旧特别严重的人,买回来的衣服穿不了几天就扔到一边不穿了,通常情况下,她会把不穿的衣服送给我,然后对着镜子帮我把衣服一件件地换,看到自己的衣服穿在另一个人身上,然后对我说:“嗯,你穿起来比我更好看。”

蓝郁芳对美天生有着一种敏感,她告诉我:“美其实分好多种的,你知道‘赏心悦目’这个成语怎么理解吗?”

我看看她,吐吐舌头说:“还请蓝姐赐教呀。”

蓝郁芳这个时候就会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然后抑扬顿挫地把她的理解说给我听。“其实美总的来说就分两种,一种是赏心而不悦目,另一种是赏心,但不悦目。”

我听完,立刻补充道:“蓝姐说得不全,还有一种是赏心悦目,既赏心又悦目。”

蓝郁芳点点头说:“嗯,这种应该算得上。有些人长得很悦目,但你看几遍就厌倦了,你看电视上天天选美节目,那些女的一个个长得多悦目呐,不过再看多几眼就都一个样了,而有些人呢,就算不怎么悦目,但人家长得赏心,所以不管怎么看都不会觉得厌,反而会越看越有味道,你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笑笑说:“蓝姐阅人无数,说的当然有道理了。”

蓝郁芳举起拳头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头,“小丫头,真会说话呢你!”其实每一次我们两个人打趣说话的时候,我都会特别享受,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芥蒂,亲昵之余有一丝温暖。也只有这个时刻,你才不会觉得蓝郁芳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依旧是那一颗不变的少女情怀,尽管她眼角已经悄悄蔓生了鱼尾纹,尽管她的皮肤不再如年轻时那么嫩滑。我盯着蓝郁芳出神,我又想起我那死去的母亲了。

蓝郁芳看我在发呆,伸手拉了我一把,“你没事吧?”

我自言自语:“蓝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怕变老吗?”

蓝郁芳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坐到沙发上,随手点了一支烟,又点了另一支递给我,我也是刚学会抽烟不久,有时候我和蓝郁芳实在闷得慌,就躲在楼上吞云吐雾的。蓝郁芳缓缓吐出一口烟,动作娴熟而优雅。她思考了很久之后对我说:“老实告诉你,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尽管我知道每一个人都会变老,但老也是一种经历不是吗?其实一个女人老的时候也会散发魅力的。”

蓝郁芳的话让我若有所思,她总能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讲清楚,并且丝丝入扣,没有一句废话。我问她说:“那你说,是不是一个女人有人爱的时候就不会老了,不管她是年轻还是人老珠黄?”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看到蓝郁芳的眼神忽的黯淡下去。她把烟头按到烟灰缸里掐灭,叹了口气说:“也许吧,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和他离婚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爱上谁了,或者说我觉得累了,不过你还年轻,而且你长得这么好看,会有男的来爱你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你不会老的……”

蓝郁芳的话说到我心里了。我和陆兆臣分开这么久了,对他的想念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渐渐淡下去,就好像一滴墨水掉进了水里会慢慢稀释,更何况我这滴墨水掉进的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大海。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再遇上另外一个男生的时候,是否还有勇气去爱。有时候爱一个人是需要鼓起勇气的,再没有做足准备之前,我不会轻易触碰感情。

在城市生活久了,会渐渐习惯这里的一切,包括早晨从东方透进来的光线,包括下雨天大街上潮湿的空气,包括那些进入咖啡厅的人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我习惯躲在一旁偷偷地观察咖啡厅里的顾客,有些人,你看一眼就能大致猜得到他的身份和性格,而有些人你却怎么都猜不透,对于前一类人,我一般看一下,就失去兴致了,而对于后一类人,我会久久地难以忘怀,有时候走路都会想着他们的眼睛,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高档或者廉价的香水味道,不管对方是男是女。

或许这就是侍应生的通病,谜一样的东西才最吸引人,不是吗?

在我遇见尹辰之后,一切都幡然醒悟了,世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我面前撕下血淋淋的面具,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六翼天使。问题是我并没有在醒悟之后悔过,反而贪得无厌变本加厉,无论是感情还是其他。我变成了一只张大嘴巴不断吸纳空气和水的金鱼,终有一天叶重阳会因为活活给撑死。

尹辰的出现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从未想过离开陆兆臣之后,我的心还可以塞得下另外一个人。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尹辰那张冷峻而温存的脸就会浮现出来,他和陆兆臣,在我的心里锱铢必较地争夺地盘,那段时间,我好像完全陷进了泥沼里,呼天抢地地喊救命,最后的最后,陆兆臣并没有及时出现,相反的是,尹辰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将我从悬崖边缘拉了上来。

尹辰是我在蓝郁芳的生日会上认识的。蓝郁芳四十五岁生日那天,请了圈子里的一些好友在咖啡厅开派对。那天咖啡厅歇业一天,我们几个侍应生留下来招待客人。我喜欢这样的忙碌状态,看到进入咖啡厅的人脸上都带着微笑,会让我格外满足。我端水果路过,蓝郁芳突然把我拉到一边,塞了一个大大的礼盒给我,她告诉我说:“里面是件礼服,你赶紧去换了下来,待会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蓝郁芳不等我问她,就一个劲地把我往楼上推。我抱着那个装了礼服的盒子,在房里换衣服。简单化了妆,头发学着蓝郁芳的样子用发夹夹起来挽成发髻,接着穿上高跟鞋,就提着那件黑色的丝绸礼服小心翼翼地下楼了。

这是我第一次穿得如此正式,并且出现在这样一个满是名媛绅士的场合,吊顶上的灯光璀璨夺目,照得我有些恍惚。蓝郁芳看到我下来,兴冲冲地跑过来,拉着我就往人堆里走。蓝郁芳带我来到角落里,她对着背对他的一个男的拍了怕肩膀,男人转过身来,朝我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很明显,她和蓝郁芳很熟。

“哈,蓝姐,我还以为你忙得没时间照顾我呢!”话音刚落,他就把眼光转向我,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蓝姐,这是你女儿,不会吧,我怎么认不出来了?”

蓝郁芳笑了起来:“不是啦,她还在上学,赶不回来,这位是我干女儿。”

我差点纠正蓝郁芳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停下了,我就不明白什么时候我成了蓝郁芳干女儿了?我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你好,我叫叶重阳,重阳节的重阳。”

蓝郁芳在背后轻轻捏了我一把,用眼神示意我。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蓝郁芳替我介绍:“这位帅哥叫尹辰,你们都是年轻人呀,应该谈得来。”

眼前的这位男子,从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三十岁左右,或者还不到三十,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有一股清澈明亮的光,有一个很好看的双下巴,他主动地和我握了握手。“你好,我叫尹辰,还请多多指教。”他的一言一举都十分得体。反而,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跌跌撞撞的孩子一样,处在灯红酒绿之中手足无措。

蓝郁芳忙得团团转,她一转身又去招待另外的朋友了,剩下我和尹辰四目相对。

尹辰觉察到我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于是微笑着对我说:“重阳,要不我们出去外面走走吧?”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厚重中带点磁性。我也不懂得拒绝,糊里糊涂就跟着他走了。

他的车就停在咖啡厅外面。他按了按车钥匙上的按键,车载报警器响了一下。

我问他:“不是要走吗?”

他恍然大悟:“哈,实在不好意思,都习惯了开车,那我们走一走吧。”

他话刚说完,身边一辆的士飞驰而过,把地上的一洼水溅起来。他急忙把我拉到一边,谁知道水溅得太开,把我的晚礼服也弄湿了。他很不好意思,拼命和我说抱歉。

我轻轻提起礼服的下摆,告诉他:“不要紧的,反正我穿这个也不习惯,我回去换一套衣服就出来,你等我一下吧。”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手一直拉着我的手腕,他猛地发现我在看他,一下子就把手放开了,朝我咧开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我急急忙忙地往咖啡厅里走,上到二楼房间里,还来不及卸妆,换了平时的休闲装就出来了。他站在路灯下面等我,灯光从头顶照下来,他的表情隐没在阴影里,但身体的轮廓分明,我这时才发现原来他长得那么修长,加上身上那一套修身的黑色西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高贵的气息。我在咖啡厅工作这么久,见过的人很多,但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尹辰这么好看的男人。他的好看,并不是依靠衣着和打扮体现出来的,我想,倘若他换上一条穿旧了的牛仔裤,一件从地摊上淘来的廉价衬衣,依然会像现在这么好看。

呵,我爱猜测的毛病又犯了。

他在路灯下朝我挥手。我一边走一边把发髻解下来,让头发散开。八月的天气,到了晚上还是很热,刚才在咖啡厅里吹着冷气还不觉得热,一到了外面,热浪就扑面而来。我走近他的时候,发现他鬓角挂着细密的汗珠,“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你很热吧?看你都流汗了。”他笑笑说:“是吗?这天气也够热的,不介意我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吧?”

我低声说:“没事的。”

他里面穿着的白衬衣被风吹动,鼓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陆兆臣,以前每一次他骑着单车载我的时候,他被风吹起来的衣服总会轻轻撞到我的脸上……可眼前长得如此吸引人的男人,从认识到现在,不超过二十分钟,我不知道是今晚的天气太过燥热,抑或我太久没有走近一个男人,恍恍惚惚中,我把他当作了陆兆臣,虽然我明知道,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陆兆臣像一摊在阳光底下的水渍一样,从我的世界里不着声色,蒸发殆尽。

他一边走一边用纸巾擦汗,看到这么一个大帅哥走在夜色朦胧的大街上却满头大汗的样子,着实让我觉得好笑。我问他:“你应该经常待在空调房里的吧?”

他听出我话里的意思,接着我的话往下说:“所以这就是城市白领的苦恼。”

我记得出门前,我留意了下他的车,是一辆宝马,所以当“白领”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我有点不相信。“你应该不只是一个白领吧?看你样子都不像。”

“哦,是吗?其实样子都是骗人的,所以我很不喜欢照相。”

“难道是我看错了?”

“呵,这些你直接问蓝姐就是了,今晚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散步哦。”他把纸巾投入垃圾箱里,抬起头来对我说道。

“可你走得满头大汗的像是散步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笑声很爽朗,散落在入夜之后的街道上,逐渐扩散开来。

我和他就这么聊开来了,把咖啡厅里那些红男绿女全都抛开了。尹辰带我去了海岸城,这是这一片区的中心地带,晚上灯火通明,休闲区和购物区连为一体,霓虹灯闪烁着水晶一样璀璨的光。走在商业街之间,像穿过一条漫长的名牌堆砌起来的红地毯上。我想起初到鹏城的情形,想起深夜孤身一人流落街头的我,想起我和蓝郁芳认识的那个晚上,很多的记忆就这样从眼前一晃而过,算算一年多也就过去了。尹辰带我去吃哈根达斯。红色招牌上的Haagen-Dazs鲜艳醒目。以前每次经过的时候,我只是看一看,看到男孩子买冰激凌给女孩子吃,脸上露出甜蜜的表情,会让我心里也生出一份羡慕。尹辰帮我点了一个提拉米苏,他自己点了一个仲夏野莓。尹辰和我若即若离地走着,他吃冰激凌的样子很像一个孩子,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他接过纸巾之后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好久没有吃过哈根达斯了,没想到会和你一起吃。”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哈根达斯的广告词:“爱她,就带她吃哈根达斯。”不过我知道我这是想太多了,对尹辰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在咖啡厅打工的普普通通的侍应生罢了,他拉我出来陪他逛,也只是出于一时兴起而已。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我反而显得心安理得。

——可我丝毫不知,从那刻起,有颗种子落在尹辰和我之间那块寸土必争的领地上。

我突然荒谬地将尹辰当作了陆兆臣。他们之间相隔了很远的距离,远到甚至无法用时间和空间来测量,而我所产生的不过是幻觉罢了,人遭遇寂寞和孤独的时候,就会把身上的感情寄托在某样物品或者某个人身上,不是吗?

和尹辰默默地走着,看身边甜蜜的情侣一队队经过,那样的感觉很奇妙,提拉米苏的味道很好,助长了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想,像他这样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定很少这样在大街上四处乱走吧,也许每一天都是待在高级办公楼里,吹着冷气,围着一大堆的公事在转,衣食无忧,有花不完的钱,过着一种人上人的生活。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但我能够想象得到,如此的人生和我之间的距离,想必堪比天上地下。我开始后悔刚才回去换了这套衣服,现在的我和他走在一起,我就像一个乡下来的保姆一样。

我提出回去,他说好,于是我们又绕着原路返回。一路上并无太多的话可说,到了咖啡厅门口的时候,尹辰突然和我说了一句话:“重阳,你听我说,有时候要和蓝姐保持距离,对你和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更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

我若无其事地一笑:“谢谢你提醒。”

回到咖啡厅的时候,聚会已经结束了。蓝郁芳又喝得烂醉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和剩下的侍应生一起把楼上楼下都给收拾了一遍。尹辰离开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手机号码还有一句话:“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尹辰的字很漂亮。我看着纸条,愣了几秒之后,就把它扔进垃圾桶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才不过一个晚上,我已经将他划入到惯常所接触到的那些人的黑名单之中了。我想,脱下那副皮囊,也许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庸俗男人中的一个罢了。

那一晚,我们收拾到很晚,客人喝醉后吐得满地都是。咖啡厅里一股糜烂刺鼻的味道。我扶着蓝郁芳上楼休息,她喝得路都走不稳了,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何邵忠,何邵忠你混蛋,没有你老娘照样活得自由自在……”我看着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突然一阵心酸,蓝郁芳几乎从不和我说她生命中的这个男人,也许曾经伤过,所以尽量避而不谈,可她醉后的话,已将她脆弱的内心全部暴露出来,她越恨一个男人,就越说明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的分量。晚上躺在床上,脑子一直在转,尹辰的脸像雕刻一样,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那种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脸,好像还未离开,在我的视网膜里,他像炽烈太阳投下的光斑。我睡不着,居然爬起来到垃圾桶里把那张纸条给翻了出来。就着手机屏幕的荧光,我把揉得皱巴巴的纸条摊开,尹辰手机号码赫然入目,我想发短信给他,却不知道应该发什么,怕这样贸贸然的不太好。想了很多句话,却没有一句是合适的。最后实在太困乏,于是只打了“晚安”两个字,然后按了发送键。我想,如果他感觉到了,就知道是我,如果感觉不到了,那也算了。

我很累,握着手机,还未关机就睡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我闭着眼睛沉浸在梦境中的氛围里,这是一场光亮夺目,跌宕起伏的梦,我的青春岁月,好像夏日傍晚雨后的景色一样,展现在我的瞳孔之前,瞳孔变成了一个透明的苍穹,苍穹之下,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无际。顷刻之后,梦转了个弯,我梦见的是滂沱的大雨,天地之间湿淋淋的,雾气蒙蒙,刚才还是晴朗的天一下子跌入了潮湿之中。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她下半身已经瘫痪,我以为母亲会恨我,以为她会从此不认我这个女儿。明生端着一锅汤,站着门口静静地望着我。他没有说话,等我转过身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他眼里愤怒的表情。母亲早已死去,我看到的是一具僵硬的,没有温度的尸体。父亲不见人影,我和他之间裂开的缝隙无人可以填补。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害死母亲的凶手,假若不是我把父亲的丑事揭开,假若不是我内心安抚不了的愤怒,母亲就不会陷入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哀伤之中,这个濒临破碎的家还是会苟延残喘着,我们虽然隔着千里万里的疆界不得互相靠。

最起码,我们还是一家人。

在梦里,母亲突然开口说话,她看着我,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重阳,我现在什么也不恨了。”母亲的话让我喉咙哽咽,我望着她湿淋淋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后突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我回过头,看到的,是父亲喝得醉醺醺的样子,衣衫邋遢,满身的酒气充盈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四周皆是雨水,我看到他眼里喷薄而出的光,像初生的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开始奔跑,不停地奔跑,路的尽头,我看到陆兆臣,他就站在那里张开双手准备迎接我,可无论我怎么向前跑都无法靠近他,我忽然一个趔趄就被地上的石头绊倒了

——这之后,我就醒了。

我已许久不曾做梦,但那晚的梦那么真实,那么令人不寒而栗,醒来之后我发现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伸手触碰到的尽是荒凉。

——原来,人在梦里是坚强不起来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之后,几乎每个傍晚,尹辰都会准时出现在咖啡厅。一开始我以为他喝完咖啡就会走,但我猜错了,他的目的远不止于此。第一天他推门而进,我假装看不到。我甚至后悔头一天晚上给他发了短信,以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猜不到那个号码是我的,可是,为什么他不回短信呢?

尹辰看到我,露出非常好看的笑容。傍晚蜜糖色的夕阳从窗口招进来,恰好照到他脸上,于是他的脸一半被夕阳照红,另一半却隐匿在阴影之中。我站在柜台后面擦杯子,他走了过来,问我:“重阳,还记得我吧?”我在心里暗暗想:“废话,才隔了一晚上怎么可能不记得。”但我嘴上却不是这么说,“当然记得了。你要点什么咖啡,我帮你准备。”

“给我一杯蓝山就好。”

我转身去取咖啡豆,他叫住我:“重阳,等等,我有事找你。”

我停下来,看着他,他把手机递给我看,手机屏幕上是我昨晚发给他的短信,我心里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哦,昨晚我不小心按错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肆无忌惮,让我心里一阵发冷。

“哈,昨晚我才给的号码,如果你没有存进手机,发错的概率很小吧?”

我被他的话弄得无言以对,只好低着头说:“你要的蓝山我马上帮你做。”

我一边磨咖啡豆的时候,心里一边猜测他刚才的一举一动,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丝毫不会给你缓和的空间,可是他刚才的笑容看起来那么迷人,有些邪气,但没有恶意,我不敢回头去看他,我不知怎的心跳居然变得飞快。

一同上班的另一个女生靠过来说:“你怎么认识他的?他家在鹏城可是显赫一方哦。”

我皱皱眉头说:“显赫一方又怎样,和我无关啊,我和他又不是很熟。”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人家看上你了呢。”

“别乱说啦!人家才不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女人的。”

“好啦,不开你玩笑,赶快把咖啡做好给人家送去吧。”她调皮地朝我笑起来。

大街上车来人往的,被落日余晖笼罩着,闪着文艺复兴时期油画般的光泽。他就坐在靠近马路的落地窗前,朝我微笑着。我把咖啡端给他,把糖精和勺子放好。

“请慢用。”

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而是问我:“对了,重阳,你不会因此而换手机号码吧?”

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的,反问他:“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哈哈,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去忙吧,我喝完咖啡就走了。”

之后一连两个星期,他每天傍晚准时出现。有时候提着笔记本电脑,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每一次都坐那个位置,每一次都只点蓝山咖啡,每一次只要我给他送咖啡。是瞎子都看得出他的用意所在。蓝郁芳故意逗我说:“重阳,你的春天来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呀!”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谁知道蓝郁芳得寸进尺,放了一张阿桑的唱片进碟机,一下子阿桑的声音就飘满了整个咖啡厅,是那首《野百合也有春天》。

我只好看着她,无奈而尴尬地笑起来。

这一次,我走过去问尹辰:“尹先生,我建议你可以换个口味,不要每次都喝蓝山。”

尹辰抬起头来,眼光直直地刺向我,没有丝毫的遮拦。我很少被男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不敢和他对视。他可能也看出这样子不好,于是把话题一转:“其实,我不太懂咖啡,只知道蓝山就在加勒比海旁边,最近我又很喜欢看《加勒比海盗》,所以……就爱上蓝山了。”这算什么联想?我被他的奇谈怪乱弄得想笑又不敢笑,他高贵得像王子一样的脸孔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孩子般的,令人心动。

后来我建议他可以试一试玛奇朵,他问我:“为什么推荐玛奇朵?”

我告诉他:“因为我很喜欢玛奇朵上面那层泡泡,喝得时候要小心翼翼,吃完泡泡下面才是真正的咖啡,就好像认识一个人要慢慢揭开面纱一样。”

果不其然,经我推荐之后,他接下来都点玛奇朵了。

有天傍晚,尹辰突然把我叫住,他起身,把一张便签纸塞到我手里。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有那么一秒钟,我从他笃定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温柔,我没有看错,那确实是我许久未曾触碰到的,像晴天荷叶上的水珠,被璀璨的阳光一照就光彩夺目的温柔,令人难以抵挡的光折射进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他走后,我把便签纸拿出来,那是他从咖啡厅的顾客留言本上面撕下来的,他用好看的行楷写着:“明天下午六点,我来找你。”

距离上一次给我留手机号码,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出现在咖啡厅,没有多余的话,每次都是点到即止,时间一到,就离开。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从那里过来的,也不知道他会去那里。偶尔一两次他没有出现,我竟然会感到一阵失落。站在柜台上往落地窗户的位置看过去,依然是蜜糖一样的斜阳,不一样的却是那里空着的座位,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幻觉,看到他就坐在那里,对着我,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

人与人之间相处,如何在最初的新鲜和神秘消失之后还葆有自己的那份从容、优雅和必要距离,实在是很难的事。对他来说,也许我不是太过神秘的人,但他对我来说,却好似一个解不开的谜一样。我不敢轻易去靠近,我害怕看得太过清楚之后,会产生畏惧以及厌倦。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这样一个人,对待感情,越来越胆小谨慎,好似一个躲在门缝后面窥视这个世界的小女孩,甘之如饴地满足着自己的私欲,然后得意洋洋地告诫所有人:“我看得到你们,你们却看不到我。”

那晚我和蓝郁芳请假,她预料到是什么原因,我出门前,她把我推上楼,替我找了一套衣服。“出去约会还是要穿得好看一点,这一套很适合你,回来记得报告一下进程哦!”说完,蓝郁芳开心地笑起来,好像去约会的不是我而是她一样。

我看着她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容,也不自觉地被她感染了。

走出咖啡厅,一眼就认出了尹辰,他靠着车门,依然帅气逼人,这一次,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尹先生。”他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这个称呼感到很不满意,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以后叫我尹辰就好,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叫尹先生我会不习惯的。”

他的话打消了我心里的顾虑,我稍稍放松了,改口叫道:“那么尹辰,今天想去哪里?”

“上次是散步,这次也一样,不过换了地点,我们去看海。”说完,他久替我开了车门,然后自己绕到了另一边,坐进了驾驶座,动作干净利落。

车沿着滨海大道开了很久,车里播着蔡琴的歌,我有些奇怪,便问他:“怎么你也喜欢蔡琴?”尹辰眼睛直视前方,我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呵呵,八零后也可以听蔡琴呢,对吧?而且听蔡琴,会感到一种时光缓慢流动的声音,然后整个人就会变得水一样平静,你说是吗?”我没有回答他,我想起高中的时候,陆兆臣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就是一个MP3,是最便宜的一款,我不知道陆兆臣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又不知该怎么拒绝他。他怕我胡思乱想,于是说,这是他用打工的工资买的。那个MP3我离开家的时候忘了带,一直放在家里,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了。高中的时候,每一晚我都是听着MP3入睡,陆兆臣帮我放了蔡琴的歌在里面。我初中的时候就很喜欢听蔡琴了,那时候买不起买MP3,于是就淘了很多录音带回来,用我家那台旧旧的录音机放着。原来那么久了,陆兆臣还记得。眼前的情景飞快地闪回,和过去重叠在一起。我耳边响起蔡琴低沉而充满怀旧气息的声音,是那首《爱是一首歌》:“爱就在路的尽头,付出过才能说你爱过……”

陆兆臣的脸突然又出现了,我想起那些如水一样的日子,忽然就一阵心疼。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叶重阳你真该死,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起他呢?

尹辰在叫我:“重阳,重阳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晃过神来,有些惊慌失措:“哦,没事,我们去哪里呢?”

“现在不告诉你,待会你就知道了。”

车开进了红树林,绕着小路,停在了一栋别墅前面。我们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海。长长的堤坝从别墅前面横亘过去。海风很大,吹得衣服哗啦啦作响。靠近堤坝的海滩上满是繁盛的红树林,海鸟飞起,被阳光一照,翅膀仿佛贴了一层金箔,海鸟在视线里盘旋,心也跟着飘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

我问尹辰:“这是你家?”

他回答说:“不是,是我买下来的,我很喜欢这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看一看海。”我在心里想:“果然是有钱人。”

那个傍晚,我们在别墅的室内阳台上就餐。

烛光摇曳,映着尹辰还有我的脸。尹辰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束很大的蓝玫。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接受,但还是想送你花,只有你才配得起这么高贵的花。”他望着我,眼睛里溢满深情,我承认我抵挡不住这样的眼神,又或许这个夜晚美得太像一个梦境,我需要清醒清醒。我怕他尴尬,于是伸手将蓝玫抱了过来,花瓣上的水珠映着灯光,晶莹闪烁。尹辰的脸凑了过来,毫无预兆的,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他,他的睫毛很长,眼神深邃,像一枚透着黑色光芒的宝石,我竟然一时间忘了退后,身体僵硬地对着他,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缓缓响起,我听到了,我听到他在说:“重阳,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我还来不及消化这一句话,他的嘴唇已经靠了过来,我紧闭着双眼,呼吸急促,他嘴里淡淡的薄荷香味沁人心脾。和他柔软的嘴唇触碰,蜻蜓点水般,令我差点窒息。

我突然猛地推开他,像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尹辰……不要这样。”

尹辰依然一副风雨不动的神色,他轻轻伸出手,帮我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梳理好,又把额前散下的一丝长发别到耳朵后面。一举一动都显得温柔而轻盈,我几乎不敢呼吸出声音来。

他略微沉思了一阵子,然后说:“嗯,我知道的,刚才的事情,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太喜欢你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起来,我坐回位子上,怀里的蓝玫散发着清香。从这里望过去,尹辰的脸笼罩在一圈柔和的光晕里,显得像雕塑一般精致而冷峻。我告诉他:“尹辰,我只是很怕,也不曾想过会有一天有人突然闯进来,尹辰,如果你知道了我以前的事,我想,你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吧?我只是一个被家里人抛弃被爱抛弃的人。”

“傻瓜,你并没有被爱抛弃,爱不会把你抛弃,爱只是暂时离开你了,如果你不好,谁又配得起爱呢?”

尹辰的话像一首诗,珠圆玉润,摇曳生姿。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感情是不是单方面的事,如果是,那么它就应该像一朵花一样,开了,有人愿意停步欣赏自然是好,若阶前无人,它自然是要那样开的。尹辰,你对我的态度我并未仔细度量审查过,只是觉得你不讨厌我,我就很开心了。我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接纳,只是有些事情,我无法向你敞开,事到如今,我的心依旧是一扇紧闭的大门,无论谁来敲,也无法唤醒门背后的那双眼睛。

“尹辰,你再给我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我还未做好准备。”

他笃定地看着我,眼睛里透出来温柔的光。他轻轻说了声:“不管怎样,我会等你。”

晚上尹辰开车送我回去。一路上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我沉浸在一种内疚和挣扎的复杂情绪中走不出来,也许我错把尹辰当成了陆兆臣,也许我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他太想他了。可是,感情能够做如此的等价交换么?感情可以用一个人来替代另一个人吗?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坐在尹辰的车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疼。他身上光芒如此耀眼,令人无法抗拒,就像一个黑洞,一不小心就可以将你整副身心全部吸纳进去,不留一丝痕迹。

也许这个八月,注定要发生一些令我刻骨铭心的事情。尹辰走后,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咖啡厅,刚下班,蓝郁芳在柜台后面算账,见我进来,眉毛一挑便匆匆跑过来问我:“重阳重阳,怎样了?是不是向你表白了呀?”我看着她一脸兴奋的样子,不想让她扫兴,于是回答她说:“差不多吧,我今天好累,以后再和你细说吧。”

“好吧,我待会就回家去,你晚上一个人要小心点。”

咖啡厅关门后,一切突然就安静下来。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细细看自己的脸,尹辰的话在我耳边响起:“重阳,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他说话的语气、眼神,都无比笃定,无限深情。我想,除了陆兆臣之外再也没有人可以如此对我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狠下心来告诉自己:“叶重阳,你为什么那么畏惧呢?爱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讨厌他就行,也许他会给你一辈子的幸福,重阳,勇敢一点吧!”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楼下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我警惕地想,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咖啡馆?会不会是抢劫的?还是尹辰又来了?我越想越害怕,但脚步还是控制不住地往楼梯迈去。我打着一个应急灯下了楼,透过大门的猫眼,我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面目模糊,因为背着光,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很怕,但还是提高嗓子问道:“你是谁?咖啡厅打烊了。”

门后面传来一把沙哑的声音:“重阳,重阳,我是兆臣。”

——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当我听到那把熟悉的声音时,我禁不住喜极而泣的样子。是的,敲门的人正是陆兆臣,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他千里迢迢的居然找到了我。

我顾不上穿鞋子,匆匆忙忙地开了门。

眼前的这个人,衣衫褴褛,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腐刺鼻的味道,脚上穿着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帆布鞋。他真的是陆兆臣吗?为什么这么久不见,他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幅模样?还未等我开口,陆兆臣便对我说:“重阳,你什么都不要问,先让我进来。”

我让他进了门,我开了灯,这下子可以好好地看一看他了,没错,是陆兆臣,是我日思夜想了这么久的陆兆臣,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脸部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毫发毕现。我止不住哭了起来,久违重逢的欣喜被一种更大的哀恸所取代,我不知道这么久过去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身处大城市光怪陆离的角落的时候他在做些什么?

陆兆臣看着我,许久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到他也和我一样,在哽咽着,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我害怕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于是问他:“我给你找一套衣服,顺便找剃须刀给你,你应该好好洗一个澡。”

“不,重阳,你先听我说,我是逃出来的,我,我杀了人……”

陆兆臣的眼睛红红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我简直不敢相信,陆兆臣会杀人?那个笑起来令人温暖的陆兆臣居然会杀人?!

“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发疯了一样哭喊起来。陆兆臣伸出手来捂住我的脸,又像触电一样马上放开。“重阳,你冷静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只是迫不得已。”

我不敢接受这样的事实:“就算迫不得已你也不能杀人啊!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好吗?陆兆臣你告诉我啊!”

他显然被我如此声嘶力竭的样子吓到了,他瘫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他妈的如果不是他们逼我吸白粉我怎么会失手拿刀捅死他?你以为我想这样子啊?我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许家明他们说把你抓住了,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把你抓去卖淫……妈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啊!”

我蹲下来,抱住他,把他的头轻轻拥入我的怀里。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我第一次见到陆兆臣哭得这么伤心欲绝,他的防备,他的隐忍,他的不羁,全部在我面前,在这个八月的夜晚分崩离析。我紧紧地抱着他,像抱着一个束手无策受伤的小猫。

“这些日子,我四处躲四处逃,活得像条狗一样,饿了就捡垃圾堆里人家吃剩的东西,不敢去打工不敢去乞讨,白天都躲着,到了晚上才敢出来。我杀了许家明的一个兄弟,被通缉了,重阳,我真的好后悔,可是如果不那么做,也许现在就成了一个废人了,他们会逼我吸毒,毒瘾犯了什么都敢做……”

“兆臣……”

“我只要一想到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我就觉得这辈子好长好长,重阳,我们曾经是爱过的对吗?我心里面只有你一个,重阳,你那次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吗?现在我不可能再回头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自首,可是我好想你,我一定要见到你,就算见不到你,我也要让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重阳,现在我杀了人,下半辈子要在监狱里度过了,我真的很不甘心,我还未来得及和你好好过……

“兆臣,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只是不敢回家……”

事到如今,除了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我的陆兆臣,我从未见过他像那晚一样孤单无助,在我的世界里,他从来都是孤傲而不可一世的,从来没有他迈不过去的坎,从来没有他摆平不了的困难,而现在一切都乱套了,这世界他妈的全乱套了!

我们抱头痛哭,世界在这一刻被滂沱的大雨所笼罩,淅淅沥沥的雨水浸湿了我的心,也把所有关于过去与未来的美好幻想全部冲垮,我几乎一闭上眼睛,就能够看见幼年时的那个陆兆臣,他斜靠在我家门外的巷子里,头发被阳光照得闪出金色柔软的光,那么真切,我还能够听他骑着车载我的时候,白色衬衣被风吹过发出的声音,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能够触碰到他说“我喜欢你”时颤动的喉结……那么多的回忆,一帧帧冲击着我的视线,而此刻,陆兆臣的话就像一架绞肉机,我的五脏内服全部被搅得稀巴烂,我第一次感到人生那么虚无缥缈。人生什么都不容易,但是遗憾太容易了。

兆臣,兆臣。

陆兆臣停止了哭泣,我给了他毛巾还有衣服,他走到浴室里冲了个澡,等他走出来之后,我看到的,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他,他的胡子不敢刮,一头长发扎了起来,穿上衬衣,变得干净了许多,只是这一年多的露宿街头和忍饥挨饿令他看起来孱弱、消瘦。过了许久,我问他:“兆臣,接下来怎么办?”

“重阳,你听着,我想偷渡出去,随便哪一个国家都行,所以,我需要一笔钱,我希望你能帮我。”

我沉默了一阵子。这样的关键时刻,如果不是因为想着我,陆兆臣绝不敢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找我。现在,全世界只有我能够帮得了他了。我看着他,心里翻腾,难受极了。

我问陆兆臣:“大概要多少?”

陆兆臣低着头,眉头拧成了一股结。我心中的发条也渐渐拧紧了,直到我听他说:“十万块。”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天啊!十万块我上哪里找?

“十万块……”

兆臣说:“我知道你很为难,如果找不到那就算了,我也只能继续跑路了。”

我着急地说:“别,你让我冷静一下,我一定有办法的。”

我在脑子里搜索所有能够帮忙的人,然后一个个过滤。

最后,我的眼前闪过尹辰的脸。

我对陆兆臣说:“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天早晨八点,你来咖啡厅门口等我,我把钱拿给你。”

“可是,你上哪里找这么多钱?”

“你别担心,我有办法,我可以和老板娘借。”

我和他撒了个谎,我不敢告诉他真相,我知道,如果陆兆臣知道了,他一定不会答应我这么做的,可问题是到了这个节骨眼,除了找尹辰之外,我还能找谁呢?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和陆兆臣最后竟是以这样一种姿态重逢,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戏剧性、悲怆和绝望。这种气氛令我无法忍受。时间爬行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看到陆兆臣像被一阵狂风暴雨吹向了黑暗的绝望边缘。他清楚地知道,悬崖之下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即将坠落,遥无止境,乘着黑色的风支离破碎。他或许早已看见了,他在颤抖,他用干瘦的手指按住自己的额头,手指似乎要掐进肉里面去了。我们都没有说话,思维在这个时候变得狰狞而恐怖,活像是舞台上张牙舞爪的傀儡。然后,时间对于我们两个来说都死了,时间死了,我们无法找到存活下去的理由。我们的躯体接近僵死的边缘,但是思维却还拖曳着我们朝前狂奔,把看不见的未来从冰冷的石墓中拖出来。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哀伤和深深的留恋。

未来把我和他变成了不会开口的蜡像。

时间过了很久,我难以忍受这样的局面,我和陆兆臣拥抱着,他轻轻地吻了我的唇,一如若干年前我们趁着夜色在巷口偷偷的亲吻一样,那时候的我们还对未来抱着美好的幻想,幻想有一天,灰姑娘获得幸福,王子抱得美人归,只是没有想到,命运和我们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眼看着剧情被时间拖曳着急转直下无法挽留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在生活面前,我和他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扯线木偶罢了。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眼泪,在他的吻里,尝到了痛苦的味道。

陆兆臣看着我,眼神深邃。

“重阳,不管怎样,记得我爱你。”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一放手就是海角天涯。

很晚的时候,陆兆臣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这个晚上,他又要担心受怕地露宿街头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地说道:“兆臣,原谅我……”

他走后,我握着手机,思虑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尹辰的手机。

这么晚了,他居然没睡。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他显得很兴奋,在电话里,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嘿,重阳,这么晚了还不睡?”

“尹辰,你听我说,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说。”电话那头,尹辰的声音听起来极为清澈。

我思虑良久,挤在喉咙里的那句话终于还是吐露了出来。

“尹辰,我想你……我想你借我十万块,我以后一定会还你的……”说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问我究竟要十万块钱做什么,很快就答应了我:“好,你在咖啡厅等我,我马上来。”半个钟头之后,他开着车到了咖啡厅,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密码我用短信发给你了,希望能够帮到你。”他站在我面前,一脸平静地看着我说。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害怕自己又掉进去。

片刻之后,我说:“这件事以后我再和你解释,谢谢你。”

我止不住地颤抖,天气很热,但我全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这一天,我像经历了印度洋海啸,整个世界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狂风暴雨吞噬侵袭。海啸张牙舞爪,伸着长长的舌头把所有接触到的东西舔舐干净,而我,除了拼命逃亡之外别无他法,我的人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席卷而去,我的身后,山崩石裂,大地倾斜。

4.八月之光
锦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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